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若到漠北赶上春 > 第一章

九年里,每次我与夫君顾临远共度上巳节,我的表妹陈娇娇便恰好会在这一天犯严重心绞痛。
果不其然,在第十年的上巳节,娇娇又犯病了。
当我们一起在远郊的河边踏青,趁着东风放纸鸢时,陈娇娇的婢女柔儿哭着跑了过来:顾将军!求求您救救小姐吧,她心又痛的厉害!
他急着离开,手一松,纸鸢脱开束缚,摇摇坠坠地飞上天,最后挂在了一棵高大的树顶。
怕我拦他耽搁了时间,他眸中的急切化作浓浓警告。
你自小习武,自然是无法感受她体弱的痛苦。
况且娇娇是为了我才会中寒毒这样,你难道要嫉妒你的妹妹吗
顾临远任由陈娇娇把我珍藏了二十年的童年回忆撕成碎片,逼我将母亲的遗物拿给陈娇娇治她不存在的病。
哪怕被我发现两人躺在一张床上,他也只会用嫌恶的眼神盯着我。
我只是陪娇娇睡觉,什么都没有干。你也算是娇娇的长姐,是想让她活活痛死吗你简直是一个毒妇!
我忍了整整十年,终于撑不住了。
当他又一次抛下我去抱陈娇娇睡觉时,我只是看着小弟从边塞送来的家书,什么都没说。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当年为了救他,寒毒入侵我的心脏,他却认陈娇娇做救命恩人,把我做的一切都当作理所应当。
如今,我再也不想等他了。
1
马蹄扬起的灰扑到了我面上,再次睁开眼时我只能瞧见顾临远的残影。
成亲十年,恐怕无人相信顾临远从未陪我在外待足过两个时辰。
今年上巳节,庆嘉郡主送了请帖邀我们来清渊河边踏青,我还当能和他完整过完这个节。
上巳节也被称作是大渊朝的女儿节,在这日,京中有情人皆会出城临水宴饮、踏青游春。我爹娘是戍边骠骑将军,我自幼长在北漠军营。一望无际的黄沙漫卷之地,自是没有这些风雅讲究。
初到京城时,我对什么都觉得新鲜,顾临远还因此笑我。那也是一个阳春三月,我们当时只是定亲,还未正式成婚,只趁着上巳节和他出门。我带着旧木匣给他展示从塞外带回来的小玩意儿,那都是我从小攒起来的。有爹爹用茅草编的小麻雀,阿娘给我裁的麻制纸鸢,还有小弟花了几年压岁钱给我买的金步摇。
阿娘做的纸鸢已经旧了,边缘有些毛躁,纸也泛了黄。河畔少男少女们跑着放纸鸢,我也跃跃欲试。顾临远知道我是舍不得阿娘的旧物,便笑嘻嘻地拉着我的手,折了细竹裁新纸,与我一起扎了一个样式新颖的蝴蝶风筝。
我们牵着蝴蝶在风里跑,金粉描的尾羽在光下闪烁,别致的花样引来无数惊赞。我望着空中飞舞的蝴蝶,听着身侧顾临远清朗的笑音,感觉离开家人也不算孤寂。
夫人,奴婢爬树替您取下来吧。侍女雁子过来扶住我的胳膊,我才惊觉自己盯着卡在树梢的纸鸢发怔了好一会。
好在这临渊河岸开阔,上巳节的情意也够浓馥,方才被顾临远惊动的人也早就各自散去,倒无人瞧我笑话。
罢了。我无奈一笑,不过是个旧样式,早不时兴了。
这纸鸢是我前两天凭记忆中做的,临摹的是十年前初到京城时顾临远送我的那一只。总共花了一天时间,顾临远也没看出来,只随便说了一句样式好看。
若是几年前,我还能用轻功上去拿下来,只是如今……想到这,我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胸口,拍拍雁子的手,回府去吧。
才进顾府大门,我便听到西厢里传来陈娇娇的娇笑声。
远哥哥,你看这样画好看不
未听清顾临远答了什么,便又闻陈娇娇带着哭腔的嗔怪,这旧纸就是旧纸,画的蝴蝶样子都不新鲜不好看,只能和我一样病恹恹的,平白惹远哥哥心烦。
