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年迈的我因饥寒交迫陷入昏迷之际,被一记重击叫醒了。
叫醒我的是踢在臀部的一脚。
我怒目回视,看见那条腿已远去,落在别人的臀部上,快速起落间,发出一串炒豆般的响声。
一条大通铺从无穷远的一头伸展而来,经过我,向无穷尽的另一头延伸。
大通铺上,无数的人像排列整齐的钢琴键。
而那条腿,像一根敏捷的手指,快速弹过琴键,唤醒所有人。
侧卧的人怒目而视,仰躺的人失声嚎叫。
跟随其后的,是一辆巨大的推车,车前车后皆有人,齐力抬杠。
由于形如车厢,却没有轮子,叫花轿可能更合适些。
轿上两人快速分发,给通铺上的每人丢下一套统一服饰。
并交代一句:穿好衣服,准备登陆!
后面又来一顶花轿,给每人分发一根晾衣杆,同时说道:拿好武器,准备战斗!
这是水平视角所见,如果站在顶棚向下看,会发现,像这样的通铺有无数条,层层叠叠。
因为我举目四望,横向看不到头,纵向看不到边。
我迷茫了,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当年老的灵魂回到年轻的躯壳里,我早已习惯了缓慢的动作。慢慢吞吞地穿衣。
这里是天堂吗我们是天使吗我们和谁战斗
两顶轿子过后,我们当中有人发问:
这里肯定不是地狱,但也不是天堂。你是死后来的么你是怎么死的
也有人说:这里条件相当不好,连单人床都没有。
管理落后,行为粗暴!他们是什么人我们又是什么人
我们算是人吗
此言一出,大家都沉默了。
所有人听我号令,飞船登陆,大家往前冲,一个不许后退!旁边的一个木箱子传出训话。
每隔一段就有一个这样的木箱子。
这里好像是军营。有人看出来了。
没错,正是军营!木箱子回答。
所有木箱子均有管线连通,看来箱子里不仅有传声功能,也有受话器。
我轻踢一脚木箱子,传出的声音变得杂乱:马上做血常规、C反应蛋白、降钙素原、血生化……快快快……
串台了……
又踢一脚。
……心电图,脑CT……
这一句听懂了,可能串线到医院了。
接着响起……红烧肘子,清蒸鲈鱼……
不好,可别把外卖招来了,我可付不起。
这时,几处巨大的舱壁上红光亮起,舱门大开,耳边尽是催促的声音:快快快!战斗!战斗!
巨大的人流涌出舱室,我被人群裹挟,怀抱晾衣杆,跟着出去。
奔跑中,逐渐适应了年轻的身体,不再步履蹒跚。
环视四周,所有人都长着一张年轻的脸。
我从身体的灵活程度也能猜想到,我长着和他们一样年轻的脸庞。
这是在梦中,还是穿越了
无数的运兵船降落在战场,船舱里涌出无数和我们一样的士兵。
空气中充斥着一种气息,激发战士的斗志:为了家园,为了族群!
战况激烈,很多战友牺牲了。
不是因为敌人多强大,而是数量过于庞大,杀不完,根本杀不完!
我把晾衣杆抡得风生水起,也架不住长久作战,体力不支而壮烈。
二、
当我再一次醒来,发现还在船舱中。
又是被那条该死的腿踹醒的。
那人是谁狂妄自大!我指着那条远去的腿,问身边一个同样刚被踹醒的伙伴。
谁知道,我连怎么来到这种鬼地方都没搞清楚。我妈妈要是知道我睡地铺,要心疼死的。
你叫什么看着他可怜的小表情,我忍不住问他的名字。
小绵!
我叫大义。
啊!腿去的方面传来一声惨叫。
我们幸灾乐祸望过去,希望看见踹人者被人怒而修理。
传过来的画面却是地板上躺着个人,蜷身哀嚎。
踹人者太可恶了!我表现得义愤填膺,心里却有些小庆幸,我的睡姿一向符合卧如弓的标准。
他是故意的。小绵蹙眉道:要唤醒一个人,轻轻拍打就足够了,为什么要踹一脚
我点头表示同意。
分发服装的载具又开过来了。准确的说是扛过来。
车上的人丢下一套制服,穿好衣服,准备登陆!
