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还能看见光吗
能啊,光是三角形的,刺进心脏的那种。
病房里的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如同尖锐的三角形光芒。
第一章:断裂的天鹅
林听雨的手机震动了。
微信消息弹窗:雨宝,明天的毕业汇演,你来吗
她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舞蹈系的班级群里,照片一张接一张地刷屏——练功房里,曾经的同学们穿着白色纱裙,脚尖轻盈地点在地板上。
不了。她打了两个字,又删除。
有事。再次删除。
最后,她关掉了屏幕。
病房里的空调发出嗡嗡声,像某种巨大昆虫的翅膀。窗外,云海市的天空灰蒙蒙的,PM2.5指数显示为187。她能听见隔壁床的老太太在念叨:这该死的天气,把人的骨头都熏黑了。
护士推门进来,手里拿着药盒:林听雨,该吃药了。
白色的药片在掌心里排成一排,像微缩的墓碑。止痛片、抗抑郁药、助眠药……她机械地吞下,喉咙里泛起苦涩的金属味。
你的假肢适配师约了下午两点。护士翻看记录本,这是第几次了
第七次。林听雨说。
每一次,她都站在镜子前,看着那两根冰冷的金属杆替代了她的双腿。假肢技师会说:再调整一下,会更自然的。可是什么是自然当你的身体被机器替代,当每一步都需要刻意计算平衡点,自然早就死了。
手机又震了。是妈妈:宝贝,中午想吃什么妈给你送来。
她没有回复。食物在胃里只是负担,像石头一样沉甸甸地坠着。
隔壁床的老太太突然说:姑娘,你以前是跳舞的吧
林听雨愣了一下:您怎么知道
你的手。老太太指了指,即使躺着,你的手指也在跳舞。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划着弧线,肌肉记忆比她的意志更诚实。那些年练功房里的汗水,把杆前的血泡,都刻进了骨头里。
我儿子也是搞艺术的。老太太继续说,画画的。后来眼睛瞎了,就不画了。
那他现在……
死了。老太太平静地说,从天台跳下去的。他说,看不见色彩的画家,不如死了干净。
病房里陷入沉默。监护仪的滴答声像倒计时。
下午两点,假肢适配师准时到达。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戴着口罩,眼神里有职业性的冷漠。
今天试试新的硅胶衬垫。他说,进口的,一万八一个。
林听雨看着那两个肉色的套子,恶心感涌上喉头。它们试图模仿皮肤的质感,却像尸体的断肢。
不用了。她说。
你得学会接受。适配师的语气有些不耐烦,这已经是市面上最好的了。
接受。这个词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三年来,每个人都在教她接受——接受残缺,接受同情,接受一个没有舞台的未来。
适配师走后,她打开手机相册。那是三年前的圣诞节演出,她穿着黑天鹅的服装,在聚光灯下旋转。照片里的女孩笑得那么灿烂,仿佛拥有整个世界。
她不知道,36小时后,一辆失控的泥头车会彻底改变一切。
微信又响了。舞蹈系的老师发来语音:听雨,我知道你可能不想来,但这是最后一次了。你的《天鹅湖》编舞,我们想用在汇演上,算是……纪念。
纪念。又一个刺耳的词。
她按下语音键,嘴唇颤抖:我死了吗需要被纪念
发送。撤回。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敲打着玻璃,像某种莫斯电码。她想起小时候,外婆说雨水能洗净一切。可是有些东西,永远洗不干净。
晚上九点,病房熄灯。
她躺在黑暗中,幻肢痛又开始了。那是一种诡异的感觉——明明腿已经不在了,神经却还在向大脑传递疼痛信号。医生说这是正常的,最多持续几年。
可是比幻肢更痛的,是幻梦。每个夜晚,她都梦见自己在跳舞。脚尖轻点,身体如羽毛般飞起。然后猛然惊醒,摸到床单上空荡荡的下半身。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是大学室友:听说你不来毕业典礼我们帮你领证书吧。
她盯着屏幕很久,打下一行字:
不必了。那个会跳舞的林听雨,已经死在三年前的冬天了。
发送。
这一次,她没有撤回。
第二章:褪色的练功服
凌晨四点,林听雨被噩梦惊醒。
梦里,她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打在身上。音乐响起——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她抬起手臂,准备起舞,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低头一看,腿不见了,只有两滩血水在地板上蔓延。
观众席上传来窃窃私语:看,没腿的天鹅。
她猛地睁开眼,额头全是冷汗。隔壁床的老太太打着呼噜,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手机屏幕显示4:17。她打开微信,母亲三小时前发来的消息还未读:宝贝睡了吗妈妈给你炖了骨头汤,明天带来。
她没有回复。母亲的关怀像潮水,要把她淹没。
失眠的时候,她总会翻看旧照片。手指划过屏幕,一张张定格的时光在眼前闪过——
2019年,省舞蹈比赛金奖,她抱着奖杯笑得像花;
2020年,北京舞蹈学院夏令营,她和偶像同台;
2021年,最后一次登台,那个平安夜……
她停在一张照片上。那是练功房的日常,她穿着褪色的粉色练功服,一条腿高高抬起,搭在把杆上。汗水浸透了衣服,脸却笑得很甜。
旁边写着一行小字:今日份的疼痛,明日份的完美。
现在看来,像个笑话。
天微微亮了。护士进来量体温,看见她醒着:又失眠了要不要开点安定
不用。她摇头。
安定能让人睡着,却不能让人忘记。
早上八点,康复训练时间。
