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入王府三个月,我自焚了。
烈火吞没宋府时,裴政闯入火场,一把掐住我脖子:宋攸宜,你宁愿死也不肯留在我身边
后来民间传言,靖南王世子在江南宠妻无度。
只有我知道,每夜他都会惊醒,死死攥住我的手腕:攸宜,别再烧第二次。
1.
我是小小侍郎之女宋攸宜,出生那年恰逢父亲外任,条件艰苦。
出生后体弱多病被送至江南外祖家,直到及笄那年接到父亲的加急信。
家中有事,事关重大,望女速回。
却没想到,所谓大事是给我定亲
——
对象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靖南王世子裴政,这门亲事,是圣上所赐。
自少年起,便跟随其父,抵御外敌,立下赫赫战功。
最令人赞叹的不外乎那场率领二百轻骑夜袭突厥敌营,火烧粮草,令年仅十六岁的裴政一战成名。
议事堂里,祖父笑得眉飞色舞:老二啊,还是你们这房最有出息,宋家的荣华就靠你们了!
我看着满堂族人喜笑颜开,自小我只有过年才回到京城家中,除父母外,这些与我有着血脉相同的亲人也不过是只有十几面之缘的陌生人而已。
真是可笑,以为一门亲事便可使得一门族人飞黄腾达,自此平步青云。
父亲脸色沉重:宋家何时沦落至需靠女子去维系!我明日就上折子,禀告宜儿早有婚约。
大伯父:你这是想拒婚
你以为他们没有调查清楚你女儿有没有婚约
这事板上钉钉,你早日开始筹备婚事,免得落了面子。伯父呵笑一声。
我望着父亲鬓角的白发,想起二十年前祖父嫌外祖父是穷书生,将我们一家丢在江南的模样。
皇家恩典如双刃剑,拒婚
不止宋氏满门百余口,连同外祖一家都要陪葬。
信是你大伯父给你写的,我原是让你外祖父给你在江南订一门亲事的。
女儿愿意的。我握住父亲颤抖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父亲抬眼看我:如今政局动荡,大皇子与二皇子暗里争斗不休,你大伯父背靠二皇子,本就牵扯不清,这婚事是你大伯父要你去当这投名状。
这靖南王府掌兵权,此时与靖南王府有婚事,将争端摆到明面上,侧妃不过是试探,不痛不痒,圣上就算此刻同意,若日后,恐怕第一个追究的便是我们不忠圣上,忤逆之心,
是父亲错了,你外祖父早就说过,咱们这宋家见利忘义,狼子野心,若想你母亲与你余生安稳度日,便早日离家而去,断绝往来。
父亲不该奢望的。
我父亲出生那年,祖父遭受牵连,被贬了官,从此之后便仕途不顺,祖父便把因果归咎到父亲的出生。
父亲自小不在祖父母膝下长大,尤其渴望父母情谊,但父亲未曾得到过。
我们一家自然也不受祖父重视。
伯父自入仕以来,便得祖父从中斡旋出力,仕途畅顺,如今已是尚书之位。
我父亲仅是一个小小侍郎,加之我外祖父是个教书先生,不能予这宋氏荣华添一把力,不喜我母亲,更是处处冷落我们,从不曾给过我们好脸。
圣旨送达那日,是吉日六月六,举家欢喜。
接旨后,家中姐妹奉承道贺。大姐姐阴阳怪气那圣旨之曰:娴淑大方,才貌双全,你何有还是这小小侧妃,说白了,就是妾!
我可不会惯着,刺激她道大姐姐看不惯我如今这般的众星捧月,便让你父亲去求得这正妃之位,好压我一头啊。
话毕便留她独自跺脚生气。
我望着圣旨,我想不通伯父既要攀云阶,何不让他自己女儿做这靖南王世子侧妃。以伯父如今的官位,就算是正妃之位也能为大姐姐争得。
既要拉拢靖南王府,何不以正妃之位彻底绑在一艘船上。
我唤来丫鬟春雨,命她去这上京城的勾栏酒肆打探些靖南王世子裴政的信息。
2.
