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码头重逢
1931年初秋的上海外滩,华灯初上。
隆盛洋行三楼宴会厅内,水晶吊灯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白昼。留声机里播放着最新的爵士乐,西装革履的绅士与身着旗袍的淑女们手持香槟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所有人的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投向大厅中央那个身材挺拔的年轻男子。
那就是张家乐真不敢相信五年前他还是个穷学生。一位穿着墨绿色旗袍的女士用羽毛扇半掩着脸,对同伴低语。
可不是吗,同伴抿了一口香槟,听说他白手起家,从一家小贸易行做起,现在连英国人都要看他脸色做生意。短短五年,身家已经超过百万。
我听说更传奇的是,他为了找那个官员女儿,几乎踏遍半个中国...
张家乐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他站在落地窗前,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酒杯,目光却穿过玻璃,紧紧锁定在外滩码头上那艘刚刚靠岸的法国邮轮霞飞号上。他今天本不想参加这个晚宴,直到听说那艘船今日抵沪。
张先生,关于下一季的棉纱进口...一位洋行经理凑上前来。
稍后再谈。张家乐抬手打断对方,声音低沉。
邮轮上开始有乘客陆续下船。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人,突然,瞳孔猛地收缩——
一个身着淡蓝色西洋裙装的年轻女子正缓步走下舷梯。即使五年过去,即使她剪短了头发,即使她戴着那顶遮挡半张脸的时髦小帽,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李漱玉。
他的手指突然收紧,玻璃杯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侍应生慌忙上前接过即将碎裂的杯子,而张家乐已经大步向门口走去。
张先生宴会还没...主办方试图阻拦。
失陪。他头也不回地抛下两个字,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着下了楼梯。
五年前那个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浑身湿透地跪在李府大门外,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雨水混合着血水流进眼睛。管家撑着油纸伞走出来,语气怜悯:张公子,请回吧。大小姐已经启程去法国了。老爷说了,您若真为小姐好,就别再纠缠。
当时他抬起头,只看到李府高墙上的一角天空,灰蒙蒙的雨幕中,一架飞机正掠过云端。
......
码头上,漱玉正与同船归来的女伴交谈,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她下意识回头,视线撞进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那个男人站在五步开外,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领带夹上镶着一颗低调的蓝宝石。他的面容比五年前更加棱角分明,下颌线条坚毅,眉宇间已不见当年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成熟。
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的炽热丝毫未变。
漱玉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行李箱把手。她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却没想到会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时刻。
漱玉。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周围的喧嚣仿佛一下子远去了。她看着他向前迈了一步,本能地后退。
这位先生,我们认识吗她扬起下巴,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张家乐的嘴角微微抽动,似笑非笑。五年不见,李小姐的记性变差了。他故意用当年她最讨厌的称呼,需要我提醒吗1926年,燕京大学图书馆,那本《漱玉词》...
第二章
宴会风波
李公馆的大厅灯火通明,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芒洒在柚木地板上,映出一片金碧辉煌。漱玉站在二楼的回廊处,手指轻轻搭在雕花栏杆上,俯视着楼下熙熙攘攘的宾客。父亲为了她的归国,几乎请来了半个上海滩的权贵。
姐姐,你怎么还在这儿发呆父亲让你快点下去呢。妹妹漱瑛提着裙摆小跑过来,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着红晕。
漱玉收回思绪,微微点头。她今天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旗袍,领口和袖口绣着淡蓝色的缠枝花纹,既不过分张扬,又不失官家小姐的气度。这是母亲特意为她归国准备的。
听说今晚林部长家的公子也会来,漱瑛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父亲看中的人选。
漱玉的手指在栏杆上微微收紧,骨节泛白。但她很快松开手,面色如常地整理了一下衣襟:走吧。
楼梯上铺着厚实的红地毯,踩上去没有一点声音。漱玉缓步而下,耳边是妹妹小声介绍的各位宾客。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忽然在人群外围捕捉到一个挺拔的背影——黑色西装,一丝不苟的后梳发型,那个今天在码头遇见的男人。
她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怎么了漱瑛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
没什么。漱玉迅速调整呼吸,继续向下走去。一定是看错了,父亲怎么可能邀请他
父亲李大人正在大厅中央与几位穿着军装的男子交谈,看到女儿下楼,立刻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来来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小女漱玉,刚从法国索邦大学学成归来。
漱玉向众人行了一个标准的西式屈膝礼,立刻引来一片赞叹声。
李小姐真是才貌双全啊!
不愧是李大人的掌上明珠!
听说在法国时就发表过论文真是新时代的女性典范!
她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那个背影。就在这时,那人转过身来——果然是张家乐。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直直地落在她脸上,嘴角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
漱玉感到一阵心悸,急忙移开视线。
李大人,令爱果然名不虚传。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漱玉这才注意到父亲身边站着一位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
林部长过奖了,父亲笑着拍了拍那年轻人的肩膀,这位就是令郎吧果然一表人才。
林世钧,久闻李小姐大名。年轻人上前一步,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他约莫二十五六岁,面容端正,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漱玉。
正当漱玉准备回礼时,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李大人,恭喜令爱学成归来。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张家乐手持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大步走来。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了几分,不少宾客露出惊讶的表情。
漱玉看到父亲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这位是......
隆盛洋行,张家乐。他微微欠身,声音不卑不亢,冒昧前来,略备薄礼,恭贺李小姐归国。
他将那个檀木盒子递向漱玉。盒子不大,却雕刻着精美的缠枝花纹,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张先生客气了,不过小女恐怕受不起这么贵重的礼物。父亲的声音冷了几分,眼神示意管家上前阻拦。
张家乐却恍若未闻,径直走到漱玉面前,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套古籍,封面已经泛黄,但保存完好。漱玉的呼吸一滞,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宋代刻本《漱玉词》的残卷,正是五年前他们在图书馆初遇时,被她视若珍宝的那一版。
听闻李小姐在法国专攻比较文学,想必对古典诗词仍有研究。张家乐的声音很轻,只有近处的几个人能听见,这套残卷虽不全,但恰好收录了李小姐当年最爱的几首。
漱玉的手指微微颤抖。她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些细节。五年前那个雨天,他浑身湿透地站在图书馆门口,手里捧着的正是这本词集的现代印刷版。
张公子厚礼,漱玉心领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只是时过境迁,如今我已不研究这些了。
张家乐的眼睛暗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锐利的光芒:那真是遗憾。不过礼物既已送出,断无收回之理。李小姐若不喜欢,随意处置便是。
他将盒子递给一旁的管家,转身向李大人微微颔首:打扰了。说完,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步离去。
大厅里一片哗然。
这人是谁怎么如此无礼
你不知道就是这几年在上海滩崛起的那个商业奇才。
听说以前不过是个穷学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短短几年就......
窃窃私语声在宾客间蔓延。漱玉感到一阵眩晕,耳边嗡嗡作响。她看到父亲铁青着脸向林部长道歉,看到林世钧若有所思的目光在门口和她之间来回扫视,看到妹妹漱瑛瞪大眼睛满脸好奇......
姐姐,你脸色不好,要不要休息一下漱瑛挽住她的手臂,小声问道。
漱玉点点头,任由妹妹将她带离大厅。走上楼梯时,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张家乐站在大门外,正巧也回头望来。隔着玻璃门和半个大厅的距离,他们的目光再次相遇。这一次,漱玉注意到他右手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从虎口一直延伸到手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那道疤痕是新的。五年前没有。
漱玉的闺房里,漱瑛关上门,立刻迫不及待地问:姐姐,那个人是谁啊你们认识
以前大学的同学。漱玉轻描淡写地回答,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摘下耳环。
只是同学漱瑛撇撇嘴,那他怎么知道你最喜欢《漱玉词》还专门找来宋刻本那套书我在古籍店见过标价,贵得吓死人!
漱玉的手停在半空,眼前浮现出五年前的画面——
燕京大学图书馆的古籍室里,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洒在长桌上。她正小心翼翼地翻阅一本珍贵的明代刻本,突然,一杯墨水打翻在书页上。她惊叫一声,抬头对上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个男生手忙脚乱地掏出手帕,却让墨水渍扩散得更大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书吗她气得声音发抖,这是孤本!整个图书馆就这么一套!
我...我会负责修好的...男生结结巴巴地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你一个勤工俭学的学生她冷笑一声,拿什么负责
男生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却倔强地抬起头:我叫张家乐,历史系二年级。给我一个月时间,我一定把它修好。如果修不好,我退学赔钱。
当时她觉得这个男生简直不可理喻。可第二天一早,当她怒气冲冲地赶到图书馆时,却发现他已经在那里了,面前摊开各种修复工具,正对照着一本英文的《古籍修复技术》小心翼翼地处理那本被墨水污染的书。
李小姐...看到她来,他立刻站起身,眼睛下面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我已经找到修复方法了,请给我一点时间...
一个月后,他不仅修好了那本书,还自学了一套古籍整理方法,将她负责的那批古籍全部重新编目。而她也在这一个月里,逐渐了解这个穷学生背后的故事——父母早亡,靠奖学金和勤工俭学度日,却有着惊人的毅力和才华。
姐姐你在想什么漱瑛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没什么。漱玉摇摇头,宴会结束了吗
快了。父亲让我来看看你,说如果你不舒服就先休息,不用再下去了。漱瑛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林公子好像对你很感兴趣,一直在打听你的事。
漱玉皱了皱眉:父亲什么意思
这还用说吗漱瑛翻了个白眼,当然是看中林家这门亲事了。林部长是财政部的实权人物,他儿子刚从英国留学回来,据说在汇丰银行当经理。父亲最近不是一直想往金融界发展吗
漱玉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那个...张家乐,他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漱瑛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们关系不一般!她凑近姐姐,你知道他有多厉害吗五年前你刚去法国不久,他就辍学南下了。听说一开始在码头当苦力,后来不知怎么搭上了洋行的关系,做起了进出口贸易。现在他的隆盛洋行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大商行,连英国人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漱玉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找过我吗
何止找过!漱瑛激动地说,你走后的第一年,他几乎每个月都来家里打听你的消息。父亲每次都让管家把他赶走。后来他去了南方,但只要回北平,一定会来问。三年前他最后一次来,听说你在法国,第二天就变卖了所有家当,说是要去欧洲找你...
漱玉猛地抬头:什么
但他没去成,漱瑛叹了口气,据说在港口被人骗光了钱,还差点丢了性命。回来后他就彻底变了个人,一心扑在生意上,手段狠辣得吓人。不过...她神秘地眨眨眼,他这些年身边从没有过女人,连舞女都不沾。商界都传他是个怪人。
漱玉感到胸口一阵发闷。她想起今天在码头重逢时,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痛楚;想起他手上那道狰狞的疤痕;想起他说时过境迁时嘴角的苦笑...
