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碎玉不堪许 > 第一章

卫长宴登基后,立了当年抛弃他的未婚妻为后。
我这个陪他流放五年,替他挡剑杀人的妻子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阿玥,你可怨我
我淡笑着抚上他酷似其兄的眉眼。
他不知道,我要死了。
对他一个赝品,怎会有怨。
1
不过是一支步摇!你怎么这般恶毒!还打了清雪
大殿内,乐声瞬间停下,宫人大臣们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气氛凝滞。
我顺着卫长宴怒气冲冲的脸朝后看去,看清了林清雪满眼恶意与挑衅。
她看着我,手指却扯住卫长宴的衣袖,嗓音娇娇弱弱:是我惹恼了姐姐,阿宴,那步摇是我不配,你别和姐姐生气。
卫长宴握住她的手,语气安抚:你是皇后,怎么不配,不过是支步摇而已。
我盯着他们,觉得实在好笑。
登基不过三月,卫长宴就封了林清雪为后。
可当年,林清雪在他家破人亡时退了婚。
明明是我,五年间为他出生入死,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
如今,不过是封了个妃位,被他这般折辱。
既然你如此不知悔改,就去外边,跪倒知错为止!
膝盖处的旧伤刺骨得疼,五脏六腑似火烧般隐隐作痛,喉间有泛上浓重的血腥味。
眼前阵阵漆黑,伴随婢女听雨的惊叫与啜泣,我脱力倒下去,蜷成一团,嘴唇也在不断哆嗦。
卫长宴的声音就在此时居高临下地传来:阿玥,给皇后道歉。不要耍性子。
我闭着眼一言未发,卫长宴的声音更加疑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似乎还带着丝诱哄与讨好:朕会送你更好的。阿玥,听话。
可他怎会哄我。在他心中,我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婢女而已。
我嗤笑一声,将步摇攥得更紧,手中鲜血淋漓,滴在雪地上。
不可能,你滚。
卫长宴呼吸一滞,气得冷笑:好,好!那你就在这跪着!跪到知道错了为止!
身上逐渐发僵,因着卫长宴一句话,没有人敢来管我,只有听雨,跪在我身边,哭着给我暖手。
娘娘,您服个软,就是一个步摇而已……这样跪下去会出事的……
那不是普通的步摇,那是阿玉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意识消失的最后,只有一个念头愈发清晰。
卫长宴,我不要你了。
一个已经脏了的东西,即使再像他,我也不要了。
我将脸埋进攥着步摇的手心里,终于不受控制地溢出哽咽声。
阿玉,我好想你啊。
2
我又梦到了阿玉死的样子。那样爱干净的人,死时满身鲜血,污浊不堪。
不!
我尖叫着惊醒,捂着胸口大口喘气。背后冷汗湿透,被凉风一吹,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头疼欲裂,我撑着睁眼,看见听雨在一旁啜泣,而一位老太医,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娘娘……您身体……
他欲言又止,我却懂了他的意思。
当年为救卫长宴,我中了天下奇毒,一直靠药物压制。
如今,已是到了末路。神医曾断言,我活不过七日了。
被阿玉带回府之前,我和阿娘勉强度日,身体虚弱。阿玉总说给我补补,将我养得好好的。
而他死后,我嫁给卫长宴,不知替他挡了多少次明枪暗箭,身体早就落下了病根。
雪中跪着的这一夜,不过是个导火索。
我被听雨搀扶着起身,自入宫后第一次如此盛装打扮,去见卫长宴。
进门时卫长宴正在批奏折,见到我的装扮眼睛一亮,唇角勾起,下意识起身,又在意识到之后坐回去,掩饰性地轻咳一声。
我听说你病倒了……没什么事吧
我摇头,在卫长宴刚浮现的笑容中,郑重跪在地上,伏身。
求陛下放我出宫。
我不想再见他了。
他早就不是那个无忧无虑,一心要给兄长做披风的少年。
他和阿玉,已经不像了。
空气一瞬凝滞,卫长宴的笑容僵在脸上,似乎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
卫长宴皱眉端坐在高位,满眼不解地望着我。
阿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说过清雪生病,已经没多久时间了,封后她最后的遗愿,你到底在闹什么