京中官眷常开设宴会,我常住江南,从未参加过这种宴会。
这赐婚一事,一个小小的侍郎之女一下成了这京城的话谈中心,我收到了许多拜帖宴请。
但我都称病回绝了。只不过,皇后生辰大办宴席,我再一次收到了邀帖。
推脱不得了。
我是在皇后寿宴上第一次见到裴政。
月白锦袍被风掀起一角,剑眉星目,气度非凡,果真是比传闻中更令人心动。
一个毫无背景的侍郎之女,如何配得上战功赫赫的靖南王世子
果然,徐知意第一个跳出来刁难:听闻这侍郎之女宋攸宜才貌双全,不如当场献艺好让我们见识一二。
此话一出,那些瞧不上我的女子出言搭腔,像约定了似的,个个非让我献艺,明枪暗箭步步紧逼。
徐知意,上京城首辅的孙女,曾放话非裴政不嫁。
春雨打探得来的消息:两人有年少同窗之情谊,相互暗生情愫。
如今我只是侧妃之位,便这样介怀,女儿家的醋味可真能让人呛鼻。
我看着众人,硬着头皮画了一幅《春日牡丹》。
画中牡丹花团锦簇,有一二朵花苞似那少女搬含苞待放,画中还有蝴蝶,活灵活现,展开的翅膀像是花中游玩,乐此不疲。
牡丹雍容华贵,百花之王,此花献皇后,断不会出错。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臣女祝愿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的话似乎取悦了皇后,她笑着赐我一支发簪:果真是才女。
却没人知道,我握笔的手一直在抖,这幅画,是外祖父教我的

他说:牡丹虽贵,终是笼中花;蝴蝶虽小,却能赴千里。
宜儿,当牡丹虽好,不如作自由之蝶来得痛快自在。
我如今处境,不是牡丹,却早是笼中蝶。
这婚事早就广而告之,席上,有人突然问裴政:王爷觉得未来侧妃如何
他抬眸看我,眼底似有星光:皇后娘娘赞誉才女一言,自是极好的。
我向他看去,他脸上虽笑着,却眼底冷若冰霜。
许是我探究之意目光灼灼,被他觉察,我低头收回目光。
皇后生辰请了戏班在御花园表演花朵一般的小年轻男女,若不想听戏就离席去赏花吧!
御花园里的花虽不如春日里的,却也灿烂,若无人欣赏可就浪费了。
徐知意带着我的堂姐堵在长廊,指尖戳着我鼻尖骂:乡野丫头,也敢肖想世子爷
堂姐假惺惺拉着我:妹妹,快给知意姐姐道歉,她与世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日后可是要当正妃的。
徐知意听了堂姐的话更是大骂:你可别替她开脱了,她得了这婚事还不是借了你尚书父亲的东风。
我看了这表演可谓是赏心悦目
道歉
道歉什么是我抢了这本该属于你的圣旨还是你早与这靖南王世子裴政两心暗许
徐知意一听这话,便气急了要上前来打我。
这以水而建的乘凉水榭盛夏六月里还是凉飕飕的,真是个好地方。
从小到大,我最怕京城的干燥气候,却独爱江南的水。
眼看她就要将巴掌甩到我脸上,我猛地拽住徐知意的手腕,你此举不过是跳梁小丑。
话音未落,我们一起栽进水里。
她尖叫着扑腾,我却在水下睁开眼
——
池水浑浊,却比京城的人心干净万倍。
这场闹剧以我晕倒告终,醒来时母亲红着眼眶告诉我:
皇后娘娘查清了你落水的缘由是因徐家女嫉妒,说你受委屈了,将旨意改成了正妃。徐知意被禁足,你堂姐挨了二十手板。
正妃还是皇后娘娘改的旨意
是娘娘求的旨意,说是因此事在她生辰宴所起,有不可推脱之责,遂求了圣上的旨意。
圣上也同意了
是!