理疗师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总是元气满满:林姐,今天我们练习用假肢上下楼梯。
林听雨套上假肢,冰冷的金属贴着残肢。每走一步,硅胶衬垫都会摩擦皮肤,像细小的刀片在切割。
很好,保持平衡。理疗师在旁边鼓励,你看,比昨天进步了。
进步。她在心里冷笑。从一个能在舞台上飞翔的人,退化成需要练习走路的残废,这也叫进步
楼梯间里,她遇见了隔壁病房的男孩。十五岁,骨肉瘤,左腿截肢。男孩拄着拐杖,艰难地往上爬。
姐姐。男孩叫住她,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跳舞的。她简短地回答。
男孩眼睛亮了:真的吗我妈说,会跳舞的人最美了。
她没有回答,继续往上走。在某个转角,她听见男孩对他妈妈说:我将来也想学跳舞。
傻孩子,你这样怎么跳
装上假肢就可以了呀。护士阿姨说,现在的假肢很先进的。
她加快脚步,逃离这天真的对话。
回到病房,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来电。打开一看,都是舞蹈系的同学。
她一个都没回。
中午,母亲如约送来骨头汤。保温盒打开,热气腾腾的香味扑鼻而来。
医生说,多补钙对恢复有好处。母亲边说边摆碗筷,我还加了枸杞和红枣。
林听雨看着白色的汤水,胃里泛起酸水:妈,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一点。母亲坚持,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她接过碗,一口一口地喝。味道其实很好,可是咽下去的时候,像在吞刀片。
母亲坐在床边,欲言又止。
妈,你想说什么
听雨,你舞蹈系的辅导员打电话来了。母亲小心翼翼地开口,说是毕业典礼,想邀请你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
我不去。她打断。
可是……
妈,我不想让他们看见现在的我。她放下碗,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优秀毕业生',像马戏团的猴子。
母亲的眼圈红了:听雨,你这样说自己,妈妈很难过。
难过。她想笑。比起失去双腿的人,旁观者有什么资格难过
母亲走后,她躺回床上。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像她的心情。
手机响了。是大学最好的闺蜜小艺:听雨,我们能来看你吗
她盯着屏幕很久,打下两个字:别来。
为什么我们都很想你。
我不想你们看见现在的我。
可你还是你啊。
还是吗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苍白的脸,凹陷的眼窝,干枯的长发。那个在舞台上发光的林听雨,早就死了。
下午,心理医生来查房。这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总是面带微笑。
听雨,最近感觉怎么样
还行。她敷衍。
有做噩梦吗
偶尔。
梦见什么
跳舞。她顿了顿,梦见自己还能跳舞。
心理医生在本子上记着什么:这很正常。创伤后应激反应的一种表现。
创伤后应激反应。又是一个医学名词。他们总是给痛苦贴上标签,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它的重量。
你有想过未来吗心理医生问。
未来她苦笑。一个不能跳舞的舞者,有什么未来
晚上,病房里特别安静。老太太出院了,新来的病人还没到。
她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幻肢痛又开始了。那种钻心的疼,从不存在的脚趾一直蔓延到大腿根部。
她摸出手机,打开备忘录。
如果我死了,她打字,请把我火化,骨灰撒在学校的练功房里。
打完又觉得矫情,全部删除。
凌晨两点,她终于睡着了。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平安夜。舞台上灯火通明,她穿着黑天鹅的服装,在音乐中旋转、跳跃。台下掌声雷动,有人喊:再来一个!
她笑着谢幕,准备返场。
然后,刺耳的刹车声响起。
她惊醒过来,枕头已经被汗水浸透。
第三章:塑料花的葬礼
雨下了整整一周。
林听雨趴在窗边,看着外面的世界融化在水汽里。街道上的行人撑着伞匆匆而过,像一朵朵移动的黑色蘑菇。
她想起以前下雨天,总是要在练功房加练。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混合着钢琴曲,有种奇异的韵律感。
滴答、滴答……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打着拍子。
手机震动。一条推送新闻:《云海市地铁3号线因暴雨停运,大量乘客滞留》。
下面的评论里,有人抱怨上班迟到,有人担心外卖送不到。城市在雨中哀嚎,每个人都在为琐碎的不便焦虑。
她关掉手机。这些烦恼多么奢侈——他们还有地方可去,还有腿可以行走。
敲门声响起。是那个骨肉瘤的男孩。
姐姐,男孩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我妈买了花,说要送给你。
一束粉色的康乃馨,用塑料纸包着,还挂着超市的价签:12.9元。
谢谢。她接过花。
男孩没有走,在门口踌躇:姐姐,你能教我跳舞吗
我……她愣住了。
就一点点基础动作就好。男孩眼巴巴地看着她,我想给我妈一个惊喜。她生日快到了。
林听雨看着男孩期待的眼神,那里面有她曾经熟悉的光。
你的腿……
医生说,装上假肢后可以做大部分运动。男孩骄傲地说,我已经在练习了。
她沉默了很久:好吧。明天下午,在康复室。
男孩高兴地蹦起来——用一条腿:谢谢姐姐!