漱玉,父亲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我可以进来吗
漱瑛吐了吐舌头,飞快地溜走了。李大人推门而入,脸色依然不太好看。
那个张家乐,你和他什么关系父亲开门见山地问。
大学同学,仅此而已。漱玉平静地回答。
最好是这样。父亲冷哼一声,一个暴发户,不知天高地厚。今天这种场合也敢来撒野。
漱玉没有接话。
父亲走到她面前,语气缓和了些:林公子对你印象很好。他们家世显赫,与我们也算门当户对。你年纪不小了,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我刚回国,还想在学术上有所发展。漱玉轻声说,妇女进步协会已经邀请我去做讲师...
那些都是闲事!父亲不耐烦地挥手,女人最终还是要相夫教子。林家家风严谨,林世钧又是留洋回来的,与你般配。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们先接触接触。
说完,他不等漱玉回应就转身离开,在门口又停下脚步:离那个张家乐远点。这种人,为了往上爬什么都干得出来。今天这场闹剧,不过是想借我们李家的名声抬高自己罢了。
门关上了,漱玉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五年过去,她的面容更加成熟,眼神也不再像当年那样天真。她轻轻打开梳妆台抽屉,从一本法文书的夹页里取出一张照片——燕京大学文学社的合影,角落里,她和张家乐站得很远,几乎是在相框的两端。但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家乐
那是他偷偷塞给她的,在她离开前的最后一天。
窗外,月光如水。漱玉将照片放回原处,手指轻轻抚过那个檀木盒子。她终究没有打开它,只是久久地凝视着盒子上精致的雕花。
上海滩的夜,才刚刚开始。
第三章
暗流涌动
上海妇女进步协会的礼堂里,风扇在头顶嗡嗡转动,却驱散不了初夏的闷热。漱玉站在讲台上,手指轻轻敲打着演讲稿,面对台下近百双眼睛——有好奇的,有赞赏的,也有明显带着敌意的。
因此,我认为现代中国女性应当享有与男性同等的教育权、工作权和婚姻自主权。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在礼堂里回荡,'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已经过时,我们——
荒谬!一个尖锐的女声打断了她。前排一位穿着老式旗袍的中年妇女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不屑,李小姐在西洋喝了几年洋墨水,就回来指手画脚。相夫教子才是女人的本分,搞这些歪门邪道,只会让社会乱套!
礼堂里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漱玉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台下——突然,她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张家乐靠墙而立,一身深灰色西装,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边脸。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这个发现让漱玉的心跳漏了半拍,但她很快调整呼吸,转向那位挑衅者。
这位太太,她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声音却带着锋芒,您刚才使用的'指手画脚'一词很有意思。如果一位男性学者提出同样的观点,您会用这个词吗或者说,仅仅因为我是女性,表达观点就变成了'指手画脚'
台下传来几声轻笑。那位妇女的脸色变得铁青。
再者,您提到'相夫教子'是女人的本分。漱玉继续道,声音愈发坚定,那么请问,如果一个女人不幸丧夫或者终身未嫁,她的人生就没有价值了吗宋代李清照,清代顾太清,这些留名青史的女性,难道仅仅因为她们'相夫教子'而被后人铭记
礼堂里安静下来。漱玉看到那位妇女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我并非否定婚姻和家庭的价值,她的语气缓和了些,只是主张女性应当有选择的权利。就像今天的我,可以选择站在这里与各位交流思想;而台下的您,也可以选择不认同我的观点。这种选择的自由,才是进步的意义所在。
掌声如潮水般响起。漱玉微微鞠躬,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角落——那个位置已经空了,仿佛从未有人站在那里。
活动结束后,协会会长周夫人热情地挽住漱玉的手臂:李小姐,你的演讲太精彩了!下个月我们有个读书会,你一定要来参加。
荣幸之至。漱玉微笑着应下,同时环顾四周,寻找那个消失的身影。
走出协会大门,夕阳已经西斜。漱玉婉拒了周夫人派车相送的好意,决定步行一段。她需要独处的时间来整理思绪。
法租界的街道两旁种满了梧桐树,枝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漱玉放慢脚步,回想着今天在台上看到的那张脸——张家乐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五年过去,他的轮廓更加锋利,眼神却比当年更加深沉难测...
嘿,小姐!一个粗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漱玉抬头,发现三个衣衫不整的男子拦住了去路。他们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气,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借点钱花花为首的那个露出满口黄牙,向她逼近一步。
漱玉后退着,手紧紧抓住手提包:我身上没带钱。
没带钱黄牙男怪笑一声,那这块手表挺值钱的吧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放开!漱玉用力挣扎,却敌不过对方的力气。恐惧像冷水一样漫上脊背——这里离主干道还有一段距离,呼救可能无人听见。
住手。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黄牙男的动作顿住了,表情突然变得惊恐。漱玉感到腕上的钳制松开了,她猛地抽回手,转身看去——
张家乐站在那里,右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左手垂在身侧,看似随意,却给人一种随时会爆发的危险感。更令漱玉震惊的是,那三个混混看到他,竟然像见了鬼似的连连后退。
张...张先生,黄牙男结结巴巴地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这位小姐是您的人...
滚。张家乐只说了一个字。
三个混混如蒙大赦,眨眼间跑得没了踪影。
漱玉惊魂未定,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看着张家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侧脸上,勾勒出一道锋利的轮廓线。
你没事吧他走近一步,声音柔和了许多。
没...没事。漱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谢谢。不过...他们为什么那么怕你
张家乐嘴角微微上扬,却不是一个真正的笑容:码头混久了,总有些人脉。他轻描淡写地说,目光却仔细检查着她是否受伤,我送你回家。
这不是询问,而是陈述。漱玉想拒绝,但刚才的惊吓让她心有余悸,最终点了点头。
他们并肩走在梧桐树下的街道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中间。
你今天为什么会在协会漱玉终于打破沉默。
张家乐脚步未停:听说你要演讲,就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演讲
我有我的消息来源。他侧头看她一眼,你在台上的表现很出色。
漱玉停下脚步:你在调查我
只是关心。他也停下来,转身面对她,就像五年前我承诺过的那样。
五年前的记忆涌上心头——那个夏夜,他们在校园的湖边,他郑重其事地承诺会一直关心她的安危。当时她只当是少年人的一时情话,没想到...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她低声说,继续向前走。
但有些事永远不会变。他跟上来,声音坚定。
又一阵沉默。漱玉偷偷打量着他的侧脸——比起大学时代,现在的张家乐身上多了几分凌厉和世故。他的言行举止不再有当年的青涩,而是带着一种经过打磨的圆滑。这种变化让她莫名地感到失落。
为什么她突然问道。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变成这样漱玉直视他的眼睛,那个在图书馆里为我修了一个月书的张家乐,那个会因为一句批评脸红半天的张家乐,去哪了
张家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死了。他声音很轻,死在码头工人的棍棒下,死在洋行买办的算计里,死在一次次找你却无功而返的绝望中。
漱玉呼吸一滞。
现在的我,你不喜欢他反问,嘴角挂着自嘲的弧度。
我...漱玉语塞。她确实不喜欢他现在这副世故圆滑的样子,但又无法否认他出现时那种安心感。
没关系,张家乐没有等她回答,我知道答案。但漱玉,只有变成这样,我才有资格站在你面前。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扎进漱玉心里。她想起父亲轻蔑地称呼他暴发户,想起林世钧看他时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阶级的鸿沟从未消失,只是他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强行跨越了它。
到了。张家乐停下脚步。
漱玉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李公馆所在的街区。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街灯次第亮起,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就送到这里吧,再往前可能会被人看见。他说,声音恢复了那种礼貌而疏离的语调,需要我暗中看着你进门吗
漱玉摇摇头:不用了,谢谢。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张家乐下意识地摸了摸那道疤痕:生意上的小摩擦,不值一提。他微微颔首,告辞。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漱玉突然有种冲动想叫住他,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她慢慢走向家门,心里乱成一团。
刚进门,漱瑛就像一阵风似的冲过来:姐姐!你可算回来了!父亲找你半天了!
什么事漱玉疲惫地问。
明天林公子邀请我们去听音乐会,父亲已经答应了。漱瑛压低声音,他还说,如果你再和那个张家乐来往,就...
就怎样
就把你送回北平老家关起来。漱瑛做了个鬼脸,不过别担心,我会帮你的!
漱玉勉强笑了笑:谢谢,不过我累了,想先休息。
回到房间,漱玉锁上门,从书桌抽屉深处取出一本剪报册。这是她回国后偷偷收集的,全是关于张家乐和隆盛洋行的新闻。她翻到最新的一页,轻轻抚过上面的照片——张家乐在某个商业酒会上的侧影,神情冷峻,与记忆中那个阳光少年判若两人。
报道中提到他最近与英国商会的一项合作,字里行间透着对这位商业奇才的赞赏。但漱玉注意到,照片角落里,一个模糊的身影正用阴鸷的目光盯着张家乐——那人看起来很像林世钧。
她合上剪报册,走到窗前。夜色已深,远处外滩的灯火像星辰般闪烁。不知此刻,张家乐是否也在某处望着同样的夜景
与此同时,法租界的一栋洋房书房里,张家乐正对着电话听筒说:对,查清楚林世钧最近的所有动向。特别是他和日本商社的往来。他停顿片刻,还有,明天派两个人暗中保护李小姐,别让她发现。
挂断电话,他走到窗前,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照片——年轻的漱玉站在索邦大学的校门前,笑容明媚。照片背面是一行法文地址。他用拇指轻轻摩挲着照片边缘,眼神复杂。
老板,管家敲门进来,您要的李小姐在法国的资料送来了。
张家乐收起照片,转身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拿进来吧。
窗外,一轮新月悄然升起,洒下清冷的光辉。上海的夜,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四章
拍卖对决
上海慈善总会的拍卖大厅里,水晶吊灯将整个空间照得如同白昼。漱玉坐在前排的座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的拍卖目录。她今天穿了一件湖蓝色的旗袍,领口别着一枚小巧的珍珠胸针,既不过分张扬,又不失官家小姐的气度。
李小姐对哪件拍品感兴趣身旁的林世钧凑近了些,他身上古龙水的气味立刻包围了漱玉。
只是来看看。漱玉微微侧身,拉开一点距离。自从父亲宣布要她与林家多接触后,这位林公子就像影子一样出现在各种社交场合。
林世钧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精明的光芒:我听说李小姐捐赠了一支法国带回来的钢笔真是慷慨。
小小心意而已。漱玉轻声回答。那支钢笔是她索邦大学毕业论文获奖的奖品,对她有特殊意义。但为了支持妇女教育基金,她还是捐了出来。
拍卖师走上台,宣布活动开始。前几件拍品都是些普通珠宝和艺术品,竞价不温不火。漱玉的钢笔被安排在第五个出场。
接下来是李漱玉小姐捐赠的Montblanc钢笔,法国限量版,起拍价五十元。拍卖师展示着那支黑色钢笔,镀金的笔尖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六十元。林世钧第一个举牌。
六十五元。后排有人加价。
八十元。林世钧毫不犹豫地抬价,同时向漱玉投去一个胜券在握的微笑。
漱玉勉强回以微笑。她并不希望自己的物品被林世钧拍下,那会让她有种被标记的感觉,但又不好明说。
一百元。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大厅后方传来。
整个会场顿时安静了一瞬。漱玉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那个声音在过去几周里频繁出现在她的梦境中。她感到一阵微妙的战栗从脊背爬上来。
林世钧的表情明显僵硬了:一百二十元。
一百五十元。张家乐的声音不紧不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宾客们开始窃窃私语。漱玉能感觉到无数好奇的目光在她和林世钧之间来回扫视。林世钧的耳根已经红了,这是他要发怒的前兆。
两百元。他几乎是咬着牙报出这个价格。这在当时足够一个普通家庭半年的开销。
张家乐没有立即回应。大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漱玉屏住呼吸,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
两百五十元。张家乐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挑衅。
林世钧猛地站起来,转身怒视后方:张家乐,你什么意思
慈善拍卖,价高者得。张家乐坐在最后一排,姿态放松,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林公子若是财力不济,大可退出。
林世钧的脸色由红转白。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再次举牌,身旁的助手急忙拉住他,小声说了几句。林世钧的表情变了变,最终冷哼一声坐下了。
两百五十元一次,两百五十元两次...成交!恭喜张先生!拍卖师的小锤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漱玉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逃离现场。她不明白张家乐为什么要这样做——公开挑衅林世钧,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拍卖会结束后,宾客们三三两两地走向茶歇区。漱玉本想直接离开,却被周夫人拦住了。
李小姐,你的钢笔拍出了全场最高价呢!周夫人笑眯眯地说,张先生想当面交接拍品,你不介意吧
还没等漱玉回答,周夫人已经招手叫来了张家乐。他今天穿着一套深灰色西装,领带是低调的暗纹,整个人看起来沉稳而内敛,完全不像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竞拍者。
李小姐。他微微颔首,递上那个装着钢笔的锦盒,物归原主。
漱玉愣住了:什么意思
我买下它,是为了还给你。张家乐的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我知道这支笔对你的意义。
漱玉的心跳漏了半拍。他竟然记得——两年前她从法国寄给妹妹的信中提到过这支笔的来历。她犹豫着没有伸手:这不合规矩...
