第二章
5
城楼坍塌的阴影里,黎婧的身影犹如劈开阴云的闪电。
她身后跟着数十名衣衫褴褛的妇孺,更令人惊异的是簇拥着她们的江湖客——青衫负琴的书生、粗布裹头的樵夫、腰间缠着铁链的壮汉,甚至有位手持拂尘的道士。
他们衣襟上皆绣着墨色竹纹,那是江南听雨楼的标记。
阿宁!
黎婧踉跄着扑来,袖口滑落的腕骨上还带着地窖铁门的刮痕。
她身后那位樵夫突然甩出腰间的斧头,寒光擦着陆无期的鼻尖掠过,深深楔入城墙。
陆城主,
林夫人救过我们全镖局二十七口性命。
铁链壮汉踏前一步,锁链哗啦作响,
还有去年腊月雪崩封山,若不是林夫人带着守军凿开冰道,我们早成了雪山孤魂!
他身后众人纷纷亮出兵刃,寒铁映着未熄灭的烽火,在残垣断壁间织成星河。
慕晴柔被吓到软倒在地,染血的罗裙在尘土中绽开凄艳的花:
诸位侠士莫要误会,宁姐姐定是受人蛊惑......
闭嘴!
一名樵夫突然暴喝,斧柄重重顿地。
他身后走出一个戴斗笠的老妪,枯瘦的手指直指慕晴柔:
三月前老身曾在永州城讨饭,亲眼看见这娼妓将迷情散下在陆城主的酒中!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抖开的粉末泛着诡异的幽蓝。
城墙内外突然陷入死寂。
陆无期握剑的手剧烈颤抖,剑尖在青砖上划出凌乱的白痕。
我强撑着坐起身,腹中的绞痛如刀绞,却仍死死盯着陆无期那张逐渐苍白的脸:
那夜你说要与与军中将领商议布防,却在慕晴柔房中待到天明......
死老太婆,你妖言惑众!
慕晴柔突然暴起,伸手直冲老妪咽喉去。
千钧一发之际,铁链壮汉的锁链缠上她脖颈将其控制住。
陆无期竟怔在原地,任由慕晴柔被拖倒在地,珠钗散落如零落的算计。
报——!
浑身浴血的斥候突然撞开城门,
东门失守!赤狄骑兵距此不足三里!
城墙上残存的守军发出绝望的呜咽。
我攥紧黎婧递来的短刀,指尖触到刀柄上凹凸的刻痕——那是我去年教孤儿们习字时,孩子们偷偷刻的宁字。
抬眼望去,听雨楼的侠士们已自发结成战阵。
书生解下背后的桐木琴,五指划过琴弦竟迸出阵阵金戈之音:
诸位,可还记得《破阵曲》
铁链壮汉突然解开腰间酒囊,烈酒泼在锁链上燃起幽蓝火焰,
他转头看向我:
夫人曾说过‘侠之大者,护一方平安’,这关月城的平安——我们护定了!
震天喊杀声中,赤狄的狼旗已出现在地平线。
放箭!
受到了军中将士和江湖侠客的感染,我嘶声高喊。
幸存的守军如梦初醒,箭雨伴着琴音倾泻而下。
铁链壮汉率先冲入敌阵,燃烧的锁链横扫之处,赤狄重甲竟如纸糊般碎裂。
樵夫的斧头专挑马腿,道士的拂尘织成银网,所过之处血雾弥漫。
书生的琴音越发激昂,似要劈开这血色混沌。
...........
琴声结束,最后一支赤狄军旗轰然倒地。
残阳如血时,关月城保住了。
但却损失惨重。
我靠在残破的城垛下,掌心轻抚着不再悸动的腹部。
铁链壮汉默默递来染血的襁褓布,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平安二字,是地窖里那些孩子的手笔。
夫人,
樵夫突然指着远方,
您看。
暮色中,幸存的百姓正相互搀扶着走来。
跛脚的老铁匠抱着打了一半的锄头,瞎眼的绣娘摸索着捡起战旗碎片,连三岁的阿宝都攥着半块炊饼。
他们沉默地跪在满地焦土上,开始一捧捧清理同胞的尸骨。
.........
谢谢各位!
6
残阳将关月城的断壁残垣镀上一层血痂般的暗红。
百姓们沉默地跪在焦土上,用皲裂的双手扒开碎砖,将一具具残缺的尸骸小心摆正。
跛脚老铁匠用烧黑的铁锤敲断横梁,三岁阿宝攥着半块沾血的炊饼,塞进死去母亲的掌心。
列阵!
