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书房。
午后的光线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进来,恰好落在乌木书案的一角。
张财主特意为宝贝儿子请来的方先生,此刻正指着书案上那摊宣纸,气得白胡子一颤一颤。
“张金宝!”
他声音尖锐,满是压抑不住的失望与愤怒。
“老夫让你临帖!你瞧瞧你,都写了些什么鬼东西?!”
“井字棋啊!”
小胖墩张金宝脖子一梗,非但不怵,反而振振有词地顶嘴。
“先生,您瞧,这名字嘛,我觉得不用练。”
他抬起肉乎乎的小手,比划着,“往后,自然有下人帮我写。我用不着自己动笔。”
方先生闻言,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背过气去。
“但是!这下棋可就不同了!”
张金宝声音陡然拔高,显得理直气壮,“下棋必须我自己来!等我练好了,就能赢了那个大哥!让他反过来认我做大哥!”
自打上午在井字棋上输给了陈平川,他心里就憋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满脑子都想着明天怎么找回场子。
“荒唐!荒唐至极!这简直是对斯文的莫大侮辱!”
方先生忍无可忍,猛地将书案上的纸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
“朽木!简直是朽木不可雕也!”
他一甩袖子,再也待不住了,转身便朝外走,临出门前,愤愤扔下一句:“老夫这就去禀告老爷!”
书房的门被他摔得“砰”一声巨响。
张金宝这才耷拉下脑袋。
嘴上虽然硬气,但他心里还是有点发怵。
倒不是怕挨板子,那玩意儿他皮厚,不怕。
主要是怕他爹失望。
可要他日日对着那些鬼画符似的字帖,实在是太折磨人了,哪有研究这井字棋有意思?
方先生前脚刚走,书房门就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了。
一个身穿粉色绫罗袄裙,梳着可爱双环髻的小萝莉,蹦蹦跳跳地闪了进来。
她明眸皓齿,眉眼弯弯,粉雕玉琢,像个会走路的精致瓷娃娃。
正是张财主的心尖尖,小女儿张静姝。
她一眼就看见了滚落在地上的纸团,又瞥见自家哥哥那副耷拉着脑袋的熊样,乌溜溜的眼珠里瞬间闪过一丝幸灾乐祸。
“笨哥哥。”
她奶声奶气地开口,声音里却藏着掩不住的笑意,“又惹先生生气啦?”
她几步走到书案边,好奇地探过小脑袋,看了看上面还没来得及收起的井字格。
“你完蛋啦。”
她语气笃定,带着几分看好戏的神情,“爹爹待会儿肯定要打你屁股!”
往日里,张金宝一听到这话,早就央求妹妹给自己求情。
可今天,他满脑子都是怎么才能赢下那盘棋。
他闷闷地嘟囔了一句:“打就打吧,反正我得想办法赢了那个大哥。”
说着,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团,重新展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上面的井字格,陷入了沉思。
张静姝见哥哥这般如痴如醉的魔怔模样,好奇心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
究竟是什么东西,让笨哥哥连挨打都不怕了?
她凑近了些,伸出白嫩的小手指,好奇地戳了戳纸上的格子。
“这是什么呀?圈圈叉叉的。”
她撇了撇小嘴,“比你写的字还要难看一百倍。”
张金宝把陈平川教他的规则,随口说了一遍。
说完,他苦恼地皱起了胖脸:“好难啊,我跟他下了好多盘,一盘都没赢过!”
他心里憋屈得慌,像塞了一团棉花。
张静姝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只听了一遍规则,她那颗小脑袋瓜便飞快地转动起来,很快就理解了其中的玄妙。
她拍了拍小手,眼睛晶亮晶亮的:“嗨,这有什么难的?我明白啦!”
她一把拉过张金宝的手,指了指旁边堆着的一摞雪白宣纸,“走!哥哥,咱们也来玩这个!”