我心头一颤,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冲回屋里,发现放置旧物的地方有明显的移动痕迹。
果然,我的旧纸鸢不见了。
寒意顺着脊梁窜上来,喉间涌起腥甜。我头皮发麻,四肢发软跌在地上。雁子冲进来搀住我,抖着声说:
陈姑娘嚷着心口疼,说临死前想放风筝。将军情急之下开了您的箱笼,将您的旧纸鸢拿给了她。
谁知陈姑娘嫌老鹰线条粗陋,叫人取来颜料和剪刀,硬生生改成了一只彩蝶。
现下又嫌改得难看,哭着铰成了碎片。
我将其他人都遣散了出门,闭上眼睛。那纸鹰在天上振翅的情形却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仿佛又听到阿娘在耳边轻声唤我阳儿别贪玩,又看到自己在北漠策马疾驰的身影。眼前光影流转,最终定格在小弟昨夜送来的家书上。
小弟昨夜来信,说今年中秋要回京参加陛下设的宫宴。自十八岁嫁入顾府,十年间我只在阿娘丧仪上见过亲人。
猛吸了一口气,我稳了稳心神,蘸墨提笔。
小风,今年中秋后,我和你一起回北漠看爹爹。
2
刚合上信纸,就听见顾临远推开门走了进来。他的脚步声和旁人不同,沉稳而轻快,我总能听出他来。
他端来一盘干拌麻蔌,轻轻搁在案上,招手唤我过去。
这是漠北的特色菜,也是我幼时最爱。但刚才陈娇娇的声调却仍在萦绕在耳边,如同一根刺,将我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
何况我心病复发,麻蔌性寒,早已经戒了两三年了。
我一时心烦,扭过头去不看他。
我不饿,你自己吃吧。今日有些乏了,我要休息。
可他却放下碗筷,起身径直走了过来,揽着我坐在榻边。
顾临远生得一副桃花相,眼尾微挑,不笑时也似含情。此刻薄唇轻勾,更添三分风流。
但我早已意识到,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对我好,这般温存,必有所求。
就如同之前带我去山腰别院赏枫,却在后半夜暴雨时去找陈娇娇,说她一个人会打雷受惊。
陈娇娇不是病得要咽气了你怎不去守着
他有些心虚,也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伸手来抚我鬓发,找补道。
当时情急,你素来大度……
阿阳,你不会生气了吧改天我给你做一百个,天天换着样放好不好
左右纸鸢已毁,我胡乱点头。
顾临远似乎没有想到我这么轻易就让他把事揭过去了,按在我肩上的手微微凝滞。
我总觉得他今天怪怪的。
他轻抚我的肩膀,有意无意地试探道。
对了阿阳,今天看你的匣子,怎么不见你那颗夜明珠
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
干拌粟麻是假,风筝是假,惦记着陛下赐给阿娘的夜明珠才是真。
顾临远看着我,正色道。
阿阳,娇娇的病这么多年一直不好。你也知道,请了多少郎中都看不出来病由,一直这么下去,我们都不好受。
恰好前几天我陪她去九女观,遇见了一位白道长,他说他有法子治。这次娇娇发病,吃了他的药就好了。只是这药引,需要你的夜明珠。
夜明珠是阿娘出征前陛下的御赐奖赏,她在我回京时留给了我。
无数个难眠的夜晚,我都靠它微弱的光入睡,就好像阿娘陪在我的身边。
它对我的意义之深,顾临远全都知道。
我静静地盯着他,苦涩在心底弥漫。
当年为救他中箭坠崖,怕他担心想瞒着他,醒来却成了陈娇娇的功劳。
不存在的病,郎中能看出来才是神了!