他走后,林听雨盯着那束廉价的康乃馨发呆。塑料花瓣在灯光下泛着假惺惺的光泽,像极了她的假肢。
晚饭时间。食堂的轮椅通道又堵了。
一个中年妇女推着瘫痪的丈夫,挡在过道中间。轮椅上的男人口水流到下巴,眼神涣散。
让一让!后面有人不耐烦地催促。
妇女慌忙道歉,手忙脚乱地调整轮椅方向。男人的手臂无力地垂着,像断了线的木偶。
林听雨认出了他们——401病房的,脑梗。男人曾是个工程师,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
她默默转动轮椅,绕了个远路。
食堂里,电视在播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本市将举办第三届残障人士就业招聘会,为残疾人提供更多工作机会……
旁边桌的病友嗤笑:去扫大街吗
知足吧。另一个接话,能自己吃饭就不错了。
林听雨低头扒饭。米粒在嘴里像沙子。
回病房的路上,她遇见了主治医生。
林听雨。医生叫住她,最新的复查结果出来了。
她停下轮椅。
恢复得不错。医生翻着病历,下周可以考虑出院了。
出院。这个词像针扎在心上。
我……还没准备好。
医生推了推眼镜:在医院待太久也不好。你需要回归正常生活。
正常生活。她在心里冷笑。对她来说,什么是正常
夜里十点。她翻出那套收在柜子最底层的练功服。
粉色早就褪成了灰白,领口和袖口磨损严重。她把脸埋进衣服里,还能闻到一点汗水和松香的味道。
这是她最后一次穿它的那个冬天,平安夜演出结束,她还没来得及换下来,就……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喂
请问是林听雨小姐吗对方声音很职业,我是华艺娱乐的星探。在网上看到了您之前的舞蹈视频,想问您有没有兴趣……
她挂断了电话。
这种电话最近接了不少。大概是有人把她以前的表演视频发到了网上,配文都很煽情:《天才舞者车祸截肢,天妒英才》之类的。
她恨这种消费苦难的方式。
凌晨。雨停了。
她坐在窗边,看着城市的灯火。远处的云海大厦顶层,有家24小时健身房。透过玻璃幕墙,能看见有人在跑步机上奔跑。
她想起自己也曾在那里训练过。凌晨的健身房几乎没人,她可以对着整面墙的镜子练舞,一遍又一遍,直到保安来赶人。
现在那些镜子还在,映照着别人的汗水。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舞蹈系的班长:听雨,我们商量过了。毕业汇演,大家想表演你编的《折翼》。你看……
《折翼》。她大三时的作品,讲述一只断了翅膀的天鹅,学会用另一种方式飞翔的故事。
当时只是个作业,现在看来像个预言。
随便吧。她回复。
那你来看吗我们想把这个作品献给你。
献给我像献给死人一样吗
她没有再回复。
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睡着了。梦里没有舞台,只有无边的黑暗。
第四章:最后一支舞
第二天下午,康复室。
林听雨坐在轮椅上,看着眼前的男孩。他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唯一的那条腿上还缠着绷带。
我们从最基础的开始。她说,手位。
她抬起手臂,做了个一位手。男孩笨拙地模仿,手指僵硬得像鸡爪。
放松。她纠正,想象你的手臂是流水。
男孩眨眨眼:姐姐,你的手真好看。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是啊,至少手还是完整的。
专心。她说,二位。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面上切出一道道光影。男孩认真地练习着,汗水顺着脸颊滑下。
她突然想起自己五岁第一次进舞蹈班的情景。老师是个严厉的老太太,用木尺敲着地板:一、二、三、四……
姐姐,我做得对吗男孩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
很好。她点头,现在试试三位。
门外传来脚步声。几个护士探头探脑地往里看,窃窃私语。
就是她,以前上过电视的。
真可惜,这么年轻。
林听雨装作没听见,继续教学:腰背挺直,下巴微抬……
男孩学得很认真,虽然动作歪歪扭扭,但眼神里的专注让她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姐姐,你以前跳舞的时候,是什么感觉男孩突然问。
什么感觉
她闭上眼睛。音乐响起时,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节拍和呼吸。身体变成风,变成水,变成光。那种自由,那种飞翔的感觉……
像做梦。她说。
男孩若有所思:那现在呢
梦醒了。
练习结束,男孩的妈妈来接他。这是个憔悴的中年女人,眼角有深深的皱纹。
谢谢你。她握住林听雨的手,他从生病后,第一次这么开心。
林听雨不知道该说什么。
晚饭后,她接到辅导员的电话。
听雨,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辅导员的声音很严肃,学校想给你申请特殊贡献奖。
我不需要。
听我说完。辅导员坚持,这不是同情,是你应得的。你的编舞作品《折翼》获得了全国大学生舞蹈创编大赛金奖。
她愣住了: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公布的。你室友帮你交的作品。
原来如此。她苦笑。一个关于残缺的作品,由一个残缺的人创作,评委们一定很感动吧。
颁奖典礼在下周。辅导员说,你会来吗
我……
听雨,这是你的作品。你应该亲自去领奖。
她挂断电话,心绪复杂。
夜深了。她打开电脑,搜索自己的名字。
果然,网上铺天盖地都是关于她的新闻:
《昔日舞蹈新星遭遇车祸,作品获全国金奖》
《轮椅上的天鹅:一个舞者的坚强故事》
《感动!截肢女孩创作舞蹈感动评委》
评论区里,全是千篇一律的鸡汤:
太励志了!
老天为你关上一扇门,必然会开一扇窗!
身残志坚,为你点赞!
她关掉页面,恶心得想吐。
这就是她现在的价值吗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正能量的标本
凌晨三点。她被幻肢痛折磨得睡不着。
起身开灯,她看见了那束塑料康乃馨。粉色的花瓣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把花拿起来,一片一片地撕掉花瓣。
他爱我,他不爱。他爱我,他不爱……
小时候和同学玩的游戏。现在想想,真是可笑。谁会爱一个残废
花瓣散落一地,像血。
天亮时,护士进来查房,看见满地的花瓣碎片。
哎呀,怎么回事
没事。林听雨说,花死了,我在给它办葬礼。
护士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默默打扫起来。
早餐时间。食堂里的电视在播早间新闻:
今日凌晨,本市杨浦区发生一起跳楼事件。死者为25岁男性,据了解,该男子因意外致残后一直……
她关掉了字幕。
第五章:玻璃舞鞋
出院前的最后一个星期。
林听雨收拾着东西,三年的住院生活,积累的物品并不多。几套病号服,一些书,还有那套褪色的练功服。
护士长来查房:听说你要出院了
嗯。
有地方去吗
她顿了顿:回家。
家。那个词变得陌生。三年没回去,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下午,心理医生来做最后一次辅导。
出院后有什么计划吗
没有。
可以考虑一些复健项目。游泳很不错,对截肢患者……
我不会游泳。她打断。
这是谎话。她当然会游泳,小时候还拿过省少儿组冠军。但现在,她连想都不愿想。
心理医生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那就先好好休息。记住,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我。
傍晚,小艺来了。
大学时最好的闺蜜,现在北京一家舞团当演员。她拎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
我就知道你要偷偷出院。小艺把东西放下,这些都是大家让我带的。
林听雨看着那些礼物——护肤品、营养品、还有一个精装相册。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相册里,是大学四年的照片。每一张都标注了时间地点,还有同学们的留言。
记得这张吗小艺指着一张合照,大二圣诞节,我们通宵排练,你累得在更衣室睡着了。
林听雨看着照片里的自己,脸上还画着夸张的舞台妆,嘴角带着笑。那时候的疲惫是甜蜜的,因为知道第二天会在舞台上绽放。
还有这张。小艺翻页,你第一次编舞,紧张得前一晚都在哭。
我没哭。
你就哭了!小艺笑,还是我给你买的奶茶。
她们一页页翻过去,像在翻阅别人的人生。
听雨。小艺突然正色,其实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我们舞团的艺术总监看了你的作品,很感兴趣。他想邀请你去北京。
林听雨愣住:去干什么他知道我……
编舞。小艺握住她的手,你的才华不在腿上,在这里。她指了指脑袋。
林听雨沉默了。
考虑一下吧。小艺说,你的《折翼》让所有人都哭了。不是因为你的遭遇,是因为作品本身。
小艺走后,病房恢复安静。
林听雨打开电脑,找到《折翼》的视频。这是同学们排练时录的,画质不太清楚。
音乐响起。舞者们穿着白纱裙,在舞台上流动。第二幕,主角的翅膀断了,其他天鹅飞走了,只留她一个人在地上挣扎。
她看到这里,关掉了视频。
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人窒息。
晚饭后,那个男孩又来了。
姐姐,我学会了!他兴奋地说,你看!