听雨楼侠士的厉喝划破死寂。
铁链壮汉率众将城主府前的空地团团围住,燃烧过的锁链仍在滴落幽蓝火星。
黎婧搀扶着我踏上台阶,她腕骨上刚刚被敌人剐出的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粗布袖口。
诸位——黎婧的声音像淬火的刀刃,劈开了凝滞的空气。
人群渐渐聚拢,抱着婴孩的寡妇、断臂的守军、满脸烟灰的孩童,每一双眼睛里都翻滚着未干的泪与未熄的火。
今日我关月城三万七千条性命,本该有活路!她猛然指向被捆在石柱上的陆无期。
男人华贵的锦袍沾满血污,慕晴柔蜷缩在他脚边,发间珠钗早已不知去向。
半年前你初遇这妓子,可还记得自己发过的誓
黎婧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布帛抖开,暗金云纹在暮色中刺痛人眼,
此生不负关月城,不负发妻林氏'——这是你大婚当日,在城楼亲笔写下的血书!
人群响起压抑的啜泣。
瞎眼绣娘摸索着举起半幅残破战旗,旗面焦黑的陆字下,依稀可见当年林雅宁教孤儿们绣的平安符纹样。
可你做了什么
黎婧一脚踢翻装满箭矢的木箱,断裂的箭杆上还黏着守军手指的碎肉,
敌军压境那日,你带着十二将领、三十六匹战马,去永州城给这娼妓赎身!
她抓起慕晴柔散落的耳珰狠狠砸向陆无期,
连拉车的马都钉着玄铁蹄铁——那是本该用在城门防御的军资!
铁链壮汉突然挥动锁链,火星带着血液溅在慕晴柔脚边。
妓女尖叫着往陆无期身后躲,梨花带雨地仰起脸,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要去扯陆无期衣摆,
无期哥哥救我!柔儿最怕血光......
闭嘴!跛脚铁匠突然抡起铁锤砸向地面,火星迸溅中,他缺了食指的右手剧烈颤抖:
我儿才十四岁!被赤狄人挑在枪尖——若是守军都在,他本可以躲在地窖啊!
人群爆发出压抑太久的哭嚎。
抱着死婴的妇人突然冲上前,将襁褓砸向慕晴柔:
你还我宝儿!
襁褓散开,露出青紫的小脸,慕晴柔的绣鞋顿时染上腥黄尸水。
陆无期终于抬起头。
他脸上还沾着琴书生斩杀赤狄千夫长时溅上的血,此刻顺着下颌滴在松开的衣襟里:
本城主......
你也配称城主!
樵夫斧头劈裂青砖,裂缝恰好蔓延到慕晴柔胯下,
林夫人挺着孕肚带妇孺修地窖,你却在给这贱人描眉!慕晴柔突然哀叫一声晕倒在地,染血的罗裙下却露出偷偷睁开的眼缝。
铁链壮汉冷笑上前,燃烧的锁链直接缠上她脚踝:
再装死,老子现在就送你见阎王!
妓女触电般弹坐起来,精心养护的长发绞进锁链,顿时被燎去大半。
人群爆发出嘶哑的哄笑。
还有你,陈昭——
黎婧的声音陡然拔高。
她要好好问一问她的未婚夫。
被捆在角落的前副将浑身一颤,额角还带着那日阻拦林雅宁时撞出的淤青: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忠心耿耿
我只是奉命行事....
黎婧又一次暴呵:
要不是你阻拦林夫人,这场悲剧会发生吗!
琴书生五指划过琴弦,迸出的音浪掀翻陈昭发冠,
那日你绑了林夫人扔进马车时,可想过自己老娘在地窖等死
好好想想吧陈昭!
...............
把陆无期和慕晴柔押下去。
陈昭本无错,况且也是黎婧的未婚夫,我并不想给他太严厉的惩罚。
我闭上眼,掌心按着不再跳动的腹部,
地牢最深处的玄铁笼,曾是关押赤狄细作的地方。
不!
慕晴柔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染毒的指甲抓向最近的孩童,
你们这些贱民怎么敢......啊!铁链壮汉直接卸了她下巴,锁链穿过琵琶骨将人吊起。
妓女像脱水的鱼般扭动,血滴在陆无期脸上,与他终于落下的泪混作一处。
7
地牢铁门开启的瞬间,慕晴柔染血的指甲死死抠住石阶缝隙。
铁链壮汉拽动穿过她琵琶骨的锁链,妓女立刻发出凄厉的哀嚎:
我的衣裳!这可是苏州织锦——
哗啦!
