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素珍的清单 > 第一章

清晨五点十八分,闹钟还没响,俞明生就睁开了眼睛。窗帘缝隙透进一丝灰蓝色的光,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伸手摸了摸身旁空荡荡的枕头,冰凉的棉布触感让他蜷缩了一下手指。
八十二岁的骨头起床时总是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俞明生扶着床头柜慢慢站起来,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睡衣。睡衣是妻子去年买的,说是藏蓝色衬他的白发。现在领口已经有些松垮了,但他舍不得换。
厨房的瓷砖地面冰凉刺骨,俞明生却光着脚。妻子在世时总是唠叨他这点,现在没人管了,他反而觉得不习惯。他从橱柜里取出那个印着向日葵的玻璃杯——这是他们结婚四十周年时孙女送的礼物——放在料理台上,然后打开冰箱。
冰箱里整齐排列着各种瓶瓶罐罐,最显眼的是第三层那罐槐花蜜。俞明生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拧开盖子时,甜腻的香气立刻钻入鼻腔。他用小勺子舀出半勺蜂蜜,手腕微微发抖,有几滴落在了台面上。
又浪费了。他自言自语道,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热水壶发出尖锐的啸叫,俞明生往杯子里倒入三分之二的热水,看着金色的蜂蜜在漩涡中慢慢融化。然后他从冷水壶里兑了些凉水,手指贴着杯壁试温度。三十七度左右,刚好入口。
他把蜂蜜水放在餐桌上第二个位置前,那是妻子一贯坐的地方。杯底与木质桌面接触时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素珍,喝水了。俞明生对着空椅子说,仿佛那里真的坐着人。
收音机调到戏曲频道时刚好六点整。俞明生把音量调到刚好能听见又不至于吵到邻居的程度,里面正在播放越剧《红楼梦》。林黛玉正在唱葬花,哀婉的唱腔让厨房里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妻子最爱听这段,每次听到都会红眼眶。
平底锅里的煎蛋发出滋滋的声响,俞明生用木铲轻轻按压蛋黄。他记得妻子喜欢吃全熟的,而自己偏爱溏心。现在他每次都把两个蛋都煎成全熟,好像这样就能假装妻子还在餐桌对面等着吃早餐。
今天的蛋煎得有点老了。俞明生把煎蛋盛进印着红鲤鱼的盘子里,对着空气说。没有回应,只有贾宝玉在收音机里哭喊林妹妹。
餐桌上摆着两副碗筷,俞明生给自己盛了半碗白粥,又往对面的碗里盛了同样分量。他夹了一筷子酱黄瓜放在对面碟子里,这是妻子生前最爱的下粥小菜。
你多吃点,最近又瘦了。俞明生说完这句话,突然哽住了。他低头猛扒了几口粥,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吃完早饭,俞明生把两个碗都洗了,虽然其中一个根本没动过。洗碗时他格外小心,因为上个月摔碎了一个盘子,那是他们结婚时买的青花瓷,一套只剩下三个了。
七点半,俞明生换上外出穿的灰色夹克,在玄关的镜子前整理衣领时,他注意到自己右脸颊上有一道细小的刮痕,是早上刮胡子时不小心留下的。以前这种时候,妻子总会一边埋怨他粗心,一边拿来酒精棉轻轻擦拭。
素珍,我出门了。俞明生对着空荡荡的客厅说,然后轻轻带上门。
春末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俞明生眯着眼睛走在小区里。几个晨练的老邻居向他点头致意,他机械地回以微笑。穿过小花园时,他看到长椅上落了几片梧桐叶,下意识想弯腰捡起来——妻子最爱干净,看到落叶总要捡走。
菜市场人声鼎沸,俞明生缓慢地穿行在摊位间。他在常去的菜贩那里挑了两根黄瓜、一把小青菜,又在肉摊前犹豫了很久,最后只买了一小块里脊肉。
俞老师,今天不做红烧肉啦卖肉的张师傅一边剁肉一边问。
俞明生摇摇头:素珍说最近吃肉太多,对血管不好。
张师傅的刀停在半空,表情变得尴尬。俞明生这才想起,上次来买菜时对方就问过类似的问题,而自己也是这么回答的。他匆匆付了钱离开,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张师傅那声沉重的叹息。
在水产区转角,俞明生遇见了住同一栋楼的张阿姨。对方提着满满一袋菜,看见他时眼睛一亮:俞老师,正好碰到你!我家闺女寄来些老家的腊肠,我给你拿点
不用了,素珍不喜欢吃腌制品。俞明生条件反射般回答。
张阿姨的表情变得复杂,她放下袋子,犹豫着开口:俞老师,素珍姐已经...
