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线上的日子》
清晨六点,闹钟准时响起。王强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从八人间的铁架床上爬下来。宿舍里弥漫着汗水和泡面的混合气味,窗外还是一片漆黑。他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穿上印着厂标的蓝色工装,踩着发黄的帆布鞋出了门。
初冬的风刮得人脸生疼。厂区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工人们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安检门前。王强掏出工牌刷过闸机,金属探测器的嗡鸣声在耳边回荡。他快步走向三号车间,远远就听见流水线运转的轰鸣声。
强子!同组的李师傅朝他招手,今天你负责打螺丝,老位置。
王强点点头,站到了传送带旁的工作台前。面前的零件托盘里堆满了金属外壳,旁边是装满螺丝的塑料盒。他戴上劳保手套,拿起电动螺丝刀试了试力度。七点整,流水线开始运转,第一个外壳缓缓滑到他面前。
咔嗒、咔嗒,螺丝刀的声音很快融入车间的噪音里。王强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拿起外壳,对准孔位,按下开关,检查松紧度。这个动作他每天要重复两千多次,右手虎口处已经磨出了厚厚的老茧。
上午十点,车间温度升到三十度。王强的后背湿透了,汗水顺着安全帽边缘往下淌。他趁着换料的间隙猛灌了几口水,塑料水瓶上沾满了油污。流水线不会停,组长在过道上来回巡视,谁要是动作慢了就会收到严厉的眼神。
午饭时间只有二十分钟。王强端着不锈钢餐盘,在食堂角落找了个位置。今天的菜是土豆炖鸡架,浮着厚厚的油花。他狼吞虎咽地吃完,靠在墙上闭目养神。手机里母亲发来消息问近况,他回复说一切都好,然后删掉了昨天拍的起水泡的手指照片。
下午的工作更加煎熬。连续站立七个小时后,王强的腰椎开始刺痛。传送带上的零件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螺丝刀的声音在脑海里形成顽固的回响。三点多的时候,新来的临时工小李操作失误,整条流水线被迫暂停。组长暴跳如雷的骂声在车间回荡,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傍晚六点,下班铃声终于响起。王强拖着僵硬的腿走向更衣室,工装裤上沾满了金属碎屑。洗手时他发现右手无名指又肿了,这是上周被螺丝刀夹伤的。厂区门口的小卖部前排着长队,他买了瓶最便宜的红花油。
回到宿舍时天已经黑透。王强趴在床上让室友帮忙擦药,疼得直抽气。上铺的老张正在视频通话,手机里传来孩子稚嫩的背书声。窗外,夜班工人的身影在厂区灯光下来回晃动,机器的轰鸣昼夜不停。
熄灯后,王强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发呆。明天是发薪日,他盘算着要往家里寄多少钱。枕头下的笔记本里记着一串数字:2736。这是他今年打过的螺丝总数,平均每天228个。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他迷迷糊糊地想,等攒够五万块就回老家开个修理铺。
月光从铁窗栅栏间漏进来,照在床底的劳保鞋上。鞋底沾着的金属碎屑微微发亮,像散落的星星。
王强在睡梦中被尖锐的哨声惊醒。宿舍管理员老刘正挨个敲门:紧急加班!流水线故障抢修完毕,所有工人立即到岗!他看了眼手机,凌晨三点十七分。
车间里灯火通明,弥漫着烧焦的橡胶味。技术员围着维修中的设备打转,地上散落着沾满油污的工具。王强被临时调到包装组,负责给成品贴标签。他的眼皮直打架,机械地重复撕贴动作时,不小心把标签贴歪了半厘米。
你瞎啊!质检员突然冲过来,把不合格的成品狠狠摔在地上。塑料外壳裂开的声音让王强彻底清醒,他低头道歉,却看见对方皮鞋上沾着自己早上打过的螺丝。
天亮时分,疲惫的工人们领到了加班餐券。食堂阿姨多给了王强半个馒头,小声说:看你脸色发青。他道谢时发现阿姨右手小指少了半截,那是十年前被和面机绞掉的。
