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志明感到一阵眩晕。
他弯腰捡起袋子。
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女儿的喊声：爸！你去哪
他没有回头。
只是加快了脚步。
校门口停着几辆出租车。
他随便上了一辆。
师傅,去高铁站。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出租车驶离校园时。
崔志明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女儿还站在原地。
那个男生仍在拍摄。
他们看起来那么遥远。
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
高铁上。
崔志明关掉了手机。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
就像他与女儿之间的距离。
他想起小雅高考那年。
他每天凌晨四点起床给她做早饭。
晚上陪她复习到深夜。
女儿考上大学那天。
他高兴得喝醉了。
逢人就说我女儿有出息。
而现在。
他成了女儿羞于展示的土味老爸。
回到家。
崔志明没有开灯。
他摸黑走到沙发边坐下。
手里还攥着那袋没送出去的特产。
黑暗中。
他感到脸颊上有温热的液体滑过。
第二天是周日。
崔志明没有像往常一样早起。
他躺在床上。
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
手机就放在枕边。
但他没有勇气开机。
中午时分。
他终于爬起来。
胡乱吃了点剩饭。
饭后。
他犹豫再三。
还是打开了手机。
几十条未读通知瞬间涌了进来。
大部分来自社交平台。
他点开最上面的一条。
发现是自己昨天在校门口与女儿争执的视频。
视频标题是：校花嫌弃土味老爸当场翻脸,太真实了！
播放量已经超过百万。
崔志明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
迟迟不敢点开。
最终。
他退出了应用。
删掉了所有通知。
他给单位领导发了条短信。
说自己身体不适。
需要请几天假。
接下来的日子。
崔志明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按时上班。
不再整理家务。
甚至不再洗澡换衣服。
每天睡到自然醒。
然后要么打一整天的游戏。
要么去河边钓鱼到深夜。
游戏里没有人认识他。
没有人嘲笑他的口音或穿着。
虚拟世界里的角色比现实中的女儿更让他感到亲近。
至少那些像素组成的人物不会嫌弃他。
一周后的傍晚。
崔志明正在河边收拾渔具。
邻居老王走了过来。
老崔啊,这几天怎么不见人影
老王蹲下身。
好奇地看着他桶里寥寥无几的小鱼。
收获不行啊。
崔志明头也不抬：嗯。
你闺女最近没回来
老王似乎没察觉到他的冷淡。
我儿子说在网上看到她了,可红了现在。
崔志明的手停顿了一下。
是吗。
老崔...
老王犹豫了一下。
网上有些话你别往心里去。年轻人就爱闹着玩,没恶意的。
崔志明猛地站起来。
渔具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你知道什么
他的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怒而颤抖。
你知道那些人怎么说我的吗他们说我是...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弯腰捡起渔具。
快步离开。
身后传来老王的呼唤。
但他没有回头。
回到家。
崔志明把渔具扔在墙角。
打开电脑登录游戏。
这是他最近发现的避难所——一个名为深海垂钓的模拟游戏。
在这里。
他可以驾驶小船在虚拟海洋中漫游。
钓起各种现实中不存在的鱼类。
游戏中的夕阳永远不会落下。
海水永远平静温暖。
没有嘲笑。
没有背叛。
没有让他心碎的亲生女儿。
崔志明操纵着角色抛竿。
盯着屏幕上波光粼粼的海面。
现实中的天色渐暗。
电脑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投下蓝色的阴影。
他的手机就放在桌上。
已经静音多日。
他不知道的是。
此刻网上关于土味老爸的讨论已经愈演愈烈。
有人开始质疑女儿的行为。
有人挖出了他妻子早逝的故事。
还有人发起寻找暖心老爸的活动。
但这些都与崔志明无关了。
他只想沉浸在虚拟的海浪声中。
忘记现实世界给予他的所有伤害。
鱼竿剧烈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出稀有鱼类上钩的提示。
崔志明机械地点击鼠标。
收线。
看着那条五彩斑斓的虚拟鱼被拉出水面。
游戏角色自动露出笑容。
头顶冒出太棒了！的文字泡。
崔志明盯着那个笑脸。
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松开鼠标。
双手捂住脸。
肩膀无声地耸动着。
电脑屏幕上的笑脸依旧灿烂。
虚拟的夕阳永不落幕。
2.