门外有太监公公声音响起靖南王着小的来问
宋小姐醒没,身子可还有不适
若并无不适,可出得宫了
我坐在出宫的马车上,摸着皇后赐的发簪,正妃,那就真的是彻底将二皇子与靖南王府绑在一起,将二皇子增加争储的筹码摆到了明面上。
此举无疑是触碰了皇权,圣上为何同意了我想不明白。
今日发生的一切,看似在情理之中,却又意料之外。
我虽会凫水,却还是被徐知意拉着呛了几口水,乏了力气,这才昏了过去。
就在刚到水榭之时,我就知道徐知意是在等着寻裴政,裴政前脚刚走出御花园,这徐知意就紧随其后。只不过在水榭失了裴政的踪迹,但他定是还在不远处。
我原本想着或许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我好知晓一二。
拉徐知意入水,便是试探看我与徐知意二人掉入水中他会救徐知意。
此举,便是弃未来侧妃安危不顾。
我赌这一把,便是试探是否如传闻所言他二人情投意合,他心中究竟有无徐知意。
若有,便可借徐知意辱我之事在宫中借机退了这门亲事。
但他救起了我,看来这上京城的传闻有假。
风吹起马车窗帘,是裴政骑着马在一旁,果真是踏马之态风度翩翩。
忽而想起昏倒之前他浑身湿透,却把我裹在怀里轻声说:别怕,我来救你了。
那样温柔的话语竟是对我说的
马车停下,是到宋府了。
我有几句话想和宋姑娘说。
下人已经屏退左右
裴政仍骑着马,垂眼看我:今日宋小姐所做可达到心中的意愿了
我站在一旁,面露不解,他骑马上,高我大半个身子,以至于我不得不抬头仰脖看他。
他似有一种上位者不屑的居高临下的质问,令我十分不爽。
我细细打量他几眼:此话可解
裴政微顿:你不是知我就在水榭附近
此话一出,我便懂了。
你是觉得我用了下三滥的手段得了你的正妃之位
他脸色变得难看,欲想说话。
那又如何,人往高处走,人人皆讽侧妃不过是妾,那我不想做妾,又怎么样
你是觉得我占了不该占的位置
觉得我妨碍了谁
徐知意那你为何不救她
如此我便可在皇后娘娘面前为你二人陈情,好成全你们的两心情谊。
这一番阴阳怪气的质问话语让裴政愣住,我这些话确实有些肆无忌惮了。
我本就无意什么世子侧妃,成了正妃更不是我心中所愿,如此撺掇他人之心。
我并无这样想,我只是……
我浅浅笑道:王爷怎样想的,与我并无干系。
若觉得我诡计十足,配不上你的清风朗月,便可再求旨意。
也不知你我这婚事可还能得圣上一而再,再而三的更改。
小女告退!
真是惹人恼火,落水时那样温柔的安慰如今又冷冰冰的质问。
3.
盛夏毕,秋冬至。
这段时日,除了在家中待嫁,也赴宴过几场宴会。
去到哪儿,左不过都是说
一个小小的侍郎子女,侧妃都是踩了狗屎运了,竟得了正妃之位。
若不是推脱不得,谁乐意听这些嘲讽之言。
期间也碰见过几回裴政,他都上前来与我搭话
听说你病了,可养好了,上京城的秋风不似江南和缓,仔细身子不要着凉
承你贵言,无甚大碍
上京城冬日风刺骨,我打猎新得了张狐绒,做了件大氅,不日送到宋府。
不必,宋府炭火足够。
新春将至,我给你备了新年礼物。
我不缺礼物。
……
送的礼我退回去,裴政又会再命人送回
宋小姐,你就收下吧,干不好差事,小的可要被罚。他属下迪庆哀求。
终是我先败下阵来,元宵宴会上我问:裴政,你做这些何意
明明瞧不上我,却又做些举动让人误会。温水煮青蛙般让人难堪。
一时好似对我好,一时又另一样。
裴政对上我眼眸,众人皆说清隽矜贵却又温润如云可真是说得没错。
他沉下一口气,似有无奈:是为了向你致歉,也是
表明心意。
什么心意徐知意恶狠狠地走来。
她被禁足过后消停了一段时日,想来如今也是解禁了。
政哥哥,你说什么,你心里真的有她
裴政眼中冷色一闪而过:与你何干
我父亲说,你已同意与我徐家的联姻,你如今是出尔反尔
我们自小的情谊……
裴政听了此话更是冷冽:真是可笑,我与你何曾有过情谊
徐知意一愣:我徐家哪里比不上她宋家,我徐知意哪里比不上她宋攸宜。
又是这些比得上,配不上的话语,这些日子真是听得我耳朵起了八百遍茧子了。
我算是知晓了,上京以来真是一件比一件还莫名其妙的事情原是踩了小人。
还不等裴政说些什么我便起身离开,裴政也起身离开。
徐知意还在叫喊:宋攸宜你站住!
裴政也在追赶着我:宋攸宜,我话还没说完
首辅大人的乘龙快婿还有何话要说
裴政听了这话,欲言又止,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我看向他,倒是希望他能说出点什么。
他终究是没有开口,只说了一句罢了,你的及笄宴,我会去观礼。
开春,家里要为我办及笄宴。
二月初六,吉日,宜加笄。
因着与靖王府的婚事,我的及笄宴盛大了不少。
许多高官家眷都赏脸来宋府观我这小小侍郎之女的及笄礼。
如此盛况,宋府从前所不能及,祖父更是笑得合不起眼。
今日众人对他的奉承也是从未有过的,只是有一事他不甚满意。
靖南王府只派了个管家送礼后便回去了。
春雨为我整妆,淡淡说道:小姐,你今日真好看,可惜王爷没有看见。
王爷不是跟小姐说会来观礼的吗
我一愣,只说春雨,别对任何人,任何事情还有任何承诺抱有太高期待。
来与不来,这及笄宴都办好了不是吗。
入夜,屋外响起阵阵杂乱脚步声,春雨在一旁守夜,将人拦住了小姐,世子求见!