我和小绵各自接过,穿戴起来。
小绵指着那个载具说:为什么不装上轮子扛着多费人啊。
我想到漫山遍野的作战人员,告诉他:这里不缺人手。
你怎么知道小绵忽然来了兴趣,问我: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不知道。你呢
这是游戏场景吧我玩着游戏,眼前一黑,怀疑是不是停电了,就到了这里。小绵指着腿远去的方向,关键是他踢了一下子。
有道理。但我猜想是梦境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小绵已穿戴完毕,曲线毕露。
我才发现原来是个女生,后悔穿之前没多看两眼。
你的表情好奇怪哦。小绵忽闪着大眼睛。
怎么说
有一种正义凛然的感觉。
我自信活了一把年纪,对表情的把控能力。
但身体却背叛了你。小绵说完笑了。
我低头看见自身的反应,是年轻人该有反应,我也笑了。
搁几十年前,心理和身体匹配的年龄,我绝不会笑得这么坦然。
发放武器的轿子跟着抬过来,拿好武器,准备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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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绵上下翻转查看晾衣杆,这东西会放电吗还是会发射子弹
都不能。我上过战场,所有人挥舞着晾衣杆战斗,没看见有放电和射击的功能。
明白了,这是新手村,还只是最初级的武器。
小绵一点不在乎武器的优劣,她相信这是游戏,相信能通过升级获取更高阶的武器。
我却不能,因为我刚从战场下来,亲眼见过会死人的。
伙头军尚且有菜刀铁铲,而这支晾衣杆的分量连一根擀面杖都不如。
我一定要携带一把像样的武器上战场。
并且由此可见,只有我经历了上一场战斗,获得重生。
否则让士兵知道要持这种武器上战场,看他们会不会倒戈
所有人听我号令,飞船登陆,大家向前冲,一个不许后退!木箱子适时传出训话。
我把四周瞧了个遍,没找出一件强过晾衣杆的武器。
气得又踢了木箱子。
……奥司……奥司……
……静脉……静脉……
三、
怕不怕列队走向舱门方向的时候,我扭头问缩在身后的小绵。
有点紧张,又有点小期待。
我把她捉到身前,一颗脑袋对着我的鼻子尖。出于礼貌,我亲吻一下头盔。
小绵大大方方摘下头盔,似乎想展示一头秀发。
不料她伸手一捋,尖叫起来:我的头发不见了!
放松,放松!我安慰她:上战场前是要理光头的。
小绵要哭了:还我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
我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担心,你不是说这是游戏吗游戏结束,你的秀发就长回来了。
小绵破涕为笑:游戏结束,你能找到我吗
能!
我要你看见我长发披肩的样子……
舱壁上红光亮起,舱门大开,所有乘员倾巢涌出。
队伍前方遭遇零星抵抗,很快扫清。
部队长驱直入,直抵敌方腹地。
小绵逐渐放松紧绷的神经,轻舞晾衣杆,像草原上挥动羊鞭的牧羊女。
很多船员初历战场,不知凶险,慢慢懈怠下来,交头接耳,有的甚至高谈阔论。仿佛是一次郊游。
我经历过一次惊心动魄的战斗,眼前的场景却似乎在告诉我们,战争已接近尾声。
但我仍不敢放松警惕。
偶尔有几个散兵游勇在我们途经之地出现,被身边的战友一拥而上,消灭干净。
小绵抢了几次,终于抢到一个落单的敌人。
对方身形矮小,小绵提着羊鞭,嘻嘻哈哈地追赶。
忽然两侧大地震动,尘土蔽日,无数敌军涌出。
队伍原来做一字长龙行进,被敌人以钳形攻势拦腰截断,分割包围。
小绵和战友们一样,被眼前的形势惊呆了,从没想过要面对如排山倒海般的敌人。
为了家园,为了族群!唯有全力出击,没有撤退可言!
正当所有人准备殊死一搏,大家惊恐地发现,有一艘我方的兵舰降落于敌方阵地,从中涌出密密麻麻的敌人!
有见识的战友告诉大家,是敌人感染了我方的运兵船,把整船整船的士兵变成他们的人。
敌方盘踞的地方,因此有了源源不断的兵力补充。
令大家欣喜的是,我方也增加了更有威力的兵种。
体型巨大的怪兽快速吞噬敌人,有些比大象还大!