发薪日的队伍排到厂区外。王强捏着薄薄的信封,在ATM机前犹豫了很久。最终他取出两千,剩下的全部转回老家。汇款单附言栏里他写下给爸买药,又划掉改成家里先用。
回宿舍路上,他看见招工栏贴着新公告:全勤奖上调至300元。旁边蹲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往笔记本上抄写什么。那人抬头时,王强注意到他白净的脖子上挂着和自己一样的工牌。
周末的工业区格外安静。王强在网吧熬过整个下午,盯着招聘网站发呆。屏幕右下角不断弹出高薪诚聘的弹窗,点开却都是要求大专学历。回厂路上,夜市摊主正在收摊,有个小女孩蹲在路边写作业,塑料凳上摆着碗吃剩的炒粉。
深夜的宿舍弥漫着跌打药酒的味道。上铺的老张咳得厉害,说要去医院拍片。王强把刚买的止咳糖浆塞给他,想起上个月离职的工友也是先咳嗽,后来再没回来。窗外,货运火车拉着长笛驶过,震得玻璃嗡嗡作响。
周一的晨会上,主任宣布要引进新设备。以后打螺丝全部改用机械臂。他说这话时,王强正盯着自己长满茧子的手掌。散会后,李师傅偷偷告诉他,厂里准备裁掉三分之一的老员工。
那天下午,王强特意数了数自己打的螺丝:317个。他把数字记在本子上,在后面画了个小小的五角星。下班时,他看见戴眼镜的年轻人被组长叫进办公室,手里攥着那本写满字的笔记本。
暴雨突至的夜晚,王强梦见自己站在无尽的流水线前。传送带上流动的不再是零件,而是一张张汇款单。每张单子上都印着不同的数字,却怎么也凑不够五万。醒来时,他发现枕套湿了一大片,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打湿的。
王强在食堂吃饭时听说,戴眼镜的年轻人叫陈默,是大学生来体验生活的。这个消息像一滴油掉进沸水里,在工人间炸开了锅。有人羡慕地说读书人就是不一样,更多人则嗤之以鼻:装什么装,最后还不是和我们一样打螺丝。
那天中午,王强看见陈默独自坐在角落,面前的饭菜几乎没动。他犹豫了一下,端着餐盘走过去。陈默抬头时,眼镜片上还沾着车间的油污。
你真是大学生王强问。
陈默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学生证。王强盯着那个烫金的校徽,突然想起自己辍学时,班主任惋惜的眼神。他咽下嘴里发硬的米饭:那为什么来这儿
写论文。陈默的声音很轻,关于工业化与劳工生存现状的。
王强听不懂这些词,但他注意到陈默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东西——工人们的作息时间、工资明细、甚至还有车间温度变化曲线。他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己打了三年螺丝,却从没想过这些数字有什么意义。
下午的流水线依然轰鸣。王强打螺丝时,余光瞥见陈默被组长叫去搬货。瘦弱的身体扛着沉重的金属箱,眼镜滑到鼻尖都不敢扶。下班时,王强看见他躲在更衣室揉肩膀,白衬衫后背全是汗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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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持续了三天。厂区排水不畅,积水漫过脚踝。王强的劳保鞋开了胶,每走一步都咕叽作响。陈默不知从哪弄来防水胶布,蹲在地上帮他粘鞋。两人蹲在屋檐下,雨水顺着铁皮哗哗流下。
你们大学生毕业后能挣多少王强突然问。
陈默推了推眼镜:看专业,四五千到一两万都有。
王强盯着自己裂开的鞋尖,想起上个月工资条上的数字:2876。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陈默没来上班。有人说他被组长故意安排去清洗油污池,晕倒了;也有人说他自己辞职了。王强经过空荡荡的工作台时,发现地上掉着一页撕碎的笔记,上面写着:平均日工作时间11.7小时,时薪9.8元。
周末,王强去了趟城里的书店。他在经济类书架前站了很久,最终买了本《工人权益保障法》。回厂的公交车上,他翻开扉页,看见陈默用铅笔写的一行小字:记住,螺丝会生锈,人不会。
