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开学典礼的闷热像一层保鲜膜裹在每个人身上。礼堂的吊扇吱呀转着,吹不散塑胶座椅蒸腾出的塑胶味。李媛坐在倒数第三排,用素描本挡住半张脸,铅笔在纸页上无意识地划着线条——全是左手,没有一只右手。
她的右手食指有一道新鲜的伤口,是今早削铅笔时不小心划到的。血珠渗出来时,她想起上周在便利店看到的荔枝味棒冰,包装袋上凝结的水珠也是这般圆润透亮。
下面请新生代表傅池同学发言。
掌声响起,李媛从素描本的破洞望出去。台上的人白衬衫扣到最上面一颗,镜片后的眼睛像被雨水洗过的玻璃。他调整麦克风时,袖口露出一截医用胶布,尾端翘起小小的三角。这个细节让李媛的铅笔顿了一下——医用胶布的边缘总是会卷起来,就像她右手石膏拆掉那天,护士姐姐帮她贴的防水敷料。
——滋滋——
麦克风突然啸叫,刺得所有人捂住耳朵。李媛看见傅池的手指在话筒底座某个位置轻轻一按,动作熟练得像在解开一道数学题。杂音戛然而止,他扶眼镜的姿势让李媛的铅笔再次停顿——拇指抵住镜框,食指在太阳穴轻敲三下,和三个月前市中心医院走廊里那个少年重合了。
那天她右手打着石膏,蹲在急诊室门口捡散落的素描纸。有双手突然递来一包纸巾,袖口散发着淡淡的柠檬味消毒水气息。谢谢。她抬头时只看到对方转身时白衬衫后摆的一道褶皱,像道未解的数学题。而现在,这道题就站在讲台上,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李媛像是看到一缕阳光样移不开眼,深深望着发言台上的傅池。
……希望在新学期与大家共同进步。傅池的发言结束了。人群开始蠕动,李媛才开始离开视线,合上素描本,发现刚才无意识画满了那个扶眼镜的手势。她摩挲着纸页上的凹痕,突然意识到自己画了二十七次相同的动作,比上周失眠时画的左手还多五次。
走廊里,新生们挤在公告栏前看分班表。李媛摸到裤袋里的学生证,金属校徽边缘有些脱漆——这是她转学的第三所高中。前两所的退学通知还压在她抽屉最底层,上面都写着相似的理由:不适宜集体生活。
你的。
清冷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学生证悬在眼前,捏着它的手指修长,虎口处有钢笔磨出的茧。傅池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衬衫第三颗纽扣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李媛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过分整齐,边缘没有任何倒刺或裂痕,像被精心打磨过的贝壳。
谢谢。李媛去接,对方却突然开口:你右手石膏拆了
素描本啪地掉在地上,翻开的纸页上全是残缺的人像。傅池弯腰去捡,后颈露出一小块医用敷料,边缘已经卷边。李媛想起医院走廊里那个转瞬即逝的背影,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在记忆中复苏。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右手腕——那里有一圈淡淡的疤痕,是石膏边缘摩擦留下的。
广播里突然响起走调的《运动员进行曲》,盖过了李媛的回答。傅池把本子还给她时,食指在某一页停顿了0.5秒——那上面画满了左手的各种姿态,其中一幅正在解开衬衫纽扣。李媛感觉耳根发烫,那本是她临摹美术教材的作业,但现在看来却像某种隐秘的窥视。
3班。傅池突然说,指了指分班表上他们的名字。李媛这才发现他们的学号是连着的——17和18,在表格中间紧紧挨着,像两个偷偷牵手的数字。
第二章
末班公交的汽油味混着雨后的潮湿,在车厢里发酵成一种奇异的铁锈味。李媛缩在倒数第二排,把素描本垫在膝盖上,铅笔尖在左手解纽扣那页反复描着同一条线。车窗映出她模糊的轮廓,右手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荔枝味棒冰——已经化了,塑料包装黏在指尖。
这是她第三次故意错过前几班车。自从发现傅池总是坐23:10的末班车回家,李媛的素描本里就多了许多车窗外的夜景。今晚的雨让玻璃蒙上一层水雾,她用指尖在上面画了个简易坐标系,x轴是时间,y轴是距离,原点是公交站台。
第六中学到了。
电子女声响起时,刹车惯性让李媛向前栽去。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一只苍白的手突然横在她额前,手背撞上金属椅背发出闷响。那只手的虎口处有三个针孔,排列成完美的钝角三角形。
小心。
傅池的声音比平时低,白衬衫被雨水洇成半透明,腰间隐约显出方形的轮廓。李媛认出那是胰岛素泵的形状——她表弟也戴同样的东西。但傅池的针孔比表弟多得多,在他右手虎口处构成一组精密的几何图形。
雨水在车窗上蜿蜒出透明的函数图像。李媛用指尖轻触玻璃:今天数学作业第七题...
