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将远山的轮廓染成一片模糊的金红。
陈平川赶着那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慢悠悠地往村里走。
牛饿,他也饿。
他这身体才八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可肚子里那点稀粥早就化成了水,现在只剩下前胸贴后背的空落。
在这个贫穷、落后的时代,他最大的奢望就是吃上一顿饱饭。
是的,陈平川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本是二十一世纪重点大学的中文系高材生,谁知一觉醒来,成了这大业朝偏远山村里的一个放牛娃。
大业朝,历史书上从未有过的名字,前世的那些名家先贤也不存在。
唯一的慰藉,或许就是这具身体还算健康,脑子也还灵光。
“哥!哥!回家吃饭啦!”
远处传来细细糯糯的喊声,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小身影正朝他跑来,是妹妹陈平玉。
陈平玉今年五岁,瘦瘦小小的,像根豆芽菜,但眉眼清秀,很是乖巧。
陈平川停下脚步,等妹妹跑到跟前,伸手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
“慢点跑,仔细脚下,别摔着。”
陈平玉仰着脏兮兮的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娘让叫你回去吃饭,今天有蒸红薯!”
一听到吃的,陈平川肚子叫得更欢了。
“好,回家。”
他牵着妹妹的手,加快了脚步。
陈家在这桃花村里,算不上大户,但也还过得去。
几间土坯房,围着一个光秃秃的小院子。
陈家人丁兴旺,足足十几口人挤在一起,是非矛盾自然也少不了。
当家的陈老太爷,七十多了,是个老顽固,一辈子就盼着家里出个读书人,光宗耀祖。
为此,家里勒紧裤腰带,死命供着陈平川的大伯陈仲文读书。
陈仲文运气还行,几年前考了个秀才,可这秀才功名,却像是块沉重的磨盘,压在了家里每个人的肩上,成了全家的重担。
到了家门口,陈平川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院门虚掩着,往日这个时辰,院子里早该是锅碗瓢盆响,吵吵嚷嚷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
今天却异常安静,连鸡鸣狗吠都少了。
正屋的门紧闭着,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争执的声音。
陈平川给妹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出声。
他自己则蹑手蹑脚地凑到窗户底下,侧耳倾听。
屋里光线昏暗,几个人影围坐着,气氛压抑。
大伯母的声音先响起来:“爹,娘,眼瞅着仲文就要去府城参加秋闱了,这路上吃的、住的、还有打点各路关节的银子,可都还没着落呢!”
她顿了顿,声音拔高几分,“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大事,耽误不得!”
陈平川心里冷笑,又是为了大伯的科举。
陈老太爷的声音响起,带着无奈:“家里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还有闲钱?”
“没钱?”大伯母的声音更尖了,“爹,您这话说的!仲文读书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咱们整个陈家!将来他做了官,咱们不都跟着享福?”
陈老太太那干瘪的声音接了上来,明显是在给大儿媳撑腰,她对着底下的几个儿子说:“老大媳妇说的在理。老二,老三,你们都想想办法,多少凑一点出来。”
屋里陷入沉寂。
陈平川能想象出三叔陈仲武和自家爹爹陈仲和那为难的样子。
不过,三叔这人滑头的很,每次都能找到借口。
果然,陈仲武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讨好:“娘,不是儿子不孝顺,您看我这木匠活,最近也没什么生意,家里还有两个娃张着嘴……实在是……”
陈仲武的老婆王氏立刻跟着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拿腔作调,带着刻意的柔弱:“是啊,娘,我们家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实在是拿不出多余的钱了。”
陈平川暗自撇嘴。
听村里人说,这王氏娘家以前也曾阔过,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才嫁给了三叔。
平日里,王氏就比村里其他妇人爱讲究,衣服浆洗得比旁人干净,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言行举止间还刻意保留着几分“大家闺秀”的气派。
但这女人内里却是个爱搬弄是非、煽风点火的主儿,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心眼贼多!
在陈平川看来,她这种笑里藏刀的,比明着尖酸的大伯母更让人讨厌!
三叔一家推脱干净了,轮到陈平川家。
屋里静了许久。
老实木讷的陈仲和才挤出一句:“娘……俺……俺家……也实在没钱……”
王氏那带着讥讽的冷笑声立刻响了起来:“哎呦,二哥,这话说的可真有意思。家里的地可都给你们二房种着呢,你说没钱?这话传出去,怕是三岁小孩儿都不信吧?”
“放你娘的狗屁!”
陈平川的母亲罗氏的声音如同炸开的爆竹,猛地在屋里响起!
“地是分给我们了!可那几亩破地一年到头能打多少粮食?交了公中嚼用的,再上缴官府的粮税,剩下那点够谁吃的?我们一家四口,天不亮就下地,天黑透了才回家,累死累活一年到头,连顿踏实的饱饭都难吃上!你王氏是眼瞎了不成?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家平川和平玉都瘦成啥样了?跟你们家养得油光水滑的虎子比比!”
罗氏向来泼辣,像老母鸡一样护着自己家人,尤其是陈平川和他妹妹。
“我把话撂这儿!反正我们家一文钱也拿不出来!谁要读书,谁自己想辙去!”
大伯母一听这话,也立刻炸毛了,声音拔得更高:“二弟妹这话说的!好像我们大房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我们家仲文读书受的那些苦,你们谁替他受了?将来他出息了,难道还能忘了你们这些叔伯兄弟不成?”
“哼,出息?”罗氏毫不客气地冷哼,“我看啊,别到时候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你……”大伯母气结。
论吵架,这个家里有一个算一个,没人是罗氏的对手。
陈仲文那带着几分傲慢的声音终于响起:“家和万事兴,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他清了清嗓子,“爹,娘,儿子这次去府城,关系重大,若是中了举,咱们陈家……”
后面的话,被陈老太爷一声重重的咳嗽打断了。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行了!”他的声音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老二,老三,你们都拿不出钱?”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
“好,好……”陈老太爷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阴沉,“既然你们都不愿意为这个家出力……”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陈平川几乎以为他要放弃了。
然后,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决定,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那就……卖个孩子吧。”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陈平川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他知道这个家没什么温情,却万万没想到,会冷酷、凉薄到这个地步!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功名,竟然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当牲口一样拿去卖!
按照古人重男轻女的思想,要卖肯定先卖女孩。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紧紧攥着他衣角的妹妹。
陈平玉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小脸有些发白。
屋内的寂静被打破了,是母亲罗氏不敢置信的尖叫:“爹!您……您说什么?卖孩子?!”
“不然呢?”陈老太太阴恻恻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瘆人的冷漠,“家里就这么个情况,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儿的前程被耽误了吧?”
她顿了顿,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自得。
“想当年,我儿要去县里考试,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我不也照样把仲秀那丫头卖了?现在不也挺好?少一张嘴吃饭,还换来了秀才公,值!”
陈平川脑中轰然一声。
他想起来了,陈老太爷原本有个小女儿,叫陈仲秀,很多年前,也是为了给大伯凑钱去县里赶考,被卖给了邻县一个富户做童养媳,从此再无音讯。
原来……卖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在这个家里,早有前科!
而且,他们还觉得“值”!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和愤怒涌上陈平川的心头。
这就是他穿越过来的“家”!
冷血!自私!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