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惊鸿·上
苍山十九峰的积雪正在消融,我举着徕卡M10追着云隙光穿过喜洲古镇。晨雾里飘来乳扇烘烤的焦香,扎染坊的靛蓝布幔在青灰屋檐间翻涌,像把破碎的天空缝在人间。
石板路被夜雨浸得发亮,倒映着三塔鎏金塔尖的微光。转角处突然涌来的山风卷起我的驼色围巾,镜头里闯入一片流动的靛蓝海洋——那是周家老宅天井里正在晾晒的扎染布,三百匹深浅不一的蓝在春风中此起彼伏。
当心!清泉般的声线裹着草木气息擦过耳际。我后退半步,眼见着被风掀动的杉木晾架堪堪擦过鼻尖。蓝白相间的染布如海浪劈头盖脸砸下,在即将蒙住镜头的刹那,被缠着蓝印花布带的手稳稳擎住。
隔着晃动的布匹,我看见白族少女月牙白的阔腿裤扫过青苔斑驳的石阶,银饰腰链撞出碎玉声响。她踮脚整理晾架的模样像鹤鸟梳理羽翼,发辫末梢的马缨花随着动作轻颤,抖落几星昨夜沾上的流萤微光。
三月风会吃相机呢。她转身时耳畔的南红玛瑙坠子划出绯色弧线,指尖未干的靛蓝染料在晨光里泛着孔雀尾翎的光泽。我注意到她右眼角有粒朱砂痣,让原本清冷的面容平添几分妖冶。
取景框不自觉地对准她耳后别着的山茶绢花,快门声响起的刹那,她突然伸手挡住镜头。银镯撞上金属机身的清越声响惊飞檐下的雨燕,她腕间浮着淡淡药香的纱布擦过我手背。
阿妈说被陌生人拍走影子的人,魂魄会困在相纸里。她说话时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棉絮,让我想起龙龛码头那些被浪花打湿翅膀的夜鹭。
我低头查看显示屏,画面里只有飞舞的蓝染布和半截皓腕。再抬头时她已隐入层层垂落的布幔之后,唯有裙角绣着的山茶花在靛蓝浪潮中忽隐忽现,像深海里一尾不肯熄灭的红珊瑚。
春分·惊鸿·中
正午的日光将染坊天井切成明暗相间的菱形,我坐在百年滇朴的树荫下擦拭镜头。枝桠间漏下的光斑在相机包上跳动,像她早晨消失时最后那抹裙裾的残影。
喂。青瓷碗底磕在石桌上的脆响惊碎满庭寂静,周南星将冒着热气的雕梅汤推到我面前,游客都去海舌公园拍夫妻树了。她解开发辫重新编结,乌木梳齿间缠绕着几根青丝。
我摩挲着碗沿凸起的莲花纹:我在等一片会说话的云。这话刚出口就后悔得想咬舌,她却突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像凤尾竹梢抖落的晨露,坠在陶瓮里酿了三春的梅子酒中。
等云不如看染。她忽然拽起我的手腕往西厢房跑,腰链上的银鱼佩撞出急促的叮咚。穿过挂满靛蓝布匹的游廊时,我闻到板蓝根混着米酒的气息从她发间散开。
昏暗的染房里,数十口陶缸在地面投下浑圆的阴影。她掀开某只缸口的油布,靛蓝染液在午后的光线里泛着神秘的金属光泽。伸手。她命令道,当我迟疑着探出指尖时,突然被抓住手腕按进染液。
温热的触感顺着指节攀升,她带着我在染缸里划动手指:板蓝根发酵时会产生蓝靛素,要像这样...我们交叠的手掌在染液中搅动漩涡,她的指甲划过我虎口时留下月牙状的白痕。
看。她突然抽手,我的五指在空气中张开,靛蓝液体正顺着指纹蜿蜒出奇异的花纹。她歪头打量我的手掌:生命线真长,可惜...后半句消逝在染缸泛起的泡沫里。
屋外传来周母呼唤星儿的声响,她触电般缩回手。染液从我们相触的皮肤间滴落,在青砖地上汇成小小的洱海。
春分·惊鸿·下
暮色染红扎染坊的飞檐时,我第五次路过周家老宅。周南星正跪坐在廊下给新染的布匹拆线,银剪刀开合间,棉线断裂的声音像春蚕咬破茧壳。