他只认为林清雪快死了,却看不出,我日渐苍白的神色。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在意。
我只是累了。陛下如今大仇得报,大权在握,也不需要我了。
当年卫家满门被斩,只剩卫长宴。护住他,替卫家报仇,替阿玉报仇,几乎成了我的执念。
如今所愿达成,我只想为自己而活。
哪怕只有七日。
卫长宴几步走下来,拉起我,低声哄着:上次的事,朕给你道歉……
我想出宫。
我打断他,卫长宴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至极,握住我手腕的手猛地收紧,我吃痛般要收回手,又被他捏住,动弹不得。
你放开我!别碰我……
挣扎间步摇从我袖中掉落,我下意识去捡,却被卫长宴以极大的力气扯回怀里,按住。
卫长宴发出一声冷笑,几乎是咬牙切齿般,一字一顿,贴在我耳边说道:
别碰那你想让谁碰
是我兄长吗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很像他
3
……什么
我僵硬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卫长宴。
脖颈被他掐住,他与我贴得极尽,双眼猩红,嘴角扯开一抹嘲讽的笑。
若不是那只步摇,我还真是不知道,你对兄长的心意呢。
可是,他手掌不断收紧,窒息感随即传来,眼前阵阵发黑,泪水不受控制涌出。
谁给你的胆子,敢拿我当替身。卫长宴每个字都像从沙砾上滚过般沙哑,还带着刻骨的恨意。
这五年,你可有一时一刻,眼中真正看得是我
或许是错觉,我竟然还听出了一丝委屈与哽咽。
几乎要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卫长宴松手,将我甩在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我。
阿玥,人总是要为自己行为付出代价。你既然敢拿我当替身,就该料到这一天。
我们就这样纠缠到死吧。
我趴在低声咳着,咽下胸口翻涌的血腥气,听见这话觉得有点好笑。
五年,我为卫长宴出生入死,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他之事。
反而是他,本就没有在意过我,又何必装出这副样子。
当年为了避免皇帝以赐婚之名在卫长宴身边安插细作,我与他成婚,至今还记得新婚之夜他的反应。
刚经历变故的小公子站在我面前。连盖头都没有挑开,声音冷漠又厌弃,浑身是刺。
我知道你是兄长身边那个婢女,娶你也只是权宜之计。你最好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
红盖头下,我垂下眼帘,看着地面上卫长宴露出的喜服,轻轻点头。
我想,阿玉穿上喜服,一定是极好看的。
可惜,我再也没机会见到了。
4
我第一次见到卫则玉,是在斗兽场。
那年我十五岁。
连年战乱,百姓民不聊生,我爹早就抛下我们,是阿娘靠着绣工勉强维持生计。
而一场寒症,就几乎要了她的命。
街面有很多药铺,我一家一家跪下去,却没人愿意多看我一眼。
哪来的小叫花子,没钱看什么病!
掐着掌心站起来的一瞬,我听见不远处传来的,人群兴奋地叫喊声。
是斗兽场。
老虎咬住我手臂的那一刻,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死。
身旁不知道是谁扔下一把匕首,我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在众人尖叫声中,将匕首插进老虎脖颈。
我赢了。
我抬眼朝着匕首落下的方向看去,见到一个少年,白衣胜雪,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垂眼看我,目下无尘。
他说,他叫卫则玉。
我知道他,是那个将军府先天残疾的嫡子。
也是被众人惋惜的天才。
那年冬天实在太冷,娘没等到救命的药,而我,成了卫则玉带回侯府的婢女。
在卫府那几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卫则玉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
他教我识字读书,教我武功暗器,让我在这乱世有自保能力。
也是在那时,我第一次见到卫长宴与林清雪。
如果说卫则玉是天上皎月,卫长宴就是夏日烈日。
当年的卫长宴还是将军府意气风发的小少爷,最喜欢和兄长撒娇。
阿兄!你看,今年围猎,我猎到了一只白虎,给你做披风!