可偏偏顾临远就是这么的相信,这些年我明示暗示,他总当妇人争宠。
如今寒毒扩散命不久矣,倒要连阿娘遗物都赔进去!
我心如死灰,不愿再与他纠缠陈娇娇有关的事,为了给彼此之间留些体面的回忆,直接答应了下来。
3
太好了阿阳!你放心,等她病好了,我就可以有更多时间陪你了。
顾临远喜出望外,抬脚就要往西厢去。行至门边却又折回来,狐疑地打量我。
阿阳,你现在就把它给我可好你放心,我会收好的。
我几乎笑出声。
当初我因他陪陈娇娇亲密外出而撒娇赌气,他说我小气多疑。
每次他陪我时被陈娇娇叫走,只要我露出一丁点不满,就是我又耍小性子一点不稳重。
如今遂了他的意,反倒疑我藏奸。
言必信,行必果。这是我爹我娘从小告诉我的道理。我们间不守承诺的从来只有他一个。
我什么时候说话哄过你,你不信我
他不自在地笑笑。
怎么会。你愿意救娇娇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一直对她有敌意。南阳,你不愧是我顾家的夫人。
拿走夜明珠,顾临远就匆匆离去,直奔陈娇娇在的西厢。
他的背影依旧清隽挺拔,我望着他背影,眼中最后一丝情意也散了。
我不能否认年少时的悸动,但也不能否认顾临远变了,他和当年也不是同一个人。
又过月余,顾临远才按方子集齐了名贵药材,请那个白道长为陈娇娇治了病。
陈家遥远偏僻,顾临远叫人在我们院子边打扫了偏房,让陈娇娇和她的婢女柔儿住了进去。
这西厢房多年来早就成了陈娇娇的屋子,偏偏顾临远还来询问我的意见。
治了月余,陈娇娇还是白日里咳喘,入夜后啜泣,不得安宁。
某天夜里狂风大作,大雨骤起,我被寒风吹醒,却发现身旁的顾临远不见了踪影。身侧床榻冰凉没有余温,显然是走了好一会了。
风是从没关严的门刮进来的,看得出顾临远走的很急。
我下床穿鞋,走到门边才发现陈娇娇的屋里烛火通明。还隐隐听到了顾临远的声音。
我突然想起两年前他突发奇想带我去山上的别院赏枫,后半夜暴雨时却不顾泥泞偏要冲下山,说陈娇娇下雨心痛睡不了好觉,需要他陪。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陈娇娇早以寒毒入心为由,每个雨夜、寒夜,都得要他顾临远上榻同陪。
我不知道,救命恩人,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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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插上门,又回到床上,却睡不着了。
没有征兆的刺痛从我的心脏向全身蔓延。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只是近期频率越来越高,我意识到自己时间可能不多了。
最初两年,我发病时会抱着顾临远。每次紧紧抱着他,我都会觉得很安心。
后来他又要练兵,抽空还要陪陈娇娇,我只能将自己蜷缩进被子,盯着阿娘留给我的夜明珠。被珠子淡淡的光笼罩,就像在阿娘的怀里一样让人心安。
蜡烛不知被大风刮去了何处。顾临远不喜欢有人在屋里守夜,雁子和他的侍卫都在另一个偏房里。
辗转反侧间,我的思绪飘回了十年前。
那时我刚及笄,在漠北市集上闲转时碰上了顾临远。
顾临远他爹也是在西地威名四射的大将,一个月前刚刚病逝。圣上以顾临远年纪过小为由要收回他家的兵权,顾夫人为保丈夫一生经营,愿让顾临远在天子堂前立誓,让他证明自己可以接管父职。恰逢天色转凉,正值漠北军事紧张时期,局面比较紧张,顾临远便被派来此处考练。
顾临远天生一副好皮相,即便有在坚持习武,看上去也更像是一位玉面公子,而不似漠北男儿被烈日晒后的小麦色皮肤。
在我盛情邀约下,他终于愿意跟我回家。几次三番后,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我爹爹与他爹是旧相识,都曾在同一个开国老将手下做过千户,实力相当,彼此惺惺相惜,关系还算不错。既然是故人之子,便多加照料,还在我们家里给顾临远置备了一间客房。
