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春,北疆大捷。
京城朱雀街上,人流涌动,百姓们挤挤挨挨地站在道路两旁,翘首以盼。忽然,远处传来整齐的马蹄声,如同闷雷滚过青石板路。
来了来了!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只见远处一队黑甲骑兵缓缓行来,为首之人身披玄色战袍,胯下乌骓马,面容刀削斧凿般冷峻,此人正是抚远大将军枭融骜。他身后亲兵高举的枭字军旗,在春风中猎猎作响。
大将军威武!百姓们欢呼雀跃,更有妙龄少女将手中花枝抛向马前。
枭融骜却目不斜视,只微微颔首,便率众穿过城门,直奔皇宫而去。
金銮殿内,皇帝笑容满面:爱卿平北狄,定边疆,功在社稷。朕心甚慰!
枭融骜单膝跪地:臣本分耳,不敢言功。
皇帝捋须笑道:朕已命人备下赏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另赐城南别苑一座。顿了顿,忽然道,还有一事——朕观爱卿年已三十,尚未婚配,特赐皇商温氏嫡女温书云为妻,择吉日完婚。
殿中众臣哗然,皆面面相窥。皇商虽富,可终究是商贾之女,如何配得上堂堂大将军
枭融骜眉头一皱,正欲开口,皇帝却已摆手:朕意已决。温氏女贤良淑德,知书达理,与爱卿正是良配。
臣......领旨谢恩。枭融骜咬着牙叩首谢恩,即便抗拒却不敢抗旨。
——
温府后院,一袭藕荷色衣裙的温书云正坐在紫藤架下翻阅医书。春风拂过,几片花瓣落在书页上,温书云轻轻拂去,露出娇丽又专注的侧颜。
小姐!小姐!贴身丫鬟翠竹慌慌张张跑来,小姐!不好了!宫里来了圣旨,皇帝将您许配给了今日回京的抚远大将军。
温书云手上一颤,书页被捏出一道褶皱。她缓缓合上书卷,抬起的眼眸如平静的湖面:慌什么,既是圣旨,自当遵从。
可奴婢听说那枭将军凶名在外,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冷漠的很。对女子更是冷酷无情。小姐您......
翠竹,休要胡说。温书云轻声打断,去告诉母亲,我这就去见她。
温夫人早已经哭红了眼,见女儿进来,一把拉住她的手:我儿,为娘这就去求你父亲,让他想办法推了这门亲事!
温书云摇了摇头,嘴角扬起一抹浅笑:母亲不必忧心。女儿虽听闻枭将军严厉,却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既蒙圣恩赐婚,女儿自当谨守本分,不让温家蒙羞。
她转身望向门外盛开的桃花,轻声道:嫁与谁不是嫁呢
——
大婚之日,大半个京城张灯结彩。将军府门庭若市,文武百官皆来道贺。
喜堂之上,温书云顶着沉重的凤冠,透过珠帘悄悄望向身旁高大的男子。他一身大红喜服,却掩不住浑身上下的肃杀之气,拜堂时连眼角余光都未曾分与她丝毫。
送入洞房——
喜娘高声唱和,温书云被簇拥着送入新房中。红绸高挂,红烛高烧,锦被绣枕,满室喜气却无半分温度。
直至三更,门外才传来一阵脚步声。枭融骜一身酒气将门推开,却站在门口未动。
将军。温书云起身行礼。
枭融骜冷冷开口:此婚非我所愿,你既入我枭府,安分守己便是,我定不会亏待你。其余,莫作他想。
说完,他转身便走,只听脚步声渐行渐远。
翠竹气得发抖:小姐,他!他竟敢这般羞辱您!
温书云却已端坐在铜镜前自行取下凤冠,平静道:我知你为我不平,可日后不能再莽撞,如今你我已在将军府,一言一行都会被人看了去,如若说错话做错事,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去备水吧,我要沐浴。
她望向镜中自己精致的妆容,轻声道:从今往后,这里就是家了......