他扶着墙,用一条腿站立,手臂缓缓抬起,做了个还算标准的天鹅手位。
很好。她说。
我妈明天生日。男孩羞涩地笑,我想给她表演这个。
她一定会很感动。
男孩坐到床边:姐姐,你出院后还会跳舞吗
不会了。
为什么我看新闻上说,有人装了假肢也能跳舞。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想了想:真正的舞蹈,是要用灵魂的。
男孩似懂非懂:那你的灵魂还在吗
这个问题让她愣住了。
夜里,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站在练功房的镜子前。镜子里的人完整无缺,正在做着基本功。一个接一个的动作,如行云流水。
突然,镜子碎了。
每一块碎片里,都映着她的脸。有些在笑,有些在哭,有些面无表情。
她伸手去触碰,指尖传来刺痛。低头一看,手上全是血。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
凌晨五点。她坐在窗边,看着城市慢慢苏醒。
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打在那套练功服上。灰白色的布料,在晨光中泛着温柔的光。
她想起老师说过的话:舞者的生命很短暂,要珍惜每一次起舞的机会。
当时不懂。现在懂了。
手机响了。是妈妈:宝贝,今天来接你回家。
回家。
她看着空荡荡的病房,三年的时光都困在这四面墙里。现在要离开了,却不知道该去哪里。
收拾最后的东西时,她发现了一双舞鞋。
粉色的芭蕾舞鞋,鞋尖已经磨损。这是出事那天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收在了柜子深处。
她拿起鞋,凑近闻了闻。
还有松香的味道,还有汗水的痕迹,还有舞台的记忆。
她把鞋塞进包里最底层。
这双鞋,再也不会被穿起了。就像灰姑娘的玻璃鞋,午夜钟声响起,魔法消失,一切回归原样。
只是这一次,没有王子来寻找鞋的主人。
第六章:黑天鹅之死
出院的早晨,下起了雨。
林听雨坐在轮椅上,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三年的病房。白色的墙壁,蓝色的床单,消毒水的味道。每一个细节都刻在记忆里。
母亲推着她往外走。走廊很长,两边病房的门开着,能看见里面的病人。有的在吃早饭,有的在换药,有的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电梯下行。每层楼都有人进出。担架、轮椅、拐杖,各种残缺的身体挤在狭小的空间里。
小心。有人说。
不好意思。有人回应。
礼貌而疏离的对话,是这里的日常。
到达一楼大厅。雨水打湿了地面,清洁工正在放置小心地滑的牌子。
母亲撑开伞,推着她往门外走。
雨很大。雨滴敲打在伞面上,发出密集的声响。她闻到了泥土的味道,还有城市的尾气。
三年来第一次踏出医院大门。
外面的世界还在运转。车来车往,人来人往,一切都没有因为她的缺失而停止。
母亲的车停在路边。一辆白色的本田,后备箱已经改装过,方便放置轮椅。
慢点。母亲小心翼翼地扶她上车。
雨刷器刮过挡风玻璃,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感觉像在看一部快进的电影。
想吃什么母亲边开车边问,妈给你做。
随便。
那就做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红灯。旁边车道上,一个女孩在等公交。雨伞下,露出一双穿着运动鞋的腿。健康的,完整的,能跑能跳的腿。
林听雨移开视线。
回到家。
三室两厅的房子,一切都和三年前一样。客厅的钢琴上积了灰,墙上挂着她的获奖照片。
你的房间我一直保持原样。母亲说,每周都打扫。
她滑动轮椅进入房间。
粉色的墙纸,白色的书桌,满墙的奖状和奖杯。床头贴着偶像的海报——俄罗斯芭蕾舞团首席Svetlana
Zakharova。
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止了。
先休息一下。母亲说,我去做饭。
她独自坐在房间里。窗外雨声淅沥,屋内静谧如墓。
打开衣柜。里面挂满了演出服,按颜色排列。白天鹅、黑天鹅、吉赛尔、睡美人……每一件都承载着一个角色的记忆。
她伸手摸了摸黑天鹅的戏服。黑色的羽毛还很柔软,胸前的亮片依然闪闪发光。
那年平安夜,她穿着它在舞台上旋转。32圈震撼全场,掌声经久不息。
下了台,兴奋地发朋友圈:今晚的我,就是黑天鹅本鹅!