……
今夜我什么都没有了,在昏暗幽微的屋子里,只能听见自己清晰的喘息,就这样一夜无眠到天明。
5
捱到天微亮,我就从床上爬起来,因为脸上苍白,气色不是很好,在雁子来之前就简单梳妆。
今日顾临远休沐,辰时顾老夫人遣柳嬷嬷来请,见顾临远不在,老嬷嬷眼神顿时古怪起来。顾临远昨夜一直没有回来,想必和陈娇娇折腾到很晚,这个点没起倒也正常的。
我神色如常引她去西厢,轻轻推开了门。
天光泄进屋内,照在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
些许是感到刺眼,又听见了门的动静,顾临远翻身坐起来,警觉地朝门口望过来。
阿阳他有些慌乱地开口,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
顾临远和陈娇娇抱在一起躺在一张床上,虽然顾临远穿着外衣,但陈娇娇身上只穿了一件素色亵衣。
柳嬷嬷本来跟着我,看到面前景象后就避了出去。但还是被顾临远看到了。
他本想解释,却在瞥到一旁的管家嬷嬷后一下子火了。
他朝我大吼一声,质问道。
谢南阳!你这是干什么!故意让柳嬷嬷来看笑话
我只是陪娇娇睡觉,什么都没有干。她大病未愈,你觉得我能做什么你明知道祖母不喜欢娇娇,还特意让柳嬷嬷过来!
陈娇娇早就醒了,也不好一直装睡,现在把头埋在顾临远肩上,单薄的肩膀一抖一抖的,像一根要被风折断的苇草,把顾临远心疼个半死。
顾临远抬头看着我,神色复杂。
你也算是娇娇的长姐,是想让她活活痛死吗我还和娇娇说你对她没有敌意,但如今看你简直是一个毒妇!
他总这般,每回与陈娇娇越了界,便要用更大的怒火来遮掩。
门外的柳嬷嬷听不下去了,进来说是老夫人要找他。
他顿时底气不足,声音也减弱了。眼神也有些游移,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
南阳,有事情你也不早说……
我心里嗤笑,他哪里给过我开口的机会。
他出门前又回头看我,认真叮嘱道。
我很快回来,你在这里好好照看一下娇娇。
陈娇娇坐在床边垂着头,抬眼看我时没有一滴泪,反而朝我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姐姐,娇娇屋里地小,要不来床边坐吧。
我当然不可能留在这里看着陈娇娇,直接回去了。
6
当天晚上,我正要入睡,却听到房门轻响。
顾临远回房间了。
我往里面蜷了蜷想借此避开他,但他没有察觉到,反而往里靠了靠。
阿阳,昨晚是真的没办法,她不习惯睡不着,我就是陪她待了一会。
这些日子我忙着娇娇的事抽不开身,等过几天乞巧节,我陪你去看花灯怎么样
我有些恍惚,他好久没有主动提过和我一起出门了。
你确定不用陪着陈娇娇况且我那晚不一定有空出门。
我倒是没有骗他,小弟前些日子给我写信,他提前出发,过两天大概就要到了。
顾临远显然把我的话当成了赌气,没太当真,开始畅想乞巧节当天要做的事。听着他在耳边念叨的声音,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到了乞巧节那天晚上,顾临远穿着一袭月白锦袍,拿着一盏荷花灯,兴致勃勃地拉我出门,还不让其他人跟着。
这样也好,因为我也想借此机会和他提和离的事情。
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和他闹别扭,我换上衣服,与他一同出去。
华灯初上,街市上灯火通明,彩灯摇曳。我们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随着人流向河边走去,两旁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人头攒动,突然听到一声略带焦急的急促呼喊。
顾将军!顾将军!
是陈娇娇的婢女柔儿。这个姑娘也是个神人,在这么多人里都能精准定位到顾临远,每次都能找到他。
娇娇小姐受伤了,您去看看他吧!