剩下的还可以给清雪做围脖……
那时我就站在卫则玉身旁,只是卫长宴没有看我。
谁又能想到,我们会有之后那些纠葛。
5
我被卫长宴幽禁在了殿中。
临近腊月,殿中无人送碳,膝盖处得旧疾疼得我彻夜彻夜睡不好。
可最痛苦的,还是五脏六腑传来的,阵阵隐痛。
我开始咳血了。
我刚要将染血的帕子藏起来,就听见门外水盆坠落,砰得一声。
听雨站在门口,红着眼盯着我手中的帕子,飞快跑进来,
娘娘……我给你请太医!我去求陛下……一定,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伸手要拉住她,想要说,卫长宴现在恨极了我,他不会给我请太医,开口却是止不住的咳声。
呦,姐姐,怎的还吐血了你不会真要死了吧。林清雪捂着嘴踹开房门,歪头笑得刺耳。
听雨扶起我,眼睛猩红地瞪着林清雪。
皇后娘娘不忙着讨好陛下来我们这做什么
什么贱丫头,我让你说话了吗来人,掌嘴!
我将听雨扯到身后,冷眼看着林清雪:你来干什么。
我呀,当然是来找你不痛快的。
她咬牙,满是恨意:一个低贱的奴婢,凭什么能得到阿宴青睐。
说罢,她身后的奴才冲过来将我按住,一脚踹在我的腿弯处。
娘娘!我听见听雨惊呼,随后是脸上火辣辣的疼,林清雪的护甲在我脸上划出几道血痕。
孟玥,你在意这丫鬟是吧我不能杀你,我还不能处死一个奴婢吗
6
脑子嗡得一声,五脏六腑的血气都在翻涌,我咬牙控制住发抖的手,却提不上来一丝力气。
你别碰她。
林清雪!你别碰她!我再也忍不住,剧烈挣扎起来又被按住。
我眼看着他们将听雨按在地面上,板子重重地打在她腰间以及背部。
那是冲着她命去的。
听雨嘴角渗出血丝,却是一声都不肯出。
不……不要……
我费力朝林清雪爬过去,指甲抠在地上,十指鲜血淋漓。
我朝她磕头,哽咽着:林清雪……我错了,我错了……
你要把我怎么样都可以,求求你放过听雨……
额头已经渗出了血,我不敢停下来。我怕晚一点,晚一点听雨就没命了。
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再失去了。
除了听雨,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林清雪俯下身,捏住我的脸:那你替她死,好不好
娘娘……不要。
听雨微弱的声音传来,我侧头,龇目欲裂。
娘娘,这丫头咬舌了!
我倏地闭眼,电光火石间,一手扯住林清雪的头发,一手拔下头上银钗,直直朝她脖颈扎下去!
就算是死,我也要拉着她一起死!要她给听雨陪葬!
孟玥!
手腕剧痛,握着银钗的手反射性松开,我还未来得及抬头,就被一脚踹在心口。
卫长宴站在我面前,紧张地将林清雪扶起,对上我的视线,看清我的眼神以及唇边的血迹,似有一瞬的呆滞。
阿玥,你怎么……
卫长宴。我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字字泣血。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救了你。
7
再醒来时炭烧得正旺,殿内暖烘烘的,温暖的好似一切都像场梦。
我梦到了听雨。
小丫头穿着碧绿衣裙,拿着串糖葫芦,冲我遥遥轻笑。
她叫我姐姐。
我想走近一点,她却突然转身,我怎么也追不上。
听雨……听雨!
我咳嗽着下床,往日守在床边的人,今日却迟迟没来。
推开门,见到的却是卫长宴。
他低头,弯腰给我穿鞋,声音嘶哑:我安葬了听雨。动手的奴才,也都处死了。
林清雪呢她死了吗
阿玥,你何必总与她过不去不过是个奴婢……
啪!
我猩红着眼瞪着他,情绪再也控制不住,像个疯子扯着他的衣服冲他大喊:听雨才十七岁!她才十七岁!
她做错了什么!凭什么林清雪一句话就能随意要了她的命!
你怎么不去死!你和林清雪怎么不去死!