获得999个赞。
现在想想,真是讽刺。黑天鹅的结局是什么坠崖而死。
午饭时间。
母亲做了一桌子菜。糖醋排骨、清蒸鲈鱼、西芹百合,都是她爱吃的。
多吃点。母亲不停地夹菜,在医院肯定没吃好。
她机械地咀嚼。食物在嘴里失去了味道。
对了。母亲突然想起什么,你们舞蹈系的杨老师打电话来,说毕业汇演的事……
我不去。
可是……
妈。她放下筷子,能不提这个吗
气氛瞬间凝固。
母亲眼眶红了:听雨,妈妈只是希望你能走出来。
走出来她在心里苦笑。用什么走
下午,雨停了。
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
有遛狗的老人,有推婴儿车的母亲,有放学的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
只有她,像一株被折断的植物,困在花盆里。
手机响了。是大学舞蹈团的群聊。
汇演彩排开始了!
大家加油!
《折翼》首演,激动!
配图是练功房的照片。熟悉的把杆,熟悉的镜子,熟悉的木地板。
她退出了群聊。
傍晚,有人按门铃。
是小区的刘阿姨,母亲的老朋友。
听雨回来了刘阿姨满面笑容,瘦了好多。
寒暄几句后,刘阿姨说起了正事:我女儿在开舞蹈培训班,正缺老师。听雨要不要考虑一下
她现在……母亲欲言又止。
我知道。刘阿姨压低声音,可以教理论啊,编舞什么的。
林听雨摇头:谢谢阿姨,我暂时不考虑工作。
刘阿姨走后,母亲叹了口气。
晚上,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打开电脑,鬼使神差地搜索截肢舞者。
出来很多励志故事。有装着义肢继续跳舞的,有改行做编舞的,有开舞蹈学校的。
照片里,他们都在笑。仿佛残缺只是生活的一个小插曲。
她关掉页面。
那些故事很美好,但不是她的故事。
深夜。
她从床上爬起来——这个动作现在变得异常艰难。拖着身体到衣柜前,取下那件黑天鹅戏服。
月光下,黑色的羽毛泛着幽暗的光。她把脸埋进衣服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还能闻到一点舞台化妆品的味道。
她想起那个平安夜的最后一幕:
黑天鹅在湖边狂舞,一圈又一圈,直到精疲力竭。然后纵身一跃,坠入深渊。
灯光熄灭。掌声雷动。
她不知道,36小时后,生活也会给她安排一个相似的结局。
只是这一次,没有掌声。
第七章:折断的羽毛
凌晨三点。
林听雨又被幻肢痛惊醒。那种钻心的疼从不存在的脚趾蔓延上来,像千万只蚂蚁在啃咬神经。
她摸索着打开床头灯,药瓶就在手边。白色的止痛片在掌心里显得格外冰冷。
吞下两片,她靠在床头等待药效。
窗外有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这个城市从不缺少痛苦,每个夜晚都有人在挣扎。
手机屏幕亮起。是大学舞蹈团的群聊,有人发了彩排视频。
她鬼使神差地点开。
是《折翼》的片段。白纱裙的舞者们在昏暗的灯光下起舞,音乐低沉而哀伤。第二幕,主角的翅膀断了——用红绸模拟的血从背后流下。
其他天鹅惊恐地后退,只留她一个人在舞台中央。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一次又一次摔倒。
林听雨关掉视频。太真实了,真实得让她喘不过气。
早上七点,母亲敲门。
听雨,早饭好了。
不饿。
那也要吃一点。喝点粥
她没有回应。
十分钟后,母亲端着粥进来。小米粥里加了红枣和枸杞,还撒了点白糖。
医生说要按时吃饭。母亲把碗放在床头柜上。
林听雨瞥了一眼:妈,我不是小孩子。
在妈妈眼里,你永远是小孩子。
这种对话让她感到窒息。
母亲走后,她盯着那碗粥发呆。热气慢慢消散,表面结了一层薄膜。
就像她的生活,看似完整,实则早已破碎。
九点,物理治疗师上门。
这是母亲特意请的,说是要帮助她更好地适应生活。
治疗师是个年轻男人,笑容职业化:林小姐,今天我们练习转移动作。
从床到轮椅,从轮椅到沙发。每一个动作都要重新学习,像个刚会爬的婴儿。
很好,保持平衡。治疗师在旁边指导,手臂用力。
她咬着牙完成动作。汗水浸湿了睡衣,手臂因用力过度而颤抖。
您以前是舞蹈演员吧治疗师边记录边说,核心力量很好。
她没有回答。
正午。阳光刺眼。
她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小学生放学。孩子们蹦蹦跳跳,书包在肩上晃荡。
其中一个小女孩穿着粉色的舞蹈服,显然是刚下课。她一边走一边练习着什么动作,妈妈在后面喊:慢点!当心摔倒!
林听雨移开视线。
手机响了。是小艺发来的语音:
听雨,汇演后天就开始了。真的不来吗大家都很想你。
她按住录音键,又松开。有什么好说的
下午两点,心理医生打来电话。
林小姐,出院后感觉怎么样
还行。
有按时吃药吗
有。
建议您参加一些社区活动,有助于……
她挂断了电话。
社区活动和一群大妈跳广场舞吗
四点,母亲出门买菜。
想吃什么
随便。
那买条鱼清蒸还是红烧
都行。
母亲叹了口气,提着环保袋出门。
独自一人时,她滑动轮椅来到钢琴前。琴盖上落了一层灰,她用手指抹去,露出黑亮的漆面。
掀开琴盖,黑白琴键整齐排列。她伸出右手,在键盘上随意按了几个音。
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回响,像幽灵的叹息。
她想起以前,每天早上都要练琴一小时。舞蹈系虽然不要求钢琴,但她坚持认为,理解音乐才能更好地诠释舞蹈。
现在,音乐还在,舞蹈却没了。
晚饭时,母亲提起一件事:
社区有个公益项目,教残疾儿童艺术课程。负责人想请你……
不去。
你都没听完。
不管是什么,我都不去。
母亲放下筷子:听雨,你不能一直这样。
怎样
逃避。
这个词像针扎在心上。
我没有逃避。她说,我只是接受现实。
现实就是你还活着!母亲突然提高声音,你还有大脑,还有双手,还有……
还有什么她冷笑,还有同情吗
母亲眼圈红了,转身离开餐桌。
深夜十一点。
她坐在书桌前,翻看旧日记。
2021年3月15日,晴。今天练成了32圈挥鞭转!教练说我是他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
2021年9月1日,阴。开学第一天。大四了,要开始准备毕业作品。我想编一支关于飞翔的舞。
2021年12月20日,雪。还有四天就是平安夜演出了。黑天鹅的32圈还是不够稳定,明天加练!