这情景好像那凉薄公子做了负心人,周遭的人都被柔儿的声音吸引了,好奇地望过来。
顾临远下意识松开了我的手,想要转身,但又犹豫了一下。
先去请大夫吧,我回去也没用。要不我先和你把这花灯放了……
我低头拿过花灯,挑了挑眉。
快去吧,这路这么拥堵,一时半会儿也放不完。
他松了一口气,又像突然。
那你要不先等着我,我处理完就回来!
7
我放完花灯,倚在河边的围栏上看着清渊河,夜色已深,人潮渐渐散去。
京城的景色也很美,是不同于漠北的美,我走前也想多看看。
当我准备回去时,听见一阵马蹄声。
少年勒马停在我面前,一身黑色劲装意气昂扬,含笑望着我,喊道。
阿姐!
是小弟谢南风回京了!
他微微俯下身来,将我带到马上,一路回到了谢家。
早在知道小弟今年要回来时,我就找了专门的人定期上门收拾院子。
虽然我们久别重逢,心中有万千话语,但小弟一路奔波,还是让他先好好休息。
第二天一早,我向小弟说了自己的打算:我要和顾临远和离,然后中秋宫宴后与小弟一起回漠北。
小弟很高兴,但是又有一点怀疑。
阿姐,你真的愿意离开顾临远吗
我明白他的担忧,毕竟当年我爱惨了顾临远,还执意嫁给他。
不过现在,我只为过去的自己感到非常羞愤。
放心吧小风。我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以前是爱过他,但等和离之后,我们就没有关系了。
我一天没有回顾府,顾临远也没有找我。谢家现在只有扫地婆子,没有厨娘,小弟便出门买些菜肴回来。
他一直没有回来,当我有点担心准备出门寻他时,看见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进了大门,将手里拎着的凉了的菜放在桌上,三步并作两步,径直来到我面前。
他红着眼眶,眼里蓄了泪,尽是疼惜地看着我,阿姐……
我才知道顾临远昨天晚上被围观的人认出来了,如今风言风语到处遍传,还被一个说书人在茶馆里编成了故事,又恰好被小弟听见了。
他不信,当场质疑,但是有好几个茶客昨晚看到了那一幕,纷纷起身作证。小弟不死心,干脆又跑到顾家贿赂了几个嘴碎的婢子,和她们打听。她们本就八卦顾临远、我和陈娇娇之间发生的事,又得了好处,全都说了出来,让小弟把顾临远这些年做的事全都摸透了。
谢南风攥着我的手有些发抖。
那年顾临远被困,所有人都不抱希望,是阿姐单枪匹马闯去把他从阎王殿拉了回来,还替他挡了一箭!
他倒是被你用马送回了营地及时医治,可你呢毒箭发作摔下山崖,还落下了寒气侵心的病根!
你觉得自己受伤狼狈、怕他心疼你不愿意告诉他救命之事,还愿意顺顾老太太的意离开漠北嫁给他,这些我们都愿意依着你,因为我们都不愿意让你伤心,他当年也确实待你不错。
可是,可是阿姐的心意就这样被顾临远践踏作贱,就连舍命之恩都被人冒领!漠北离京甚远,阿姐这么多年来还只报喜不报忧……
他说着猛地抬头,红着眼要去找顾临远拼命。
你的解释,他不信不听说你争宠;那陈娇娇说自己救了人,顾临远这个蠢货就信了十年!你的罪岂能这么白受我偏要去找他说道说道!