卫长宴闭了闭眼,强硬地将我反手抱在怀里,恍然让我生出一种错觉,错觉他似乎也很痛苦般。
阿玥,对不起,对不起。
别这样看我……你不能这样看我……
滚烫的液体落在我身上,烫得浑身一抖。
我迫切地需要找些什么,找些什么让卫长宴不好过,让我也不好过。
凭什么听雨就那么走了,我们还好好地活着。
他合该与我一同下地狱。
于是我开口:卫长宴,我现在不拿你当阿玉替身了。
身后人一僵。
我现在恨死你了。你满意了吗
你闭嘴!
嘴倏地被人从身后捂住,我毫不留情地咬下去,尝到满口血腥。
我大笑起来,笑得眼泪也一同落下来。
原来这毒是给我的奖励,还有两日,我便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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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我开始整理遗物,打算将它们烧干净。
干干净净地来,也要干干净净地走。
我翻出来一块羊脂玉。
或许是人死之前总喜欢回忆过去,我摸着这玉,又想起卫长宴来。
我和卫长宴也是有过一段好时光的。
刚流放到边塞的日子很苦。语言不通,气候不适,没钱没人脉,我白天靠着和娘学的绣工卖卖绣品,晚上接一些杀手的活,勉强维持生计。
那时卫长宴的手筋在监牢里时就刻意被挑断了,还未彻底长好。
可他依旧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扎马步,握着剑的手还在不停发抖。
我们就这样撑了下来。
一日,我接了个任务,刺杀一位刺史,那贪官手下死士众多,我几近没了半条命。
那是在侯府出事后,我第一次见卫长宴哭。
我昏迷了整整三天,再醒来时,他手抖得厉害,一点点给我喂药,豆大的眼泪就那么一颗颗砸在我颈窝。
很久后我才知,那药,是他断了一条腿,从擂台上夺下来的。至今行步间,仍能看出他的腿疾。
他哽咽着将羊脂玉挂在我腰间,我知道这是侯夫人的遗物。
他说:孟玥,我一定会复仇。我一定会带你堂堂正正的回京城。
从今往后,你要杀的人,我替你杀。
或许过去的某一刻,对卫长宴,我是真的动过心。
幸好,卫长宴让我失望得太早,早到我还没有爱上他。
我松手,羊脂玉直直落在地上,碎个彻底。
自古深情不堪许,最是故人心易变。
8
距离毒发的最后一日,我又见到了卫长宴。
他怒不可遏地闯进来,冲我大喊。
孟玥!谁准你摔碎我送你的玉的!你就这么不在意我!
我头脑昏沉,视觉也消退得差不多,眯眼看了一会,才认出他。
我错了。
我实在没有力气与他吵,只想他快点走。
我想多睡一会,这两天五脏六腑疼得越来越厉害,我能睡着的时间已经很短。
这样不行,若不做梦,我怎样才能见到阿玉和听雨。
卫长宴没想到我就这么认错了,愣了下,语气犹豫:你怎么了
他俯身想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摸到我手腕时眉头瞬间皱起:怎么瘦这么多他们怎么照顾你的
你要什么都可以和我说,阿玥,你别这样好不好……
我翻了个身,背对他睁开眼:我要林清雪的命,你给吗
又是一阵静默。
我嗤笑:给不了就滚。和你有关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恶心。
孟玥!你为什么总要这样!你是要朕求你吗!
好!好!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多久!卫长宴将我摔在床上,发完火后一声不吭在我床边站了良久,甩袖离开。
他撤走了所有宫人,他在逼我服软。
可这次,真的不会了。
我混混沉沉地睡去,入骨的疼痛与烟花声将我弄醒。
毒发了。
9
我咳出口血,剧痛让我疼得浑身发抖,我拖着身子爬到窗边,勉强看清空中散落的烟花。
听说,今日是林清雪的生辰,卫长宴为她办了宫宴。乐声传的好远,我这里都能听到,好不热闹。
我看了一会,低低笑起来。同样是生辰,我却只配在雪中跪一夜。
口鼻开始涌出鲜血,我缩成一团,痛得连喊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隐约间听到门外有人说什么。
这位也太惨了吧,她才是陛下发妻啊……
闭嘴!主子的事是你能议论的!好好传话就行了!