我起身隔空问:世子这是
夜闯闺房
抱歉,一时情急,可否庭院相见
世子有什么话去前厅回禀长辈,长辈自会代为转告!
入夜相会,虽有婚约,若被传出去的话那还得了,名声还要不要得啦!
我知不合礼仪,但我想与你当面说,就几句话。
我站在门前,抬起手终是放下不必了。
观礼的事,抱歉!我有事耽搁了,此刻赶来是因,我想亲自给你送礼。
我从不是一个在意他人承诺的人。
一诺千金,千金也难求。
只是今日,我确实想了许多遍那天他向我说出的我会去观礼。
此刻的别扭也是因此。
春雨,将礼收下,将世子送出去。
他似乎走了几步,我终是忍不住打开了房门:徐知意说你同意和徐家的联姻,正妃之位一开始是不是为她留的
裴政,你当真是要娶我吗
如今朝堂政局,以长子大皇子为首的首辅一党,以嫡子为首的二皇子尚书一党。
二党相互对立,上京君主病重,上京城不久之后就会迎来一场腥风血雨的争斗。
娶了我,那就是说明在一定意义上他站队了,掌兵权的靖南王府站队了。
大皇子羸弱,二皇子性戾,都不是皇储上上之选,其实也不是就只有这两位皇子。
还有一位三皇子,是二十年前来上京城和亲的姜国公主,如今的上京城丽贵妃所生。
异国血脉自出生起就不被列入皇储之中,自小也不得上京君主喜爱。
四皇子天资聪颖,不过年岁尚小,只有十岁,与其他成年又早已暗中积累权势的皇子相比,他毫无胜算。
朝局动荡,这场博弈鹿死谁手谁得胜谁又走向灭亡
我看着他,我期盼他能说出些什么。
他沉寂良久:我……罢了你别多想。
又是这句罢了,什么话这么难说出口,我气得将春雨手上送过来的礼扔向他,又将门用力砰一声关掉。
及笄宴过后,也该备婚事了,正妃比原定侧妃之礼要繁琐得多。
4.
三月十五,吉日,宜嫁娶。
靖南王世子亲迎,迎亲队伍绵延数里,鼓乐喧天,百姓簇拥围观
新婚之夜,合卺酒过后,我与裴政四目相对却相顾无言。
但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中顺遂。
裴政会绕半个上京城给我买江南点心,会给我寻来我所喜爱名画大家的画作和珍稀的颜料。
会因为我的一句:春日里江南的花才是开的极好。
便命人去江南寻遍开得极好的花栽,移栽在王府院子。
会因为春雨的一句:王妃吃不惯府中的膳食吗
第二天府里便多了位苏杭厨子。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一辈子,我的内心也在暗自窃喜这样与裴政过日子也算不错。
5.
但上京局势渐渐动乱了,这日一位官员贪污被捉,那日一位官员越权被抓……
直到那天,宋家突然被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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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名是挑唆二皇子豢养兵马,意欲谋反,证据确凿,其余党被列入叛党,此案交由裴政主审。
大伯父自是首当其冲,一时间宋家被打入大牢,如同灭门。
我跪在裴政面前,拽着他的官服哭到失声:求你救救我父亲,他是被牵连的,他从来不管党争!他半月前就递交了辞呈,只是还未得批准的旨意!
他却别过脸,声音冷得像冰:谋反是死罪,我无能为力。
那一刻,我忽然看清了现实
——表面上是二皇子同一阵营的靖南王府主审了二皇子谋逆案。
大伯父想利用婚事逼迫靖南王府站队,以为用一场婚事便可得靖南王府的助力。如今却是二皇子败了,殊不知,这就是一场釜底抽薪,将计就计。
你是大皇子的人果真是徐知意认定的首辅乘龙快婿,想来对我好也是假意的吧!我竟还暗自窃喜与你过也不错。
如今我家人已成阶下囚,想来不日便轮到我吧
裴政将我扶起,声音微哑:你是我的妻子,自然与谋反的乱臣贼子无关。
你这是何意
如今上京城乱着,再等一段时日便可尘埃落定,你且安心等着。
我向他大声喊道我能安什么心我父亲母亲现如今在大牢,生死未卜
裴政终于心软:我试试护下他们。
我等了三日,却等来了全家问斩的消息。
我歇斯底里打向他的胸口:你不是说要护下他们吗
他禁锢起我的双手,将我往他怀里抱:抱歉,证据确凿,宋尚书一口咬定岳父也参与其中。
我用力挣脱,语气极冷你明明知道,我父母何其无辜!