我抬手将整桶冰水泼在她脸上,水珠顺着她焦黑的发梢滴落。
曾经精心养护的容颜此刻布满血痂,左脸还带着锁链燎出的水泡。
省些力气。
我扶着黎婧的手踏上石阶,玄铁护甲叩击地面的声音在地牢回响,
等会百姓们还要听你唱戏呢。
正午的日头刺得人睁不开眼。广场中央,陆无期被铁链呈大字型悬在刑架上,阳光将他锦袍上金线绣的云纹照得晃眼——这是三日前他特意为慕晴柔赎身宴准备的新衣。
阿宁!
男人突然挣扎着昂起头,锁链在刑架上撞出脆响。
他脸上还带着被百姓砸出的淤青,嘴角却扯出我熟悉的温柔弧度:
为夫知错了,那日实在是被那毒妇下了迷情散......
啪!
老妪的拐杖重重砸在他膝弯,陆无期惨叫着跪倒在地。
瞎眼绣娘摸索着举起半截箭杆,尖端直指他咽喉:
你可别忘了,我儿被赤狄人剖腹时,城主大人正在给这娼妓画眉吧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跛脚铁匠抡起铁锤砸向地面,火星溅在陆无期衣摆烧出焦痕:说!怎么处置这两个畜生!
我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冷笑着看着两人。
是这毒妇勾引我!
陆无期突然嘶吼着向前扑来,锁链在腕间勒出血痕。他染血的食指颤抖着指向慕晴柔:
那日我本要回城布防,是她假称旧疾复发,在酒中下了迷情散!
慕晴柔猛然抬头,被卸掉的下颌发出咯咯怪响。铁链壮汉冷笑着一扯锁链,妓女脱臼的颌骨立刻复位。
陆无期你不得好死!
她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尖啸,染血的指甲抓挠着地面朝刑架爬去,
分明是你贪图花魁初夜,说什么‘关月城算什么,柔儿才是我的江山’!
人群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辱骂声。
我抚上不再隆起的小腹,忽然想起重生前那个血月之夜——彼时这男人也是这样,将染血的剑锋抵在我喉间,说慕晴柔才是他的命。
你胡说!
陆无期抬脚踹向慕晴柔心口,绣着金线的靴底碾在她精心保养的脸上,
若非你日日传信说思念成疾,本城主岂会......
传信
我轻笑着展开一叠洒金信笺,朱砂写就的艳词在阳光下刺目非常,
‘无期哥哥,柔儿新学了一支掌上舞,只盼哥哥来系腰铃’——陆城主好雅兴。
黎婧适时举起个鎏金木盒,盒中三十六枚银铃叮咚作响。
人群霎时炸开锅。
断臂守军红着眼撕开衣襟,露出空荡荡的右袖:
去年冬衣短缺,城主说军资不足,原来都熔了给妓女打首饰!
不是的!
陆无期突然挣开锁链扑跪在地,精心梳理的发冠歪斜着挂在耳边。他膝行着抓住我裙角,玉扳指上的血迹在月白襦裙晕开红梅:
阿宁你信我,都是这毒妇胁迫......
胁迫
慕晴柔突然癫狂大笑,染着蔻丹的指甲撕开衣襟。雪白肌肤上交错着鞭痕与牙印,最醒目的是心口烫金的陆字:
你在我身上烙城主印时,怎么不说胁迫!
铁链壮汉突然挥动锁链,妓女被拽得腾空而起。她残缺的绣鞋划过刑架,正巧踢翻陆无期藏着的暗格——成堆的翡翠耳珰倾泻而出,每只都雕着精细的晴柔花。
这些本该是守城将士的命。
我拾起一枚耳坠,冰凉的翡翠贴着掌心,
去年赤狄夜袭,东门弩机卡壳害死三十七个弟兄——陆城主,他们的命值多少翡翠
陆无期突然暴起,染血的牙齿狠狠咬向慕晴柔脖颈:
贱人!若不是你贪得无厌......
分明是你色令智昏!
慕晴柔反手抓向他眼睛,精心养护的指甲剜下一块皮肉,
说什么要让我当平妻,结果赎我都赎不走!
两人如同疯狗般撕咬在一起。陆无期扯着慕晴柔的头发往刑架上撞,妓女则死死咬住他手腕不放。
百姓们沉默地看着这场闹剧。
刀锋划过刑架迸出火星,我抬手劈断悬着陆无期的锁链。
男人重重摔在焦土上,慕晴柔立刻扑上去撕咬他的咽喉。
诸位且看——
我抬高声音,看着夕阳将两人厮打的身影拉得老长,
这就是我们曾经爱戴的城主,这就是他宁肯葬送全城也要守护的‘真情’!