...
她在家等我呢,得赶紧回去了。俞明生打断她,拎着塑料袋的手微微发抖,中午还要给她熬药。
离开菜市场时,俞明生感觉后背出了一层冷汗。阳光变得刺眼起来,他不得不放慢脚步。路过小区门口的药店时,他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里的药方,又很快缩回手——那些治疗肺癌的中药方子,已经很久没用了。
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小公园,妻子最后能走路的时候,他们经常在那里晒太阳。俞明生绕了远路避开那里,却在拐角处看见一丛开得正盛的月季,粉色的花瓣上还带着晨露。他忽然想起妻子最后一次住院前,曾在阳台种下一株月季,说等花开的时候病就好了。
那株月季在他忘记浇水的第三周枯死了。
电梯里贴着社区活动的通知,重阳节要组织老人郊游。俞明生盯着通知上可带家属四个字看了很久,直到电梯叮的一声停在七楼。
掏出钥匙时,俞明生听见屋里传来戏曲声——他早上忘记关收音机了。贾宝玉还在哭林黛玉,这出戏循环播放了一上午。开门的手突然颤抖得厉害,钥匙几次都没对准锁孔。
进门第一件事是去看餐桌上的蜂蜜水。杯子还在原位,但水面已经不再冒热气。俞明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冰凉的糖水滑过喉咙,甜得发苦。
他放下菜袋,慢慢走向卧室。双人床上一边整齐地铺着素色床单,另一边堆着几本翻旧的书和一件叠好的毛衣。俞明生在床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毛衣袖口——这是妻子最后织的那件,袖口处有几针明显不平整,那时她的手已经拿不稳针了。
床头柜上摆着一个药盒,分成七个小格子,每格都标着早中晚。俞明生打开周一早的那格,里面还有两片白色的药片。他记得这是止痛药,妻子临走前疼得厉害时吃的。当时医生说这药会上瘾,不能多吃,所以每次只给两片。
衣柜门没关严,露出里面挂着的衣服。俞明生的衣服只占三分之一,其余都是妻子的——碎花连衣裙、藏青色外套、那件她总说太艳却经常穿的枣红色毛衣。最边上挂着一件崭新的旗袍,是妻子六十岁生日时女儿送的,她一直舍不得穿,说等孙女结婚时再穿。
旗袍的标签还在。
俞明生的目光移到梳妆台上。妻子的护肤品还整齐地排列着,最前面是那瓶昂贵的抗皱霜,女儿去年从国外带回来的。俞明生打开盖子闻了闻,淡淡的茉莉香让他瞬间红了眼眶。他记得妻子每次涂完这个,都会笑着问他香不香,而他总是假装嫌弃地说太浓了。
梳妆台抽屉里有个笔记本,俞明生拿出来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着各种注意事项:老俞血压高,周二要去医院老俞的羊毛衫在第三个抽屉老俞睡前要喝半杯温水...
...最新的一页写着:老俞总忘记关煤气,要记得检查。
笔记的最后几页字迹开始歪歪扭扭,有些地方被水滴晕开了。最后一页只有半句话:老俞一个人要...
俞明生合上笔记本,呼吸变得困难。他走回厨房,发现早上那杯蜂蜜水还在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杯子被打翻了,淡黄色的液体在桌面上蔓延,有几滴正沿着桌边往下落,在地上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素珍!俞明生突然大喊,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你的水洒了!