夜班时,新来的机械臂开始试运行。王强被调去监督设备,看着钢铁手臂精准地打出一个又一个螺丝。组长得意地说:这东西不吃不喝不请假,效率顶三个人。王强盯着闪烁的指示灯,突然想起老家地里报废的拖拉机——它也曾代替过二十个弯腰插秧的农民。
凌晨四点,王强在休息室遇见咳血的老张。对方摆摆手说没事,却把带血丝的纸巾攥成团。窗外,第一批早班工人正走进厂区,他们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一列疲惫的蚂蚁。
王强开始频繁地做梦。梦里他站在一片荒芜的田野上,手里握着的不是螺丝刀,而是一把生锈的镰刀。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像是老张的,又像是更多人的。醒来时,枕边放着那本《工人权益保障法》,书页上沾着机油的手指印格外刺眼。
机械臂正式上岗那天,车间裁掉了十五个老工人。李师傅临走时塞给王强一个锈迹斑斑的扳手,跟了我八年的老伙计,留着防身。王强摸着扳手上的凹痕,那是某次工伤时磕在机床上的印记。
食堂的菜价悄悄涨了五毛。王强排队时听见前面两个工友在嘀咕:听说老张查出尘肺病,厂里只赔了两万。不锈钢餐盘反射着刺眼的白光,他突然想起陈默笔记里写的防护设备不合格率87%。
午休时间,王强破天荒去了厂区后面的小树林。枯黄的落叶堆里,他看见几只蚂蚁正搬运一粒米饭。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照下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掏出手机,第一次在网上搜索尘肺病能活多久。
晚上洗澡时,王强发现胸口出现了几处莫名的淤青。热水冲在背上,蒸腾的雾气中他恍惚看见老家墙上贴着的奖状——那是初中物理竞赛三等奖,老师曾说他手巧,适合当工程师。
厂里开始流行一种奇怪的赌博:猜明天谁会收到辞退通知。王强从不参与,但每天下班都会数一遍更衣室里空置的储物柜。有天清晨,他在打卡机前遇见新来的暑期工,是个满脸稚气的男孩,正笨拙地系着安全帽带子。
七月的暴雨来得又急又猛。王强冒雨去邮局给家里汇款,路过网吧时看见陈默在门口发传单。雨水打湿了传单上的字,但劳工权益讲座几个大字依然清晰。陈默认出他,往他手里塞了张干燥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个法律援助热线。
回到宿舍,王强发现老张的床铺空了。室友说人被送回老家了,行李就一个破编织袋。他在老张枕头下找到半包没抽完的烟,烟盒背面歪歪扭扭写着女儿的电话号码。
夜班时,王强负责给机械臂加润滑油。冰冷的金属手臂在黑暗中泛着幽光,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看的科幻片里,机器人就是这样取代人类的。组长巡查经过,他下意识把《工人权益保障法》藏进工具箱最底层。
发薪日那天,王强账户里多了笔莫名的补助金。财务室的人说这是技术进步补偿金,够买十箱泡面。他站在ATM机前,第一次没有立即给家里转账。
午夜的宿舍鼾声四起。王强打着手电筒,用李师傅给的扳手在床板背面刻下一道新划痕。这是今年的第29道,每道代表一个离开的工友。窗外,月光照在停车棚顶的积水里,晃动着细碎的银光,像无数个没拧紧的螺丝在反光。
王强开始频繁地咳嗽。起初只是偶尔干咳几声,后来发展到每早醒来喉咙里都泛着铁锈味。他偷偷去厂区医务室开药,穿白大褂的姑娘头也不抬地写着处方:多喝水,少说话。药片装在透明塑料袋里,没有任何标签。
车间的排气扇坏了三天。金属粉尘在阳光下形成细密的雾,工人们戴着薄如蝉翼的口罩继续作业。王强打螺丝时,发现陈默留下的那页笔记还粘在工具箱内侧,数字已经模糊不清,但肺功能损伤率62%几个字仍依稀可辨。
八月十五那天,厂里破例发了月饼。王强把自己那份给了新来的暑期工,男孩感激地笑了,露出两颗虎牙。下班路上,王强看见男孩蹲在路边视频通话,手机里传来爸爸什么时候回家的童声。路灯下,月饼包装上的金线闪着虚假的光泽。
王强开始收集各种证据。他用手机拍下锈蚀的安全阀、没有防护网的切割机,以及贴着已检修标签的故障设备。这些照片存在一个加密相册里,取名叫五万块——这是他计算出的治疗早期尘肺病需要的费用。
老张的女儿打来电话时是个雨天。王强站在便利店屋檐下,听电话那头的哭声混着雨声:我爸走了...厂里说不是工伤...雨水顺着手机充电口渗进去,屏幕闪烁几下后彻底黑了。