张金宝还有些傻愣愣的,就被妹妹拉着铺纸研墨。
他们在纸上画了一个又一个井字格,开始对弈。
张静姝年纪虽小,却着实聪慧过人。
不过三五局的光景,张金宝就被她杀得片甲不留。
横的、竖的、斜的,那些圈圈叉叉在他眼前乱晃,他完全招架不住,只有输的份。
“我输了……我又输了!”张金宝看着满纸的败局,目瞪口呆,深受打击。
“我就说你笨,不动脑子。”
张静姝连赢三局,得意地扬起了尖尖的小下巴,“这棋呀,可不是随随便便乱下的。”
张金宝这下是彻底服气了。
他赶忙凑到妹妹身边,声音里满是讨好:“好妹妹,我的亲妹妹!你快教教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赢?”
张静姝乌溜溜的眼珠狡黠地一转,一个小算盘已在心中打得噼啪响。
她早就馋那桂花坊新出的芙蓉糕了,偏偏娘亲管得严,不许多吃甜食。
如今这笨哥哥有求于己,正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清了清嗓子,学着平日里娘亲训话的模样,故作矜持地挺直了小腰板,慢悠悠地说道:“嗯……教你嘛,倒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呢,你得先答应我一个小小的条件才行。”
张金宝一听有戏,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什么条件?快说,我都答应你!”
“过几天就是庙会了。”
张静姝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压低了声音,“你得偷偷给我买一块桂花坊的芙蓉糕!而且,不许告诉爹爹和娘亲!”
张金宝为了一雪前耻,立刻满口答应:“没问题!只要能赢,别说一块芙蓉糕,十块都给你买!”
张静姝得了哥哥的许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像偷吃了蜜糖的小狐狸。
她煞有介事地坐在哥哥旁边,小大人似的指着纸上的格子,开始传授张金宝几招井字棋的所谓“秘诀”。
“你看啊,这第一步,非常重要,一定要抢占中间这个位置……”
她用细嫩的小手指,在格子上指指点点,张金宝听得连连点头,觉得妹妹说得句句在理,简直是金玉良言。
他兴奋地搓着胖手,摩拳擦掌,只等着陈平川明天上门,好好大战一番!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又一次被人猛地推开了。
这次进来的是大腹便便的张大财主——张盛财。
他满脸怒容,身后还跟着刚才气冲冲离去的方先生。
张盛财一眼便看到了书案上,以及散落在地上的废纸上,画满了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井字棋格。
他本就因方先生告状而起的火气,“腾”地一下就窜到了脑门顶。
“张金宝!”
他怒吼一声,声音响亮得如同旱地里打了个焦雷。
“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叫你读书识字,你倒好,就知道画这些乌龟王八的玩意儿!”
他怒不可遏,顺手就抄起了桌上用来惩戒学生的戒尺,想也不想就朝张金宝的屁股挥去。
“爹爹饶命啊!”
张金宝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拔腿就往外跑。
张盛财举着戒尺,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儿子,在院子里满世界跑。
“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张金宝一边亡命飞奔,一边还梗着脖子嚷嚷:“爹!我不读书!我就要下棋!”
“反了你了!下棋能当饭吃吗?老子花大价钱请先生,是让你来胡写乱画的?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孽子!”
张静姝则好整以暇地站在书房门口,看着自家爹爹追打哥哥的热闹场面。
她非但不害怕,反而还拍着小手,咯咯娇笑。
“爹爹快点跑呀!”
她还嫌不够热闹似的喊着,“哥哥跑慢点,不然爹爹追不上啦!”
……
天色才蒙蒙亮。
整个桃花村还笼罩在一片清晨的薄雾之中,朦朦胧胧,宛如仙境。
陈平川小小的身影,牵着那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并没有去往日熟悉的山坡方向。
二十两银子。
三天时间。
这就像一道冰冷的催命符,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也压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上。
卖身当书童。
这是他经过一夜辗转反侧,能想到的,唯一能快速拿到钱,拯救这个家,拯救妹妹平玉的法子。
老黄牛被他随意地拴在了村口的一棵老槐树下。
他拍了拍牛背,找到二蛋,叮嘱他帮忙照看一下。
陈平川拢了拢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衣,深吸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然后便朝着张财主家高墙大院的方向,快步走去。
张家的高墙大院,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森严,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派。
陈平川走到侧门,伸手叩响了门上那冰凉的铜环。
“叩叩叩。”
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脚步声,接着“吱呀”一声,门被拉开了一条缝。
露出任管家那张熟悉的,留着一撮山羊胡的脸。
当他看清门外站着的是陈平川时,略微有些意外。
“哦,是你啊,小子。”
他问道:“这么大清早的,又是来送石头的?”