算了小风。我拉住他,轻轻拍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我也已经不在乎了。何况我谢家儿郎的血要洒在战场上!为这种事,不值得。
话音未落,顾临远却闯了进来。
他面色不虞地看着我。
谢南阳,你怎么不回家
我看着他的眼睛,眉毛微挑。这里不就是我家
你别当我在开玩笑!你知道我从今早开始,找了你整整一天么
原来我还有姊夫啊,昨夜七夕我见阿姐独自一人在河边,还以为顾将军你死了祭奠你呢。
小弟的声音冷不丁横插过来,打断了顾临远的发作。
小风!我使了一个眼色制止他,又看向顾临远。
小弟的话激怒了顾临远,他扫过小弟腰间佩剑,冷笑道。
谢少将擅离职守,是要造反
顾临远。我和你回去。我挡在小弟身前,意有所指。
小风,这里也没有换洗衣物,我就先不陪你啦。
8
青帷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我望着窗外开口。
我们和离吧。
他蹙起眉头,看向我。
你在说什么气话!我都来接你了,你还在别扭什么。
顾临远。我直视他骤然紧缩的瞳孔,我认真的。
他忽然笑出声,开口打断我。
南阳,你还在恼我昨夜失约吗娇娇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岂能因为她病好了就不再管她你向来最识大体……
我心如死水,不再和他辩解。
我一次次的忍让,只会换来他的得寸进尺。
他的君子道义从来不用在我的身上,只会用此搪塞我。
我也明提过让他娶陈娇娇进门,他却总是不耐烦地打断。
谢南阳,你没必要每次都这样试探我。你明知道我和娇娇之间没有什么,还想让娇娇做妾来折辱她
将军的义气从不肯分我半分。我抬眼看他,当年你说陈娇娇冒死引开追兵,可还记得她见到血就要晕厥
他眼神闪烁,避而不答。
既然这样,我也没必要多费口舌,闭上眼不再看他。
中秋宫宴很快到来。这些日子里,我也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分批次送到了小弟身边。
陈娇娇自从听说今年顾临远要去中秋宫宴,便要顾临远带着她一起去。
她娘虽然是谢家的偏房小姐,但是他爹只是个茶馆唱曲的小生,没有资格登上金銮殿。
顾临远来找我,想让陈娇娇宫宴时装作我的婢女。
好啊。我满口答应下来。
这时候他倒是不觉得当婢女折辱他的恩人了。
顾临远本来没想着我能同意,听我干脆答应,高兴极了。
阿阳,没有你可怎么办,娇娇扮作侍从肯定会被发现,这下可太好了!
我只是淡淡一笑,颔首藏住眼底的嫌恶。
中秋那日,我在门下等着顾临远,他迟迟未归,也不见陈娇娇的身影。
少顷,雁子急忙忙地冲出来,陈姑娘非要穿鲛绡裙,结果染了风寒,今晚我陪夫人去,将军稍后便来……
宫宴不可误时,我拉了雁子上马车,先往宫门赶去。
今夜不仅仅是大雍的宫宴,周围各国都派来了使臣。我要等顾临远一同入座,便和雁子在宫门外等候。目送走了一批批宾客,也送走了小弟,我百无聊赖地随意看着。
看见了吗那个就是南疆今年来访的小公主,她今夜不只为了赴宴,陛下还要为她指婚联姻。听说是指给六皇子做侧妃……
庆嘉郡主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和我悄悄说。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是距离过远,看不太清楚。
当我欲探身一看究竟时,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顾临远勒马停住,跃身而下。
掀起的风把他的黑发吹得向后飘动,愈发衬得他脸庞俊美,神采奕奕。
南疆使团忽起骚动,南疆公主好似也被吸引过来,她身着红裙,赤足踏着银铃而来,发间银蛇簪在月光下森然吐信。
顾临远身上还沾着陈娇娇惯用的少女香粉的味道,和我身上的味道并不相同。南疆公主凑得很近,似乎也闻出来了,看着我的脸露出古怪的笑。
好俊的将军,就是……她眼斜斜瞥向我,怎么带着股臭味