没有回应。收音机里的贾宝玉哭得撕心裂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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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明生站在原地,看着蜂蜜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他突然抓起抹布疯狂擦拭桌面,然后又蹲下去擦地板。抹布很快浸透了,黏糊糊的糖水沾满了他的手指。
擦着擦着,他的动作慢了下来,最后完全停止。八十二岁的俞明生蜷缩在厨房的地板上,抱着那块沾满蜂蜜水的抹布,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窗外,春日的阳光依然明媚,一株野生的月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俞明生把摔碎的向日葵杯子一片一片捡起来,放在报纸上。蜂蜜水渗进报纸里,把财经版块染成淡黄色。他数了数,一共十三片,最大的一片还保留着杯底那朵向日葵的轮廓。
门铃响起时,俞明生正用胶水试图把碎片粘回去。铃声急促,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去开门。
爷爷!门外站着孙女俞小满,她怀里抱着一个大纸袋,脸上画着精致的妆,睫毛膏却有点晕开了,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怎么不接呀
俞明生摸了摸口袋,才想起手机放在卧室充电。忘了带身上。他侧身让孙女进门,吃饭了吗我给你下碗面
小满把纸袋放在餐桌上,目光扫过桌上那摊还没完全擦干净的蜂蜜水痕迹,又看了看爷爷红肿的眼睛。她咬了咬下唇,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烫金边的信封。
爷爷,这是请柬。小满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我和陈默下个月结婚,在西湖边的酒店。
俞明生接过请柬,手指在烫金字体上摩挲。请柬上印着两个名字:俞小满
&
陈默,下面一行小字写着诚邀俞明生先生及夫人莅临。
印刷厂搞错了,我已经让他们重印了。小满急忙说,新的明天就能送来。
不用重印。俞明生把请柬轻轻放在桌上,就这样挺好。
房间里安静下来。收音机里的戏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只剩下电流的沙沙声。小满突然扑进爷爷怀里,香水味混合着泪水的气味。
我好想奶奶。她的声音闷在俞明生的衣襟里,要是她能看见我穿婚纱...
俞明生轻拍孙女的后背,像拍婴儿那样有节奏地轻拍。他想起小满刚出生时,妻子整夜整夜抱着哭闹的婴儿在客厅踱步,哼着走调的摇篮曲。
她会看见的。俞明生说,声音比想象中坚定,我们带她一起去。
小满抬起头,睫毛膏晕得更厉害了:怎么带
俞明生看向卧室,目光穿过半开的门,落在衣柜里那件旗袍上。那件旗袍,他说,你奶奶一直想穿着它参加你的婚礼。
送走孙女后,俞明生站在衣柜前久久不动。旗袍在衣架上泛着柔和的光,真丝面料上绣着细小的梅花。他伸手取下旗袍,发现衣架后面藏着一个鞋盒大小的纸箱,用胶带封着,上面写着给老俞。
纸箱很轻,摇晃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俞明生坐在床边,用裁纸刀小心地划开封口。里面是一台老式DV摄像机,旁边放着几张存储卡,每张都标着日期。最上面那张写着最后的话。
摄像机是女儿很多年前送的,妻子总说学不会用。俞明生颤抖着打开电源,插入那张标着最后的话的存储卡。
屏幕亮起来,出现妻子苍白的脸。她靠在病床上,背后是医院的白色枕头。镜头有些晃动,可能是放在床头柜上自拍的。
老俞,屏幕里的妻子微笑着,声音比记忆中虚弱很多,你要是看到这个,说明我熬不过去了。
俞明生的手指抚上屏幕,触碰妻子消瘦的脸颊。
别难过,妻子继续说,时不时停下来喘气,我这辈子很幸福,真的。就是放心不下你。
镜头外的妻子咳嗽了几声,然后从旁边拿过一个笔记本——就是梳妆台里那本。我把要注意的事都写在这里了,她翻开笔记本,指着其中一页,这是降压药的名字,千万别吃错了。还有,你冬天容易咳嗽,川贝放在厨房最上面的柜子里...
视频里的声音渐渐模糊,俞明生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妻子在视频里絮絮叨叨说了二十分钟,全是关于他的琐事:常去的理发店地址、最爱吃的点心铺子、那件领口磨破的衬衫该补哪里...