最后一篇停在12月24日:
平安夜,晴。今晚就要上台了!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妈妈说会来看我演出。等演出结束,我要告诉她一个秘密——我收到了国家芭蕾舞团的offer!
日记戛然而止。
她合上本子。那个秘密,永远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凌晨两点。
幻肢痛又来了。她咬着嘴唇,汗水浸透枕头。
这次,她没有吃药。
疼吧。至少疼痛证明,那里曾经存在过什么。
第八章:无声的尖叫
第二天早晨,林听雨在轮椅上醒来。
她在书桌前坐了一夜,脖子僵硬得转不动。桌上散落着相片——都是以前演出的剧照。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正好照在一张照片上:那是她18岁时第一次饰演白天鹅,纯白的纱裙,天真的笑容。
那时的她相信,只要足够努力,就能飞翔。
听雨母亲推门进来,看见她的样子吓了一跳,你一夜没睡
她摇摇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嗓子完全哑了。
母亲慌忙倒水。温水滑过喉咙,她试着咳嗽了几声,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要不要去医院母亲焦急地问。
她摆手,拿过手机打字:没事,累的。
这是身体的抗议。当心理的痛苦无处宣泄,总要找个出口。
上午,母亲出门办事。
林听雨独自在家,打开电脑。邮箱里有几十封未读邮件,大多是同学的问候,还有几个工作邀请。
其中一封来自北京舞蹈学院:林听雨同学,鉴于您在舞蹈编创方面的杰出才华,我院诚邀您担任客座讲师……
她删除了邮件。
another邮件来自那个骨肉瘤男孩的妈妈:
林老师,小宇的生日party很成功!他表演了您教的舞蹈动作,虽然只有简单的几个手势,但我从没见他这么开心过。谢谢您给了他勇气。附件是视频,您看看。
她犹豫了一下,点开视频。
画面很模糊,是手机拍的。男孩穿着病号服,单腿站立,认真地做着天鹅手位。背景是病房,床头挂着生日横幅。
妈妈,这个动作是听雨姐姐教我的。男孩对着镜头说,她说,真正的舞蹈是用灵魂跳的。
她关掉视频,眼眶有些湿润。
下午,快递送来一个包裹。
打开一看,是一双崭新的足尖鞋。粉色缎面,白色鞋带,鞋头还没有缝制脚垫。
寄件人是舞团的老师。便条上写着:听说你出院了。这是新款,很轻,穿着应该会舒服。期待你的回归。
她把鞋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
很轻,轻得像羽毛。可对她来说,重如千钧。
她把鞋放进衣柜,和其他舞鞋放在一起。一排排粉色的尖头,像整装待发的士兵。
只是这场战争,她已经输了。
晚饭前,毕业汇演的宣传海报发到了群里。
《折翼》——献给永不放弃的舞者林听雨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永不放弃她苦笑。是谁在替她做决定
群里讨论热烈:
听雨会来看吗
应该会吧这是她的作品啊。
我看够呛,她最近状态不太好。
别乱说,听雨一定会来的!
她退出了群聊,设置消息免打扰。
晚上,母亲试探着问:听雨,明天的汇演……
她在手机上打字:不去。
可是那是你的作品。
正因为是我的作品。她继续打字,我不想看见它被演绎成励志故事。
母亲叹了口气: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听雨,你不能永远活在过去里。
过去她想反驳,却发不出声音。
对她来说,没有过去和现在的分界。时间在那个冬夜断裂,之后的一切都是幻觉。
夜深了。
她坐在窗前,看着这个城市的夜景。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生活在继续。
曾经她也是这光景的一部分。穿梭在排练厅和舞台之间,追逐着聚光灯和掌声。
现在,她成了黑暗中的观察者。
手机振动。是小艺发来的消息:
最后问一次,真的不来吗至少来看看大家最后一次演绎你的作品。
她盯着屏幕很久,打下一行字:
当黑天鹅选择沉入湖底,就不要再试图唤醒她。童话已经结束了。
发送。
关机。
凌晨,雨又下起来了。
她躺在床上,听着雨声。像无数细小的鼓点,敲打着这个沉默的夜晚。
在某个瞬间,她似乎听见了《天鹅湖》的旋律。
那些熟悉的音符在雨声中若隐若现,带着三年前那个平安夜的回忆。
她闭上眼睛。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她想对那个在舞台上旋转的女孩说:
珍惜吧。这是你最后一支舞。
第九章:最后的观众
毕业汇演当天,天空阴沉。
林听雨醒得很早。窗外还是深蓝色,路灯孤独地亮着。她能听见环卫工人清扫街道的声音,刷刷作响。
手机关机一夜,现在不敢开。她知道会有无数消息涌入——关心的、邀请的、劝说的。
但她谁都不想理会。
早餐时间。母亲做了她最爱的小笼包,还special榨了豆浆。
多吃点。母亲说。
她的嗓子还没恢复,只能点头。包子在嘴里tasteless,像在嚼棉花。
听雨。母亲突然开口,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她抬头。
我已经买了今晚演出的票。母亲直视她的眼睛,不管你去不去,我都要去。
林听雨愣住了。
那是你的作品。作为母亲,我想去见证。母亲的声音很温柔,就算你不在场,至少让我替你看着。
她眼眶一热,低下头继续吃包子。
上午,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打开衣柜,那些演出服安静地挂着。她伸手摸过每一件——
白天鹅的纯洁,黑天鹅的邪魅,吉赛尔的疯狂,茶花女的优雅……
每个角色都是她生命的一部分。现在它们只能挂在这里,像博物馆的展品。
她取下那件黑天鹅戏服,放在腿上。