——
晨光熹微,温书云已梳洗完毕。她特意选了件淡青色的衣裙,颜色鲜气却不张扬,发髻简单挽起,只插一只白玉簪子。
小姐,您怎么起这么早翠竹端着热水进来,见温书云已穿戴整齐,不禁讶异。
既入将军府,自当按将军府的规矩来。温书云对着铜镜正了正衣襟,去问问管家,今日我该做些什么。
翠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头退了出去。
不多时,一位年约六旬、腰背挺直的老者走了进来,行了一礼:老奴姓周,是府中管家。夫人昨夜休息可好
温书云浅笑:很好,多谢周管家关心。顿了顿,将军平日几时起身
周管家面色微僵:将军今日天未亮便去了军营,临行前吩咐...吩咐夫人安心住下,府中一应事务由老奴代为禀报。
温书云眸中闪过一丝黯然,旋即恢复如常:既然如此,不知府中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这...周管家犹豫片刻,夫人初来乍到,不如先熟悉熟悉府中上下。将军府不比寻常人家,规矩多些。
温书云听出话中婉拒之意,不急不恼:我在家中时曾协助母亲管理内务,对账目略知一二。听闻将军府产业众多,若不嫌弃,我可以帮忙整理近期账册。
周管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点头:夫人既有此心,那请随老奴来。
——
账房内灰尘飞扬,几个大木箱堆在角落,显然已许久未动。温书云挽起袖子,命翠竹开窗通风,自己则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账册翻看起来。
去年六月的她微微蹙眉,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忽然停在一处,这里有问题。
周管家探过头来看:夫人发现了什么
东郊田庄的粮食收成比往年少了三成,但赋税却增加了两成。温书云指着两处数字,这不合常理。
周管家脸色一变:老奴这就去查问庄头!
温书云叫住他:不急。她又翻开几本账册,迅速找出几处类似的纰漏,看来不止一处有问题。周管家,将军可知此事
周管家面露难色:将军常年在外征战,府中事务多由下面人打理...
温书云了然点头:我明白了。这些账册我先整理一遍,找出所有问题再做定夺,您看如何
周管家看着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却精明干练的新夫人,眼中不由多了几分敬意:全凭夫人做主。
——
三日过去,枭融骜仍未回府。
温书云已将去年半年的账目整理完毕,还将所有问题整理到一张纸上,一目了然。
小姐,您该用午膳了。翠竹站在账房门口,心疼地看着自家小姐眼下的淡青。
温书云揉了揉酸疼的脖颈:再等等,我把最后几笔核对完。
正说着,周管家匆匆进来:夫人,太夫人又犯病了!府医去了军营,这可如何是好
温书云立刻放下手中的账册:太夫人什么症状
胸闷气短,咳得厉害,还发热...
不等他说完,温书云已经起身往外走:我在家中学过医术,带我去看看。
太夫人院里一片忙乱。温书云刚踏入内室,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床榻上躺着一位白发老妇人,正痛苦喘息着。
太夫人,我是书云。前几日来请安还好,怎的一下子这样了她轻声问着房中众人,手已搭上老人腕间脉搏。太夫人房中伺候丫头回道:太夫人这是老毛病了,一直喝药调理着。
片刻后,温书云转向周管家:请周管家准备纸墨,我开个方子。
房内众人面面相窥,却无人敢动。太夫人艰难地睁开眼,虚弱的点了点头,周管家这才赶紧去备了笔墨纸砚。
温书云运笔如飞,写下十余味药材,又特别注明了煎煮方法:白果要去心,杏仁需去皮尖,川贝母要研成细粉后下...
周管家接过药方,迟疑道:夫人,这方子与府医所开大有不同...
太夫人是肺热壅盛,兼有痰湿内阻。府医用的大抵是温补之方,反而助热生痰。温书云声音温和却坚定,若不信我,可先煎一小碗试试。
太夫人微微颔首,周管家这才匆匆去抓药。
——
黄昏时分,枭融骜终于回府。刚踏进前院,周管家便迎上来,满脸喜色:将军,太夫人病情今日大有好转!