最后,妻子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老俞,答应我一件事。她深吸一口气,我走后,你要好好活着。每天按时吃饭,按时吃药,和小满他们多走动。别老是闷在家里。
她停顿了一下,眼睛红红的:我知道你肯定会难过,难过就哭出来,别憋着。但是...她的声音哽咽了,但是不要难过太久。我舍不得。
视频到这里突然中断,可能是存储卡空间不够了。俞明生抱着摄像机,蜷缩在床上,脸埋在妻子的枕头里。枕头上早已没有她的气息,只有洗衣粉的味道。
第二天清晨,俞明生依然五点十八分醒来。他习惯性地伸手摸向空枕头,但这次没有立即起床。阳光透过窗帘照在衣柜门上,那件旗袍泛着温柔的光。
他慢慢起身,没有去厨房准备蜂蜜水,而是打开了所有的窗帘。春天的阳光洪水般涌进来,灰尘在光柱中起舞。俞明生眯起眼睛,第一次注意到窗台上的绿萝已经长出了新芽。
婚礼前一周,张阿姨来敲门。她端着一盘刚蒸好的青团,站在门口犹豫不决:俞老师,听说小满要结婚了
俞明生点点头,请她进门。张阿姨把青团放在桌上,眼睛扫过整洁的厨房——没有第二副碗筷,也没有蜂蜜水。
那个...张阿姨搓着手,我女儿是化妆师,婚礼当天可以早点来帮你整理一下。她顿了顿,素珍姐要是在,肯定希望你看上去精神些。
俞明生没有立即回答。他看向客厅墙上妻子的照片,那是她六十岁生日时拍的,穿着那件枣红色毛衣,笑得眼角全是皱纹。
谢谢。他说,我确实需要帮忙。
婚礼当天早晨,俞明生穿上那套很少穿的深蓝色西装。张阿姨的女儿小林用热毛巾敷了他的脸,又用遮瑕膏盖住了老年斑。俞爷爷年轻时一定很帅。她边梳头发边说。
俞明生看向镜中的自己:白发梳得整整齐齐,胡茬刮得干干净净,西装笔挺。妻子会喜欢的,他想。
出门前,他小心地把那件旗袍装进防尘袋,又拿出一个相框——里面是去年全家福,妻子坐在中间,穿着那件枣红色毛衣。相框背面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老俞,笑一笑。
西湖边的酒店装饰着鲜花和绸带。俞明生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相框和防尘袋紧紧抱在胸前。小满穿着白色婚纱跑过来,妆容精致,头上戴着珍珠发卡——那是妻子留下的。
爷爷!小满挽住他的胳膊,我给你留了个特别的位置。
宴会厅里摆着二十桌,主桌中央放着新郎新娘的牌子。小满领着俞明生走到主桌旁,指着一个空座位:这是你的位置。然后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这是奶奶的。
那把椅子上没有放名牌,而是摆着一朵白色康乃馨。俞明生的喉咙发紧,他小心地把防尘袋放在椅子上,又把相框立在前面。
我想这样奶奶就能看见了。小满小声说,眼睛亮晶晶的。
婚礼仪式开始前,主持人突然宣布有个特别环节。大屏幕上播放起一段视频,是俞明生和妻子金婚时的采访。画面里的妻子害羞地笑着,说:我们那时候相亲认识的,第一面我就觉得这男人可靠。
全场宾客都笑了。俞明生看着屏幕,也跟着笑起来,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小满在台上冲他挥手,婚纱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轮到家长致辞时,俞明生拄着手杖慢慢走上台。他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那把放着旗袍和相框的椅子上。
今天是我孙女小满的大喜日子,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如果素珍在这里,她一定会说'小满真漂亮'。他停顿了一下,她还会说,'老俞,你别哭,把妆都哭花了'。
台下传来善意的笑声和抽泣声。俞明生看向穿着婚纱的孙女,又看向旁边西装笔挺的新郎。
婚姻啊,就像一杯蜂蜜水,他继续说,刚冲好的时候太烫,放久了又会凉。要趁温热的时候,慢慢品尝。
宴会结束后,小满把捧花放在了奶奶的椅子上。奶奶接到花了。她笑着对俞明生说。
回家路上,俞明生绕道去了小公园。春末的风带着花香,长椅上落着几片花瓣。他坐下来,看着远处的夕阳,第一次注意到天空的颜色如此丰富——橙红、淡紫、深蓝,层层渐变。
那天晚上,俞明生没有设置闹钟。但他依然在五点十八分醒来,窗外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慢慢起床,穿上藏蓝色睡衣,光脚走进厨房。
冰箱里的槐花蜜快见底了。俞明生小心地舀出最后一勺,冲了一杯蜂蜜水。这次他没有放在餐桌对面,而是自己喝了一口。甜味在舌尖扩散,温暖地滑下喉咙。
收音机里放着晨间新闻,他调到了音乐频道。钢琴曲流淌在清晨的厨房里,俞明生打开窗户,让带着露水气息的风吹进来。
衣柜里的旗袍已经挂回去了,旁边是那套深蓝色西装。梳妆台上的护肤品收进了一个纸箱,只留下那瓶抗皱霜。俞明生每天早晨还会闻一闻,然后说一句太浓了。
阳台上的花盆里,他种下了一株新的月季。卖花的人说,这种品种叫永恒的记忆,花期特别长。
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俞明生终于有勇气打开那个纸箱里的其他录像带。他按照日期顺序排列好,最早的一张标着2005.3.12——那是他们搬进现在这个房子的日子。
DV摄像机的电量指示灯闪着红光,俞明生插上充电器,把最早的那张存储卡插入卡槽。屏幕亮起来,画面有些晃动,显示着他们旧家的客厅,打包好的纸箱堆在墙角。
老俞,快看这个!画面外的妻子声音轻快,小满教我怎么用了!