这是'解缚'。她头也不抬地说,发间银梳反射着最后的霞光,扎染最妙的就是这一刻——你永远不知道被束缚的地方会开出怎样的花。
我学着她的样子盘腿坐下,捡起块未拆的染布研究。她忽然倾身过来,带着药香的气息拂过我耳廓:要赌吗猜猜这朵山茶有几瓣。
月光爬上檐角时,我们膝头堆满了解开的染布。她拆开最后一块方巾,暗纹竟是错落有致的二十八星宿图。我花三个月扎的。她抚过昴宿星团的位置,每个星子都是心跳的间隔。
我摸出随身携带的拍立得,她这次没有躲避。相纸缓缓吐出的画面上,她耳后的山茶花与银河同时绽放。她捏着相纸边缘轻声说:原来我的魂魄是蓝色的。
周母的咳嗽声从正屋传来,她慌忙起身,打翻了盛放棉线的笸箩。我们在满地银线中四目相对,她突然将染着靛蓝的食指按在我眉心:这是避邪的,白族人的祝福。
夜风穿堂而过,她消失在挂满星月纹样的染布之后。我摸着额间微凉的蓝印走向古镇客栈,途经的每盏路灯都成了坠落的月亮
谷雨·浸染·上
春雨浸透苍山轮廓的第七日,我带着暗房特有的醋酸味第四次叩响周家染坊的兽头门环。铜绿斑驳的铺首衔着湿漉漉的晨雾,门缝里溢出的板蓝根气息与雨丝缠绵成青色烟霭。
周南星蹲在西廊檐下搅动染缸,靛青扎染的粗布围裙在腰间系成蝴蝶结。木勺柄没入蓝得发黑的漩涡时,她腕间的止血贴被雨水洇成浅粉,像落在雪地上的樱花瓣。
这是第128次搅拌。她忽然开口,染成深蓝的指尖在陶缸沿轻叩,每缸染水要搅够365圈,少一圈都染不出最苍山的蓝。雨珠顺着她松垮的发辫滚落,在染液表面砸出转瞬即逝的银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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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倚着朱漆剥落的门框,看雨水在她睫毛上结成晶帘:像暗房显影计时
不一样。她手腕陡转,浸透的白棉布在染液中舒展如鹤唳九霄,你们截取时光,我们在孕育时光。抬臂时围裙系带松脱,露出锁骨下方蜿蜒的淡青色血管,仿佛钧窑冰裂纹爬上羊脂玉。
当她把拧干的布料抖开在晨光中时,我目睹了神迹——素白棉布上浮现出蝴蝶与山茶的暗纹,那些她用棉线扎结的咒语在染液里沉睡了三天三夜,此刻正抖落满身星霜。
要试试么她突然将木勺塞进我掌心,靛蓝染液漫过我尾戒时,她耳尖泛起与染缸泡沫相同的浅蓝色,第129圈,该你了。
谷雨·浸染·中
雨水在瓦当上串成珠帘的正午,周南星教我辨识十二色板蓝根染。她将不同年份的根茎铺陈在竹匾里,枯褐色的药材随她指尖起舞:三年陈染暮云灰,五年陈得洱海月。
我拾起截断面泛紫的老根:这个呢
这是长了虫瘿的。她突然凑近,鼻尖几乎触到我手背,被金小蜂蛰过的板蓝根会分泌更多靛蓝素,就像...温热的呼吸拂过腕间,就像受过伤的心能长出更美的纹路。
雨势渐急时,她拉我奔向东厢房的储布阁。堆叠的靛蓝布匹在幽暗中泛着磷光,她掀开某匹布露出墙面的孩童刻痕——歪斜的星字旁画着戴银冠的小人。
八岁咯血时刻的。她摩挲着凹陷的字迹,阿妈说把命数刻进墙里,阎王爷就找不到簿子上的名字。阁楼天窗漏下的雨丝将她割裂成明暗两半,我看见她颈动脉在光影中跳动如濒死的蝶。
她忽然拽着我倒进棉布堆,陈年的蓝染香如潮水漫过口鼻。听。她将耳朵贴在我胸口,你的心跳像三月街的马帮铃。我的指尖陷进她散开的发辫,发现里面藏着几茎干枯的曼陀罗。