陈平川摇了摇头。
他稚嫩的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平静与沉稳。
“任管家,早。”
他声音清晰地说道,“小子今天不是来卖石头的。”
他微微顿了顿,然后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直视着任管家。
“我来,是想把自己卖给张家。”
“给府上的小少爷,当个书童。”
任管家听到这话的瞬间,表情顿时凝固了。
他微微张大了嘴,目光里充满了惊讶。
“你说什么?卖……卖身?”
他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着陈平川,眼神里带着疑惑。
这孩子昨天还那么机灵乖巧地来卖石头,今天怎么就要卖自己了?
这前后的反差也太大了。
任管家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他沉声说道:“胡闹!”
“你才多大年纪?知道卖身是什么意思吗?”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里透着严肃。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签了卖身契,那你这一辈子,可就是人家的奴才了!到时候想反悔,可没有后悔药!”
陈平川心里明白,任管家这是在提点他,也是一片好心。
他微微躬了躬身,姿态谦恭:“任管家,小子知道。”
“小子不是三岁孩童,也不是一时头脑发热,才做的这个决定。”
“你知道?我看你什么都不知道!”
任管家捋了捋颔下那撮山羊胡,继续劝道:“你一个农家娃,平日里放牛砍柴,粗手笨脚的,懂得怎么伺候人吗?”
“张家可不是普通的小门小户,规矩不少!万一你做得不好,一顿板子打下来,有你哭的时候!”
“再说了,这事儿,你爹娘知道吗?他们舍得把你卖了?”
陈平川垂下眼帘,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一抹苦涩与无奈。
爹娘自然是舍不得的。
若是让他们知道了,以母亲那刚烈的性子,怕是又要寻死觅活,闹得天翻地覆。
所以,他不能说实话。
“家中有急事,等不得。”
他抬起头,脸上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吃苦,小子不怕!规矩,小子也愿意从头学起!只要能给钱,小子什么都愿意做!”
任管家定定地看着他。
这孩子说话条理清晰,神态坚决,倒真不像是一时冲动说出的胡话。
只是,这么丁点大的年纪,就要走上这条路,未免也太过可惜了。
他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怜悯。
这世道啊,真是能把人逼到绝路上去,连个八岁的孩子都要卖身求活了。
“你……”
任管家张了张嘴,还想再劝说几句。
陈平川却不卑不亢地截住了他的话头:“任管家,求您给小子一个机会。”
“若是一会儿老爷和小少爷看不上小子,小子绝无二话,自行离去,绝不纠缠。”
任管家沉默了片刻,最终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
他说道:“既然你铁了心要如此,我也不好再强拦着你。”
他侧过身子,让出了一条通往院内的路。
“正好,今日还有几家也送了孩子过来,都是想给小少爷当书童的。”
“你便跟他们一起,去偏厅候着,等会儿一同去见见老爷和少爷吧。”
陈平川心中一定,连忙躬身道谢:“多谢任管家成全!”
他跟着任管家,穿过几道雕梁画栋的回廊,来到了一处布置雅洁的偏厅。
厅内已经站了四五个和他年岁相仿的男孩。
陈平川默不作声地走到了队伍的末尾,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厅中那几个男孩。
他们的衣着倒是比自己身上的这件打了补丁的旧衣要体面些。
可惜,一个个都垂头耷脑的,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蔫了吧唧,看着就不像是有什么大出息的模样。
他暗自撇了撇嘴。
看来,自己这次的机会不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份初次“卖”自己的古怪感觉。
这二十两银子,他陈平川,势在必得!
任管家对厅内的孩子们简单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转身去向张老爷通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