崔志明的手机在凌晨三点亮了起来。
他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摸。
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上。
屏幕上显示着小雅两个字。
让他瞬间清醒。
爸,打钱。
电话接通后。
女儿的声音干脆利落。
背景音里混杂着音乐和笑声。
崔志明揉了揉眼睛。
看了眼床头闹钟。
现在出什么事了
我看中了一个包,限量版的,明天就没了。
小雅的语气里带着不耐烦。
快点啊,就八千多。
崔志明沉默了一会儿。
他的工资卡里只剩九千出头。
这个月的水电费还没交。
小雅,爸这个月...
又来了！
女儿打断他。
上次你不是说发了奖金吗我同学爸爸动不动就给一两万,就你抠门！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哄笑。
崔志明这才意识到女儿开着免提。
他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你把账号发来吧。
他最终说道。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挂断电话后。
崔志明坐在床边发呆。
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在地板上。
像一层薄霜。
他打开手机银行。
机械地输入金额和密码。
转账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第二天中午。
崔志明刷到了女儿的新视频。
标题是土味老爸的抠门日常。
封面是他昨晚转账记录的截图。
金额部分被打上了这么点钱也好意思给的文字。
视频里。
小雅对着镜头夸张地模仿他犹豫的语气。
评论区一片哈哈哈。
崔志明关掉视频。
手指悬在评论区上方。
最终还是退了出来。
他穿上外套。
拿起渔具出了门。
河边的柳树已经长出了新叶。
嫩绿的枝条垂在水面上。
崔志明选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慢悠悠地整理渔具。
鱼钩刺穿饵料的瞬间。
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意。
浮标入水后。
崔志明点燃一支烟。
这是他最近新养成的习惯——钓鱼时总要抽上几根。
医生说他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
但他不在乎。
比起女儿给的伤害。
这点咳嗽算什么。
浮标突然沉了下去。
崔志明迅速提竿。
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跃出水面。
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小心地把鱼摘下来。
放进水桶里。
鱼儿在水桶里转了几圈。
然后安静下来。
你也逃不掉了。
崔志明对着鱼说。
然后自嘲地笑了笑。
回家的路上。
崔志明在小区门口遇到了邻居老王。
老王盯着他手里的水桶。
挑了挑眉毛。
就钓到一条
嗯。
崔志明加快脚步想绕过去。
老王却跟了上来。
老崔啊,最近怎么没见你去上班
请假了。
这都请了半个月了吧单位能同意
崔志明停下脚步。
水桶里的鱼扑腾了一下。
我辞职了。
老王瞪大了眼睛。
什么你那工作不是挺稳定的吗五险一金都有...
烦。
崔志明打断他。
就是烦。
回到家。
崔志明把鱼放进水池。
鱼儿在狭小的空间里不安地游动。
时不时撞到瓷砖壁。
他看了会儿。
突然伸手把鱼捞起来。
扔进了马桶。
冲水声响起时。
他感到一阵轻松。
电脑还开着。
暂停在深海垂钓的游戏界面。
崔志明坐下来。
操纵着虚拟角色抛竿。
游戏里的海水永远那么蓝。
阳光永远那么温暖。
他钓起一条又一条珍稀鱼类。
收藏室里的标本越来越多。
晚上十点。
崔志明泡了碗方便面。
热气模糊了眼镜片。
他摘下眼镜。
用衣角擦了擦。
手机又响了。
是微信提示音。
小雅发来一张自拍。
背景是某个高档餐厅。
她身边放着那个崭新的包包。
谢谢老爸！爱你！
文字后面跟着三个爱心表情。
崔志明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女儿笑得那么甜。
和视频里嘲笑他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突然觉得恶心。
把手机反扣在桌上。
方便面已经糊了。
但他还是一口一口地吃完。
第二天早上。
崔志明被敲门声吵醒。
他拖着拖鞋去开门。
发现是快递员。
崔先生是吧您的快递,到付58元。