就当是我借花献佛。张家乐坚持道,眼神诚恳,或者...你可以请我喝杯茶作为交换
周夫人识趣地走开了。漱玉看了看四周,林世钧正在不远处与人交谈,但目光不时扫向这边。她突然有种叛逆的冲动:好,茶歇区见。
十分钟后,他们在茶歇区最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侍者送上茶点后,漱玉终于开口:为什么要那样做
张家乐慢条斯理地倒了杯红茶,准确地将两片柠檬和半勺糖加入她的杯子——正是她在大学时的口味。你是指竞拍,还是指惹怒林世钧
都有。漱玉接过茶杯,惊讶于他对她口味的记忆。
竞拍是因为那支笔值得。张家乐啜了一口黑咖啡,至于林世钧...我查到他与日本商社有秘密往来,正在向财政部施压放宽对日贸易限制。
漱玉皱眉:这与我有何关系
你父亲是财政部顾问。张家乐直视她的眼睛,林家突然对李家示好,时机太过巧合。
这个信息让漱玉心头一震。她想起昨晚无意中听到父亲与林世钧在书房的谈话片段——联姻后,那些条款自然好说...当时她只当是普通的商业联姻,但如果涉及国家利益...
你有什么证据她压低声音问。
张家乐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信封,推到桌子中央:足够让你父亲重新考虑这门亲事的证据。
漱玉没有立即去拿。她盯着那个信封,思绪万千。如果张家乐所言属实,那么父亲要么是被蒙在鼓里,要么是...她不敢往下想。
为什么要帮我她终于问道。
张家乐放下咖啡杯,眼神突然变得柔和:五年前我无能为力,现在不同了。他顿了顿,漱玉,我从未停止——
李小姐,原来你在这里。林世钧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他站在桌边,脸上挂着假笑,张先生,又见面了。
张家乐的表情立刻恢复了商业式的冷静:林公子。
听说你花大价钱买下了李小姐的钢笔林世钧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真是...慷慨。
慈善事业,人人有责。张家乐站起身,整整西装,失陪了。他向漱玉微微颔首,临走时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个信封。
林世钧立刻占据了张家乐刚才的位置:李小姐,下周家父举办晚宴,特意嘱咐我邀请你和令尊一同前往。
我会转告父亲。漱玉机械地回答,同时悄悄将信封收进手包。
那个张家乐,林世钧突然压低声音,你最好离他远点。他做生意的手段...不太干净。
漱玉抬起眉毛:哦
码头起家的人,能干净到哪去林世钧冷笑一声,听说他为了抢生意,连人命都出过。
漱玉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茶杯。她不相信张家乐会做出这种事,但林世钧言之凿凿的样子又让她心生疑虑。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她放下茶杯,站起身来。
林世钧急忙起身:我送你。
不必,父亲派了车来接我。漱玉婉拒道,晚宴见。
走出慈善总会大门,夜风拂过脸颊,漱玉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她坐进李家轿车,迫不及待地打开那个信封——里面是几份文件复印件,显示林氏企业与日本三井商社的秘密合作协议,日期就在上月。更令人震惊的是,其中一份文件提到了利用李家联姻获取财政部内部信息的计划。
漱玉的手微微发抖。她想起父亲平日的爱国言论,很难相信他会参与这种勾当。但如果不是这样,林家又为何要处心积虑地接近她
回到家,书房里传来父亲和林世钧的谈笑声——他们竟然比她回来得还早。漱玉轻手轻脚地靠近虚掩的门。
...婚事就这么定了。父亲的声音里带着少有的愉悦,下个月先订婚,等财政部那批文件批下来就办婚礼。
岳父大人放心,林世钧的称呼让漱玉一阵恶心,三井那边答应的事绝不会变。只要关税一降,您名下的那批货至少能翻三倍利润。
小声点!父亲压低声音,这事不能让漱玉知道。那丫头在法国学了一脑子新思想,对日本人反感得很。
女人嘛,嫁了人自然就听话了。林世钧轻蔑地说,再说,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她还能怎样
漱玉捂住嘴,轻手轻脚地退开。她回到自己房间,锁上门,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息。张家乐是对的——这场联姻从头到尾都是一场交易,而她只是筹码。
她走到窗前,望着花园里盛放的玫瑰。五年前,父亲用留学拆散她和张家乐;如今,他又要用婚姻把她卖给一个汉奸。难道她的人生永远要被人摆布吗
梳妆台上,那支Montblanc钢笔静静躺在锦盒里。漱玉走过去,轻轻抚过光滑的笔身。张家乐说物归原主时的眼神浮现在脑海——那么温柔,那么坚定,与记忆中那个为她修复古籍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她下定决心,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张信纸,开始写信。如果父亲执意要牺牲女儿的幸福,那么她也不会坐以待毙。
与此同时,隆盛洋行的办公室里,张家乐正面对一位老者的劝诫。
少爷,你今天太冲动了。满头银发的陈叔——张家父亲生前的管家,现在辅佐张家乐——忧心忡忡地说,得罪林家就是得罪财政部,我们的进出口许可还捏在他们手里呢。
张家乐站在窗前,望着外滩的灯火:陈叔,你还记得五年前我为什么南下吗
为了找李家小姐...
为了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张家乐转过身,眼神坚定,现在时机到了,我不会再退缩。
可李大人已经决定把小姐许配给林家...
那就让他改变主意。张家乐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林世钧勾结日本人的证据够他喝一壶的。如果李大人还有半点爱国心,就不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陈叔叹了口气:少爷,为了一个女人,值得赌上这么多年打拼的一切吗
张家乐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柔和:陈叔,你爱过一个人吗爱到愿意为她颠覆整个世界
老人沉默片刻,缓缓摇头。
那你就不会明白。张家乐轻声说,这五年,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天。
窗外,黄浦江上的轮船拉响汽笛,声音悠长而哀伤,像极了五年前那艘载着漱玉远去的邮轮。
第五章
真相揭晓
你真的相信他只是单纯地旧情难忘陆明兰修长的手指轻敲着茶杯,眼神犀利如刀。
霞飞路上的这家咖啡馆是上海滩名媛们最爱聚集的地方之一。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洒在白色桌布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漱玉坐在靠窗的位置,耳边是闺密毫不留情的质问。
我不确定。漱玉轻轻搅动着杯中的咖啡,奶沫在深褐色的液体上形成漩涡,但他确实帮了我。那些关于林家的证据——
证据可以伪造。陆明兰打断她,漱玉,你我认识多年,我就直说了——张家乐这五年在上海滩的名声可不太好听。为了生意,他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
咖啡杯与托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漱玉抬头看向窗外,几个报童正挥舞着报纸跑过街道。她想起那天在慈善拍卖会上,张家乐看林世钧时冰冷的眼神,与记忆中那个温和的少年判若两人。
他变了很多。漱玉低声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人都会变。陆明兰向前倾身,声音压低,尤其是被伤害过的人。想想看,五年前他一个穷学生,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姑娘被送出国...现在他功成名就,而你恰好回来了。换做是我,也很难说没有报复的心思。
报复漱玉的手指僵住了。
证明给你父亲看,他当年看走眼了;证明给你看,你放弃他是多大的错误。陆明兰耸耸肩,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候比爱情更重要。
窗外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漱玉想起张家乐手上的伤疤,想起他说只有变成这样才有资格站在你面前时的表情...那里面是否真的藏着恨意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陆明兰看到漱玉脸色不对,语气缓和了些,但漱玉,你得小心。现在的张家乐不是大学时那个单纯的男孩了。
漱玉勉强笑了笑:谢谢提醒。不过我和他...没什么的。
但愿如此。陆明兰意味深长地说,对了,听说林公子最近很低调
父亲取消了两家的婚约。漱玉简短地回答,没有提及那些文件起了多大作用。
陆明兰挑了挑眉,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但看漱玉不愿多谈,便转向了最近的电影首映。两人又聊了些闲话,便各自告别。
走出咖啡馆,漱玉没有叫车,而是沿着霞飞路漫无目的地走着。陆明兰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她想起上周收到的那封匿名信,上面详细列出了张家乐这五年来的商业手段——打压竞争对手、贿赂官员、甚至与帮派勾结...每一条都令人不寒而栗。
可当她回想起那双眼睛——在拍卖会上,在学校图书馆里,在码头重逢的那一刻——那里面的温度从未改变过。
西区平民小学...漱玉喃喃念着信封上的地址,这是今早妹妹漱瑛神秘兮兮塞给她的。据说是张家乐创办的学校,专门收容贫民区的孩子。
犹豫再三,漱玉还是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
车子穿过繁华的租界,渐渐驶入破败的闸北区。街道变得狭窄拥挤,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粪便的混合气味。漱玉用手帕掩住口鼻,难以想象在这片贫民窟里会有一所学校。
小姐,到了。车夫在一栋灰扑扑的三层建筑前停下。这房子比周围的棚户好一些,但墙皮已经剥落,铁门锈迹斑斑。若不是门口挂着西区平民小学的木牌,漱玉会以为找错了地方。
付过车钱,漱玉站在校门外,突然不确定自己为何要来。如果被张家乐发现...她摇摇头,决定就说自己是来应聘教师的——反正她有教育文凭。
门没锁,漱玉轻轻推开。里面的景象让她愣住了——简陋但整洁的教室里,几十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正聚精会神地听讲。讲台上,一位戴眼镜的老先生正在教识字。
...'人'字怎么写一撇一捺,顶天立地...老先生的声音沙哑却有力。
孩子们跟着在石板上练习,小手黑乎乎的,眼神却亮得惊人。漱玉注意到教室墙上贴满了手绘的图表和字卡,虽然简陋,但看得出是用心制作的。
请问您找谁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发现了她,跑过来问道。
我...我是来...漱玉一时语塞。
李小姐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楼梯方向传来。漱玉心头一跳——张家乐站在那儿,白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和那道狰狞的疤痕。他手里抱着一摞旧书,脸上写满惊讶。
我...漱玉的大脑飞速运转,听说这里需要教师...