不知看到了什么,她眸光微动,想抓我的手腕,却被顾临远抬手挡了回去。
正在僵持之时,宫宴的鼓乐响了起来,正催促着最后的宾客就位。
公主轻啧一声,回到了使臣队中。
9
雍帝登基临座,宴会正式拉开帷幕,一道道精致菜肴被摆上桌,令人垂涎欲滴。
歌舞悠悠荡漾,期间南疆公主起身表演了一曲,引来阵阵称赞。
她身姿窈窕,衣着清凉,林家的小公子醉酒失了仪态,直勾勾地盯着她,却在对上她发间银蛇时吓清醒。
南疆之地善巫蛊,南疆皇室的巫术更是声名远扬。
无人敢肖想南疆公主,正如南疆地少人稀,愿主动示好,大雍便也不愿主动出兵惹事。
不生事端,两国联姻结秦晋之好,自然是如今两全其美的最优策略。
宴至三巡,雍帝借封赏为由,处理南疆公主和亲事宜。
久闻大雍玉面将军顾临远,今日一见果真不枉虚名,还望陛下成全。
满殿哗然,顾临远已经娶妻,而且不可能纳一国公主为妾。
至于顾临远如今的妻子我,是北漠骠骑大将军的女儿,自然也不可废妻新立。
雍帝神色复杂,人选本已定好,这公主也是点了头的,如今当着满朝官员,却临时变了卦。她选谁本是无妨,只是这顾临远……
陛下,我只想要他。涂着丹蔻的手指直指顾临远的席位,南疆公主娇笑道。
用你们中原话,这叫一见钟情
满殿抽气声中,我跪拜的动作比嘴里的话更快。
臣妇谢氏,不敢以私情误邦交。愿自请和离,全两国秦晋之谊,彰陛下怀远之德。
琉璃盏坠地声中,顾临远猛地抓住我肩膀,压低了声音。
谢南阳你疯了他指尖力道几乎捏碎我骨头,就为赌气
我挣开他,走到殿前,郑重地重新说了一遍。
在雍帝顺水推舟的旨意中,我接过金册转身。
这下,哪怕顾临远百般不愿,和离之事已成定局。
宫宴本就快要结束,顾临远被雍帝留下,小弟早已在宫门等我。
踏出大殿时,我意外地看到了南疆公主。
双目对上时,她径直向我走来。
我与南疆公主不过宴前一面之缘,她来找我何事
不过,要不是她,我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和离。偷偷逃走,不会像如今这样名正言顺地摆脱顾临远。
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她轻轻一笑,眼波流转,媚骨自成。
这位南疆公主是来挑衅
可是我应该说什么我如今谢她还来不及,没有她谁让我的和离变得光明正大
但是总感觉有些不合时宜,我一时愣住了,半晌开口。
顾临远是生了一副好皮相,不过脑子有病,身边还有情妹妹,实则不算良配,你若嫁给他,可莫要陷太深……
南疆公主却微微一愣,赌气似的瞪了我一眼,哼道。
我讨厌痴情种,更讨厌负心人。
所以她在殿外等我,就是为了骂我一句
我还是一头雾水,她挑挑眉往回走,却又突然转过身眨眨眼睛,塞给我一枚玉瓶。
你中了寒毒,病根在心肺,看面色活不过今岁。好在你又碰上了我,用这个能解。
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轻声笑道。
五年前在邶城,谢谢你救了我。
10
自从那夜离京,我再也没有过问过顾临远的事情。
爹爹见了我满眼欢喜,小弟的家书里早已交代了一切,过往的事我不说他自然不主动提及。
漠北多年来也变了模样,沙海尽头一批批商队摇着驼铃走向关外,领头的少年哼着不成调的塞外曲。
南疆公主的那瓶药找了边塞的几位药师看过,都称是克寒护心的好药材。
小弟不放心,还找了两位精通巫蛊的大师,也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左右不过一死,我在一个寒夜将药丸咽了下去。
入口甜滋滋,吃完后全身暖洋洋的,困扰了十年的症状竟这样消失了。
身体渐渐恢复,我也慢慢捡起了这几年荒废的功夫。
每日就练练功,骑骑马,看天上的大雁北往,听营边军旗猎猎。
好不快活恣意。
京中结识的贵女夫人们偶尔会给我来信,其中庆嘉郡主最好八卦,会在信中给我提一两句顾临远的近事。