黑色的羽毛还是那么柔软,胸前的亮片依然闪闪发光。如果不是下半身的空虚,她几乎要产生错觉——一切都没有改变。
正出神,电话响了。
是医院的号码。
喂她用气音回应。
林小姐吗护士的声音传来,有位病人想见您。就是那个骨肉瘤的男孩。
她心一紧。
他……怎么了
病情恶化了。护士声音很低,医生说可能撑不过这周。他一直念叨着要见您。
她握紧电话,指节发白。
他说,想再看您跳一次舞。护士继续,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但孩子病得很重,一直说梦话都是关于舞蹈的……
她沉默很久:我……我会去的。
挂断电话,她靠在轮椅上发呆。
那个男孩,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睛,那句姐姐,你的灵魂还在吗
她闭上眼睛。灵魂还在吗她也不知道。
下午三点,她让母亲送她去医院。
路上,母亲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开车。车载音响里放着轻音乐,是德彪西的《月光》。
医院还是老样子。消毒水的味道,匆忙的脚步声,压抑的气氛。
男孩在儿童病房的单间里。推开门,她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躺在床上,身上插满管子。
听雨姐姐!男孩睁开眼睛,眼里闪过一丝光,你来了。
她滑动轮椅到床边。
男孩比上次见面瘦了很多,颧骨突出,眼窝深陷。但笑容还是那么纯真。
姐姐,你还记得教我的动作吗男孩虚弱地抬起手,做了个天鹅手位。
她点点头,眼眶发热。
我梦见你了。男孩说,你穿着黑色的裙子,在台上飞。真的在飞。
她握住男孩的手。小小的手,冰凉的,像鸟的骨头。
姐姐,你能再跳一次给我看吗男孩眼巴巴地看着她。
她愣住了。用什么跳用这副残破的身体
就一个动作就好。男孩恳求,就像你教我的那样。
她看着男孩期待的眼神,慢慢抬起双臂。
一位手。
二位手。
三位手。
手臂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像天鹅展开翅膀。即使坐在轮椅上,即使失去双腿,肌肉记忆还在。
男孩笑了:真美。
她继续。
端肩,转头,眼神延伸到无限远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精准无误,十几年的训练已经刻进骨髓。
姐姐。男孩突然说,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你看,即使只用手,你还是最美的天鹅。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击中她的心脏。
她停下动作,泪水终于决堤。
谢谢你,姐姐。男孩闭上眼睛,我会记得的。在天堂,我也要学跳舞。
离开医院时,已是傍晚。
夕阳西下,把天空染成血红色。她坐在车里,一言不发。
去剧院吗母亲小心问。
她摇头。
但是到了分岔路口,她突然用沙哑的声音说:去吧。
母亲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转动方向盘。
剧院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学生、家长、老师,熙熙攘攘。
她戴上墨镜和口罩,躲在车里不敢下去。
还有半小时开场。母亲看了眼时间。
她望着剧院的大门,那里曾是她的主场。多少次,她从这扇门走进走出,带着梦想,带着荣耀。
现在,她只能躲在车里,像个偷窥者。
听雨。母亲握住她的手,进去看看吧。哪怕只看一眼。
她摇头。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小艺。
小艺穿着黑色的演出服,正在门口张望。显然在找她。
对上视线的瞬间,小艺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来。
听雨!小艺拉开车门,你来了!太好了,大家都在等你。
我只是……路过。她艰难地发声。
小艺一把抱住她:别说了。来都来了,进去吧。后台给你留了位置。
不。她推开小艺,我就在这看。
小艺眼圈红了:听雨,这是你的作品啊。
正因为这样。她苦笑,我不能进去。
最终,她还是留在了车里。
母亲进去了,临走前说:我会用手机录下来。
七点整,演出开始。
她在车里打开手机直播。画质不太清楚,但能看见舞台。
灯光暗下来。音乐响起。
白纱裙的舞者们缓缓入场,像一群真正的天鹅滑过湖面。
第一幕,天鹅们在湖边嬉戏。轻盈的跳跃,优雅的滑步,一切都那么完美。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打着拍子。
第二幕。主角出现了——是小艺。
黑色的舞裙,骄傲的姿态。她在舞台中央旋转,一圈又一圈,裙摆像黑色的漩涡。
然后,意外发生了。
红绸从天而降,缠绕住黑天鹅的翅膀。挣扎,坠落,其他天鹅惊恐地四散。
音乐变得撕裂,灯光忽明忽暗。
黑天鹅独自在地上爬行,试图用断翅支撑身体。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
太真实了。
她关掉直播,靠在座椅上大口喘气。
这不是她最初的编舞。她的版本是天鹅学会用另一种方式飞翔。
但现在这个版本……更像她的真实写照。
手机响了。是母亲发来的视频。
最后一幕快开始了。你要看看。
她犹豫着点开。
舞台上,受伤的天鹅还在挣扎。其他天鹅渐渐围过来,用翅膀托起她。
音乐转而温柔。
天鹅们排成一行,用集体的力量帮助受伤的同伴。虽然她不能飞了,但她成为了舞台的中心,其他天鹅围绕着她起舞。
最后,所有天鹅一起向观众谢幕。掌声雷动。
她擦了擦眼泪。
这个结局,比她设想的更美。
第十章:重生之舞
演出结束,观众陆续散场。
林听雨坐在车里,等母亲出来。手机不停震动,各种消息涌入:
太感人了!
听雨你在哪快来后台!
这是我看过最震撼的学生作品!