镜头转向正在搬箱子的俞明生,四十多岁的他头发还是黑的,T恤后背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别拍了,年轻些的俞明生对着镜头摆手,脸上却带着笑,乱七八糟的有什么好拍的。
就要拍,妻子的声音带着撒娇的意味,等我们老了,这些都是回忆。
画面突然转向妻子自己,她凑得太近,镜头只能拍到半张脸。今天是2005年3月12日,她对着镜头说,眼睛亮晶晶的,我们搬新家的日子。老俞说这是最后一次搬家了,以后就在这里养老。
俞明生按下暂停键,手指抚过屏幕上妻子年轻的脸。那时的她眼角只有浅浅的细纹,头发乌黑浓密,在脑后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他记得那天搬家很累,但妻子一直很兴奋,说终于有了带阳台的房子,可以种她心心念念的月季。
第二张存储卡标注着2008.9.1,是小满上小学的第一天。画面里七岁的小满穿着红色校服,背着大大的书包,在门口扭捏着不肯走。
奶奶,我不想上学。小满瘪着嘴说,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噙着泪。
傻孩子,妻子蹲下来帮她整理衣领,学校里有很多小朋友,还有会讲故事的老师。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放学回来,奶奶给你做蜂蜜水喝。
俞明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也凑到了镜头前。画面边缘,年轻的他正偷偷用袖子擦眼睛。
一张又一张存储卡,记录着他们平凡而珍贵的生活片段:妻子第一次尝试做红烧肉把厨房搞得烟雾弥漫;小满在学校演出上扮演小白兔蹦蹦跳跳;他们金婚纪念日全家在酒店聚餐,妻子穿着那件枣红色毛衣吹蜡烛...
最后一张存储卡标注着2022.10.15,是妻子确诊后的第三天。画面里的她已经瘦了很多,但精神看起来不错,坐在阳台的摇椅上,身后是那株刚买来的月季。
老俞,她对镜头说,声音比最后的话那张录像里有力得多,我今天想通了。人活一辈子,就像这月季,开过一季是一季。
她伸手摸了摸月季的嫩芽:医生说的那些数字,我不在乎。能活多久活多久,重要的是把每一天都过好。她突然转向镜头外,你别躲在那边哭,过来。
画面晃动了几下,似乎是摄像机被放在了什么地方。然后俞明生看见自己走进画面,眼睛红肿,坐在妻子旁边的凳子上。
听着,妻子握住他的手,我走之后,你得帮我做几件事。她扳着手指开始数,第一,每天按时吃饭;第二,每周至少给小满打一次电话;第三...她顿了顿,第三,帮我看着这株月季开花。
录像在这里结束。俞明生看向阳台,那株永恒的记忆已经长出了几个花苞,在初夏的风中轻轻摇曳。
社区老年活动中心每周三下午有手工课。俞明生带着妻子留下的毛线去了第三次,终于完成了半只歪歪扭扭的毛线鞋。
俞老师进步很快啊。张阿姨凑过来看,她正在织一条深蓝色的围巾,这针脚比上周整齐多了。
活动中心的老人们都知道俞明生的故事。起初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免提起素珍这个名字,直到有一天俞明生自己拿出妻子织了一半的毛衣,问有没有人会收针脚。
我太太...她没来得及织完。他说这话时声音很平静,手指轻轻抚过毛衣下摆未完成的花纹。
现在,张阿姨常常和俞明生坐在一起做手工。她的丈夫五年前因心脏病去世,留下满阳台的多肉植物。老周走的时候,我三个月没浇那些花,她一边织围巾一边说,结果它们全都活得好好的,比我在的时候还精神。
俞明生点点头,他知道那种感觉——生命总在自己意想不到的地方延续下去。
六月的第一个周日,俞明生照例去小公园晨练。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清新,长椅上落着几片梧桐叶。他弯腰捡起来,放进随身带的塑料袋里——妻子教他的,落叶可以堆肥。
公园角落的长椅上坐着个年轻女孩,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浅蓝色连衣裙,肩膀一抽一抽的。俞明生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过去。
小姑娘,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需要这个吗