张家乐的眼睛亮了起来:确实需要。特别是法语老师。他走上前,将书递给旁边的一个大孩子,把这些送到图书室去。
孩子们好奇地打量着漱玉,窃窃私语。她今天穿了一件朴素的青色旗袍,但在这环境中依然显得格格不入。
参观一下张家乐问,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昨天刚见过面。
漱玉点点头,跟着他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二楼是几间小教室,三楼则是宿舍——十几张简易床铺整齐排列,虽然简陋但干净。
这些孩子大多是码头工人的子女,有些是孤儿。张家乐边走边介绍,白天上课,晚上住在这里。年纪大些的半天学习,半天去我厂里做学徒。
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的漱玉忍不住问。
三年前。张家乐在一扇窗前停下,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黄浦江上的轮船,当时在码头捡到一个偷我货的小孩,才十岁,瘦得皮包骨。问他为什么偷,他说想卖了钱买书...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侧脸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漱玉突然发现,当他谈起这些孩子时,那种商场上的锐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熟悉的温柔。
为什么不宣传漱玉问,上海滩那些慈善家巴不得全天下知道他们做了好事。
张家乐笑了笑:孩子们不是展品。再说...他看向她,眼神坦率,有些事,做给自己看就够了。
这句话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漱玉心上。她想起陆明兰的警告,再看看眼前这个为贫民孩子办学的男人,突然觉得无比荒谬。
法语课...每周几节她听见自己问。
张家乐明显怔了一下:你...真的愿意来教
只要你不嫌我水平有限。漱玉微微扬起下巴,像当年在图书馆里与他争论时那样。
每周两节,周三和周五下午。张家乐迅速回答,眼睛亮得惊人,薪水可能...
免费。漱玉打断他,就当...慈善事业。
他们相视一笑,某种默契在空气中流转。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
张先生!张先生!一个男孩慌慌张张跑上楼,小豆子又犯病了!
张家乐脸色一变,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漱玉跟上去,看到一群孩子围在教室角落,中间躺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正抽搐着口吐白沫。
散开!给他空间!张家乐跪在孩子身边,熟练地将一块软木塞进他嘴里防止咬伤舌头,同时朝门口大喊,老陈!去请刘大夫!
漱玉看着张家乐轻拍孩子的脸颊,低声安抚,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这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癫痫她蹲下身问道。
张家乐点点头:营养不良引起的。药太贵,只能控制发作。
大夫很快赶来,处理了孩子的病情。等一切平静下来,已是黄昏时分。
我送你回去。张家乐洗了手,对一直等在门口的漱玉说。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沉默地走在闸北区狭窄的街道上,周围是收工回家的工人和叫卖的小贩。
那个孩子...小豆子,他父母呢漱玉终于打破沉默。
死了。码头事故。张家乐的声音很平静,这种事很常见。工人受伤或死了,老板给几块钱就打发了。
漱玉听出了他话中的冷意:所以你...办学校,办工厂,是为了改变这些
一部分原因。张家乐看向远处,中国要强大,光有枪炮不够,还得有受过教育的工人,有懂得现代管理的企业家。
这番话让漱玉惊讶不已。在她的印象中,商人只关心利润,而眼前的张家乐却有着清晰的社会理想。
另一部分原因呢她忍不住问。
张家乐停下脚步,直视她的眼睛:为了有一天能配得上你。
漱玉的心跳骤然加速。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脸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这个站在贫民区街道上的男人,与五年前那个在图书馆为她修书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明天...明天我要去参观你的工厂。她突然说。
张家乐眨了眨眼,随即笑了:好。
他们继续向前走,谁都没有再说话,但某种无形的隔阂似乎已经消融。
第二天,漱玉如约来到张家乐的纺织厂。与平民学校不同,这是一座现代化的工厂,机器轰鸣,工人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从英国进口的最新设备。张家乐在她耳边提高音量,盖过机器噪音,效率是传统织机的二十倍。
他带她参观了整个生产流程,从棉花处理到纺纱织布,最后到成品包装。漱玉注意到,与上海大多数工厂不同,这里的工人有固定的休息时间,车间通风良好,甚至设有简易的医疗室。
成本很高吧漱玉问。
短期看是,长期看值得。张家乐递给她一本小册子,工人身体健康,效率自然高,次品率也低。去年我们的人均产出是同行的一点五倍。
漱玉翻着小册子,里面详细记录了工人的工作时间、工资水平和福利待遇。这在上海滩的工厂中简直是异类。
午餐在工厂的食堂进行。张家乐和工人们一起排队打饭,谈笑风生,完全没有老板的架子。漱玉注意到,工人们看他的眼神不是畏惧,而是尊敬。
你变了,又没变。回程的马车上,漱玉忍不住说。
张家乐看着她:怎么说
大学时的你,理想主义但缺乏行动力;现在的你,实现了那些理想,却...她斟酌着用词,却用了很多我不了解的手段。
张家乐的表情严肃起来: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想要做成事,有时候不得不弄脏手。他顿了顿,但我从未忘记初心,漱玉。无论是学校还是工厂,都是为了证明中国人可以不靠压榨同胞也能富强。
这番话让漱玉想起父亲常挂在嘴边的实业救国,但张家乐是真正在践行这一理念,而不只是空谈。
下周开始,我会去学校教法语。下车前,漱玉说。
张家乐的眼睛亮了起来:孩子们会很高兴的。
接下来的两周,漱玉的生活多了一项新内容——每周三和周五下午去平民小学教课。孩子们起初对这个衣着华贵的女教师有些畏惧,但很快就被她生动的教学方式吸引。特别是当她用法语唱起童谣时,连最调皮的孩子都会安静下来。
而张家乐,总是在教室后排静静地听讲,眼神温柔得让漱玉心跳加速。
一天下课后,张家乐请她帮忙翻译一份法文合同。
瑞士的纺织机械,他指着复杂的条款解释,价格比英国便宜三成,但我不确定这些附加条件有没有陷阱。
漱玉仔细阅读后,指出了几处模糊表述可能带来的风险。她还联系了索邦大学的同学,帮忙打听那家瑞士公司的信誉。
帮大忙了。张家乐真诚地说,如果没有你,我可能要花大价钱请专业翻译。
举手之劳。漱玉微笑着收起字典,对了,小豆子最近怎么样
好多了。你介绍的那位法国医生开的药很有效。张家乐犹豫了一下,这周末医生要来复诊,如果你有空...
我会来的。漱玉不假思索地回答,随即意识到自己的急切,脸微微发热。
张家乐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那我等你。
走出校门,漱玉的心情轻快得像要飞起来。陆明兰的警告、父亲的反对、社会的眼光...所有这些都被她暂时抛到了脑后。此刻,她只期待周末的相见。
而她没有看到的是,街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冷冷注视着这一切——林世钧放下望远镜,脸上浮现出阴鸷的笑容。
第六章
雨中抉择
漱玉生日这天,上海下起了绵绵细雨。
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二十四岁——在当时的上海滩,这个年纪的官家小姐大多已经结婚生子。而她,刚从法国归来不久,就被卷入了父亲的政治联姻计划。
姐姐,生日快乐!漱瑛蹦跳着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盒子,给你的礼物!
谢谢。漱玉微笑着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对珍珠耳环,真漂亮。
父亲说今晚要举办家宴,漱瑛凑近,压低声音,林家人也会来。
漱玉的手指僵在耳环上。自从她向父亲揭露林家勾结日本人的证据后,父亲确实取消了婚约。但最近,他又开始频繁与林家往来,理由是事情可能有误会。
我知道了。她淡淡地说,将耳环放在梳妆台上。
还有...漱瑛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早上门房收到的,没有署名。
漱玉接过信封,心跳突然加快——信封上的字迹她认得,五年前经常出现在图书馆的借书卡上。
等妹妹离开后,她才小心地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和时间:静安寺路72号,下午三点。——生日快乐
没有署名,但也不需要了。漱玉将卡片贴在胸前,闭上眼睛。理智告诉她不该去,但心跳已经背叛了理智。
静安寺路72号是一栋不起眼的西式小楼。漱玉撑着油纸伞站在门前,雨水顺着伞骨滴落,打湿了她的鞋尖。她犹豫了片刻,终于抬手敲门。
门开了,张家乐站在那里,白衬衫外套着一件深灰色马甲,没有领带,领口随意地敞开着。看到漱玉,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你来了。他说,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生日快乐。漱玉轻声说,突然感到一阵局促。她不该来的,这太冒险了。如果被父亲知道...
进来吧。张家乐侧身让出路,外面雨大。
小楼内部出乎意料的雅致。一楼是间书房,四壁都是书架,中间摆着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角落里,一架留声机正播放着德彪西的《月光》,轻柔的钢琴声与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你的住处漱玉收起伞,问道。
偶尔用来会客。张家乐接过她的伞,挂在一旁,比办公室私密些。
他引她到窗边的沙发坐下,然后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包裹,用深蓝色丝绸精心包装,系着银色丝带。
给你的。他将包裹递给漱玉,生日礼物。
漱玉接过,沉甸甸的。她小心地解开丝带,掀开包装纸——是一本书。皮质封面已经有些陈旧,但烫金的标题依然清晰:《十九世纪法国诗选》。
她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这是她在大学时最爱的诗集,绝版多年。当年离开北平时,她曾托人四处寻找未果。
你...怎么找到的她轻轻抚过书脊,指尖微微发抖。
法国有个专营绝版书的商人,张家乐在她对面坐下,我托他找了两年。
漱玉翻开书页,熟悉的诗句映入眼帘。她曾无数次在燕京大学的图书馆里抄写这些诗,而张家乐就坐在不远处的桌前,假装看书,实则偷偷看她。
谢谢。她低声说,不敢抬头,怕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泪光。
茶还是咖啡张家乐适时地转移了话题。
茶吧。
他起身去准备茶点。漱玉趁机擦了擦眼角,然后好奇地环顾四周。书桌上整齐地堆放着文件和账本,墙上挂着几幅水墨画,角落里还有一个小型的雕塑——看起来像是罗丹的《思想者》复制品。
整个空间充满了张家乐的气息——克制中藏着热情,务实里透着文艺。这与她在商业场合见到的那个锐利精明的商人截然不同。
加一片柠檬,半勺糖。张家乐端着茶盘回来,准确地复现了她大学时的口味。
你还记得。漱玉接过茶杯,温热透过瓷器传到掌心。
我记得关于你的一切。张家乐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喜欢的诗,讨厌的天气,害怕的昆虫...还有你喝咖啡时总是先放糖再倒咖啡,因为你说这样溶解得更均匀。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了,敲打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指尖在弹奏。漱玉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几乎要冲破肋骨的束缚。
为什么她终于问出这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五年了,为什么还...