不过一瞬,我转换语气,向裴政恳求;你带我去大牢,让我见见他们,我求求大伯父,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裴政看着我,眼眸极深,藏着我看不懂的谋算。
明日我带你去。
可第二日却传来了父亲突发急症死在了牢里,母亲承受不了也一头撞死在大牢。
听了这消息,我一下没缓过来,晕了过去。
裴政在宋攸宜身旁的榻上坐着,屋内安静得一根针掉落都能听见
只见太医在一旁回禀:世子爷,世子妃有了身孕,已一月有余。
裴政还未来得及欣喜,太医又说脉象看近日世子妃多思多虑,加之今日……遂动了胎气。
裴政看着在睡梦中眉头还在紧蹙宋攸宜:我知道了,你下去开安胎药。
先别和世子妃说,就说是调养身子的药,务必稳住世子妃腹中的胎儿。
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再说与她听,快了他说的声音极小,像是喃喃自语。
午时我才渐渐转醒,但在盛夏六月里,我浑身上下凉得厉害。
我呜咽地小声抽泣起来,裴政将我泪水抹去,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我起身用力咬向他脖颈处,血腥味瞬间在口腔弥漫开来才放开来。
带着哭腔我父亲一向身体康健,怎会得急症,要得急症也是大伯父这罪魁祸首得!是徐家要如此赶尽杀绝吗!是徐知意吗
我应该昨天去的,就差一点!
他将我抱得更紧,恨不得将我揉进骨血里,你还有我!
我仿佛听见了笑话你,你算什么若可以,我拿你去徐知意面前换回我父母
我将他推开你是帮凶!此时的我还以为他是大皇子的人。
你说你心属于我,不过汪洋假意中沙漏般泄出一滴真情罢了,你从来拿我父亲母亲,我宋攸宜当作你攀岩而上除掉二皇子一党的棋子
你不过是因为我只是一个不低不高侍郎之女,他日一朝你一番筹谋功成,妨碍不了你什么,也可随意丢弃。
攸宜,我从未这样想过!
若在昨日我就去了大牢,会不会不一样我终于压制不住情绪,连日来的不安终于决堤,从四面八方传来。
裴政用勺子将药缓缓喂进我口中,直至苦涩的药汁浸满舌尖,我才回过神来:这是什么药
你多日忧思,这是调养身子的。
喝过药我又睡过去,醒来这房中的药味令我作呕不已,遂我走出了房门,也是恰巧听到了下人议论的声音:
世子妃娘家今日都问斩了,世子竟还不休弃世子妃
旁边的婢子:就是,本来世子妃家世就不堪与世子相配,如今还是逆贼的女儿。
裴政走到了身旁,是出来寻我,也听到了这一番话。
裴政只看了一眼旁边的侍从:拖下去,发卖了。
两名婢子的求饶声萦绕在耳。
我抬头看天:裴政,我们和离吧!
他随即便脱口而出:休想!
你别的心愿,我都能替你完成,除了和离
那我要我父母活过来,你能做到吗
我讥讽他你做不到,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你一件也没做到
和离是我现下唯一的心愿。
迪庆向前来,见我们对峙,踌躇着要不要回禀事情:世子……
迪庆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想来也是回禀的。
来人,送世子妃回房!
屋内的药味还未散去,虽微弱,却闻着难耐。
迪庆身后的那人在我脑海渐渐浮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萦绕在心,却久久想不起来。
我身体累极了,又沉沉睡过去。
醒来后,春雨和我说:徐家也被抄家了!罪名与宋家一样。
这短短的半月里,上京城变了天,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的。
这婚事,一开始就是圣上赐下的,兵权亦是皇权,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皇子争权。
皇帝怕皇子不成材,遂安排了得力臣子教育成长,却怕皇子势大,君主若想握紧权力,自然得将妄图沾染皇权的臣子踩落。
裴政是皇帝的棋子,而我,不过是也是裴政棋盘上微不足道的一枚卒子。
娶我与娶徐知意并无二致,不过是先后家族的覆灭而已。
6.