辅助线应该画在CD的1/3处。傅池接得很快,喉结动了动,你少考虑了等腰三角形的比例。
沉默重新漫上来。公交车驶过水洼,霓虹灯在积水中碎成彩色光斑。傅池的胰岛素泵突然发出细微的滴声,像某种摩尔斯电码。李媛看见他迅速按掉警报,从《五年高考》封皮里抽出一支葡萄糖注射液,针尖在昏暗车厢里闪着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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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帮忙吗话出口她才意识到唐突。
傅池摇头,衬衫第三颗纽扣随着呼吸起伏。他注射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让人想起李媛素描本里那些未完成的侧脸。药液推完时,公交车正好经过一座桥,灯光透过雨帘在他脸上投下细密的光斑,像一张点阵图。
雨突然大起来,敲打顶棚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对话可能。李媛摸出化掉的棒冰,塑料纸窸窣声里,傅池突然伸手——
荔枝味的糖水滴在他掌心,像颗坠落的行星。李媛注意到他的掌纹异常清晰,生命线笔直地贯穿手掌,像用尺子画出来的。
过期的傅池突然问,指尖沾了点糖水放在鼻尖轻嗅。
超市打折。李媛扯了个谎。其实是她特意挑的临期商品,因为包装上的生产日期是她转学来的那天。
傅池的嘴角微微上扬,这个表情让他镜片后的眼睛突然生动起来。他从书包侧袋掏出一包纸巾——和李媛在医院收到的那包一模一样,柠檬味的消毒纸巾。李媛接过时,他们的指尖短暂相触,她感觉到傅池的体温比常人低,像他永远冰凉的镜框。
第三章
校运会前一天,医务室的老师请了假。
监控录像显示,傅池在下午3:17分、3:29分和3:45分三次经过医务室门口。第一次手里拿着矿泉水,第二次换成了一叠试卷,第三次什么都没拿,只是把衬衫袖口挽到了肘部。
他肯定是去偷止痛片的。班长指着监控屏幕,去年转学走的陈默就这样。
李媛盯着画面里傅池的右手——虎口处的针孔比暴雨公交那晚多了一个,现在构成一个完整的菱形。她知道医务室最里间的柜子放着胰岛素冷藏盒,上周五刚补过货。但没人注意到傅池第三次经过时,口袋里露出的一截蓝色包装——正是李媛常买的荔枝味棒冰。
楚老师拉开抽屉时,一张皱巴巴的纸片飘了出来。
这是……
李媛的呼吸一滞。那是她素描本的第38页,画着傅池在公交车上注射葡萄糖的侧影。但此刻画面被红色水笔修改过——有人在他腰间胰岛素泵的位置,画了一对小小的、恶魔般的翅膀。
现在的高中生啊。楚老师摇摇头,把纸片扔进碎纸机。锯齿状的刀刃吞没了傅池睫毛的阴影,李媛突然想起昨天在废弃泳池边闻到的烟味。当时地上有个薄荷烟的烟头,过滤嘴上有道浅浅的牙印,和傅池习惯性咬笔帽留下的痕迹如出一辙。
广播站失窃的《蓝色多瑙河》黑胶,最终在傅池课桌深处被发现。
教导主任用镊子夹出唱片时,所有人都看见胶盘背面用荧光笔画的余弦函数图。傅池站在窗边,阳光把他钉在地板上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不是我拿的。他说。
李媛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新伤口,结痂的形状像唱片上的波纹。她突然想起昨天自己素描本上被撕掉的那页——画的是傅池在音乐教室弹钢琴的左手,小指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像在演奏某个不和谐音。
第四章
礼堂的顶灯在《蓝色多瑙河》响起第三小节时突然熄灭。
黑暗像块厚重的绒布砸下来,人群的惊呼声中,李媛听见规律的滴滴声——是傅池胰岛素泵的警报,但节奏异常工整,像是......