他们停在门外,尖细的嗓音透过窗隙传进来。
娘娘,皇上口谕。准您梳妆后去给皇后贺辰,陛下说,您去,他就不再和您计较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视线开始变得鲜红,天旋地转。
身体越来越冷。
小窗再也承受不住寒风,砰得一声被吹开。
视线的最后,一株白腊梅朝我飘下。
今年的梅花,开了。
10
这殿外梅花开得真好,都是陛下替娘娘种的呢。
长庆殿内觥筹交错,林清雪娇俏的抱着卫长宴手臂,满脸女儿家的娇羞。
我愣神,看着自己飘在半空透明的双脚,满眼疑惑。
我这是……成鬼了
卫长宴心不在焉,几次没有听见林清雪的话,直到两个太监进殿,贴在他耳边回禀了什么。
他频频望大殿门口望着。看来,是在等我认错。
可他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宴会接近尾声,卫长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竟然直接要离开。
陛下!您今晚不陪我吗林清雪慌张地拉住他,神色期冀。
卫长宴却直接甩开她的手,大步朝外走去。看方向,是我的宫殿。
我的院内和长庆殿截然是两个世界。
除却呼啸而过的风声,竟有种死一样的寂静。
卫长宴站在门外,与我尸体一墙之隔。
我突然很好奇,他知道我死了,会是什么反应。
11
可卫长宴没有进去。
他站在门外,深呼吸了几口气,手有些无措地扯住袖口,语气生硬:阿玥,你还没有消气吗
林清雪不能杀……你还气的话,我把后位给你好不好。
阿玥,不要再和我闹了。他垂着头,嗓音沙哑。
他久久没听到回应,皱了下眉,推门而入。
我跟在他身后,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尸体。
实在有些惨烈。
白色襦裙被口中涌出的鲜血染的通红,头发散乱的披在身后,生满冻疮的手中,紧紧攥着阿玉留下的珠钗。
卫长宴呼吸有一瞬停滞,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不……不可能……他眼眶通红,像被刺痛般瞬间移开视线,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又要骗我……阿玥,你又在骗我,对不对
他声音哑得像在沙砾上滚过,不住摇头,眼泪却直直的掉下来,砸在地上。
他一步步朝我的尸体走去。
弯腰,伸出手又逐渐蜷缩收回。反复几次,狠狠闭了下眼,最终缓缓扒开我脸上的乱发。
喉结剧烈滚动一瞬。
他注意到了那支珠钗,又哭又笑。
阿玥,我放你走。你醒过来,我就放你走。
替身也好,仇人也好,什么都好。
你不是恨我吗你起来找我报仇啊!
你起来啊!
死寂的屋内,压抑不住的哽咽声逐渐增大。
过了好久,卫长宴缓缓用衣袖擦干我脸上血迹,又十分轻柔,似千万般珍重,将我尸体抱起。
宫人们这时匆匆赶来。
为首的大太监咬牙试探伸手:陛下……要不让奴才来……
卫长宴顿住脚步,面无表情,漆黑如墨的眼睛盯着他:滚。
大太监浑身一抖,跪地求饶。
卫长宴没再看他,抱着尸体继续向前走。可不过十步的距离,他倏地脱力般倒下,怀里尸体滚出去。
阿玥,阿玥……
众目睽睽之下,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仓皇地朝尸体爬去,连自己嘴角渗出的血都没顾得上擦。
众人伏在地上不敢再多看,只能听见,那哭声,声声泣血。
眼尖的小太监无意一瞥,旋即愣住。不到而立之年的帝王,鬓边不知何时,竟生出了一丝白发。
他懵懵懂懂地想,宫中传闻,陛下厌极了这位娘娘,似乎也并非是真。
12
禀陛下,娘娘是中了鹤归之毒。
鹤归,无药可解。
卫长宴握住茶杯的手收紧,嗓音凝涩:能看出何时中的毒吗
应该是两年前。
茶杯砰的一声,被他徒手捏碎,血顺着手指流下,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他猜到这毒是怎么来的,也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发作了。