崔志明愣了一下。
接过包裹看了看寄件人——崔小雅。
他付了钱。
关上门。
慢慢拆开包装。
里面是一件印着全网最土老爸字样的T恤。
还有一张纸条：爸,下次直播穿这个,肯定火！
崔志明把T恤扔在地上。
用脚狠狠地踩了几下。
然后他突然停下来。
弯腰捡起衣服。
仔细叠好。
放进了衣柜最底层。
接下来的日子。
崔志明的生活形成了新的规律：白天钓鱼,晚上打游戏,偶尔去超市买生活必需品。
他的胡子越来越长。
头发也乱蓬蓬的。
但他懒得打理。
银行发来短信提醒他账户余额不足时。
崔志明正坐在河边啃面包。
他看了看数字。
苦笑了一下。
这些年给女儿的钱。
足够他在县城买套小房子了。
崔哥,今天收获怎么样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崔志明回头。
看到是经常在这钓鱼的老李。
他摇摇头。
指了指空荡荡的水桶。
老李在他旁边坐下。
掏出烟递给他一支。
最近看你天天来,不用上班
不上了。
崔志明接过烟。
就着老李的火点燃。
爽啊！
老李吐了个烟圈。
我也想提前退休,就是家里那口子不同意。
崔志明没说话。
只是盯着水面。
浮标一动不动。
像被胶水粘住了似的。
对了,
老李突然压低声音。
你闺女是不是那个...网上挺红的
崔志明的手指抖了一下。
烟灰掉在裤子上。
你看了
我儿子给我看的。
老李有些尴尬地挠挠头。
年轻人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没事。
崔志明掐灭烟头。
开始收竿。
我先回去了。
老李欲言又止。
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回家的路上。
崔志明拐进了网吧。
他已经很久没来这种地方了。
但家里的网络出了故障。
维修工说要明天才能来。
他开了台角落的机器。
登录了自己的游戏账号。
深海垂钓的画面在网吧的大屏幕上显得更加绚丽。
崔志明戴上耳机。
立刻沉浸在了虚拟的海浪声中。
他操纵角色驶向一片新海域。
据说这里能钓到传说中的黄金巨骨舌鱼。
三个小时过去了。
崔志明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他的角色已经钓满了背包。
但那条传说中的鱼始终没有上钩。
正当他准备放弃时。
鱼竿突然弯成了惊人的弧度。
上钩了！
耳机里传来激动的提示音。
崔志明坐直身体。
全神贯注地操作起来。
这条鱼的力气大得惊人。
几次差点挣脱。
经过十分钟的拉锯战。
一条金光闪闪的巨大鱼类终于跃出水面。
游戏屏幕绽放出绚丽的烟花特效。
全服公告：恭喜玩家'河边老崔'钓获传说鱼种'黄金巨骨舌鱼'！
网吧里几个年轻人凑了过来。
大叔,牛逼啊！这鱼全服都没几条！
崔志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其中一个黄头发的小伙子递给他一瓶可乐。
请你的！我看你钓了一下午了,真厉害！
崔志明接过可乐。
道了声谢。
他突然意识到。
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有人真心夸他。
回到家已是深夜。
崔志明轻手轻脚地开门。
生怕吵醒不存在的家人。
他打开冰箱。
发现里面除了半瓶老干妈和几个鸡蛋外空空如也。
明天得去趟超市了,他想。
手机又亮了起来。
崔志明犹豫了一下。
还是点开了消息。
是小雅发来的一条链接。
附言：爸,给我点赞评论！
链接跳转到一个新视频。
标题是土味老爸的日常操作。
视频里。
小雅展示着那件全网最土老爸的T恤。
声称要举办一个改造老爸的投票活动。
让网友决定怎么打扮他。
崔志明关掉视频。
没有点赞,也没有评论。
他打开通讯录。
找到小雅的名字。
手指在加入黑名单按钮上悬停了很久。
最终还是退了出来。
第二天。
崔志明起得很早。
他刮了胡子。
换了件干净的衬衫。
然后去了银行。
柜员告诉他。
他的定期存款还有半个月到期。
现在取出会损失不少利息。
都取出来吧。
崔志明说。
拿着厚厚的现金。
崔志明去了县城最大的渔具店。
他买了一套顶级钓竿。
一个专业钓箱。
还有各种他以前舍不得买的配件。
结账时。
店员笑着问：大哥,这是要参加比赛啊
崔志明摇摇头。
自己用。
提着新装备。
崔志明直接去了河边。
新钓竿的手感确实不一样。
抛竿时几乎听不到风声。
他专注地盯着浮标。
忘记了时间。
甚至忘记了吃饭。
傍晚时分。
崔志明钓到了一条大鲤鱼。
足有三斤多重。
他小心地把鱼放进钓箱。
突然决定今晚做顿红烧鱼。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已经很久没有正经做饭了。
回家的路上。
崔志明的手机又响了。
他看都没看就按了静音。