枭融骜冷峻的面容终于松动:府医换了新方子
是...是夫人开的方子。周管家低声道,夫人连守了两个时辰,亲自喂药,太夫人咳喘减轻不少,方才还用了半碗粥呢。
枭融骜脚步一顿:她眼前浮现出那个安静行礼的柔弱身影,商贾之女,贯会钻营,不过是讨好人的手段罢了。
周管家欲言又止,最终只道:夫人这几日还整理了账册,发现了庄子里的一些问题...
我知道了。枭融骜打断他,莫青来了吗
莫副将已在您书房等候。
书房内,副将莫青正焦急踱步。见枭融骜进来,立刻抱拳行礼:将军,有要事禀报!
枭融骜挥手屏退左右:说。
北狄战俘营少了三个人。莫青压低声音,据线报,他们可能混入了京城。
枭融骜眼神一凛:何事的事
就在将军您大婚那日。莫青面露愧色,是属下失职,未能及时察觉。
枭融骜冷笑:好个调虎离山。他沉吟片刻,加派人手盯住赵丞相府,另外查查京城中所有药材铺,特别是近日购买金疮药的,着重询问。
莫青领命而去。枭融骜站在窗前,望着渐暗的天色,突然想起什么:周管家!
周管家匆匆进来:将军有何吩咐
她...夫人现在何处
夫人还在太夫人房中照料。
枭融骜沉默片刻道:明日我要去校场练兵,依旧不必备我的早膳。
周管家看着将军离去的身影,暗自叹了口气。
——
太夫人房中,温书云正为老人按摩穴位。太夫人气色已经好了许多,握住她的手道:好孩子,累了你一天,快去歇息吧。
孙媳不累。温书云柔声道,再按一会儿,您能睡得更安稳些。
太夫人凝视她片刻,忽然问:融骜可来看过
温书云手上动作未停,嘴角挂着地浅笑却愣了一瞬:将军军务繁忙,孙媳不敢打扰。
那孩子...太夫人叹息一声,自小性子就冷...你会明白的。
温书云好奇地抬眼像是询问般:
太夫人却已闭上眼:好孩子,你且安心住下,融骜终会看到你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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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书云不再多问,轻轻为太夫人掖好被角。回到自己院中,她望着天上那弯月,忽然觉得这偌大的将军府,竟比想象中更加寂寥。
翠竹为她卸下钗环,忍不住抱怨:小姐何苦如此辛劳,成婚那晚一见到现在将军连面都没露...
温书云望向窗外,轻声道:在其位,谋其政。我既入枭家,自然该尽本分。她转头看向桌上那几本从账房拿回的未看完的账册,明日早些叫我,还有不少账目要核对呢。
——
小姐,太夫人的寿礼准备好了吗翠竹一边为温书云梳发,一边问道。
温书云对镜轻点朱唇:昨夜刚完工。她指着床边一个精致的檀木盒,打开看看。
翠竹打开盒子,惊呼一声。里面整齐摆列着六个绣工精美的香囊,每个不过掌心大小,却各色不一,且绣着不同的吉祥图案,散发出淡淡药香。
这是...
安心养神的香囊。温书云轻轻拿起一个,内里装了柏子仁、远志、合欢花,另加了几味我特调的药材。太夫人夜里睡不安稳,这个可以放在枕边。
翠竹凑近闻了闻:好特别的味道,初闻微苦,细品却有一丝甜香。
苦尽甘来,不正合了长寿之意温书云微微一笑,明日寿宴,你帮我留意着,看太夫人最喜欢哪个花色,我好多做几个替换着用。
——
将军府正厅张灯结彩,太夫人端坐主位,一身绛紫色寿字纹衣裙,精神矍铄。谁能想到半月前她还卧病在床府中下人都说,这全是新夫人的功劳。
温书云穿着一袭淡金色长裙,发间簪一只白玉兰花金钗,正轻声指挥丫鬟们摆放餐具。她特意将太夫人两侧各摆上一扇福禄寿屏风,既合了寿宴生辰的美意,又能保证太夫人的位置不受风,又在每个座位旁放了软垫——这些都是她细心观察太夫人起居习惯后的安排。
将军到!