阁楼木梯传来吱呀声的刹那,她往我嘴里塞了颗雕梅。酸甜的核抵着舌尖打转时,周母的油纸伞正扫过窗棂,伞面上绘制的药师佛在雨中慈悲垂目。
谷雨·浸染·下
暮色将染坊天井染成青瓷盏时,我们蜷在灶房烘烤浸湿的布鞋。柴火噼啪爆开松脂香,她往炭灰里埋进几枚洋芋,手腕翻转时露出内侧淡褐的针孔。
去年在云大医院。她突然开口,火舌在她瞳孔里跳动,他们切开这里埋管子,像给普洱茶饼扎孔。她比划着从左肋划到心口,围裙系带随着动作滑落肩头。
我添柴的手僵在半空,她却笑着翻开医书。泛黄的《滇南本草》间夹着心电图,那些紊乱的波形被她用靛蓝描成山峦。这是苍山十九峰。她点着某段室颤的曲线,这是你眼睛的弧度。
夜雨叩击窗棂时,她教我调配止血的染膏。白及粉混着三七末在石臼里碾磨,她突然哼起白族调子:月亮出来照苍山,金花想郎石不烂...药杵撞击的节奏里,她的银耳环扫过我手背,凉得像雪山融水。
子夜时分,她执意送我至染坊门廊。雨幕中的灯笼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她忽然将染蓝的指尖按在我颈动脉:这里跳一下,我就多偷得半刻光阴。
我抓住她欲缩回的手,惊觉她掌心生命线在中段戛然而止,如同被暴雨冲毁的茶马古道。她抽手的力道带落门楣积蓄的雨水,冰凉的春夜突然淌满滚烫的蓝。
立夏·暗涌·上
蝉鸣撕开云层的正午,崇圣寺的百年山茶正在凋谢。我跪在佛殿石阶上调试三脚架,青铜香炉蒸腾的烟雾将周南星的银饰蒙上灰霭。她踮脚去够檐角惊鹿铃的模样,像幅被香火熏旧的唐卡。
苏砚,你看金翅鸟!她突然拽住我衬衫下摆,南红玛瑙坠子扫过腕表表盘。取景框里,迦楼罗的阴影正将她的侧脸切割成光与暗的疆域——被烈日镀成蜜色的右脸浮着细汗,左脸则浸在观音殿的阴翳里,苍白的皮肤下跳动着青色的河。
快门按下的瞬间,她倚靠的朱漆廊柱突然迸裂细响。我伸手去拦,她却顺着惯性跌进我怀里。相机砸在《南诏碑》拓片上,惊起经幡下一群打盹的麻雀。
你们在做什么周母的怒喝震落梁间积尘。转身看见竹筛里的何首乌滚了满地,沾着香灰的党参正卡在青石地缝里颤抖。周南星挣扎着起身时,发辫末梢的银铃缠住了我胸前的尼康背带。我们越慌乱越解不开死结,最后竟像两条误入渔网的洱海弓鱼。
立夏·暗涌·中
暴雨突至时,我们被困在寂照庵的抄经阁。周南星裹着未完成的星月纹染布,正用银簪尖蘸墨画我的掌纹:这条横纹叫‘苍山雪’,主三十岁有生死劫。窗外的雨将紫竹打成弯弓,她睫毛上的水珠坠在感情线分岔处,晕开成蝴蝶形状的墨渍。
雷声碾过屋檐的刹那,她忽然抽搐着蜷缩起来。染布滑落露出后背淡紫色的手术疤痕,像条蜈蚣匍匐在雪山脊线。药...她咬破的下唇滴在宣纸上,开出几朵暗红山茶。我翻遍她绣着药师佛的荷包,只摸到半块融化的黑糖。
当她含住我递过去的糖块时,舌尖扫过虎口陈年烫疤。阁楼存放的《大悲咒》经卷被穿堂风吹散,泛黄的纸页间飘落她去年写的祈愿笺:信女愿减寿十载,换他日病榻前有双紧握的手。
雨势渐弱时,她推开我踉跄起身,将染布上的星月纹按在胸口:这是能吸走疼痛的符咒。月光突然刺破云层,我看见夜光棉线在她肌肤上投下银河,而她的瞳孔正扩散成两枚即将碎裂的琥珀。
立夏·暗涌·下
夜雨涨满蝴蝶泉那晚,我们躲在废弃的蓝染作坊。周南星用艾草烟熏走潮气,火星在她掌心明明灭灭,像捧着盏将熄的命灯。她教我辨认瓦当上残缺的东巴文:这个字念‘殉’,是蝴蝶溺亡在春天的意思。