因为我答应过。张家乐直视她的眼睛,记得吗在你离开前的那个晚上,我说我会等你。无论多久。
那个夏夜,他们在未名湖畔的长椅上,她告诉他父亲要送她去法国的消息。他握着她的手说:我会等你回来。一年,五年,十年...只要你回来,我就在。
当时她以为那只是少年人的一时冲动,却没想到他当真了。
可是...漱玉艰难地开口,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你也不是当年的你。我们都变了。
有些东西没变。张家乐向前倾身,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比如我知道你现在很紧张时,左手会不自觉地捏右手拇指。比如你读到喜欢的诗时,呼吸会变得很轻很慢。比如——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张家乐皱眉起身,走到门前:谁
老板,急事。一个男声从门外传来。
张家乐回头看了漱玉一眼,打开门。一个穿着雨衣的男子快步走进来,在张家乐耳边低语了几句。漱玉看到张家乐的表情瞬间变得凝重。
抱歉,他走回沙发旁,语气中带着歉意,有急事需要我处理。
我该回去了。漱玉站起身,父亲晚上安排了家宴。
张家乐点点头:我让人送你。
不用,我叫了车在外面等。漱玉将诗集小心地包好,放进手提包,谢谢你的礼物。
他送她到门口。雨已经小了,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草木气息。漱玉撑开伞,突然转身:下周三的法语课,我会带些法国点心给孩子们。
张家乐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们会很高兴的。
回到李公馆,漱玉将诗集藏在了衣柜最里层,用衣物掩盖。刚做完这些,漱瑛就闯了进来。
姐姐!你跑哪去了父亲找你半天了!漱瑛气喘吁吁地说,林家人已经到了,父亲让你赶紧换衣服下去。
漱玉叹了口气,任由女仆帮她换上正式的旗袍,梳妆打扮。镜中的女子端庄优雅,却像戴着一副精心雕琢的面具。
晚宴上,林世钧一如既往地彬彬有礼,仿佛之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他送给漱玉一条昂贵的钻石项链,在众人面前为她戴上,做足了追求者的姿态。
听说张先生今天送了李小姐一份生日礼物席间,林世钧突然问道,声音刚好让全桌人都能听见,是一本书
漱玉的筷子停在半空:你派人跟踪我
只是关心李小姐的安危。林世钧推了推金丝眼镜,张家乐背景复杂,与他走得太近...不太安全。
世钧说得对。李大人放下酒杯,脸色阴沉,漱玉,我警告过你不要再和那个暴发户来往。
他不是暴发户。漱玉放下筷子,声音平静但坚定,他白手起家,创办实业,还办了平民学校。这样的人,难道不比某些勾结外国势力的人值得尊敬
餐桌上一片寂静。李大人的脸色变得铁青,林世钧则眯起了眼睛——像毒蛇准备攻击前的姿态。
李小姐怕是听了些不实传言。林世钧缓缓说道,我们林家向来爱国,倒是张家乐...听说他最近遇到些麻烦工厂失火,银行贷款被拒...真是祸不单行啊。
漱玉心头一震。这就是今天那个信使带来的消息她突然明白了林世钧话中的暗示——这些麻烦很可能与林家有关。
商业有起有落,很正常。她强作镇定,我相信张先生能处理好。
哦李小姐似乎很了解张先生的...能力林世钧的语气带着恶意的暗示。
漱玉正要反驳,父亲突然拍案而起:够了!漱玉,回你房间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门!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漱玉平静地站起身,微微行礼,然后转身离开。她的背挺得笔直,但指甲已经深深掐入掌心。
回到房间,她锁上门,从衣柜深处取出那本诗集,紧紧抱在胸前。窗外,雨又大了起来,敲打着玻璃,像极了五年前那个决定命运的夜晚。
第二天,漱玉被父亲叫到书房。李大人背对着她站在窗前,声音冷得像冰:我已经决定了,下个月你与林世钧订婚。
我不会嫁给他。漱玉直视父亲的背影。
李大人转过身,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冷酷:这不是请求,是命令。林家已经答应支持我在财政部的晋升,而你必须配合。
即使他是个汉奸
证据呢李大人冷笑,你那些所谓的证据,根本不足以定罪。而林家的支持,却能让我们李家更上一层楼。
漱玉终于明白了——父亲根本不在乎林世钧是否勾结日本人,他只在乎自己的仕途。
如果我拒绝呢
那就别怪我无情。李大人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文件,张家乐的银行贷款担保书,上面有我的签名。如果我撤回担保...
漱玉的脸色变了。这意味着张家乐将面临资金链断裂,所有产业可能毁于一旦。
你卑鄙。她声音颤抖。
这是政治,女儿。李大人冷漠地说,要么你乖乖听话,要么我毁了他。选择吧。
雨连续下了三天。漱玉被软禁在家中,连去平民小学教课的自由都被剥夺了。第四天早晨,雨终于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
姐姐,吃点东西吧。漱瑛端着一盘点心进来,担忧地看着倚窗而立的漱玉,你已经两天没好好吃饭了。
我不饿。漱玉摇摇头,目光依然望向窗外。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公馆大门和一小段街道。
听说张家乐的纺织厂昨天着火了,漱瑛小心翼翼地说,损失不小...
漱玉猛地转身:什么时候的事有人受伤吗
不清楚细节...漱瑛被姐姐的反应吓了一跳,父亲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漱玉的胸口剧烈起伏。这一切太明显了——父亲和林家在联手打压张家乐,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漱瑛,帮我个忙。她突然抓住妹妹的手,我要出去一趟。
可是父亲下令——
就说是去妇女进步协会,周夫人可以作证。漱玉迅速写了一封信,帮我把这个交给门房的小李,他知道怎么找到张家乐。
漱瑛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信:姐姐,你真的...爱他吗
漱玉愣住了。爱吗五年过去,她以为自己早已忘记那种感觉。但当他出现在码头的那一刻,当他在雨中为她撑伞,当他记得她所有的喜好...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从未改变。
是的。她轻声说,第一次坦然承认,我爱他。
漱瑛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我会帮你的。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下午,漱玉刚准备借口去妇女进步协会出门,父亲却突然回来,亲自押送她去与林世钧约会。
好好相处。父亲将她交给林世钧时,意味深长地说。
林世钧带她去了一家新开的法国餐厅。席间,他高谈阔论,炫耀自己的留洋经历和对法国文化的了解。但漱玉很快发现,他的所谓了解肤浅得可笑——他分不清莫奈和马奈,把波德莱尔的诗说成雨果的,甚至点红酒时选了一款与菜品完全不搭的廉价货。
李小姐似乎心不在焉林世钧终于注意到她的冷淡。
抱歉,可能有点累了。漱玉敷衍道。
是在担心张家乐吗林世钧突然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恶意的笑容,听说他的工厂最近不太顺利啊。
漱玉放下餐叉:林公子,有话直说。
爽快。林世钧向前倾身,我可以让那些'麻烦'消失,只要你答应嫁给我。
这是威胁
这是交易。林世钧的眼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你嫁给我,张家乐平安无事;你拒绝,我让他倾家荡产。选择权在你。
漱玉感到一阵恶心。她猛地站起身:我想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
林世钧也不阻拦,只是在她转身时轻声说:考虑清楚,李小姐。你父亲已经站在我这边了。
走出餐厅,天空又开始飘雨。漱玉没有叫车,而是漫无目的地走在雨中,任由雨水打湿头发和衣衫。她需要思考,需要冷静,需要...
漱玉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转身,看到张家乐站在雨中,没打伞,白衬衫已经湿透贴在身上。他的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像是很久没睡好。
你怎么在这里两人异口同声地问,然后又同时沉默。
雨越下越大,街上行人匆匆,只有他们站在原地,隔着雨帘对视。
我听说你的工厂...漱玉终于开口。
小问题,已经处理好了。张家乐轻描淡写地说,但他的表情出卖了他。
是因为我,对吗漱玉向前一步,父亲和林世钧在联手打压你。
张家乐没有否认:这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漱玉的声音哽咽了,你的心血,你的一切都可能...
比起失去你,这些都不算什么。张家乐突然上前,抓住她的手,漱玉,跟我走吧。离开上海,去香港,或者回法国。我有足够的资源让我们重新开始。
雨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漱玉从未见过这样的张家乐——脆弱而热烈,像一团在雨中燃烧的火。
我...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父亲的要挟,林世钧的警告,家族的声誉...千斤重担压在她肩上。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急刹在路边。车窗摇下,露出李大人阴沉的脸:漱玉,上车。
张家乐的手紧了紧,却没有松开。漱玉看看父亲,又看看张家乐,心脏像被两只大手向相反的方向撕扯。
最终,她轻轻抽出了手:对不起。
转身走向轿车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上车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张家乐仍站在原地,雨水模糊了他的面容,但那个孤独的身影将永远刻在她记忆里。
车门关上的瞬间,李大人冷冷地说:从今天起,你不得踏出家门一步。订婚宴下周举行。
车窗外,雨幕如织,将整个世界染成灰色。
第七章
囚牢惊变
李公馆二楼西侧的卧室成了漱玉的囚牢。
自从雨中与张家乐相遇那晚起,父亲就派了两个老妈子轮流守在门口,连窗户下面都安排了家丁巡视。漱瑛偷偷告诉她,订婚宴已经定在下周三,林家送来的聘礼堆满了客厅。
第三天清晨,漱玉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姐姐!快开门!漱瑛的声音里带着不寻常的紧张。
漱玉刚拉开门闩,漱瑛就冲了进来,反手锁上门。她的脸色苍白,手里攥着一份报纸。
出大事了!她将报纸塞给漱玉,日本人占领了沈阳!
漱玉匆忙展开报纸——头条赫然印着九一八事变震惊全国,东北军不抵抗撤出沈阳的粗黑标题。报道称日军借口南满铁路被炸,一夜之间占领了沈阳城。
父亲呢漱玉抬头问道。
一早就被叫去财政部紧急会议了。漱瑛咬着嘴唇,姐姐,林家的人也去了...我偷听到父亲和管家的谈话,说林世钧和日本商社关系密切...
漱玉的心猛地一跳。如果林世钧真与日本人有勾结,那么在这个节骨眼上...