第二天,王强拨通了陈默留下的法律援助热线。接电话的律师声音温和,问了几个关于工作环境的问题。挂断前,律师突然说:你知道么,你们厂用的除锈剂,在欧洲十年前就禁用了。王强盯着自己指甲缝里永远洗不掉的黄色污渍,喉咙发紧。
厂区公告栏贴出新的安全生产标语那天,王强被叫进了主任办公室。桌上摆着他藏在工具箱里的那本书,书页间还夹着陈默的纸条。年轻人不要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主任推过来一个信封,这是下个月的技术培训名额。
信封里是张职业技术学校的入学通知。王强盯着机械设备维护的专业名称,想起初中班主任说过的话。走出办公室时,他把信封对折塞进裤兜,正好盖住右腿上被酸液灼伤的疤痕。
夜班休息时,王强在更衣室发现暑期工躲在角落哭。男孩的右手小指肿得发亮,是被冲床压的。千万别报工伤,男孩抽噎着说,组长答应给我转正...王强用李师傅的扳手帮他把变形的戒指剪断时,金属断裂的声音像极了螺丝刀空转的声响。
凌晨三点,王强站在宿舍天台。远处工业园区灯火通明,无数个像他一样的蓝点在流水线上移动。手机相册里,存着刚拍下的职业病鉴定申请表。第一缕阳光照过来时,他给家里转了账,备注写着:先治病。
王强把职业病鉴定申请表折成小小的方块,藏在了劳保鞋的夹层里。每天穿鞋时,纸张边缘硌着脚心,像一种无言的提醒。车间里的排气扇终于修好了,但没人注意到新换的扇叶比原来短了一截,排风量只有从前的一半。
九月的第一场台风来袭时,厂里要求全员加班赶订单。王强站在漏雨的仓库里清点货物,雨水顺着天花板裂缝滴在库存单上,把防护口罩2000只的字迹晕染成模糊的蓝斑。他的咳嗽越来越严重,有次吐出的痰里带着血丝,被他用纸巾包起来扔进了车间外的化工废料桶。
陈默突然出现在厂门口,举着法律援助的牌子。保安赶他走时,王强看见他白衬衫口袋里插着的钢笔——和当初在车间记笔记时用的是同一支。午休时间,王强在厂区围墙外找到了陈默,对方塞给他一张名片:职业病鉴定中心的医生,就说我介绍的。
新来的车间主任开始推行微笑服务制度,要求工人作业时必须露出八颗牙齿。王强试着在打螺丝时保持微笑,结果因为面部肌肉抽搐差点打歪了零件。更衣室的镜子上贴着标语:今天你微笑了吗,下面不知谁用马克笔画了个哭脸。
王强去职业病鉴定中心那天,请了病假。公交车上,他遇见被辞退的李师傅,对方怀里抱着个纸箱,里面装着退休证和一小盆蔫了的绿萝。二十年工龄换这个,李师傅苦笑着指了指绿萝,比老张强,好歹还活着。阳光透过车窗照在退休证上,烫金的字刺得人眼睛发疼。
医生看完胸片后沉默了很久。王强盯着墙上的人体解剖图,突然发现工人的肺在图上被画成了灰色,和其他器官的粉色形成鲜明对比。二期尘肺,医生最终开口,需要立即治疗。诊断书上盖着鲜红的公章,像一滩凝固的血。
回厂的路上,王强买了一包最贵的口罩。小贩殷勤地介绍:这能防PM2.5呢!王强没忍心告诉他,车间里漂浮的是金属颗粒物,直径还不到2.5微米的一半。路过网吧时,他看见暑期工在里面打游戏,右手小指上缠着脏兮兮的绷带。
宿舍楼下的布告栏更新了通知:本月优秀员工是机械臂操作员。照片里,崭新的机械臂闪着冷光,胸前戴着大红花。王强把职业病诊断书折成纸飞机,从窗口扔了出去。夜风吹着纸飞机在厂区上空盘旋,最后落在正在加班的3号车间屋顶上。
凌晨四点,王强从梦中惊醒。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颗螺丝,被巨大的机械臂拧进正在运转的流水线。醒来时发现手里攥着陈默的名片,汗湿的指印模糊了电话号码的前三位。窗外,第一批早班工人正走进厂区,他们的蓝色工装在晨雾中连成一片模糊的海洋。
王强把诊断书复印了三份。一份寄回老家,一份锁进工具箱最底层,还有一份他随身带着,折成四方形塞在工牌夹层里。每次刷卡进厂时,机器嘀的一声响,他都感觉像是胸口又被刺了一下。
车间的机械臂突然故障,喷溅的液压油弄脏了安全生产标语。组长骂骂咧咧地叫王强去修理,这是他第一次触碰这台取代了十二个工人的机器。拧开防护罩时,他发现里面积满了金属粉尘,就像他昨天在胸片上看到的阴影。
国庆节前,厂里搞了个技能比武大赛。王强被迫报名参加打螺丝项目,裁判是那台修好的机械臂。比赛时他的速度比机器慢了整整一倍,但赢得了最具工匠精神奖。奖品是个印着厂徽的保温杯,他转手送给了咳得厉害的包装组大姐。