她一条都没回。
车窗外,三三两两的观众走过。她听见有人在讨论:
编舞的学生真的截肢了吗
是啊,听说是车祸。太可惜了。
难怪作品这么有力量。
她苦笑。原来苦难也能成为卖点。
母亲出来了,眼眶红红的。
演得真好。母亲上车,谢幕的时候,全场都在喊你的名字。
她低下头:我们走吧。
听雨,后台的同学们……
妈,我累了。
母亲启动车子。刚要开走,小艺冲了出来。
听雨!小艺还穿着演出服,妆都花了,你等等!
她摇下车窗。
小艺气喘吁吁:有个人你一定要见。
谁
小艺回头喊:在这!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是她的编舞老师,赵教授。
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杖,慢慢走过来。
听雨。赵教授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让我看看你。
她不得不下车。
月光下,师生相对而视。
瘦了。赵教授说,但是眼神还在。
老师……她哽咽。
作品我看了。赵教授点点头,很好。把痛苦转化成了艺术。
那不是我的本意。
艺术往往超越创作者的本意。老师慈祥地笑,听雨,你知道吗真正的舞者,不是用腿跳舞的。
她愣住。
是用灵魂。老师指了指心脏的位置,这里还在跳动,舞蹈就不会停止。
可是我……
你失去了双腿,但没有失去创造力。老师打断她,今晚的作品证明了这一点。
赵教授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
邀请函。老师说,国际编舞大师工作坊,在伦敦。我推荐了你。
她摇头:老师,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老师反问,因为坐轮椅皮娜·鲍什晚年也是坐着排练的。
那不一样……
听雨。老师突然严肃起来,你要原谅你的身体。它尽力了。
这句话像雷击中她。
是的,她的身体尽力了。在那个可怕的夜晚,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它保护了她的生命。
虽然失去了双腿,但心脏还在跳动,大脑还在思考,双手还能创造。
考虑一下吧。老师拍拍她的肩膀,你的才华,不应该被埋葬。
回到家,已经深夜。
她独自坐在房间里,手里拿着那个信封。伦敦,编舞大师班,全额资助。
如果是三年前,她会欣喜若狂。
现在……
手机又响了。是医院的护士:
林小姐,那个男孩……走了。很安详。临走前还在做您教的手势。
她呆住了。
那个瘦小的身影,那双明亮的眼睛,那句姐姐,你的灵魂还在吗
她打开电脑,找到男孩妈妈发来的生日视频。
画面里,男孩单腿站立,认真地做着天鹅手位。虽然动作并不标准,但眼里闪着光。
她反复看着这段视频。
一个即将离世的孩子,仍然相信美,仍然渴望飞翔。
而她呢
凌晨三点。
她坐在书桌前,打开了许久没碰的创作本。
笔尖在纸上滑动,一个新的舞蹈构思逐渐成形:
《断翅蝶》
不是天鹅,是蝴蝶。
破茧的过程本就疼痛。
有些蝴蝶破茧时折断了翅膀,
但它们依然尝试飞翔。
不是用翅膀,
而是用信念。
天亮时,她完成了初稿。
这一次,不是关于失去。
而是关于重生。
第二天,她打开了那个信封。
里面除了邀请函,还有一张便条:
亲爱的林听雨,我们期待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编舞家,能创造出怎样的奇迹。记住,舞蹈存在于任何能够移动的地方——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
妈,她说,帮我订去伦敦的机票吧。
母亲愣了几秒,然后声音里充满惊喜:好!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她看着窗外初升的太阳,我等不及了。
挂断电话,她滑动轮椅到衣柜前。
那些舞裙静静地挂着,见证了她的辉煌与跌落。
她伸手摸过黑天鹅的羽毛。
谢谢你。她轻声说,谢谢你们陪我走过最美好的时光。
现在,该说再见了。
不是诀别,是新的开始。
当黑天鹅沉入湖底,
凤凰从灰烬中重生。
这一次,她不需要翅膀。
因为真正的飞翔,
从来都在灵魂里。
尾声:光的形状
三年后。伦敦,萨德勒之井剧院。
台下座无虚席。这是林听雨个人编舞作品展的首演夜。
幕布缓缓拉开。
舞台上,twelve舞者静立。他们有的拄着拐杖,有的坐着轮椅,有的戴着义肢。
音乐响起——不是古典乐,而是心跳声,呼吸声,轮椅滑动的声音,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生命最原始的节奏。
舞者们开始移动。
轮椅在地面划出优美的弧线,拐杖成为延伸的肢体,义肢闪闪发光如未来战士。
他们不是在模仿正常的舞蹈。
他们在创造全新的语汇。
台下,一个十岁的小女孩瞪大眼睛。她刚刚因为疾病失去了左腿,母亲带她来看这场特殊的演出。
妈妈,她小声说,他们好美。
是的。母亲擦了擦眼角,他们在发光。
舞台侧面,林听雨坐在轮椅上,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被演绎。
三年了。
她去了伦敦,纽约,东京。
她创作了十七个作品。
她培养了一批身体不完美的舞者。
她证明了——舞蹈无界限。
身旁,助理递过一束花:林老师,准备谢幕了。
她摇头:让舞者们享受这一刻吧。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全场起立鼓掌。
掌声如潮,经久不息。
那个小女孩站起来(用她仅有的一条腿),大声喊:我也要跳舞!
她的声音在剧院里回响。
林听雨听见了。她微笑着,眼里有泪光。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
当初那个女孩问:你的眼睛还能看见光吗
她回答:能。光是三角形的,刺进心脏的那种。
现在她知道了。
光不是三角形。
光是圆的,温暖的,包容的。
它存在于每一个不完美的身体里,
等待着被点亮。
演出结束,她独自滑向后台。
经过化妆间时,镜子里映出她的身影——
坐在轮椅上的女人,穿着黑色套装,头发整齐地盘起。
不再是舞者的打扮,但眼神依然坚定。
她对镜子里的自己说:
听见了吗那是光的声音。
这一次,我们都听见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