漱瑛,我需要你帮忙。她抓住妹妹的手,我必须去父亲书房找些东西。
可是父亲严禁你——
事关重大。漱玉眼神坚定,如果林世钧真是汉奸,我们不能坐视不理。
漱瑛犹豫了片刻,终于点头:我可以引开门口的老妈子,但只有十分钟。
十分钟足够了。
等漱瑛成功引开看守,漱玉迅速溜向父亲的书房。这个她从小敬畏的空间此刻静得可怕,厚重的窗帘半拉着,空气中飘散着雪茄和墨水的味道。
她直奔父亲的书桌。上锁的抽屉难不倒她——小时候她经常偷偷用发卡打开抽屉拿糖果。现在的锁还是同一个。
第一个抽屉里是些普通文件;第二个装着账本;第三个...卡住了。漱玉加了点力,终于拉开——里面躺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封口处盖着密字红印。
她的手微微发抖,解开档案袋的线绳。里面是一叠文件,最上面赫然是林氏企业与日本三井物产的秘密合作协议,日期就在上周。条款中明确提到通过联姻获取财政部内部情报,以及为日本商品争取关税优惠的内容。
果然...漱玉咬牙翻到下一页,却愣住了——这不是关于林家的文件,而是一份五年前的往来电报复印件。
李大人钧鉴:张氏子调查满洲铁路事已引起日方注意。为免事态扩大,请速处置。学生安全为重。——燕大校长室,1928.7.3
校长台鉴:小女即日赴法。张氏子已警告处理,不会再查铁路事。——李,1928.7.5
漱玉的呼吸停滞了。这是什么意思张家乐调查满洲铁路父亲送她出国是为了...保护她
她急切地翻看下面的文件——有张家乐当年申请法国签证被拒的记录;有他南下广州、香港的船票存根;甚至有一份三年前法租界警察局的报案记录,记载着一个中国青年在码头被殴打的案件,描述的特征与张家乐完全吻合...
最下面是一沓泛黄的信件,全部被原封退回。信封上整齐地写着她在法国的地址,笔迹是张家乐的。最早的一封日期是她离开后的一个月,最晚的一封是三年前的,上面盖着查无此人的邮戳。
漱玉的视线模糊了。原来这五年,他一直在找她。而她父亲不仅拆散了他们,还切断了所有联系的可能。
原来如此...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漱玉猛地抬头——林世钧站在那里,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他身后站着两个穿黑衣的壮汉。
林公子擅闯别人家书房,不太礼貌吧漱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同时迅速将文件塞回档案袋。
岳父大人请我来商议要事。林世钧缓步走近,没想到撞见李小姐...偷看机密文件。
这些文件证明你勾结日本人,出卖国家利益。漱玉直视他的眼睛,订婚取消了。
林世钧突然大笑起来:李小姐以为这么简单他一把抢过档案袋,这些文件根本出不了这个房间。至于订婚...他凑近漱玉,呼出的气息喷在她脸上,你父亲已经答应了。现在整个上海都知道李家大小姐要嫁给我,你以为你还有选择
我有。漱玉后退一步,我宁可死也不会嫁给你这样的汉奸。
林世钧的表情瞬间狰狞:那张家乐呢你想看他死在你面前吗
漱玉的心跳漏了一拍: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林世钧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纸,只要我一句话,明天早上黄浦江上就会多一具无名男尸。
那是一张逮捕令,上面已经盖好了警局的公章,只有姓名处空白着。
你...漱玉的手不自觉地发抖,警局不会任由你胡来。
钱能通神,李小姐。林世钧得意地弹了弹那张纸,特别是在这个乱世。
就在这时,书房门再次打开。李大人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可怕。
世钧,你在干什么他的目光扫过林世钧手中的档案袋,眉头紧锁。
岳父大人来得正好。林世钧立刻换上一副恭敬表情,我发现令爱在偷看机密文件,正要制止。
李大人大步走进来,一把夺过档案袋:漱玉,解释一下。
父亲,林世钧是汉奸!漱玉指着那些文件,他和日本人勾结,想通过联姻获取财政部情报!现在日本人已经占领了沈阳,您还要把女儿嫁给这种人吗
李大人的表情变了变,但很快恢复冷静:这些事不是你该管的。
那我该管什么漱玉声音颤抖,像个木偶一样任您摆布父亲,您当年拆散我和张家乐,真的是为了我的安全吗还是为了掩盖什么
李大人脸色骤变:你...看了多少
足够多了。漱玉直视父亲的眼睛,张家乐当年调查满洲铁路,触及了日本人的秘密,所以您急着送我出国,还切断我们的联系...
你懂什么!李大人突然暴怒,当年若不是我及时处置,你和那小子早就没命了!日本人已经盯上他了!
所以您就牺牲女儿的幸福漱玉的眼泪终于落下,这五年,您知道他为了找我经历了什么吗而您...您竟然一直藏着这些...
李大人的表情闪过一丝动摇,但很快又强硬起来:无论如何,订婚不会取消。国家大事面前,个人感情微不足道。
真的吗漱玉擦干眼泪,突然冷静下来,那如果我说,我已经把这些文件的内容告诉了妇女进步协会的周夫人呢她丈夫是《申报》主编。
林世钧的脸色瞬间变了:你撒谎!
试试看漱玉扬起下巴,周夫人下午三点会来拜访。如果我不出现,明天《申报》头版就会刊登林家勾结日本人的证据。
其实她根本没联系周夫人,但眼下必须赌一把。
李大人的眼神变得复杂:漱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
这么不像您驯服的女儿漱玉苦笑,也许是在法国独自生活的五年,也许是看到这些...她指着那些退回的信件,父亲,我爱他。就像母亲当年爱您一样。
提到亡妻,李大人的表情明显软化了。他沉默良久,终于转向林世钧:世钧,今天的会议取消。我需要和女儿单独谈谈。
林世钧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李大人,别忘了我们的协议。
出去。李大人突然厉声道,这是我的家事。
等林世钧和他的手下不情愿地离开后,李大人疲惫地坐在扶手椅上,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你知道当年张家乐查到了什么吗他低声问。
漱玉摇头。
日本人在南满铁路沿线秘密修建军事设施,还囤积了大量军火。李大人揉了揉太阳穴,那小子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竟然一个人跑去调查,还拍了照片。日本人发现后,直接向外交部施压...
所以您就...
我救了他的命!李大人突然提高音量,如果不是我抢先一步把你送走,又警告他收手,日本人早就除掉他了!
漱玉呆住了。她从未想过真相竟是这样。
那现在呢她轻声问,您明知道林世钧是汉奸,还要我嫁给他
李大人沉默了片刻:政治是复杂的,漱玉。有时候我们不得不...
与魔鬼共舞漱玉冷笑,父亲,日本人已经占领了沈阳!接下来就是整个东北,然后呢华北上海到时候您这个与汉奸联姻的财政官员,会是什么下场
李大人的手微微发抖。就在这时,管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老爷!不好了!外面来了好多记者,说要采访林公子和日本商社的关系!
李大人猛地站起来:怎么回事
《申报》刚刚出了号外,揭露林氏企业与日本人的勾结...管家擦了擦额头的汗,还有照片为证...
漱玉和李大人同时看向对方,眼中都是震惊。
不是我。漱玉摇头。
是漱瑛...李大人突然明白了什么,大步走向门口,把二小姐叫来!
但漱瑛已经不见了。她的房间里只留下一张字条:姐姐,我去找张先生了。那些证据我早就复印了一份。——爱你的妹妹
李大人看完字条,表情从愤怒转为无奈,最后竟露出一丝苦笑:这丫头...像极了她母亲。
父亲...漱玉小心翼翼地问,订婚...
取消了。李大人长叹一声,我会处理林家的事。至于你...他看向漱玉,眼神复杂,你真的决定选择张家乐哪怕他可能一无所有
漱玉毫不犹豫地点头。
即使被逐出家门
这个可能性让漱玉心头一紧,但她依然坚定:是的。
李大人沉默了很久,久到漱玉以为他会暴怒。但最终,他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走吧。在我改变主意之前。
漱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不反对了
国家都要亡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李大人苦笑,告诉那小子...别再惹日本人了。
漱玉冲上前拥抱了父亲,然后转身跑出书房。在门口,她与匆匆赶来的林世钧撞了个正着。
你去哪林世钧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皱眉。
放开我。漱玉冷冷地说。
你以为那些报道能救你林世钧压低声音,面目狰狞,张家乐死定了。我已经派人——
世钧!李大人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进来谈谈。现在。
林世钧不甘心地松开手,恶狠狠地瞪了漱玉一眼:这事没完。然后走进了书房。
漱玉没有停留,飞奔下楼。大厅里一片混乱,几个记者正在采访惊慌的仆人,没人注意到她从侧门溜了出去。
外面下着毛毛雨,但她顾不上拿伞,径直冲向大门。刚跑到街上,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吼:拦住她!
漱玉回头,看到林世钧站在公馆门口,对两个黑衣手下下令。她立刻提起裙摆,冲向最近的电车站。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她几乎绝望时,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急刹在她身旁。
上车!车门打开,露出漱瑛焦急的脸。
漱玉跳上车,轿车立刻加速,将追赶者甩在身后。
你怎么...漱玉气喘吁吁地问。
我早安排好了。漱瑛得意地说,猜到父亲会心软,但林世钧不会。我们去张先生工厂,他现在很危险!
漱玉的心一沉:什么意思
林世钧买通了青帮的人,今晚要去烧工厂。漱瑛脸色凝重,我偷听到他们的计划...张先生可能还不知道。
漱玉看向车窗外。雨幕中,上海的天空阴沉得可怕。五年前的历史似乎正在重演,但这次,她绝不会让张家乐独自面对危险。
再开快点。她对司机说,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
车穿过雨中的上海,向闸北方向疾驰而去。漱玉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但有一点她很确定——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再离开张家乐。
第八章
烈火真情
闸北的天空被火光染成橘红色。
漱玉和漱瑛赶到张家乐的纺织厂时,火势已经蔓延到东侧仓库。浓烟滚滚中,工人们排成长龙传递水桶,试图控制火势。没有消防车——这一带是贫民区,公共设施几乎不存在。
张先生呢漱玉抓住一个满脸煤灰的工人问道。
老板在里面!工人指向最危险的西侧厂房,说要去抢救账本和合同...
漱玉的心跳骤然加速。她看向漱瑛:带司机和保镖去帮忙救火,我去找他。
不等妹妹回应,她已经提起裙摆冲向厂房。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刺鼻的烟味。门口几个工人试图拦住她,但她灵活地钻了过去。
李小姐!危险!
漱玉充耳不闻。厂房内部烟雾弥漫,能见度极低。她用手帕捂住口鼻,弯腰前行。
家乐!她呼喊,声音很快被火焰的噼啪声淹没。
一根横梁突然在她面前坍塌,火星四溅。漱玉后退几步,换了个方向继续寻找。汗水浸透了后背,烟雾刺痛了眼睛,但她没有停下。
家乐!张家乐!
漱玉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右侧传来。漱玉转身,看到张家乐从一堆货箱后现身。他的白衬衫已经变成灰色,脸上布满黑灰,右手还拎着一个铁皮箱。
你疯了吗这里随时会塌!他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往外拖。
我来警告你!林世钧派人——
我知道。张家乐打断她,声音冷静得可怕,先出去。
他们刚冲出厂房,身后就传来一声巨响——屋顶坍塌了。气浪将两人掀翻在地。张家乐迅速翻身护住漱玉,用身体挡住飞溅的碎片。
你没事吧他低头查看她的情况,黑灰覆盖的脸上只有眼睛亮得惊人。
漱玉摇摇头,突然发现他的左臂在流血:你受伤了!