陆无期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他反手掐住慕晴柔的脖子,竟将妓女举过头顶砸向城墙:
都是你!若不是你勾引......
青砖绽开蛛网般的裂痕。慕晴柔瘫在血泊里,突然咯咯笑起来:
陆郎好狠的心......那夜你说林雅宁的木讷无趣,不及我万种风情......
闭嘴!
陆无期疯狂地踹向她腹部,
是你先褪了罗裳!是你先勾着我的手......
需要勾吗
慕晴柔吐着血沫,染红的指尖扯开衣带。肚兜上赫然绣着陆无期的字迹——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人群响起震耳欲聋的唾骂。铁链壮汉突然挥动锁链缠住陆无期脖颈,将他吊到城墙缺口处。残阳如血,映得他扭曲的面容宛如恶鬼:
阿宁!阿宁你救我!你说过会永远......
陆城主怕是忘了,当年你在校场被战马踢断腿,是哪个蠢货割血为引,在雪山跪了三天求来灵药
我身旁的黎婧展开卷泛黄的婚书。
殷红的林雅宁三字旁,陆无期当年的笔迹力透纸背——此生绝不负卿。
你的‘不负’,就是踩着三万人尸骨给妓女赎身
我抬手扯断颈间鸳鸯佩扔在他脸上,
今日请诸位做个见证——
寒光闪过,染血的青丝纷纷扬扬落在焦土上。
我林雅宁在此断发绝情!陆无期与慕晴柔戕害百姓、通敌叛国,判——
千刀万剐!
人群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8
陈昭跪在焦黑的城砖上,十指深深抠入泥土。
他仰头望着被吊在刑架上的陆无期,男人绣着金线的衣袍早已破烂不堪,血痂混着泥土黏在脸上,昔日倨傲的眉眼此刻只剩浑浊的恐惧。
陈昭!
陆无期突然嘶哑着嗓子喊他,锁链随着挣扎哗啦作响,
你可是我的副将!你发过誓要为我效死
——
效死
陈昭缓缓站起身,腰间佩刀在残阳下折射出血光,
我效忠的是关月城,不是你这畜生!
百姓们自发让开一条路,跛脚铁匠将铁锤递来。
你可知......
他一步步逼近刑架,
那日我绑了夫人去鹿峰城,回来时......
他喉头突然哽住,眼前浮现地窖里被马蹄踏碎的孩童尸体,断臂守军至死还攥着半截绣着平安的襁褓布。
陆无期瞳孔骤缩,疯狂扭动身体:
不!陈昭你疯了!本城主命令你——
咔嚓!
这一锤,为东门三十七具焦尸!
胫骨粉碎的脆响中,陈昭眼角迸裂。他仿佛看到昔日战友举着燃烧的旗杆冲向敌阵。
这双手签过多少军资令熔了多少铠甲给妓女打首饰
血泉喷溅在陈昭脸上,他恍如恶鬼般咧嘴笑了。
第二锤,为地窖里闷死的妇孺!
左肩胛骨塌陷的瞬间,慕晴柔突然发出癫狂的笑声:陆郎的锁骨最敏感呢,我轻轻一咬就......
铁链壮汉猛然扯动锁链,妓女的尖笑立刻变成惨叫。
陈昭却仿佛听不见,第三锤带着千钧之力砸向陆无期手腕——那是曾执笔写下此生不负关月城的手,此刻却死死攥着从慕晴柔发间扯下的金步摇。
这一锤,为被你亲手掐灭的警钟!
当第四锤落在脚踝时,陆无期已经发不出声音。
他像条脱水的鱼在刑架上抽搐,断裂的骨茬刺破皮肤,在夕阳下泛着森白的光。陈昭扔开铁锤,染血的手指突然抠进他溃烂的眼眶——那里本该装着关月城的万家灯火,如今只剩下贪婪的浊黄。
最后这两指——陈昭生生扯出两颗眼球,是我替林夫人未出世的孩子取回来!
血浆喷溅在婚书上,绝不负卿的誓言渐渐被血色淹没。
百姓们沉默地传递着盐罐,将粗盐一把把按进陆无期的伤口——这是边关对待叛徒的古法,要让他在剧痛中清醒着感受每一寸腐烂。
拖出去。
把他钉在赤狄人祭天的石柱上——让秃鹫啄,让野狼啃,让天地看看这就是背弃誓言的下场!