那夜我走后,他从宫中出来,不相信我就这么一走了之,连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得知我已回北漠,他想跟来找我,但北漠距京很远,他也婚期将至,事关大雍国事,圣上岂能容他放肆。
陈娇娇本以为我走了她就能上位,没想到却迎来了南疆公主。
南疆公主可不是什么任人欺压的软包子,陈娇娇想要阴她,都被变本加厉地十倍奉还。
陈娇娇还想要找顾临远诉苦,可顾临远自成亲后便神不守舍,哪还有工夫安抚她。为了见面,她只能增加闹病的次数,有几次还误了练兵,惹得顾临远在上朝时被弹劾。
南疆公主住在我以前的院子里,陈娇娇夜里哼哼装得她心烦,索性直接给陈娇娇种了噬心蛊。
这下,陈娇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曾经娇弱的啜泣都变成了凄厉哀嚎,吵得顾府不得安宁。
本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顾老夫人也难以入眠,迫于她的施威,加上陈娇娇如今确实吵闹,顾临远不得不将陈娇娇移到了远京的别院。
别院地偏,到京城坐马车都要花上几个时辰,顾临远渐渐不去看她,留下几个婆子任她自生自灭。
顾临远日渐憔悴,南疆公主更是明目张胆地养了一堆面首在顾府日日嬉闹。入冬时胡骑又不安分,顾临远上书请旨来北漠戍边。
11
再见到顾临远时,我险些没认出他来。
阿阳……他哑着嗓子抬头看我,下颚的胡茬显得他分外憔悴,那双向来含情的桃花眼里血丝密布。
阿阳,和我回家吧!我好想好想你。我不知道……我被陈娇娇骗了!我又问了林副将,他都和我说了!阿阳,阿阳……
他喝了不上酒,神情激动,还有些语无伦次。
他踉跄着要来扯我衣袖,被我用剑鞘格挡开。
我只觉得有些好笑,我百般解释不清的事情,林副将说他就信了。他信谁都不愿意信我。
我转身要走,他又痛苦地嘶喊。
阿阳,阿阳!你怎么忍心留我一个人!
他急切地叫住我。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去山上赏枫你当时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裙,真好看……
我冷声打断他。
然后你半夜冒雨回城陪陈娇娇睡觉,而且,只有陈娇娇才喜欢穿一身白裙。
还有……还有!我们一起放风筝,你还记得么
我讽刺地笑。
你是说半路扔下我去陪陈娇娇,还把我的旧物拿给她剪了的那一次吗
他哑口无言,嘴唇张合却不知如何辩解,最后只能低低说句抱歉。
他只是觉得,当年那个肯为他豁出性命的谢南阳,永远不会离开。
我不愿与他多谈,但看他醉醺醺的模样,还是开口道。
少喝些酒吧,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像个将军。
他的眸子亮了亮。阿阳,你在关心我吗
战事降临,你这样上战场,是对将士和百姓不负责任!
还有,我们之间早已没有关系,不要再叫我阿阳,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说罢,我转身离去,不再回头看他。
12
北漠第十年冬,胡骑压境。
顾临远和小弟率兵出战,胡兵大败,但乘胜北逐之时,顾临远单枪匹马受困。
可是这次没有人拼死去救他了。
最终遭残兵合围,血竭而亡。
暴雪落了三日,雪停后只寻得染血的银枪和一只靴子,被带回来埋在校场的老杨树下。
开春那天,阳光很好,碎金般的阳光泼在大漠上,微风卷起我的面纱,我闭上眼,听见雁阵掠过长空。
又是一年上巳节,北漠没有踏春的风俗,我蹲在树下看小弟练兵。
正在操练的都是一些新兵,有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使不好长枪,急得直挠头。
中场休息的时候,我朝他的方向喊道。
握紧!战场上可没人等你抹眼泪。
正午烈阳光芒四射,我策马疾驰,头顶上沙鹰盘踞,自此踏花向自由。
在这扬起的轻沙里,我迎来了第十一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