是为了救他,替他挡的那一箭。当时我没有告诉他真相,只说已经解了毒。
只是……似乎一直用药物压制,近期寒气入体,导致毒发。
卫长宴猛地抬眼,眼睛红得不成样子:……寒气入体
他记起来了。是为了林清雪,让我在雪中跪着那一夜,导致毒发。
卫长宴脱力般靠在榻上,抬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哈……哈哈……他哑声笑起来,眼泪从眼眶涌出,自言自语:卫长宴啊卫长宴,你怎么会这么蠢。
话音未落,倏地吐出一口血,我微微睁大眼睛,眼见他,一瞬白发。
12
卫长宴疯了。
他不顾众臣反对,废了林清雪,执意封我一个死人为后。
他在我灵前跪了一夜。
林清雪就在此时闯了进来,神色癫狂,被侍卫拦着。
卫长宴!你凭什么废我!孟玥不过一个低贱的婢女,如今都死了!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卫长宴睁眼,缓缓起身,转身朝林清雪走过去。
就连侍卫也没反应过来,他一把掐住林清雪的脖子,抵在墙上。
活像个恶鬼。
林清雪脸色愈发白,拼命扯着他的手,眼中满是恐惧,却因窒息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谁没说过,不要去招惹她。卫长宴眼神透不出一丝光,语气冷淡,垂眼看着林清雪徒劳挣扎。
几近窒息的前一秒,卫长宴终于松手,林清雪瘫坐在地,大口喘息。
卫长宴捏住她的下巴:她走之前,和我提的最后一个要求,是要你的命。
林清雪刚缓过来的脸色血色尽失。
拉下去,杖毙。
林清雪尖叫着朝他扑过来,边哭边笑: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人都死了你在这装什么!孟玥难道是我害死的吗
不是你以后位换我父亲扶持!没有我你凭什么顺利登基!
卫长宴像失去所有情绪一般,只是后退一步,垂眼看她挣扎。
你说得对。我害死了她。
我们都该去死。
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想浮上心头,我去看卫长宴的手腕,一条血线明显至极。
他服了鹤归。
万毒之首,鹤归。
七日之内,五感渐失,受尽痛苦而亡。
13
卫长宴一个人回了我的院中。
他站在那株腊梅之下,仰头看了许久。
我跟着飘过去,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京城的梅花。
塞北苦寒,冬季更甚。能在冬季开的,只有红梅。
那时我与卫长宴关系近许多,卫长宴每次回来总会给我折一株红梅。
我学什么都很快,唯独不擅厨艺。少年笑着接过我手里的菜,露出两颗小虎牙:阿玥,你若喜欢红梅,以后我给你种满院可好
等红梅开得时候,我们就在树下煮酒烹茶。
那一瞬,似乎鲜血仇恨都已离我们远去,我们就像世间最平凡的一对夫妻。
卫长宴静静坐在树下,斟了杯酒。
阿玥,梅花开了。
我找了很久,花匠说京城养不成塞北的红梅,所以我只能在宫内种满白梅。
可是,梅花开了,我把你丢了。
他仰头喝下杯酒,呛的咳了好几声,又从怀里摸出什么。
竟是摔碎的那块羊脂玉。
玉上众多细小裂纹,即使被修补好,还是十分明显。
我细细瞧去,发现卫长宴手上有许多小划痕。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恨我,这玉也必然不会想要。
可除了这个,你什么也没给我留下。
14
鹤归发作了。
卫长宴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半梦半醒间会喊着我的名字惊醒。
我懂鹤归之毒有多痛。五脏六腑似被灼烧一般,连骨头缝都是钻心的疼。
让人恨不得敲碎骨头。
他没日没夜地安排朝中之事。
毒发的最后一天,他一个人出了宫。
去了万佛寺。
三千六百九十一级台阶,他一步一叩,拜至佛前。
为我点了一盏长明灯。