路过小区门口的卤味店时。
他破天荒地买了半只酱鸭和一碟花生米。
厨房里。
崔志明笨拙地处理着那条鲤鱼。
鱼鳞飞得到处都是。
鱼胆差点被弄破。
但他乐在其中。
当鱼的香味弥漫整个房间时。
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满足感。
崔志明把红烧鱼和酱鸭摆在茶几上。
打开电视。
调到一个正在播放老电影的频道。
他倒了杯白酒。
小小地抿了一口。
电视里。
男主角正在说：人活着,总得为自己活一回。
崔志明举起酒杯。
对着空气碰了一下。
为自己。
就在这时。
敲门声响起。
崔志明放下酒杯。
打开门。
看到老王站在外面。
手里拎着两瓶啤酒。
老崔,我闻到香味了,来蹭口饭！
老王笑嘻嘻地说。
崔志明犹豫了一下。
侧身让开了门。
正好鱼做多了。
老王一进门就瞪大了眼睛。
嚯！这么丰盛过节啊
钓了条大的。
崔志明指了指茶几上的鱼。
两人坐下来。
老王打开啤酒递给他一瓶。
来,走一个！
酒过三巡。
老王的脸已经红了。
他夹了块鱼肉。
含糊不清地问：老崔啊,你闺女最近没回来
崔志明的筷子顿了一下。
没有。
年轻人嘛,忙。
老王自顾自地说。
我儿子也半年没回家了,说工作忙。现在这些孩子啊...
崔志明没接话。
只是给自己倒了更多酒。
对了,
老王突然压低声音。
我儿子说网上现在很多人骂你闺女呢,说她不懂事,不孝顺。
崔志明抬起头。
什么
就那些视频啊。
老王摆摆手。
我儿子说舆论反转了,好多人同情你呢。
崔志明放下筷子。
拿出手机。
他犹豫了很久。
才点开女儿的主页。
最新一条视频的评论区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样对自己爸爸太过分了吧
取关了,消费亲情有意思
叔叔看起来人很好啊,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崔志明关掉手机。
心里五味杂陈。
他本以为看到这些评论会感到痛快。
但实际却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老王走后。
崔志明收拾了碗筷。
坐在阳台上抽烟。
夜风吹散了烟雾。
也带走了些许酒意。
他想起小雅小时候。
有一次他感冒发烧。
小雅用小手摸他的额头。
学着大人的样子说爸爸不哭,吃药药就好了。
那时的女儿。
眼里全是对他的依赖和爱。
手机又响了。
崔志明看了一眼。
是小雅。
他深吸一口气。
按下了接听键。
爸！
女儿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被人骂惨了！他们都怪我...
崔志明静静地听着。
没有出声。
爸,你帮帮我好不好
小雅抽泣着。
你录个视频说我们关系很好,说那些都是节目效果...
崔志明望着远处的夜色。
突然感到一阵轻松。
他清楚地意识到。
自己不再为女儿的眼泪感到心疼了。
小雅,
他平静地说,我不会再录任何视频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爸...
还有,
崔志明继续道,我以后不会再给你钱了。你自己想办法吧。
爸！你怎么能这样！
小雅的声音立刻尖锐起来。
我学费怎么办生活费怎么办
你视频不是赚了很多钱吗
崔志明反问,用那个吧。
说完。
他挂断了电话。
然后长按关机键。
屏幕黑下去的那一刻。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一直压在胸口的大石头突然被搬走了。
第二天清晨。
崔志明带着新钓竿去了河边。
朝阳刚刚升起。
河面上飘着薄雾。
美得像幅水墨画。
他熟练地抛竿。
然后坐下来等待。
浮标随着水流轻轻晃动。
偶尔有小鱼啄食引起的轻微颤动。
崔志明不急不躁。
只是静静地观察着。
这一刻。
他感到内心无比平静。
手机躺在钓箱里。
已经关机好几天了。
崔志明决定。
等他想开机的时候再开。
也许明天,也许下周,也许永远都不开了。
一条大鱼上钩了。
钓竿弯成了漂亮的弧线。
崔志明稳稳地控着鱼。
享受着这场角力带来的纯粹快乐。
鱼儿最终被拉上岸。
在草地上扑腾着。
鳞片反射着朝阳的光芒。
崔志明蹲下身。
小心地取下鱼钩。
他看了看这条肥美的鲤鱼。
然后做了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把鱼放回了河里。
鱼儿迅速游向深处。
消失在水流中。
崔志明望着涟漪渐渐平复的水面。
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走吧,
他轻声说,我们都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