王强开始偷偷记录每个工友的咳嗽声。更衣室的储物柜成了他的档案室,306柜记着老张的尘肺,215柜记着李师傅的腰肌劳损,127柜贴着暑期工小指骨折的照片。有天下班他发现自己的412柜被人撬过,但那张藏在工作证后面的诊断书还在。
陈默介绍的律师终于回电,说案子可以打,但需要更多证据。王强趁着夜班偷拍了化学品仓库,镜头里各种颜色的桶上贴着骷髅标志,而旁边的消防栓早就过了检修期。拍照时他的手抖得厉害,取景框里不时闪过老张床头那包没抽完的烟。
厂里突然宣布要体检,工人排着长队做胸透。轮到王强时,医生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最后在体检表上盖了合格章。他看见体检表最下方印着厂医的名字,想起上周在食堂看见这位厂医和车间主任一起喝酒。
立冬那天,王强收到了老家寄来的包裹。里面有一罐母亲腌的辣酱,还有张皱巴巴的汇款单存根——父亲把他寄回去的钱都存了起来,一分没动。包裹最底下压着初中班主任的名片,背面写着学校缺实习电工。
法律援助终于立案的消息传来时,王强正在给机械臂更换零件。扳手突然打滑,在他虎口划出一道口子。血滴在银色金属臂上,像一个个小小的惊叹号。组长跑来骂人,他第一次没有低头,而是举起受伤的手问:这算工伤吗
宿舍楼开始张贴春节留守工人的报名表。王强在名单里看到自己的名字,后面跟着括号:自愿。他掏出诊断书复印件,轻轻贴在了公告栏上,盖住了那个虚假的自愿。夜风吹过,纸张哗啦作响,像无数张没拿到手的工资单在抗议。
凌晨交班时,王强看见暑期工蹲在车间门口哭。男孩的转正申请被拒了,理由是小指残疾影响企业形象。王强把李师傅给的扳手塞给他:留着防身。远处,第一缕阳光照在厂区大门安全生产500天的牌子上,那个数字5已经褪成了淡粉色。
王强在法律援助文件上签下名字时,右手还缠着纱布。墨水渗进纱布的纤维里,在签名处晕开一片蓝色,像他胸片上那些扩散的阴影。律师说案子至少要打两年,他点点头,想起父亲抽屉里那瓶吃了三年的降压药。
厂区突然开始翻新外墙。王强和工友们被派去刮掉旧标语,刷上崭新的以人为本四个大字。油漆味熏得他直流眼泪,恍惚间看见老张的女儿站在厂门口,手里捧着个盖着红布的骨灰盒。风掀起红布一角,露出上面印着的厂徽。
机械臂又坏了,这次是电路板烧毁。德国来的工程师边修边摇头,说是因为粉尘太多。王强帮忙递工具时,听见他用德语对同事说:这些中国工人就像一次性零件。工具箱里,李师傅的扳手突然变得异常沉重。
圣诞节前,厂里给每个工人发了红包。王强拆开薄薄的红纸,里面是张代金券,只能用于厂区超市。他拿着它去买润喉糖,收银员说券差两块钱不够,问他是否要现金补足。窗外,总经理的新车正缓缓驶过,车头的小金人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元旦凌晨,王强被咳醒,发现枕头上沾着血丝。手机屏幕亮起,是陈默发来的消息:案子下周开庭。他望向窗外,新年的第一场雪正落在停车棚顶,盖住了暑期工离职时摔碎的保温杯。
开庭那天,王强穿上了最体面的衬衫,却发现袖口已经被车间酸液腐蚀出几个小洞。法官翻阅证据时,他数着法庭天花板上的裂缝,正好和他去年打过的螺丝数量相同。休庭时,厂方律师递来和解协议,赔偿金额刚好是五万块。
回厂的公交车上,王强遇见被辞退的包装组大姐。她怀里抱着个纸箱,里面装着工作证和一瓶没开封的红花油。早知道该把这油用了,她苦笑着说,现在腰椎间盘突出,抹什么也没用了。车窗外的广告牌上,明星正微笑着展示某款手机,背面闪着机械臂一样冰冷的光泽。
厂门口贴出了王强的开除通知,理由是旷工三日。他站在公告栏前,发现自己的名字被雨水打湿,墨迹顺着强字最后一笔往下流,像道黑色的眼泪。保安催他快点收拾行李,他慢慢走回车间,最后一次抚摸那些打过千万颗螺丝的工作台。
宿舍楼下,暑期工等着帮他搬行李。男孩的小指永远弯曲着,但握起李师傅的扳手时格外有力。王强把工具箱留给了他,只带走那本翻烂的《工人权益保障法》。书页间夹着的胸片在夕阳下泛着白光,像枚永不生锈的螺丝。
最后一班公交车驶离工业区时,王强看见新一批求职者正走向厂区。他们蓝色的工装像一片移动的海,而陈默依旧站在大门口,白衬衫口袋里插着那支钢笔。远处,机械臂的剪影在车间窗口起起落落,像在打着一颗看不见的螺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