子夜时分,她突然解开衣领纽扣,心口手术疤痕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光泽:要听听看吗破损的心跳。当我俯身时,她将我的右手按在第三根肋骨下方。指尖传来的震动像被雨困住的蜻蜓翅膀,每隔五拍就有诡异的停顿。
这是心室在偷停。她笑着往我耳后插了朵缅桂花,像不像老式相机卡住的快门声夜风裹来苍山杜鹃的腐香,她腕间的二十四节气银镯滑到手肘,露出静脉上密集的针孔,如同被暴雨击穿的莲叶。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中,她往我衬衫口袋塞了团东西。归途上我摸出那方浸透药香的染帕,对着破晓天光展开——靛蓝布面上用止血绷带绣着歪斜的英文Soulmate,血迹在字母O里凝成永不干涸的湖。
白露·缚光
苍山初雪降临前,周南星开始用银杏叶扎染。那些金黄的扇形叶片浸泡在米醋里,将素绢染成落日熔金的颜色。我总在晨雾未散时撞见她攀在古杏树上,霜白的足踝从百褶裙下探出,仿佛枝头将坠未坠的最后一片秋叶。
上卷·络纬
废弃的晒场堆满陈年靛蓝染缸,我们在这里豢养纺织娘。周南星把虫笼挂在覆满忍冬藤的晾架上,月光浸透她新扎的耳洞——左耳三枚银铃对应心室内壁缺损,右耳单颗南珠象征未闭合的动脉导管。
它们活不过霜降。她将捣碎的茜草根汁滴进虫笼,纺织娘霎时发出濒死的哀鸣,就像这些红色汁液,终究会褪成苍白的泪痕。夜露凝结在她手术疤痕上,我想起昨日在龙尾关看见的送葬队伍,纸钱正巧落在她早晨染就的金色绢帛中央。
她突然教我绑白族结魄绳,五彩丝线在腕间缠出曼陀罗纹样。若我死在下弦月夜,打结时她的指甲掐进我腕骨,你就拆开第七个绳结,里面藏着我的呼吸频率。
中卷·醅月
周母默许我进出药材库那日,周南星正偷饮三年陈的蓝莓酒。陶瓮倒映着她泛起绀紫的唇色,酒液顺着下颌流进衣领,在锁骨窝积成小小的毒沼。
这是用十八种毒草泡的。她将酒坛推向我,瞳孔里游动着诡异的光斑,饮一口能见三生,饮两口可忘红尘。我夺过酒坛时,她忽然剧烈咳嗽,靛蓝帕子上绽开的血花竟与阁楼藏的婚书同色——那纸浸过雄黄的字据上,她十七岁时亲手写的嫁娶二字正被虫蛀蚕食。
我们在染霉的药材堆里寻找三七,她忽然抓起把莨菪籽塞进我口袋:等迷途的魂魄找不到归路,就撒这些在洱海边。晒场西侧传来瓦猫破碎的声响,我们同时转头,看见周母正将染血的绷带埋进染缸旁的土坑。
下卷·裂蜕
第一波寒潮侵袭那夜,周南星在染房蜕皮。她蜷在蒸汽氤氲的染缸旁,苍白的皮肤正从后背手术疤痕处龟裂,露出下面淡青色的新肉,像春蚕咬破经冬的茧。
帮我。她将银刀塞进我颤抖的手,刀柄上镌刻的东巴文殉字硌疼掌心。剥落的死皮浸泡在板蓝根染液里,渐渐舒展成半透明的人形。她对着月光举起那张完整的皮膜:来日把它蒙在灯笼上,照着我的魂魄回家。
子时更鼓响起时,她突然抽搐着倒下。我抱她冲过挂满往生幡的庭院,她的银冠钩住晾晒的往生被,那些绣着《心经》的缎面拂过我们交缠的发丝。抢救她的老中医掀开她衣襟时,我瞥见心口用靛蓝刺着星宿图——北斗七星的方位与她心电图的室颤波完美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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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祭