厅中霎时安静下来,枭融骜一身墨蓝锦袍踏入正厅,腰间玉带生辉。他先向太夫人行礼祝寿,然后目光扫过满堂宾客,在看到温书云时略微停顿,随即移开。
融骜,来。太夫人招手让他走近,低声道今日我寿辰,你总该给书云几分面子。
枭融骜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转身对温书云道:有劳夫人操持。
温书云福身还礼:分内之事。她抬头时,正对上枭融骜深邃的眼眸,里面似有暗流涌动,却又转瞬即逝。
宾客陆续到齐,宴席开始。温书云作为主母,周旋于各桌之间,应对得体。她特意将太夫人的膳食单独安排,少油少盐,却不失滋味,引得邻桌几位老夫人连连称赞。
早听闻温家女儿贤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一位满头珠翠地贵妇笑道,眼中却闪着不友善的光,只是不知商贾之家,都教女儿些什么琴棋书画可曾学过
厅中微微一静。这分明是暗讽温书云出身低微。
温书云不慌不忙,浅笑道:家父虽为商贾,却重诗书。书云不才,琴艺只通《阳春白雪》,棋力堪堪与寻常棋手对弈,书法临的是王右军,画则偏好李思训的青绿山水。
那贵妇脸色一僵,未料到温书云会如此应答。
席间一位文官闻言兴致勃勃:夫人既习王字,可知《兰亭序》中‘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作何解
温书云从容作答:此句道出古今同慨之情,正如李翰林诗云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千载之下,人心相通。
文官抚掌赞叹。另一位武将趁机问道:夫人既通晓诗书,可读过《孙子兵法》
温书云眼波微转:略知一二。‘兵者,诡道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将军以为如何
那武将先是一愣,随即大笑:好个‘上兵伐谋’!枭将军,尊夫人不简单呐!
枭融骜远远望着被众人围捧的温书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放下酒杯,冷声道:女子无才便是德。
众人一听,不再多言。温书云只微微一笑,也不再说话。太夫人见状,连忙岔开话题,命人呈上寿桃。
——
宴席过后,宾客散去,温书云亲自送太夫人回房休息。又将宴请宾客完毕归置整理的事宜安排好,这才回到自己院中。夜已深了,她却毫无睡意。
翠竹,去药房把前日买回来的那些药材拿来。温书云脱下华服,换上一件素色衣裙,我想到一个新方子,或许对太夫人的咳喘更有帮助。
翠竹皱眉:小姐,您都忙了一天了...
不妨事。温书云已经坐到书案前,开始准备研磨器皿,今日我观察太夫人用膳时仍会轻微咳嗽,现用的方子还不够完善。
翠竹知道劝不动,只好去取药材回来。温书云埋头调配,时而翻阅医书,时而记录心得,不知不觉已是三更时分。
成了!她轻呼一声,小心地将配好的药粉装入瓷瓶,明日让太夫人试试这个...
忽地,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温书云警觉地抬起头——这深更半夜,府中怎会有人走动而且那脚步声沉重拖沓,似有异常。
她吹灭蜡烛,轻轻推开一道门缝往外看。月光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扶着墙壁,缓缓地向着偏院移动。那身形...是枭融骜!且他走路姿势明显不对,右手一直按在左肩上。
温书云不假思索,提起房中药箱就追了出去。
——
偏院厢房内,枭融骜咬牙撕开左肩的衣衫,一道寸余长的伤口正汩汩流血。他拿起酒壶就要往伤口上倒。
不可!