摩斯密码。她脱口而出。
斜后方的座位传来衣料摩擦声,傅池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葡萄糖甜味:S-O-S后面是什么
是Q。李媛在黑暗中伸手,触到他冰凉的手腕,求救信号要重复三遍。
胰岛素泵的警报突然变调,这次是真实的低血糖警告。傅池的呼吸变得急促,李媛摸到那颗珍珠母纽扣——第三颗,刻着函数图像的——在她掌心微微震动。她想起数学课上老师讲的振动频率公式,此刻这颗纽扣的震动频率竟与她的心跳出奇地一致。
备用灯亮起的瞬间,所有人都看见他们站在安全出口的绿光里。傅池的衬衫领口敞开着,胰岛素泵的导管像条透明的蛇缠在锁骨上。李媛的右手第一次完整地展开,掌心里躺着那颗解下来的纽扣。纽扣背面刻着的不是品牌logo,而是一道复杂的微积分公式。
教导主任的呵斥声被淹没在突然响起的《生日歌》里——广播站的黑胶唱片机不知被谁换上了那张赃物。李媛看见傅池的嘴角微微抽动,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近乎微笑的表情。音乐放到一半突然卡住,重复着祝你生日快乐的片段,像坏掉的八音盒。
第五章
天台的铁门锁链早已被傅池的胰岛素针撬开。
李媛从书包里掏出去年没放的烟花,包装袋上印着保质期至2023年12月31日。傅池用打火机点燃引线时,火光映出他小臂上排列成斐波那契数列的针眼。那些针孔在跳动的火光中仿佛有了生命,像一组神秘的星座图。
你知道烟花为什么会过期吗傅池突然问,打火机的火焰在他瞳孔里跳动。
李媛摇摇头。她的素描本摊开在膝头,最新一页画着傅池的右手,针孔之间用虚线连接,构成一个个完美的几何图形。
因为火药会受潮。傅池调整了一下胰岛素泵的导管,就像神经突触,久了不刺激就会退化。
引线燃到尽头,只炸出几簇蔫蔫的绿色火星。傅池突然抓起李媛的右手,按在自己左胸的位置。隔着一层衬衫,李媛能感觉到他的心跳——规律而有力,像精密的节拍器。
像不像低血糖时的光斑傅池问。他的呼吸拂过李媛的耳际,带着葡萄糖注射液特有的甜味。
李媛没回答。她翻开素描本最后一页——完整的双手正在解开胰岛素泵的固定带,画纸角落写着余弦定理的变式:c
=
a
+
b
-
2ab·cosγ。γ的位置被特别标注:23.5°,地轴倾角。
夜风掀起纸页时,露出背面用荧光笔写的字:
我们偷走黑胶唱片那天,你在泳池边抽的薄荷烟,是我放在你书包里的。
傅池笑起来。远处教学楼突然灯火通明,毕业典礼的彩排开始了。他们同时看向手表——23:59,日期显示5。这是个奇妙的时刻,既不属于今天也不属于明天,就像他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胰岛素泵的警报第1001次响起时,傅池终于吻了李媛。荔枝味棒冰的糖衣在他们舌尖化开,像过了保质期却依然甜蜜的青春。李媛闭上眼睛,听见烟花残骸里最后一点火药在噼啪作响,像她素描本上那些未完成的线条终于找到了归宿。
铁门在身后合上时发出锈蚀的呻吟。李媛数着台阶——十七级,和上周四来偷试卷时一样。傅池的脚步声比平时重,胰岛素泵每隔三分钟发出一次警报,在空荡的消防通道里回荡成诡异的电子民谣。
你确定是今天李媛按住素描本里躁动的纸页。夜风从楼梯间的破窗灌进来,吹开她画着余弦定理的那页,公式末尾被修改成烟花爆炸的轨迹。
傅池的白衬衫在黑暗中泛着微光,第三颗纽扣不知何时重新缝上了,线脚歪斜得像道没画好的辅助线。校历第147页,他的声音混着葡萄糖注射液的塑料包装被撕开的声音,毕业典礼彩排结束时间是23:30。
胰岛素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李媛别过脸。她想起上周在废弃泳池边发现的烟盒——薄荷味的,盒底用钢笔写着极坐标方程。当时傅池的左手无名指伤口还在渗血,结痂的形状像唱片上的波纹。
天台的门锁果然被撬过。傅池从校裤口袋掏出那根磨尖的胰岛素针,针管里残留的液体在月光下泛着淡蓝色。去年冬天,他突然说,你在医院走廊画的那些左手素描...