女孩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妆容化得一塌糊涂。她接过纸巾,小声说了句谢谢。
我姓俞,俞明生在她旁边坐下,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需要帮忙打电话给家人吗
女孩摇摇头,用纸巾狠狠擤了鼻子。我叫林小雨,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男朋友...前男友,和我最好的朋友在一起了。
俞明生安静地听着女孩断断续续的叙述,时不时点头。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斑驳地洒在长椅上,一只麻雀蹦蹦跳跳地靠近,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我家就在附近,等女孩哭得差不多了,俞明生说,要不要去喝杯蜂蜜水甜的能让人心情好一点。
林小雨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公寓里飘着淡淡的茉莉香——俞明生今早喷了那瓶抗皱霜。他让女孩坐在餐桌前,自己去厨房冲蜂蜜水。这次他用了新买的枇杷蜜,金黄色的液体在玻璃杯中旋转。
给,他把杯子放在林小雨面前,小心烫。
女孩双手捧着杯子,眼泪又掉了下来。我奶奶以前也给我喝蜂蜜水,她小声说,后来她去世了。
俞明生在她对面坐下,拿出那本记满注意事项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我太太写的,他指着上面一行字,'蜂蜜水能治百病,尤其是心病'。
林小雨破涕为笑,嘴角还挂着泪珠。俞爷爷,她问,您和您太太是怎么认识的
这个问题打开了俞明生记忆的闸门。他讲起四十多年前的相亲,讲起妻子第一次来他家就撸起袖子帮他母亲做饭,讲起他们简朴却热闹的婚礼,讲起小满出生时妻子在产房里喊得整层楼都听得见...
听起来真美好。林小雨捧着已经空了的杯子,眼神不再那么痛苦。
也有吵架的时候,俞明生笑着说,有一次我忘记她生日,她一个月没和我说话,每天用粉笔在厨房地上写'某人生日X月X日'。
女孩笑出声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她主动洗了杯子,临走前要了俞明生的电话号码。我能偶尔来看看您吗她问,就像...看看我奶奶那样。
俞明生点点头,从书架上拿下一本相册送给她。里面有些老照片,他说,难过的时候就看看,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
七月中旬,小满宣布怀孕的消息像一阵春风吹进了俞明生的生活。她带着丈夫陈默来家里吃饭,餐桌上终于又摆满了菜——红烧肉、清蒸鱼、小满最爱吃的油焖笋...
爷爷,小满咬着筷子尖,眼睛亮晶晶的,如果是女孩,我想用奶奶的名字做中间名。
俞明生的筷子停在半空。他看向客厅墙上妻子的照片,仿佛看到她对自己眨了眨眼。
素珍会很高兴的,他说,声音有些哽咽,不过别给自己压力,健康最重要。
饭后,俞明生从衣柜深处拿出一个木盒子,里面装着妻子亲手做的小衣服——小满婴儿时期穿的肚兜、小袜子,还有几块绣着吉祥图案的尿布。
你奶奶早就准备好了,他把盒子交给小满,她说总有一天会用上。
小满一件件抚摸着那些柔软的小衣物,突然扑进爷爷怀里。我好想她,她抽泣着说,想让她抱抱我的孩子。
俞明生轻拍孙女的后背,像她小时候那样。她会抱到的,他看向窗外的天空,以某种方式。
那天晚上,俞明生做了一个梦。梦里妻子穿着那件枣红色毛衣,在阳台上给月季浇水。她转过身对他笑,说:老俞,你看,花开了。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俞明生走到阳台,发现永恒的记忆真的开花了——深粉色的花朵在晨光中绽放,花瓣上还带着露珠。
他习惯性地看向床头的闹钟:五点十八分。厨房里,他冲了一杯蜂蜜水,这次加了一点点柠檬汁。收音机里放着轻音乐,窗外的天空渐渐亮起来,由深蓝变成淡紫,再变成金红。
俞明生把蜂蜜水放在餐桌上,对面不再有空椅子,而是摆着妻子的相框。他举起自己的杯子,对着照片里的妻子微笑。
素珍,他轻声说,今天天气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