我叫春雨拿来纸笔,写好和离书去书房找裴政,他一人坐在书房中,已落幕却不点灯,清隽的眉间拢着倦色,似驱散不掉。
我推门进去,他向我看来:用膳了吗,怎么不多休息
我问:我父母的尸身呢
他看着我,似乎不易开口,我眼眸盯着他,不容他退后一丝。
抿着的唇终于说话我去到时,已经被扔进乱葬岗,乱臣贼子,不准设坟供奉。
裴政!活的你救不了,死的你也带不回来!
世子。书房门外又响起迪庆的声音。
我看向门外,迪庆身后又站着那人,一瞬间,我想起了这个人为什么会给我一种熟悉感,他是三皇子的侍从。
原是如此,我看着眼前的裴政,只觉十分陌生,他眼眸藏着的谋算,我从未看清。
原来是为三皇子谋事。
我将和离书放置于他面前,沉默不语。
他叹息一声,颤着声却有力:我不会与你和离。
我直视他的眼睛:为什么!我们本就无情,你有一个逆贼之女的妻子很光彩吗
裴政!你娶我不就是因为这场争斗,我知道,大伯父拿我当棋子,可你裴政,你扪心自问,你又何曾拿我当妻子,现在双方执棋博弈,你赢了。
我下意识向前:裴政,你放过我吧!
啪!的一声响,我撞倒了一本书,书上夹着的一幅泛黄的画掉落,是一个少女蹙着眉喝药,身旁的少年递干果给少女,少女抔碗的左手手臂上有一块黄豆般大小的斑点胎记。
他上前捡起那画,轻语:我心悦于你,从一开始!
所以,我不会放开你。
我看向我左手手臂,同画上那女子一样的胎记。
7.
十年前,大伯父担任过皇子们一段时日的少师,在我宋府开设的学堂上课,那时的靖南王小世子也一同上课。
不过因为我常生病,去课上的时日更是少之又少,渐渐便忘了那段时日。
忘记了那个每次在仆从为我递上苦涩的药时,在一旁送我干果压苦味的少年。
我也曾为他仗义执言过。
原来的所传的年少情愫,竟是我与他。
那日马上质问,不过是得知了我竟是他心心念念的替他仗义执言的小女孩。
却又在他面前使了手段,这才止不住的质问,却又在后来那样对我好。
我身体极疲惫,吃的调养身子的药好似有安神的作用,浑浑噩噩地睡了几日。
睡中多梦,多是每年与父母亲相处仅有的一月光景,那时父亲每年都说:等父亲致仕,就带你母亲与你一同在江南好好过日子。
也想起读书时的那段时日。
似乎终于睡醒,那一日,我回到空荡荡的宋府。
曾经的朱门绣户不过半月就已落满尘埃,我摸着冰冷的门框,想起出嫁那天,母亲的两行清泪以及父亲眼尾的红丝。
如今,宋家没了,我又能回哪里去
噼里啪啦
的火声响起来时,我听见府外有人大喊:救火!快救火!
浓烟呛得我睁不开眼,恍惚间看见一个身影冲进火场。
是裴政,他浑身是灰,却死死护着我往门外跑:攸宜,别做傻事,我带你回家。
他将我带回了王府,命人看管住我,我以绝食为胁,或是又一次寻死。
裴政眼前的女子,苍白瘦弱,眼里不见明亮,不见一丝生气。
终于,他拿我没办法了:我送你回江南,你外祖父还在,也会送你家人回去。
我还有什么家人,我血脉相连的家人,他们都在乱葬岗呢!我连为他们收殓都不能!
我心如死灰,就似如今成灰的宋家,毫无生机。
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他颤抖着手将我拥入怀中就算是为你腹中你我的孩子,这多一个与你血脉相连的孩子,别寻死了。
孩子那些药
裴政,你又骗我一次。
自那天起,所有人都以为靖南王世子妃葬身火海。
裴政将我送回江南,经历了重大变故的我,心境早不似从前,腹中胎儿怀得并不安稳。
他将善妇科的赵太医送至江南,为我安胎,却还是因忧思不断,又了胎气,还出了血。
幸得赵太医及时针灸,再一次稳住了我腹中的孩子。
赵太医也劝说我:夫人得平心静气,少思多吃,孩子才能健康地生下来,孩子可是很努力地在母亲腹中成长的,母亲也得坚强些。
可父母双失的痛苦依旧萦绕心间,挥散不去。
直到那一个雨夜。
8.