周南星苏醒在寒露清晨,枕边放着用银杏染就的婚书。她歪头咬断红线,将染着我血迹的庚帖抛进煎药的火塘:白族人相信,烧不尽的姻缘会变成来世的胎记。
我们最后一次去海舌公园,她赤脚踩碎满地银杏尸体,忽然指着对岸说:你看那些捞尸人,正打捞我去年咳进洱海的魂魄。暮色将她睫毛染成金色时,她掏出个锦囊塞进我相机包夹层——里面装着晒干的蓝靛虫尸,以及她乳牙串成的项链。
归途经过本主庙,她突然跪在判官像前抓起茭杯。圣杯落地时她笑得浑身发颤:他说我们前世是制药人,把彼此的心肝入酒,才酿成今生的苦劫。
大寒·碎玉
苍山最后一片雪落在抢救室窗台时,周南星腕间的银铃突然齐声碎裂。我攥着那张被体温焐软的器官捐献书,突然想起她曾说白族人的灵魂会顺着雪水回到苍山。
碎玉·上
医院走廊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像无数只困在玻璃里的寒蝉。周母从粗布挎包掏出个陶罐,板蓝根混着缅桂花的气息漫出来——正是周南星泡了三年的蓝莓酒。老人颤抖着倒出暗红液体,突然将整罐泼向监护仪:喝够了就回家!
酒液顺着电线滴落,在地面映出扭曲的星空。我摸到周南星枕下的星辰染布,那些夜光棉线已黯淡如将熄的炭火。她忽然睁眼,瞳孔里游动着奇异的光:把我...切成三百块...冰凉的指尖划过我喉结,撒进...染缸...
碎玉·中
子夜最深的时刻,我们偷出她轻得像蝉蜕的躯体。洱海结着薄冰,渡船划过冰面的声响像谁在撕扯绸缎。周南星裹着星辰染布躺在船头,发间银饰与冰晶撞出细碎的疼。
我解开她教的第七个绳结,褪色的彩绳里掉出个玻璃瓶——装满她咳血时攒下的千纸鹤。她曾笑着说这是会飞的血,如今它们真在夜风中扑棱棱飞散,有几只落在她未阖的眼帘上。
该醒了。我学着她教的白族唤魂术摇晃银铃,却惊起远处捞尸船的灯火。船夫哼的调子竟是她常唱的采药歌,月光突然大亮,我看见她嘴角凝着的血珠里,映着去年今日我们埋下的合欢酒坛。
碎玉·下
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时,她终于在染坊天井化成青烟。我按她遗愿将骨灰混进祖传染缸,靛蓝液体沸腾如洱海风暴。当三百匹染布同时晾起的刹那,所有星月纹路突然开始游动——那些她用棉线扎结的星辰,正顺着布匹流淌成银河。
周母砸碎所有瓦罐时,我在染缸底摸到枚硬物——她幼时换下的乳牙,裹着张被染蓝的B超单:1998年霜降,此女生有七窍玲珑心,然残缺如月牙。反面是她炭笔写的绝笔:下辈子把我染在你相机背带上。
最后一捧骨灰洒向洱海时,水面突然泛起荧蓝波纹。对岸游客惊呼着拍摄奇观,唯有我看清那是她珍藏的蓝靛虫尸在发光。渡船经过当年初遇的晾布架,某匹染布突然蒙住我头脸,上面还留着我们纠缠时撞翻的板蓝根渍。
终章·化碧
三月街市集开张那日,我收到个匿名包裹。褪色的星辰染布里裹着个玻璃瓶——水母般的胚胎在靛蓝液体中沉浮,心脏处缀着粒朱砂痣。附信只有半句被水浸糊的东巴文,像极了那个雨夜她教我认的殉字。
我带着瓶子回到初遇的染坊,发现百年滇朴突然开出血红山茶。树根处裸露的银镯里卡着半张拍立得,正是当年她挡镜头那瞬——原本空白的位置浮现出清晰眉眼,眼角朱砂痣红得像要滴进洱海。
暮色四合时,所有染坊的布匹无风自动。三百种蓝在苍山雪幕上铺展,隐约拼出个穿白族服饰的姑娘。她耳畔玛瑙坠子划过的地方,春雨提前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