.........
而慕晴柔被铁链拖到护城河边时,精心养护的长发已结成血块。
她拼命扭动身子,染着蔻丹的指甲在地上抓出十道血痕:
你们不能这样!我怀了陆无期的骨肉!
骨肉
贱人的孩子也是贱种,一起死去吧。
浸猪笼!
抱着死婴的寡妇第一个嘶吼。
人群如潮水般涌动,跛脚铁匠抡起铁锤砸开囚笼,将慕晴柔塞进了竹笼当中。
当竹笼沉入河心的刹那,慕晴柔突然爆发出癫狂的笑:
林雅宁!你以为赢了陆无期夜夜在我身上喊的都是你的名字!他说你木讷如死鱼——啊!
河水灌入喉管的咕咚声掐断了诅咒。
百姓们沉默地看着气泡渐息,直到血色染红整段河道。铁链壮汉将锁链系在岸边老树上,铸铁环扣刻着八个字——以罪人之血,祭英魂在天。
9
我站在残破的城楼上,指尖抚过焦黑的陆字旗。黎婧将染血的城主印捧来时,朝阳正刺破云层。
夫人......
老铁匠颤巍巍跪下,缺指的手高举半截锄头,
关月城不能没有您。
人群如麦浪般伏倒,抱着襁褓的寡妇将婴孩举过头顶,断臂守军用残肢敲击盾牌。
我望着他们龟裂的嘴唇、染血的粗布衣,忽然想起重生前荒野上的孤月。
那时我躺在血泊里,腹中孩儿化作星子升空,而今这三万亡魂,是否也化作了护城的星河
取朱砂来。
我咬破指尖,在残旗上重重划去陆字。
血珠顺着城砖滚落,在焦土上绽出红梅。
铁链壮汉率众抬来玄铁锻造的匾额,琴书生挥毫泼墨,林字最后一笔如剑出鞘。当匾额悬挂城门的刹那,晨钟撞碎最后一丝阴霾。
夫人......城主。
黎婧捧着染血的城主印跪在阶下,身后是黑压压的百姓。
我接过城主印的刹那,掌心被冰得生疼。这方青玉印本该镌刻祥云纹,如今却浸透了陈年血垢——陆无期用它给慕晴柔的赎身契盖章时,印泥混着东门守军的血。
从今日起,废除妓籍,焚毁所有卖身契。
我将第一道令箭折成两半,
军资优先修缮地窖,城主府改作慈幼院。
我解下染血的披风掷向烽火台,凡十五以上者皆入民兵,女子同训!
抱着木偶的女孩突然挤出人群,将满是裂痕的陶罐举过头顶——那是地窖里最后的存水,底部沉着半块发霉的饼。
阿宁姐姐,给你吃。
孩子脏兮兮的小手擦过我染血的裙裾,吃饱了才有力气打坏人。
铁链壮汉突然单膝跪地,燃烧的锁链在夜空划出蓝光:听雨楼二十七人,愿为新城主效犬马之劳!
人群爆发出震天欢呼。
瞎眼绣娘摸索着穿针引线,将平安符纹绣上战旗;跛脚铁匠带着少年们熔了翡翠耳坠,重铸成弩机齿轮;连三岁阿宝都抱着陶罐,将收集的晨露送给守军润喉。
暮色降临时,我独自登上瞭望塔。远处新栽的杨树苗在风中舒展嫩芽,护城河漂着祈愿的莲灯,烛火映着水面血痕,竟透出惊心动魄的美。
黎婧将热茶披在我肩头时,突然轻笑:
你猜陈昭在做什么
月光下,曾经的副将正跪在英魂碑前,用战刀一点点刻着阵亡者的名字。
每刻一笔,便将酒液浇在碑座,直到醉倒在三万七千个名字汇成的星河里。
我望着掌心尚未愈合的刀茧,任夜风卷走最后一丝血腥气。
...........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乌云时,关月城响起了久违的打铁声。
跛脚铁匠带着学徒将敌军残甲熔成锄头,琴书生在废墟上教孩童们弹《安魂曲》,瞎眼绣娘摸着焦土绣出新旗——青底银线,正中是听雨楼的墨竹,竹叶间藏着一百三十七个宁字。
我站在城楼上,看着炊烟从千家万户升起。
腹部的伤口还在渗血,但黎婧说春雪消融后,护城河畔的野花会开得比慕晴柔的罗裙更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