江南才子众多,担心日后仕途,密切关注着上京局势。
江南盛传,圣上瞩意的皇储人选是四皇子,原本折掉大皇子和二皇子的羽翼便可替四皇子铺平道路,却不知,三皇子多年来的隐忍一触即发,势不可挡。
那一个雨夜,裴政的侍从迪庆敲响院门:世子妃,上京大乱,此地危险,请跟属下们走!
就这样我们一行人被带离了江南,路线持续往南走了,虽胎儿已经四个月,安稳不少,但还是顾及我怀有身孕,路程并不算太赶,五日后,到达了一个隐秘的山寨。
在那里我见到了我的父亲母亲,虽然略显憔悴,可那是活生生的人。
父亲告知我,他们也是两日之前才到达此山寨,当日是裴政安排他们假死逃生,所以在那一晚,他才没有带我去大牢。
但同时,在他将父母送离上京城之时,我父母被半路劫走了。
那时裴政还不知是谁掳走了我父母,事态未明朗,所以并没有对我说出真相,以防出了更严重的事故,令我更加难以接受。
只能将明面上的消息告知于我。
掠走我父母的是三皇子,并且将他们囚禁在上京城外的一出庄子。
但三皇子利用我父母胁迫于他,为他所用。他们达成了交易,因此三皇子放过了我父母。
同时三皇子也不知许诺了姜国何好处,如今的他,内有掌兵权的裴政襄助,外有母国姜族,权势如日中天。
裴政将上京城的为首官员乃至君城都控制起来,三皇子逼迫君主立他为皇储并退位,好让这一切名正言顺。
那为何我们需要躲藏我问迪庆。
因为世代忠君骁勇的靖南王一府岂会轻易受迫,裴政假意接受了三皇子的计划,实则是将官员与圣上都保护起来。
但此刻三皇子有姜国的支持,正逐渐把控着上京城,也在瓦解裴政的势力。
寨子安全但信息闭塞,不同于江南。
已经过去两月,任何消息都未曾收到,或生或死,或成或败,这是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随时被雨点打破。
我很担心裴政,他留给我的侍卫全是他身边最得力,其实寨子很安全,我多次催促迪庆他们回去辅助裴政。
迪庆也是个不懂变通的,总说:世子让我们护好世子妃。
在第三个月,终于有消息传来,此时我已怀胎七月。
信是一月前写的,几经波折才送上寨子。
三皇子谋反败,上京城已安定,无事,勿忧。
裴政又骗我!若已经无事,信岂会一月才送达,他也怎会不亲自前来!
我命迪庆立刻前去裴政身边,否则是想让我日日担心,动胎气流掉你们世子的血脉吗
一月无信。但寨子中下山买菜的人回来说,两月前,姜国借上京内乱,发动战争,已经掠夺了好几座城池,靖南王府领兵前去应战。
姜国从前就野心勃勃,二十年前兵败,后送了位公主和亲了事。现如今,修养生息二十年,挑唆三皇子夺权引起上京城内乱,再次卷土重来。
我听了这消息,一时情急,又动了胎气,想来腹中胎儿也是担心她的父亲,都急得早产。
早产凶险,我生了一日,终听婴儿啼哭,生完之后,力竭不已,昏睡了一日。醒来便见裴政抱着孩子坐在我床前的榻上。
他胜了。
攸宜
他眼里有我熟悉的星光,圣上为岳父平反了,你不再是逆贼之女。
上京城的动乱已处理好了,以后再也不会有这些事了。
等你养好月子,我们就回京城,从此我们好好过日子,不会再有这些事端。
但平定战乱的靖南王世子,君主寄予厚望,前程万里,我终究不想再进入这些皇权争斗之中,只想与家人好好生活在一起。
我忍下情绪:我与你还有何好日子过
他低声说攸宜,我们并未和离!
那又如何,靖南王世子妃已死,我们夫妻情分缘尽了!