李媛的铅笔僵在纸页上。她没告诉过任何人,那些画都是在母亲第三次化疗时画的。右手打着石膏是因为摔碎了父亲珍藏的威士忌,而素描本第38页被修改过的胰岛素泵恶魔翅膀,是她自己用红色水笔添上去的。
傅池的指尖触到素描本边缘,体温比常人低两度。第21页,他的镜片反射着远处教学楼的灯光,画的是医院自动贩卖机的按键。
夜风突然转向。李媛闻到他身上那股特殊的味道——不是柠檬消毒水,而是医用胶布长期贴附皮肤后产生的、类似过期创可贴的气息。这味道让她想起三个月前急诊室的地板温度,和那包递到眼前的纸巾包装上的折痕。
烟花。傅池从书包侧袋抽出那个印着保质期至2023.12.31的纸盒,盒角有被胰岛素针戳破的小孔。李媛注意到他虎口的针孔已经连成北斗七星形状,最新的一处还泛着青紫。
打火机的火苗在第三次尝试时才稳定。傅池点燃引线的方式很特别——拇指按住滑轮,食指抵住出气口,像在调试某种精密仪器。火光窜起的瞬间,李媛看清他小臂内侧的针眼排列:不是随机的,而是完美的斐波那契数列。
引线燃尽时,天空沉默了三秒。然后——
几簇蔫蔫的绿色火星挣扎着窜起,在离地面两米处便溃散成灰烬。像低血糖患者眼前的光斑,又像示波器上即将消失的脑电波。
果然过期了。傅池的语气像在讨论一道错题。他摸出那支偷藏的薄荷烟,滤嘴上用钢笔写着r=2(1+cosθ)——心形线的极坐标方程。
李媛突然抢过烟。她的牙齿在滤嘴上留下凹痕,正好覆盖傅池的笔迹。那天在礼堂,她吐出第一口烟雾,胰岛素泵的摩斯密码,最后为什么改成Q
教学楼的灯光突然全亮。毕业典礼彩排结束的人潮从体育馆涌出,在操场上形成黑色的溪流。傅池的胰岛素泵在此刻发出第1001次警报,他关闭警报的动作像在抚摸情人的脊背。
Q在无线电通讯中表示'我的接收器被干扰'。他的镜片蒙上烟雾,虹膜呈现出罕见的灰蓝色。远处有人开始合唱《友谊地久天长》,跑调的旋律被夜风撕成碎片。
李媛翻开素描本最后一页。完整的双手正在解开胰岛素泵固定带,画纸边缘写满余弦定理的变式。当她掀起这页纸,背面用荧光笔写着:我们偷黑胶唱片那晚,泳池边的薄荷烟是我放的。
傅池的笑声像葡萄糖注射液滴入静脉。他的拇指擦过李媛的右腕——那里有道几乎消失的疤痕,形状像余弦函数的第一段弧线。你知道为什么是《蓝色多瑙河》吗他摘掉眼镜,医用胶布在鼻梁留下十字形压痕,黑胶唱片转速是33又1/3转每分钟,正好——
——正好是健康人心跳的1/44。李媛接完这句话,突然发现傅池的第三颗纽扣在月光下是半透明的,里面封着一小截烟花引线。
胰岛素泵的警报声越来越急。23:59,手表日期栏显示5——距离毕业还有五天,距离烟花过期已158天。傅池的吻落在李媛唇角时,荔枝味棒冰的糖衣在他们舌尖化开,甜得像是某种即将过期的解药。
在前一个星期的某天凌晨的末班公交上,李媛在看自己画的素描时,发现素描本多了新的一页。傅池用医用胶布贴着一张心电图复印件,波形被红笔修改成烟花爆炸的轨迹。空白处写着:
**c
=
a
+
b
-
2ab·cosγ**
**其中γ=23.5°(地轴倾角/你问我烟灰缸角度时撒的谎)**
车窗外,真正的毕业烟花开始绽放。傅池站在路灯下做那个奇怪的手势——拇指抵住太阳穴,食指与中指轻敲额头。经过一分钟多钟的思考,李媛终于看懂,那是神经科检查中测试共济运动的动作,也是他们第一次在医院相遇时,医生正在对他做的测试,傅池也做了相同的手势。
烟花照亮傅池的白衬衫。第二颗纽扣不知何时松开了,露出锁骨下方的小块疤痕——形状正是一支过期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