可惜登陆地面作战的单兵太渺小了。
只有通过阵亡前的最后一声呐喊来召唤支援部队赶赴战场。
在支援力量到达之前,我方阵地已像豆腐般,被切成小块,个个击破。
我看见小绵仍在殊死战斗,便用尽全力向她的方向突进。
一艘遭受感染的兵舰在离我们不远处坠落,洒下无数感染者。
血染征袍,我终于杀透重围,与小绵会合。
小绵虚弱地说:我回不去了,你会记得我吗
会的,我已泪眼模糊,我会找到你的!
无数的舰船凌空爆裂,敌势愈盛,如潮水般漫过来……
四、
立于大通铺前,我成为一名威风的军官。
可能是两次英勇作战,积功升上来的。
看着如琴键般横陈的士兵,我可以用之前唤醒我的方式唤醒他们。
但是小绵的话如烙铁般印在我的心里:要唤醒一个人,轻轻拍打就足够了,为什么要踹一脚
于是我放弃使用暴力,转而用温和的方式,唤醒他们。
因为我担心其中有小绵。
我不希望她再受到伤害,也不希望这些奔赴前线的士兵受到暴力对待。
我以手代腿,如清风般轻抚过整排的琴键。
谁摸我有病啊!
草,揩老子的油!
有些爷们儿甚至认为比踹一脚更让人难以接受。
于是后面分发服装的人,嘱咐的一句话变为:穿好衣服,哪那么多废话
众人一边穿衣,一边讨论军官是否有什么癖好。
发武器的人忍不住斥责:拿好武器,滚!
这时我发现在唤醒一人之前,他是装睡的,而且表现与其他船员大相径庭。
我是上过两次战场的人,清楚敌人的样貌特征、语言差异。
无论如何乔装,气质习性改变不了。
立刻询问守门兵士,得到的答复是,此人中途插队进来的。
左右与我拿下!
经过仔细甄别,确认是奸细无误。
立刻画影图形,发布海捕文书,深挖潜藏于我方内部的细作。
此举消除了全船哗变的后果。
我也因此升任舰长。
现在终于有机会搞清传声木箱的工作原理了。
我坐镇舰船核心,发布作战命令。
要求船员一半出击,一半待命。
一把梭哈不是我的风格,而且根据经验,万一决策失误,不至于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经过木箱传声,下达的指令竟变成:所有成员弃船登陆,一个不留!
我瞬间变成光杆舰长。
上级绕过舰长直接指挥到基层,我特么还是个傀儡舰长。
想要拥有决策权,必须坐上更高的位置,除非当上舰队司令!
不过想想就好。
当了一辈子社畜,一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一辈子只求有一口安稳饭吃,现在有了,哪怕才半天。
所以趁全舰覆灭前,尽情享受舰长的权利吧。
我对副手下令:一、跟后方多要些补给,什么都要。漫天要价,给对方就地还钱留空间。二、船别闲着,别坐着等死。四处逛逛,给有需要的弟兄们空投一些物资。三、接收伤员,聚拢掉队的弟兄,他们不是一次性耗材!修整完毕,还能再战。四、收集石块,木头、竹子、藤条等一切有用之物,搬到船上来。哪怕造标枪、做弓箭、砸石块,也比晾衣竿强!仗打成这样,仗打成这样……给我叫……红烧肘子,清蒸鲈鱼……
回头看见副官一脸懵,我要求:给我复述一遍!
副官嘴角蠕动半天,才蹦出一句:太长了,记不住。
……
五、
运兵船动起来了,在战场上方巡弋,给登陆的兄弟们壮胆。
讨要补给的报告以单舰指挥官的名义发出,不是发给舰队司令部,而是更高一级的单位。
我把事情交给手下去办。
是什么单位我不管,就是要越级上报。
你能越级指挥,我就能越级要钱要粮。
报告了方位坐标,舰名也改了,叫绵义号。
舰长,这不符合规矩吧
什么叫规矩在这一亩三分地,我说的话就是规矩。
改名又怎样我还命人在舰船外壳大书绵义号三字。
上上级部门很快送来回复,就仨字:你等着!