一声轻呵从门口传来。枭融骜猛地回头,只见温书云站在门口,手中抱着个小木箱。
你跟踪我他眼中冷光乍现。
温书云不急不忙地走进来:我恰好在研磨药材,看见将军受伤而归。她放下手中药箱,伤口需妥善处理,酒虽能消毒,却会损伤肌理,不利愈合。
枭融骜冷冷道:区区小伤,不劳夫人费心。
温书云却已净了手,取出白布和药瓶:将军若是嫌我碍眼,我包扎完便走。她直视枭融骜的眼睛,但若伤口处理不当,太夫人问起来,将军作何解释
两人对视片刻,枭融骜终于冷哼一声,算是默许。
温书云靠近检查伤口,眉头微蹙:刀伤边缘整齐,是利刃所致。她熟练地清理伤口,撒上药粉,这药有些刺痛,将军忍忍。
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枭融骜肌肉紧绷,却一声不吭。温书云手法娴熟,很快包扎妥当。
伤口不深,但需每日换药。她收起药箱,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将军深夜带伤而归,可是出了什么事
枭融骜披上外衣:夫人不必多问。
温书云点点头:那将军早些休息。她转身欲走,却听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
今日宴席...应对的不错。
温书云惊讶地回过头,只见枭融骜侧脸在暖黄烛光下竟显得不那么冷硬了。她微微一笑:多谢将军夸奖。
走出偏院,夜风拂面,温书云忽然觉得,这将军府的夜晚,似乎没那么冷了。
——
晨露未晞,温书云已经在账房忙碌多时。她纤细的手指在一本厚重的账册上缓缓移动,忽然停在一页上。
翠竹,去请周管家来。她声音平静,眼中却闪过一丝锐光。
不多时,周管家匆匆赶到:夫人有何吩咐
温书云指着帐册上一行记录:上月初八,东大营军需处领了五百两银子购置冬衣布匹,可对
正是。周管家点头,按照惯例,营内冬衣都由府中统一采买。
温书云又翻开一本账册:同日,西大营也领了同样数额的银子,用途相同。她将两本账册并排摊开,两笔指出记录笔记相似,墨色相同,像是同一人所写。
周管家脸色微变:夫人,田庄收成的事还未解决,这又...老奴这就去查问军需官!
不急。周管家在将军府二十年有余,太夫人常夸您忠心厚道。温书云递过去一杯茶,我自知此事与周管家无干系,但此事涉及军务,您确有失职之过,我不得不罚。这样,罚您两月月银,分五次从每月月银扣除,可行
周管家也自知失职之过,甘愿领罚,对这位新夫人更是心悦诚服。
我观察此事已有数日,发现类似情况不止一处。温书云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数字,过去一年,军需处申报的冬衣、药材、马料等物资,多有重复支取之嫌,合计多领了约两千两银子。
周管家倒吸一口冷气:两千两!这、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此事不宜声张。温书云轻声道,我有一法子,或可让那人自露马脚。
——
三日后,军需处管事赵德被请到将军府正厅。这个四十出头、满脸油光的男人一进门就看见温书云端坐主位,周管家肃立一旁,桌上摊开着几本账册。
小人参见夫人。赵德行礼,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谁不知道将军府这位新夫人并不得宠!一个商贾之女,也配审问他
温书云和颜悦色:赵管事无须多礼。今日请你来,是想问问今年冬衣采买之事。
赵德心头一紧,表面却不动声色:夫人请问,小人知无不言。
东大营和西大营的冬衣,可是同一批布料
正是、都是从城南刘记布庄进的货,上好的棉布。
温书云点点头,从桌上拿起一块深蓝色布料:可是这种
赵德看了一眼:正是。
这就奇怪了。温书云转向周管家,您昨日从东大营取回来的冬衣样品,是什么布料
周管家答道:回夫人,是灰褐色的粗麻布。
赵德脸色一变:这、这不可能!小人亲自验收的,明明是...
是什么温书云声音依旧柔和,眼神却冷了下来,赵管事,你刚不是说两营冬衣是同一批布料吗怎么东大营变成了粗麻布
赵德额头渗出冷汗:定是下面人搞错了...小人这就回去查...
不必了。温书云从袖中取出一沓单据,这是刘记布庄过去一年的出货记录。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卖给军需处的棉布数量,仅够制作一半的冬衣。她抬眼直视赵德,剩下的一半,你用粗麻布做的!差价去了哪里
赵德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夫人明鉴!小的冤枉啊!这、这一定是布庄做了假账...
是吗温书云轻拍手掌,翠竹立即带着一个布衣男人进来,这位是布庄账房先生,他可证明这些单据绝无虚假。
赵德面如死灰,瘫坐在地。
——
贪污军饷,按律当斩。
冰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枭融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儿,一身墨色劲装,腰间佩剑泛着寒光。
赵德如见鬼魅,连连叩头:将军饶命!小人一时糊涂...小人愿意退还所有银两...