这段情缘,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妄念。
我一开始就心属于你,从未把你和你家人当作棋子,我一直在……
但是裴政,我讨厌你,讨厌你什么都不说,我一次又一次地问你,你却自以为瞒着我才是对我好。
你怀揣着的年少情愫将我娶进门,可是在我眼里你我素不相识,你还曾质问于我
你可知,自你我婚约定下那日起,我在上京所到之处皆是对我的讥讽之言
我父亲母亲落大狱,但你却打着为我好的名义,什么都不与我说。
你可知我日日恐慌,活在煎熬之中。
我问过你多次你裴政当初娶我是因为什么
但你从未给我过答案。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想将我满腹得委屈说与他听。
我知他有他的难处,可那些误会与折磨,如果能开诚布公的讲一次,那我们也不会走到如此地步。
他的目光愣住,语气沉闷:攸宜,我是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讨生存的人,我不希望我的妻子同我一样,我只想尽我全力给她安稳的生活,我不想让她面对这些。
不必说了,我不会回上京。
但他总来江南,一来就讨好父亲母亲还有外祖父。
渐渐地,他们也都为裴政说好话。
9
时间如白云过隙,转眼三年。
上京君主以勤为先,积劳成疾,那场争储早已损耗其心血,但为其稚子,苦熬三年。
此时十三岁的四皇子登上君主之位,幼皇登基,政权交替,国力不稳,边地蛮荒借机挑起战乱,他领旨前去平定。
早有消息传便江南,靖南王英勇善战,带领将士们一一击溃敌军,大获全胜。
江南,上弦月高挂半空。
往日宁宁早就睡了,今日却哼哼唧唧不肯睡。
屋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至屋前:世子妃,属下迪庆。
世子在战场上受了重伤,生死未卜。
我打开房门。
世子昏迷了十日,偶得一刻清醒也是叫喊你的名字,求世子妃随属下去见见王爷吧!迪庆在我面前慌乱地跪求着。
听了这话我手脚顿然发软了起来,我知道了,你去套马车。
三日快马日夜兼程,终于从江南赶到蛮州之地
我见到了往日不可一世,清风朗月的靖南王世子裴政脸上毫无血色,静静地躺在床上。
军医在一旁说:左侧心脏上方,一支箭从那里穿透,再往下一寸,神仙都救不回来了。
房中药味,血腥味浓烈混杂,令我十分不适。
我抱着宁宁向前,宁宁,喊你父亲。
要是死了,你以后可就没有喊不到了。
往日我从不让宁宁喊他父亲,就连半年前他要上战场最后一次来看我们。
他逗宁宁,让她喊父亲。
宁宁小小的人儿正直严肃地摇摇头:母亲说要喊你叔叔,你不是父亲。
那时他说蛮荒来势汹汹,加之三年前应对姜国战役国本尚未恢复,这战艰险。恐怕会很长一段时日都不能来江南了。
我坚信他会打胜仗,却忘了他也是肉体凡胎,会受伤,会像这样伤得昏迷不醒。
三岁的宁宁还不懂伤重,生死未卜,只知道听了我的话,一声又一声地喊着:父亲,父亲
军医叹了口气:王妃。
我声音突然发软了起来:他会死吗
军医不确定的语气:虽没有正中心脏,却也伤及了心脉,已昏迷了半月,药也喝不进去多少,我怕再昏迷下去,可就……
三岁的宁宁还不懂伤重,生死未卜,只知道听了我的话,一声又一声地喊着:父亲,父亲
嬷嬷,带宁宁下去歇息吧赶路几日,大人都疲惫不堪,何况一个三岁小孩。
屋内寂静,我给裴政喂药,一勺只怕是只喝进去一滴,药似乎喝进了我嘴里,只觉喉咙里苦涩异,
裴政,若你醒来,我就原谅你!喃喃自语,说与床上之人听。
可回应的,却只有微弱的呼吸声。
世子妃,小姐吵着要寻您!想来是到了陌生之所,她不习惯。
迪庆将一封书信递给我,打开后是一封和离书这是世子在战前写下的,若他有什么不测,吩咐我们交给您。
在过去世子从未想过与世子妃您和离,就算是三年前那样危急的情况,他说过他会胜,所以安心地将属下等留在您身边护您!
这三年来,我早已不埋怨他。
我偏安一隅,他志怀天下,从一开始,我们便不适合。遂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开他。
他应当有更伟大的前程,而我也不想做扯住风筝的线。
但此刻,如果面前的人就此离我而去,我也将悔恨终生。
你要问我对裴政最心动是那刻
那时,他虚弱地抬起手,擦去我为他终于醒来的激动的泪水。
我在梦中听见我的妻子喃喃自语,若我醒来我就原谅我,我就赶紧醒过来了。
那一刻,我的心,划过十年前,再次见到那个温暖的少年。
10.
宁宁的大名叫什么
是阿娘给我起的,叫裴颂,好听吧!
裴颂,姓裴,名颂,谐音宋。
是裴政与宋攸宜的孩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