行至最后,他额头满是血,腿不断发抖,众人纷纷侧目让路。
佛祖在上,我愿意永世困厄,惟愿所求之人,来世安稳一生。
我又看着他回了侯府。
府中出事后彻底落败,回京后卫长宴找人修缮,重建了祠堂。
他在里边待了很久。
然后,将我的牌位,放在了卫则玉旁边。
15
最后的几个时辰,卫长宴什么都没做。
只是安静地坐在石阶上。
起初,他还能忍着,只是额头渗出冷汗。
逐渐地,他倒在地上,身体不断抽动,口鼻也开始涌出鲜血。
他瞳孔逐渐失焦。
卫长宴要死了。
我飘在半空瞧着,心底却没什么波澜。
只是最后的几秒,他似乎看见了我。
睫毛猛地抖动,嘴唇开合,手朝我的方向伸出。
阿玥……
我没有回应。
可我清楚地感觉到,卫长宴死的那一刻,我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
我在逐渐消散。
16
我再次看见了听雨。
她还是那身绿衣,拿着糖葫芦。这次,她没有走。
她在等我。
而她的身后,是阿玉。他望着我笑。
真好啊,你们在。
你们来接我了。
番外:卫长宴
1
我自出生起,锦衣玉食,是尊贵的小侯爷。
爹娘疼宠,兄长呵护。
直到抄家的旨意下来。
爹娘惨死狱中,兄长摸着我的头,告诉我,好好活下去。
他入了宫。
我不知道他和皇帝说了什么,我只收到一封圣旨。
将我流放塞北。
我活下来了,兄长却再也没有回来。
也是在那时,林家退了婚。
我其实不怨恨林清雪。明哲保身,再明显不过的道理。
只是青梅竹马的情谊,确实也在那一刻断了。
我万万没想到,唯一没有离开我的,居然是兄长带回来那个婢女。
明明出事前,兄长就将她送走了。
可她站在我面前,问我,我要不要报仇。
2
我和她成婚了。
没有喜宴,没有高堂,没有三书六礼。
像两个陌生人。
当时我想,反正过不了多久,她也会离开。
谁会受得了我这样的废人呢。
一个连剑都握不住的废人。
谈何报仇。
可我好像错了。
3
我渐渐习惯了和她在一起的日子。
我不会再每晚被侯府满地鲜血惊醒。
直到她满身鲜血的回来。我再次感到莫大的恐惧。
她昏睡了三天。
我在濒死的擂台上,认清了自己的心。
我喜欢她。
我不能失去她。
我要带她堂堂正正的回京。我要把全天下最好的给她。
4
起义没多久,林清雪的父亲联系上了我。
他已官至丞相。
皇帝残暴不仁,连年战乱,哀鸿遍野。
他要和我做交易。
他将我推到那个位置,而林家女要做皇后。
我同意了。
回想我这一生,这大抵是最令我后悔的决定。
5
从看到那支珠钗开始,我疯了。
我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兄长的。
是娘给兄长,让他送给未来心上人的。
和我的羊脂玉一样。
那一瞬间,我突然相通了一切。
为什么阿玥不惜性命陪我复仇。
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那么奇怪。
她在透过我,看兄长。
她怎么敢。
那时的我一心想报复她,却看不见她日渐苍白的脸色。
是我太蠢。
6
我刻意给林清雪办了宴会,我幼稚地想让阿玥吃醋,让她来找我。
可我看到的是她的尸体。
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瘦,这么轻。
我不知道。
我都做了什么。
是我害死了她。
7
阿玥不知道,我远比她想象的更早,见过她。
那日我与兄长走散,看见与我年龄相仿的一女童跪在街面上求药。
我跑去当铺,当掉了身上的玉佩,回来却已经找不到她了。
直到回府,我看见了跟在兄长身后的人。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我终究是比不过兄长。
8
血涌出来时,我没有多少对于死亡的恐惧。
只是恍惚地想,阿玥该有多疼。
她总是笑着和我说没事,不疼。
可我分明看见,绣花时扎破手指,她都要吮吸好一会。
她很怕痛。
倒在地上时,我似乎看到了阿玥。
若有来世,不要再遇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