枭融骜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温书云面前:证据可齐全
温书云将那一沓单据递给他:这是账目单据和布庄记录,这是赵德家中搜出的银票,票号与军需处支取的相符。
枭融骜快速翻阅,眼中闪过一丝敬佩:夫人何时调查的这些
发现账目异常后,我便请周管家暗中查访。温书云轻声道,想着将军军务繁忙,这等小事不必打扰,本打算证据确凿后再禀报。
枭融骜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对侍卫道:将赵德押下去,按军法处置。待哭嚎着的赵德被拖走后,他忽然对温书云道:夫人随我来。
——
书房内,枭融骜将那些证据装入一个木匣,忽然问道:夫人如何发现账目有异常
温书云站在书房中央,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家父经营商号时,曾叫我辨识账目真伪。重复支出、笔迹相同、墨色一致,这些都是假账的常见破绽。
枭融骜若有所思:商贾之道,也有可取之处。
简短的肯定让温书云心头微暖。她环顾这间书房,四壁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兵法典籍,一张巨大的边关地图铺在书房的案几上,旁边则堆满了军报文书。
夫人识字,以后可随意取阅这些书籍。枭融骜道,只是军事文书,还请勿动。
温书云惊讶地抬起头,这是枭融骜第一次允许她进入他的私人空间。多谢将军。她轻声道,目光扫过书架,在一排兵书上停留片刻。
枭融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来夫人对兵法了解甚多。
略知皮毛。温书云谦虚道,家中兄长好武,曾教我读过《孙子兵法》,所以那日宴席上才不至于露怯。
枭融骜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正要说什么,忽听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将军!莫青匆匆进来,见温书云在场,欲言又止。
枭融骜摆手:但说无妨。
莫青压低声音:北狄密探有动静了。他们昨夜密会见了...赵丞相府上的人。
枭融骜眼神一凛:确定
千真万确。线人亲眼所见,还听他们提及‘秋猎’二字。
枭融骜沉思片刻:继续监视,不要打草惊蛇。我亲自去会会这些北狄人。
莫青急道:将军不可!太危险了!若被人认出...
我自有分寸。枭融骜转向温书云,夫人先回房吧。
温书云福身告退。临走前瞥见案几后边的书格上多了些装饰,看上去花花绿绿,但那分明是装药的小瓷瓶。
——回到自己的院落,温书云立刻嘱咐翠竹:去药房取些白芨、三七来,再把我前些日子配的金疮药拿来。
翠竹疑惑:小姐取这些做什么
多备些药总无坏处。温书云轻描淡写地说,脑海中却浮现枭融骜说亲自去会会这些北狄人时眼中的决然。
夜深人静,温书云仍在烛下研磨药材。她将几种药粉按比例混合,制成一种深褐色药丸,小心装入瓷瓶。
解毒的方子还差一味...她翻阅医书,终于找到所需,对了,重楼。
正当她全神贯注配药时,忽然听窗外一阵窸窣声。温书云惊地抬起头,只见一片落叶飘进来。
她松了口气,继续低头配药,却不知就在院墙外的阴影里,一个黑衣人正悄然离去。
——
翌日清晨,温书云去书房还书,发现枭融骜已外出。她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书页,注意到案几上的军事文书虽然凌乱,却有某种排列规律。
她小心地将几本掉落的册子放回原位,尽量的保持原有的顺序。正要离开时,瞥见书架角落露出一角信笺。
温书云本不欲窥探,可好奇心驱使,她还是伸手将那信笺抽了出来,就在她想要拆开一看究竟时,耳边突然响起枭融骜曾说的那句,军事文书,还请勿动。
犹豫片刻,还是转身离开了书房。
——
三更梆子响过许久,温书云仍伏在案上研读医书。桌上摆着几个小瓷瓶,里面是她新配的解毒丸。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异响,像是重物落地的闷响。温书云警觉地抬头,放下书卷走到窗边。月光如水,庭院内空无一人。
听错了她喃喃自语,正要关窗,却瞥见西墙根下的草丛在不正常地晃动——像是有人经过的痕迹。
温书云心头一紧。西墙那边是府中最偏僻的废院,久无人居,枭融骜曾命令禁止下人靠近。
她犹豫片刻,迅速取了几瓶药和一卷干净的白布,轻手轻脚出了房门。
——
废院杂草丛生,月光被高大的树冠分割成碎片,散落各处。温书云提着灯笼,小心前行。没走几步,灯笼便照见地上地几滴深色痕迹。
她蹲下身,指尖轻触,放在鼻下轻嗅——是血!且尚未完全凝固。
顺着血迹,她走到一间破旧的厢房门前。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
有人吗她轻声问道,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
温书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灯笼光照亮角落——一个高大的身影靠墙而坐,头无力地垂着,左手紧握的匕首反射着寒光。
将军!