舰长,你惨了。
我不在乎。大不了职务撸尽,重新当回小兵。
在这个大乱斗,分不清是游戏还是梦境的空间里,当傀儡舰长不见得强过炮灰小兵。
小绵才是唯一的牵挂,不知道她现在哪里。
当绵义号引领原舰员从最薄弱处突围时,敌人似乎发现了我方意图,大规模包围过来。
此时,数艘坚船利炮蜂拥而至,从四面八方,将绵义号压迫得不能动弹。
看样子,是舰队司令部出手了。
地面部队看呆了,不知道胁迫自己人所为何事。
敌人也察觉我方内讧,加快聚集,准备将地面部队一网打尽。
我不指望老爷们能调转枪口,一致对外。
只不忍心眼睁睁看着部下被吃掉。
下令降落,接应船员。
哪怕冒着被执法队误判的风险。
船员且战且退,向绵义号降落地点集结。
敌方发动攻势,要抢先歼灭对手。
双方都在争分夺秒,执法队仍在作壁上观。
忽然一艘战船呼啸而过,强大的火力在敌人包围圈外持续输出。
执法队的老爷们似乎得到首肯,纷纷开火,展示实力。
我没有喝彩,反而情绪失控般破口大骂。
明明有先进武器可用,为什么让我们当炮灰
若说敌人是被舰队的火力打得四散逃窜,而部下却是因我的嘴炮威力瑟瑟发抖。
船员们在火力支援下发起反击,扫清残余。
舱门大开,迎接英雄们凯旋。
你们好大胆,越过区域代理,直接向厂家进货,不知道自己只是个开小超市的吗
人未到声先至,一女子气势汹汹冲进来。
大家看见她驾驶战舰率先对敌开火,不料是兴师问罪来的。
下属齐望向我,却见我盯着来人,眼中蓄满泪水。
有人给我打报告,要这要那的,我都一一满足他的愿望,
来人也盯着我,似乎早已认识。外面是刚解锁的新武器,我也一起带来。舰队司令部的老爷们可还用着晒衣杆!
原来他们不是执法队的。
舱内舱外一片欢腾,大家翘首以盼的支援到了。
只见绵义号上方,运送补给的舰船遮天蔽日。
六、
小绵说她再次醒来,是在一个叫心的地方。
心里的心谁的我一惊。
有人把我记在心里。没有大通铺,没有别人,那么大的一个地方,只有我……
我开始打听你的下落,寻找你的踪迹……香菜、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小绵娓娓道来。
不是说那么大的一个地方只有你跟谁打听我的语气酸溜溜的。
往来的舰船啊。他们要我补给,我要他们找你!
……香菜、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直到接收到‘绵义号’的请求。
谁把你记在心里我紧紧抓住她的手,生怕一松手,就会从掌心溜掉。
小绵抿嘴不答,眼珠乱转。
我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我已贵为舰长,手握重兵。更得到充足给养和新解锁的武器。谁还敢和我抢
我信不过木箱子的传话功能,抬脚把最近的一只踩碎,登高一呼!
嘎嘎……
我不是一个易于冲动的人,但显然草率了。
以绵义号为核心的舰队接到指令,四处出击,不分敌我,嘎嘎乱杀。
果然应了那句话,我负责嘎嘎,舰队负责乱杀。
更扯蛋的是副官妄自揣摩上意,替我下的征伐命令。
在先进武器加持下,我军势不可挡,成为无敌般的存在,扫荡一切。
又一个木箱子串台了:
心肺复苏……气管插管,联系麻醉科支援!
……建立第二条静脉通路,快速补液……
我摆摆手,命人把木箱子都搬走。
谁都别跟着我。小绵,你的物资送到,回去复命吧。
我回到大通铺上。
此时,空荡荡的大通铺上就我一人……
后来,在副官的舱室里搜出一件由无数碎布攒成的黄色大褂,说是为我准备的。
哥们,有心了。我搂住他的肩,但是,你的想法劈岔了。你把一切都消灭了,我们基于何地生存
告诉您一个真相。大自然在经过评估,发现机体在无法战胜病毒的情况下,会选择毁灭个体,同时毁灭病毒,以保证种群的安全。这是刻在基因里的自毁程序。
所以,不是您想不想的问题,也不是我做不做的问题。而是我们正处于风暴中心!
……
有一日,妻子扶我到阳光底下散步。
几个小护士追着问我‘小绵’是谁,羞死了。妻子把她的黄色工作服给我披上,红着脸说。
你白天送外卖,晚上做游戏代练,辛苦你了。我真诚地说:等我病好了,你给我叫两个菜……
护士说,你整晚整晚叫着小绵,小绵是谁
……红烧肘子,清蒸鲈鱼……
你不会烧坏脑子了吧小绵不是我的小名吗妻子试我的额温。
我把小手捉下来,放在心窝处,小绵在这儿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