小伤。张家乐站起身,顺手把她也拉起来,我们得离开这里。
可是工厂...
保不住了。张家乐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但漱玉看到他下颌绷紧的肌肉,重要的是人都安全。
他们找到正在指挥救火的漱瑛和司机。看到张家乐流血的手臂,漱瑛立刻尖叫起来:你需要医生!
先离开这里。张家乐环顾四周,眼神警惕,林世钧的人可能还在附近。
一行人挤进轿车。张家乐对司机说了个地址——不是平民小学,也不是漱玉去过的静安寺路小楼,而是一个位于法租界的新地点。
你的手...漱玉担忧地看着血迹在他袖子上扩散。
没事,只是被铁皮划了下。张家乐用右手掏出怀表看了看,凌晨三点了。漱瑛小姐,你父亲知道你们出来吗
漱瑛和漱玉交换了一个眼神。
父亲...同意姐姐来找你。漱瑛小心地说,但他不知道我也跟来了。
张家乐挑眉,显然不太相信,但没有追问。
车子停在一栋三层洋房前。与静安寺路的低调不同,这栋房子崭新而气派,门前甚至有个小花园。
这是...漱玉疑惑地问。
我家。张家乐简短地回答,确切地说,是我上个月刚买的。
进门后,张家乐立刻吩咐管家安排医生,并让女仆带漱瑛去客房休息。然后他转向漱玉:你需要换洗一下吗
直到这时,漱玉才注意到自己的狼狈——昂贵的旗袍沾满煤灰和泥水,头发散乱,脸上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好。她低声说,突然感到一阵疲惫袭来。
女仆带她到二楼一间宽敞的卧室。浴室里,热水已经放好。漱玉脱下脏衣服,将自己浸入温暖的水中。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这一切太不真实——二十四小时前,她还是李家的千金小姐;现在,她却坐在一个男人的家里洗澡,而她的家族可能已经与她断绝关系...
换上女仆准备的睡袍,漱玉走出浴室,发现床上放着一套干净的女士服装。尺寸居然很合适。
张先生经常招待女性客人吗她忍不住问正在整理房间的女仆。
女仆笑了:您是第一位留宿的小姐。这些衣服是今天下午刚买的,张先生吩咐的。
漱玉心头一暖。即使在工厂危机的时刻,他还记得为她准备换洗衣物。
楼下传来医生的说话声。漱玉匆匆下楼,看到医生正在为张家乐清理伤口。那道伤口比她想象的更深,血肉模糊的样子让她胃部一阵抽搐。
需要缝针。医生诊断道,可能会留疤。
无所谓,多一个不多。张家乐无所谓地说,抬头看到漱玉,眼神柔和下来,感觉好些了吗
漱玉点点头,在对面坐下:工厂...损失有多大
全部。张家乐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幸好工人都有保险,学校那边也独立核算,不受影响。
是林世钧干的。漱瑛不知何时也下楼来,愤愤地说,我亲耳听到他安排青帮的人动手。
张家乐的表情变得冷硬:我猜到了。
医生缝完针,留下药物和嘱咐后离开了。管家端来热茶和简单的食物。直到这时,漱玉才意识到自己饿坏了。
接下来怎么办她小口喝着热汤问道。
我已经让陈叔去联系报社,揭露这场纵火。张家乐说,同时申请警方保护。至于林世钧...他的眼神变得锐利,我有足够的证据让他身败名裂。
父亲已经取消婚约了。漱瑛插嘴,但林世钧显然不甘心。
取消婚约张家乐惊讶地看向漱玉。
漱玉简单解释了在父亲书房的发现,以及《申报》揭露林家勾结日本人的事。张家乐听完,表情复杂。
所以你父亲...不反对我们了
他说'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快走'。漱玉苦笑,这大概是他能给出的最大让步了。
张家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突然转向漱瑛:漱瑛小姐,恐怕你得尽快回家。你父亲发现你失踪会担心的。
我不回去!漱瑛撅起嘴,我要和姐姐在一起!
漱瑛...漱玉握住妹妹的手,家乐说得对。你得回去告诉父亲我们安全,否则他可能会报警。
好说歹说,漱瑛终于同意天亮后回家。管家安排她去客房休息,客厅里只剩下漱玉和张家乐。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壁炉里的火苗噼啪作响,窗外,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
为什么来工厂张家乐突然问,太危险了。
漱瑛听到林世钧的计划...我不能让你独自面对危险。漱玉轻声说,就像五年前,你不想让我卷入你调查的那些事一样。
张家乐的眼神变得柔软:你看了那些文件...知道了真相。
为什么不告诉我漱玉问,重逢后,你明明有机会解释...
解释什么张家乐苦笑,告诉你因为我年少冲动,差点害死我们两个,才导致你父亲拆散我们还是告诉你这五年来我多么愚蠢,一次次被骗,一次次失败...
告诉我你为我付出了多少。漱玉的声音微微发抖,告诉我你手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张家乐沉默了片刻,起身走向窗边。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
最开始,我想去法国找你。他平静地说,攒了半年钱,买了最便宜的船票。但在港口,一个'好心人'说能帮我办签证,骗走了所有积蓄。
漱玉的心揪紧了。
后来我在码头做苦力,一边攒钱一边打听去法国的办法。有次搬运货物时,绳索断裂,钢条砸下来...他举起右手,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晨光中格外刺目,差点废了这只手。
家乐...漱玉站起身,却不知该说什么。
伤好后,我意识到靠苦力永远攒不够钱,就开始做小生意。卖过报纸,倒过洋货,甚至...他顿了顿,甚至走私过一段时间鸦片。那是唯一一次,我发誓。
漱玉震惊地看着他。
赚到第一桶金后,我正经做起了进出口贸易。生意渐渐做大,但我从未停止找你。张家乐转身面对她,我雇人查遍了法国所有中国留学生的记录,甚至亲自去了两次香港,以为你可能转学去了那里...
他的声音哽住了。漱玉再也忍不住,冲过去紧紧抱住了他。张家乐的身体僵硬了一瞬,然后慢慢放松,回抱住她。
对不起...她将脸埋在他胸前,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
不是你的错。张家乐轻抚她的头发,现在你在这里,这就够了。
他们在晨光中相拥,仿佛要把五年的分离都补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梦。漱瑛安全回到家,并带来父亲的口信:他不追究漱玉的选择,但在局势稳定前不会公开承认她的行为。这比漱玉预期的要好得多。
而张家乐,虽然失去了工厂,但其他产业仍在运转。更幸运的是,大部分重要合同和客户资料都被他抢救出来。
你需要一个法语翻译。一天早餐时,漱玉突然说。
张家乐挑眉:嗯
我看了你桌上的文件,那家瑞士纺织机械公司的合同还没签,因为条款太复杂。漱玉自信地说,我可以帮忙,而且我在法国有些同学家里是做相关生意的。
你...愿意帮我工作张家乐惊讶地问。
不是帮你,是和你一起。漱玉纠正道,新女性应该有自己的事业,不是吗
张家乐笑了,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明亮的笑容:遵命,李小姐。
就这样,漱玉正式成为张家乐的商业顾问。她的语言能力和在法国积累的人脉很快发挥了作用——不仅促成了与瑞士公司的合作,还联系上了几家比利时原料供应商,价格比原来的日本渠道低两成。
日本人肯定气疯了。张家乐看着新签的合同,满意地说。
说到日本人...漱玉犹豫了一下,你还在调查他们吗像大学时那样。
张家乐的表情变得严肃:你怎么知道
猜的。漱玉指了指他书房墙上挂着的大幅中国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这些标记,还有你收集的那些报纸剪报...你从未停止关注日本人的动向,对吗
张家乐沉默了片刻,然后点头:自从在满洲看到他们的军事准备,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九一八事变只是开始。
所以你办工厂、做生意...不只是为了赚钱
实业救国不是空话。张家乐的眼神坚定,中国需要自己的工业,需要受过教育的工人,需要懂得现代管理的人才...我只是尽绵薄之力。
漱玉突然明白了为何他对平民学校如此上心,为何坚持给工人提供良好的待遇——这一切背后,是一个比单纯商业更大的理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上海的局势越来越紧张。日军在东北的暴行不断被揭露,抗日情绪高涨。林世钧因为与日本人的关系被舆论谴责,暂时销声匿迹。而漱玉的父亲,出乎意料地开始在财政部内部抵制对日妥协的声音。
十月底的一个深夜,漱玉起床喝水,经过书房时发现门缝下透出灯光。她轻轻推开门,看到张家乐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几张照片,手里拿着她大学时代的一张旧照。
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在昏暗的台灯下,漱玉清楚地看到一滴泪水从他脸颊滑落,砸在桌面的照片上。
那一刻,她的心脏几乎停跳。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这个在火灾中冷静指挥的男人,这个从未向命运低头的男人...正在为她流泪。
她轻轻关上门,退回走廊。有些情感太过珍贵,不该被打扰。
第二天早餐时,张家乐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冷静自持,但漱玉注意到他的眼睛微微发红。
我收到法国同学的来信。她假装随意地说,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有个研究职位空缺,问我有没有兴趣。
张家乐的叉子停在半空:你要去法国
我在想...漱玉观察着他的反应,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你的生意可以暂时交给陈叔打理,学校那边也有可靠的人管理。
你在建议我们...离开中国张家乐的声音变得奇怪。
只是暂时的。漱玉急忙解释,等局势稳定了再回来。而且...我们可以更自由地在一起。
张家乐放下餐具,认真地看着她:漱玉,日本人不会止步于东北。很快,整个中国都会陷入战火。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但你的工厂已经被烧了,留下来还有什么——
还有学校,还有工人,还有...他深吸一口气,还有我必须做的事。
漱玉突然明白了:你还在调查日本人,是不是你向国民政府提供情报
张家乐没有否认:有些事,总得有人做。
那我也不走。漱玉坚定地说。
漱玉...
新女性不只追求爱情自由,也追求为国尽责的自由。漱玉模仿他平时的语气,记得吗
张家乐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们相视一笑,默契在无言中达成。
然而,命运总有它的安排。1932年1月28日,震惊中外的一二八事变爆发——日军突袭上海闸北,十九路军奋起抵抗,上海陷入战火。
张家乐的平民学校正好位于交战区。
第九章
战火婚礼
1932年1月28日深夜,炮声惊醒了整个上海。
漱玉从床上弹起,窗外,闸北方向的天空被火光映得通红。远处传来连绵不断的爆炸声,玻璃窗在冲击波下嗡嗡震颤。
她披上睡袍冲出门,正好撞上前来寻她的张家乐。他穿着整齐,脸色凝重得可怕。
日本人进攻闸北。他简短地说,十九路军正在抵抗。
漱玉的心一沉——平民学校就在闸北!
孩子们...
我已经打电话给陈叔,他正组织撤离。张家乐快步走向书房,但学校旁边就是军火库,日本人一定会重点轰炸。
漱玉跟进去,看到他从保险柜取出几份文件和一把手枪。
你要去闸北她抓住他的手臂,太危险了!