温书云顾不得害怕,几步冲到跟前。枭融骜脸色惨白,双眼紧闭,胸前似有伤口正在不断渗血,衣襟已经被浸透大片。
她迅速探他鼻息——微弱但尚存。脉搏快而浅,是失血过多的征兆。
得立刻止血...温书云咬牙,用力撕扯开他胸前的衣衫。伤口深而狰狞,边缘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有毒!她倒吸一口冷气,立刻从药箱中取出解毒散撒在伤口上,然后用白布紧紧按压。
枭融骜在剧痛中微微睁开眼,目光涣散:你...怎会...在这儿
别说话。温书云声音紧绷,伤口有毒,得立刻清理。会疼,忍着点。
她取出银针,顺势在灯笼火焰上消毒,然后精准刺入伤口周围的穴位。
毒素尚未深入扩散,算你命大。温书云边说边麻利的拿开白布清理伤口,又敷上另一种特制药膏,这是我新配置的解毒膏,能中和大部分常见毒素。
包扎完毕,她又检查枭融骜身上其他伤处——右臂一道刀伤,左肩上次受的刀伤还未完全愈合,现下又添淤青。
需要热水和干净布巾。温书云自顾自地说道,正要起身,手腕却被一把抓住。
枭融骜动了动嘴,最终只说一句:别声张。
温书云点头:我知道。我去去就回,不会惊动任何人。
——
整整三天三夜,温书云往返于废院和自己院落之间,取药、熬汤、换药。枭融骜高烧不退,时昏时醒,伤口有轻微溃烂迹象。
第四日黎明,温书云正用湿帕为他擦拭额头虚汗,那双眼睛忽地睁开了,目光深邃又清明。
将军她试探着唤道,嗓音沙哑——这三日她几乎没合过眼。
枭融骜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从她憔悴的面容移到桌上整齐排列的药瓶,再到地上堆满血布的竹筐。最后,他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眼下的青影。
你...一直在这儿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温书云鼻尖一酸。她别过脸去:伤口开始愈合了,但毒素未清干净,还得继续服药。说着起身去拿药碗。
刚站起来,一阵眩晕袭来。她摇晃几下,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枭融骜强撑着坐起身,接过药碗,我自己来。
将军,不可!
坐下。枭融骜声音低沉,不容拒绝。
温书云实在太累,没有坚持。她靠在墙边,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朦胧中,感觉有人轻轻为她披上了外衣。那气息凛冽如松,让她莫名安心。
——
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温书云发现自己躺在矮榻上,身上盖着枭融骜的黑袍,环顾四周,已然换了一间屋子。而那人正坐在窗边,就着日光翻阅一本册子。
什么时辰了她慌忙起身,该换药了!
枭融骜抬头:巳时三刻。药已经换过了。
温书云这才注意到他胸前整齐的新纱布:你...自己换的
嗯。枭融骜合上册子——正是她带来的医书,你睡得很沉。
温书云有些窘迫,赶紧整理衣衫头发:将军感觉如何发热可退了
多亏夫人妙手。枭融骜语气平淡,眼中却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柔和,我欠你一条命。
温书云摇头:夫妻本分,何言相欠她走到他身边,不由分说地探了探他额头,确实退了。
枭融骜忽然问道:你怎会找到这里
我...听见动静。温书云含糊其辞,不想说自己深夜未眠配药的事,将军为何不唤人帮忙
枭融骜眼神一冷:府中未必干净。他顿了顿,此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太夫人和周管家。
温书云点头,又想起什么:伤口上的毒事‘青蝮散’,北狄刺客常用。将军此行...可是遇到了
枭融骜锐利的目光射来:你如何识得北狄毒药
家父曾行商至北境,带回一本《异域毒物志》,我少时读过。温书云坦然相告,此毒狠辣,幸亏将军体魄强健,换做常人怕是...