七十多个孩子在那里。张家乐的声音不容置疑,我不能丢下他们。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张家乐猛地转身,双手按住她的肩膀,漱玉,听我说。如果...如果我回不来,书房保险柜里有足够的钱和文件,能保证你去法国重新开始。
不!漱玉死死抓住他的衣襟,要么一起去,要么都别去!
张家乐的眼神软化了:漱玉...
我不是五年前那个需要你保护的女孩了。她直视他的眼睛,那些孩子也认识我,信任我。我们一起去,好吗
沉默片刻后,张家乐终于点头:十分钟后出发。穿厚实些,带上水和纱布,可能用得上。
车子驶向闸北的路上,爆炸声越来越近。街道上挤满了逃难的人群,哭喊声、汽车喇叭声和远处枪炮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交响曲。
看!漱玉指向天空——几架日军飞机正俯冲而下,投下一串黑点,随后是震耳欲聋的爆炸。
张家乐猛打方向盘,避开一辆失控的卡车:他们在轰炸平民区!
越接近闸北,景象越触目惊心。整条街道在燃烧,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焦糊味。一个满身是血的女人抱着孩子茫然站在路中央,张家乐停下车,帮她们上了后座。
谢谢...谢谢...女人喃喃道,怀中的孩子一动不动。
漱玉检查了孩子的伤势,松了口气:只是晕过去了。我们去医院吗
先救学校的孩子。张家乐咬牙道,医院现在肯定人满为患。
转过最后一个街角,他们终于看到了学校——或者说,学校的废墟。主楼已经被炸塌一半,燃烧的梁柱发出可怕的断裂声。几十个孩子和老师在空地上集合,陈叔正在清点人数。
张家乐急刹下车:情况怎么样
大部分孩子安全。陈叔灰头土脸地报告,但西侧宿舍倒塌时,有五个孩子被困...张先生!危险!
他的警告来得太迟。张家乐已经冲向摇摇欲坠的废墟。
漱玉想跟上去,却被陈叔拦住:李小姐,别过去!随时可能二次坍塌!
放开我!漱玉挣脱陈叔,但没跑几步就听到一声巨响——学校剩余的部分轰然倒塌,烟尘冲天而起。
家乐!她的尖叫声淹没在爆炸的余音中。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漱玉跪在地上,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直到——
李小姐!快来帮忙!一个老师的喊声惊醒了她。
漱玉踉跄着跑过去,看到几个老师正从废墟边缘拖出几个孩子。而最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抱着最后一个孩子艰难地爬出来——张家乐!他的白衬衫染满鲜血,但怀中的孩子安然无恙。
担架!快!陈叔指挥着。
漱玉冲上前,接过那个昏迷的孩子。孩子额头上有一道伤口,但呼吸平稳。她抬头看向张家乐,才发现他的伤势比想象中严重——一根钢筋贯穿了他的左肩,鲜血不断涌出。
你...她的声音颤抖得说不出完整句子。
没事...不严重...张家乐脸色惨白,却还试图安慰她。
担架来了,但他拒绝躺下:先送孩子们...和这位女士...他指了指他们路上救的那个母亲。
最终,在漱玉的坚持下,张家乐同意坐在卡车后厢,由她简单包扎伤口。钢筋不能贸然拔出,否则会大出血。
忍着点。漱玉用撕开的衬衫紧紧固定住钢筋两端,尽量减少移动带来的伤害。
张家乐疼得冷汗直流,却一声不吭。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些被抬上车的孩子:都...安全了
都安全了。漱玉哽咽着回答,现在该担心你自己了!
他们随着难民潮向租界方向移动。道路拥堵不堪,爆炸声却越来越近。日本飞机不时俯冲扫射,街上的人们尖叫着四散躲避。
这样太慢了。张家乐虚弱地说,我的伤...需要尽快处理...
漱玉环顾四周,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路标——妇女进步协会就在两个街区外!
我们去协会!周夫人那里有医疗用品!
在陈叔的帮助下,他们勉强支撑着来到协会。周夫人见到他们的惨状,立刻组织人手帮忙。
协会大厅已经改成了临时救护站,十几名伤员躺在地上。一位戴着红十字臂章的医生迅速过来检查张家乐的伤势。
必须马上手术取出钢筋。医生皱眉道,但这里条件有限...
请尽力。漱玉紧握张家乐的手,需要什么我去找。
麻醉剂不够了。医生直言,可能会很疼。
张家乐虚弱地笑了笑:没关系...我忍得住...
手术过程惨不忍睹。没有足够麻醉,张家乐咬着一块皮革,全身肌肉绷紧,汗水浸透了身下的床单。漱玉握着他的手,感受着他每一次疼痛的痉挛,心如刀绞。
当钢筋终于取出,医生开始缝合伤口时,张家乐已经昏死过去。
失血过多,但性命无虞。医生疲惫地宣布,需要静养和抗生素,否则容易感染。
漱玉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也浑身是血和灰,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李小姐,你需要休息。周夫人递给她一杯热茶。
孩子们...
都安置在后面的房间,轻伤的已经处理好了。周夫人安慰她,你们救了那么多生命...
漱玉摇摇头:是他救的。她看向昏迷中的张家乐,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此刻苍白如纸,却依然英俊得让她心痛。
接下来的三天,上海陷入全面战争。日军不断增兵,十九路军顽强抵抗,租界成了相对安全的孤岛。漱玉几乎没有合眼,一边照顾张家乐,一边协助周夫人照料不断送来的伤员。
张家乐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每次醒来第一句话总是问孩子们的情况。第三天晚上,他的伤口开始发红发热——感染了。
需要盘尼西林。医生检查后严肃地说,但整个上海的医院都缺货...
漱玉咬着嘴唇思考片刻,突然想起一个人:我父亲!财政部有储备药品供官员使用!
现在外面炮火连天,你怎么去周夫人担忧地问。
我必须试试。漱玉坚定地说。
正当她准备出发时,协会大门被推开,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李大人,身后跟着两个提着医药箱的随从。
父亲漱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大人快步走来,目光扫过满屋伤员,最后落在漱玉身上:你没事...太好了...
您怎么找到这里的
漱瑛说的。李大人简短地回答,然后转向医生,我带了些药品,包括盘尼西林。
医生如获至宝,立刻去准备注射。李大人这才看到躺在角落病床上的张家乐,眼神复杂。
他为了救孩子们...受了重伤...漱玉轻声解释。
李大人沉默片刻,突然说:我知道。我来这里的路上,遇到了你们学校的几个孩子...他们告诉我,张先生是如何冲进火场救人的。
他走到病床前,看着昏迷中的张家乐,长叹一声:我错了...这个年轻人...很有骨气。
漱玉的眼眶湿润了。这是父亲第一次认可张家乐。
注射盘尼西林后,张家乐的烧渐渐退了。第四天早晨,他终于清醒过来,看到守在床边的漱玉和李大人,明显愣住了。
李...李大人...
别动。李大人出人意料地温和,伤口会裂开。
张家乐困惑地看向漱玉。
父亲带了药品来。漱玉微笑着解释,你脱离危险了。
李大人清了清喉咙:张先生,我...欠你一个道歉。这些年我对你有诸多误解...特别是这次,你为救那些孩子不顾个人安危...我很惭愧。
张家乐摇摇头:李大人言重了。那些孩子...是中国未来的希望...我只是尽了本分。
不仅如此。李大人从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我查了财政部档案,发现你这些年一直在暗中资助东北抗日力量...甚至通过商业渠道为国民政府提供情报。
漱玉震惊地看着张家乐。他从未提过这些事。
我...只是做了每个中国人该做的。张家乐轻声说。
李大人点点头,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日本人这次行动早有预谋。上海只是开始...华北、华中...整个中国都将陷入战火。他顿了顿,我打算送家人去重庆暂避...你和漱玉...应该离开中国。
漱玉和张家乐同时开口:
我不走!
我们不能走!
李大人苦笑:我就知道会这样...但听我说完。你们去欧洲不是逃跑,而是为国家保存实力。他看向张家乐,你的商业网络和国际人脉,将来对国家重建至关重要。
他又转向漱玉:你在法国的人脉和语言能力,也能帮助宣传中国抗战,争取国际支持。
张家乐陷入沉思。漱玉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包扎的肩膀,心疼不已。
父亲说得有道理。她轻声说,我们可以先去法国,等伤好了再作打算。
张家乐终于点头:好。但战后...我们一定回来。
一定。漱玉紧紧握住他的手。
李大人露出欣慰的表情:我已经安排好了。三天后有艘英国邮轮'维多利亚号'从香港出发去马赛...你们乘我的车去香港,船票已经买好了。
父亲...漱玉哽咽着拥抱了李大人,谢谢您...
傻孩子...李大人轻拍她的背,只要你幸福...
两周后,维多利亚号邮轮缓缓驶离香港维多利亚港。甲板上,张家乐和漱玉并肩而立,望着渐渐远去的中国海岸线。他的左臂还吊着绷带,但气色已经好了很多。
后悔吗漱玉轻声问。
张家乐用右手搂住她的肩:有你在,去哪里都不后悔。
海风拂过漱玉的发梢,带着咸湿的气息。这艘船将带他们穿越半个地球,前往一个陌生的国度。但此刻,她心中只有平静和坚定。
对了...张家乐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绒盒,本来想在更浪漫的场合给你的...
他单膝跪地,在甲板上,在蔚蓝的天空和海洋之间,打开了那个盒子——里面是一枚简单的金戒指,镶嵌着一颗蓝宝石。
李漱玉,愿意嫁给我吗不是作为李家的千金,不是作为留法的高材生...只是作为你自己,作为我此生最爱的人。
漱玉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点点头,说不出话来。
张家乐小心地将戒指戴在她手指上,然后站起身,轻轻吻去她脸上的泪水。
我们可以请船长主持婚礼。他微笑着说,简单些,等我伤好了再补办盛大的...
不,现在就很好。漱玉抚摸着他的脸颊,只要有你在,什么形式都好。
三天后,维多利亚号的餐厅里举行了一个简单而温馨的婚礼。船长主持,几位同船的旅客作见证。张家乐坚持不用拐杖,虽然站立时伤口还会疼;漱玉穿着素雅的白色旗袍,发间只戴了一朵鲜花。
我宣布你们正式成为夫妻。船长洪亮的声音回荡在餐厅里,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
张家乐轻轻捧起漱玉的脸,在她唇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掌声响起,有人开了一瓶香槟。
敬新中国!一位法国商人举杯。
敬爱情!一位英国老太太笑眯眯地说。
张家乐和漱玉相视一笑,同时举杯:敬未来!
夜深了,新婚夫妇站在甲板上,望着满天繁星和漆黑的海面。远处,一轮明月悬在天际,洒下银色的光辉。
我们会回来的。张家乐轻声说,等战争结束...
嗯,一定会回来。漱玉依偎在他怀里,到时候我们一起重建学校,重建工厂...建设一个新的中国。
海风轻拂,带着希望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