话还未说完,外面忽然传来呼喊声:小姐!小姐!
是翠竹。温书云与枭融骜对视一眼:我得走了。将军暂且在此养伤,日夜后我再来。
枭融骜却站起身:不必,我随你一同回去。
可你的伤...
无碍。他已披上外衣,动作利落得不像重伤之人,三日未去太夫人房里请安,她老人家该担心了。
——回到主院,果然见太夫人正在焦急等待。见两人一同走来,老人又惊又喜:融骜!书云!你们这是...
孙儿有军务在身,未能及时告知祖母,请祖母恕罪。枭融骜行礼道。
太夫人狐疑地看着他苍白地脸色:你气色不大好,可是病了
温书云连忙道:将军只是连日劳累,休息不足。孙媳已经备下了补汤,服侍将军用下便好。
太夫人点点头,拉住温书云的手:好孩子,你也憔悴了许多。这几日不见你人影,老身担心的很。
温书云心中一暖:孙媳只是研究新药方入了迷,忘了时辰。
太夫人拍拍她的手:去吧,好好照顾融骜。又对枭融骜道,你这媳妇,可要好好珍惜。
枭融骜看了温书云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
接下来半月,枭融骜在院中静养。出乎温书云意料,他允许她每日来换药,有时还会问些医术上的问题。
这日换药时,温书云发现伤口愈合得极好,不禁赞叹:将军恢复力惊人,这般重伤,寻常人至少需养一月。
枭融骜靠在软榻上,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常年征战,习惯了。他忽然问道,你那解毒方子,从何处学来的
温书云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回答:《异域毒物志》上记载了青蝮散的配方,我反其道行之,配出解药。其实还差一味‘雪莲蕊’,若能有它,效果会更好些。
雪莲生长在极寒之地,难得一见。
是啊,所以只能用重楼代替,但效果差些。温书云笑道,不过将军体魄强健,倒也无妨。
枭融骜看着她娴熟的动作,忽然道:你懂医术,通毒理,还会看账...商贾之家的女儿,都学这些
温书云手上动作不停:家父说,技多不压身。兄长习武,我便学医;家中经商,自然要懂账目。除了这些,我还略通骑射。
枭融骜挑眉:哦
温书云这才发现自己说多了,差点把自己全卖了,连忙解释,兄长教的,只是些皮毛而已。但她却没注意到枭融骜眼中闪过的兴味。
——
三日后,温书云正在院中翻晒药材,忽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抬头望去,只见枭融骜骑着一匹枣红马踏入院中,身后还牵着一匹温顺的白马。
将军,你的伤...
已无大碍。枭融骜翻身下马,动作矫健,那日夫人说通骑射,今日天气晴好,不如一试
温书云连忙想要拒绝:我只随口一说...可她眼看枭融骜不说话也不动,抿抿嘴道:现在
现在。枭融骜将白马的缰绳递给她,这是‘雪影’,性情温顺,适合初学。
温书云犹豫片刻,终于接过缰绳:我...我许久未骑了。
我在,无妨。
简单的几个字,却让她心头一暖。在枭融骜的指导下,她翻身上马,起初有些生疏,很快便找回了感觉。
不错。枭融骜难得称赞,明日可试试快跑。
回院时,夕阳正好,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近。温书云脸颊因运动而泛红,眼中闪烁着久违的活力。枭融骜侧目看她,嘴角微微上扬。
当晚,温书云亲自下厨,做了一道药膳鸡汤。枭融骜破天荒地喝了三碗,还评价道:味道甚好!
几日简单的相处、几句简单地夸赞,却频频让温书云心头泛起涟漪。她忽然觉得,这个曾经冷若冰霜的将军,似乎没那么难以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