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恋五年,大婚当日,谢琅连我的盖头都没来得及掀,世子府就被抄了。
外面火光一片,我的贴身婢女桃夭一脸焦急,要跟我互换衣裳。
小姐你快走!奴婢等你回来救我们!
时间紧迫,我一个人偷偷从后院的狗洞爬了出去,长途跋涉跑到陌生的汴京为世子府平反。
在汴京三年沉浮,得了平反旨意的第一刻,我就开心地跑去了千里之外的岭南。
敲开门的第一眼,是一身粗布麻衣的谢琅,却见他神色幽暗冰冷,一字一顿:
抛夫弃子,你怎么敢回来的
而他的身后,则牵着我的婢女桃夭。
1
我傻愣愣地站着,大脑一时还转不过弯来。
他们二人牵着手站在屋檐下,倒显得我是个闯入的外人。
三年未见,谢琅还是身姿挺拔、眉眼如画。
整个人清减了些,面沉如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我在看他的同时,他也在打量我,脸上不带一丝笑意。
看出他的排斥,我很勉强地扯出一抹笑。
是我啊,谢琅,我没有抛下你们,我回来了......
说话间,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闻声跑了过来。
是谢小球,我和谢琅在乱贼中捡回来的一个孤儿,朝夕相伴,视若亲子。
多年未见,他长高了许多。
我有些惊喜,下意识地向他伸出手。
谢小球黑漆漆的眼里同样尽是复杂。
他怯生生地拉着桃夭的衣裙,躲在后面。
突然,他转了转眼睛,露出一丝坏笑。
马上,一个臭鸡蛋砸在我身上。
臭味散发开来,让人不免掩鼻。
你走开,我们不欢迎你!
我傻愣愣地对上谢小球仇视的目光。
桃夭看看我,又看看沉默的谢琅。
她尴尬地开口,想要打断这逼人的寂静。
小球,别闹,这是你阿意娘亲,去打个招呼吧。
她自然地牵着谢小球的手,把他推过来。
那孩子红着眼,拼命扭开头不想看我。
我没有什么娘亲,我只有桃夭姑姑!
此言一出,我的手僵在半空中。
谢小球甩下这句话,就转身跑回了里屋。
这里动静大,府门前聚集起了许多看热闹的路人。
呀,这不是谢公子三年前跑掉的新娘子吗
啧啧,看这样子,应该是后悔了,想要挽回吧......
你看她一身尘灰,连个包裹都没带,肯定是穷的走投无路了呗。
我下意识垂眸看看自己。
昨日启程匆忙,连赦免的圣旨都还没到,我就先行一步走了。
路途遥远,我日夜不歇,难免狼狈。
桃夭听不下去,着急替我辩解。
你们都别说了,这是我家小姐!
议论声并未停歇,反而愈演愈烈。
是啊,侍郎家的三小姐,当初世子府落魄前,谢公子对她有多好......
她倒好,那日走的可是干干脆脆。
正是三月的天,梅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轻薄的衣物贴在我身上,凉风一吹,我有些打颤。
这时,冷眼旁观了很久的谢琅终于出声了。
他淡淡的目光停留在我湿透的身上。
先进来吧。
2
你回来干什么
谢琅一脸冷若冰霜的,我紧捏着衣角,犹豫着想上前拉他的手。
以前他每次与我生气时,我都这样哄他,百试百灵。
但此时,他一个巧身错开,我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他皱着鼻子,又离我远了点。
很臭。
是刚刚谢小球扔来的臭鸡蛋味。
有人突然扑哧笑了出来。
这几日快马加鞭的,双腿酸涩得厉害,我倒在地上,一时起不来。
谢琅垂头俯视着我,疏远冷漠。
呵,这么久不见,你都学会卖惨了。
我身上衣襟有些松散,贴在湿漉漉的身上,露出洁白的肌肤。
他饶有兴致,怎么,想回来在我身下摇曳承欢,讨口饭吃
当一个没名分的侍妾,倒也可以便宜便宜你。
他知道我小娘身份敏感,也知道我最讨厌妾这个字。
这赤裸裸的羞辱意味太重,让我一时间难以接受。
我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话题。
谢琅,这么多年了,你还好吗
府里的人,都怎么样了
他眉间似有波动,却很快掩去。
接着,他慢条斯理地蹲了下来,抬起我的下颌。
别假惺惺的了,你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围着你团团转的傻小子吗
我......
他冷声打断,他们说的对,你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别人对你的好。
我拼命摇头,他的手劲很大,捏的我眼中泪花闪烁。
他盯着我的眼泪,突然感觉无趣了一样,把手松开。
别在这里装哭,很难看、很低贱。
我哭声一滞。
谢琅漫不经心地开口。
我一直在想,要是哪一天你回来了,我会怎么样。
我睫羽一颤。
一开始,我安慰自己,你要是回来,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是第三年,你终于回来了,但我突然就感觉,其实挺没意思的。
他顿了顿,背过身去。
这些年来,葵姑死了,小妹下嫁了,我和桃夭为了生计,日夜给人干着粗活。
有的时候,为了省一两银子,粥都不舍得多喝一碗。
所以,你猜的挺准的,要是当时不跑跟了我,未必会有好日子过。
说到最后一句,他袖中拳头紧握。
过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松开。
一旁的桃夭目露担忧之色,上前轻轻挽着他安慰。
没事的,没事的,都过去了。
我看着他们二人亲密的举动,有些钝钝的痛楚。
我含泪抬眸。
谢琅,我真的很抱歉,在这样痛苦的日子里,没在你的身边。
但,我可以解释的!
我向他保证。
谢琅神色清浅无波,这种漠然的眼光一下刺痛了我。
我低声下气哀求道。
所以,谢琅,求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我从来没求过他。
许久,他才把目光放在我身上。
先去换身衣服吧。
3
见我要洗浴,桃夭下意识地跑过来要帮我提热水。
却被谢琅一把拉住。
他皱眉,话虽是责备,但语气里的关心藏都藏不住。
她要泡澡,你去忙活干什么
昨日你风寒刚好,先回房休息一会,别瞎操心不相干的人。
桃夭红着脸低头一笑。
谢...谢公子关心,奴婢身体好着呢。
都说了别自称什么奴婢了,你是我的娘子,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身后温情的声音越来越刺耳,我逃也似的越走越快。
他们,他们......我的夫君和我的贴身婢女。
耳边突然响起那个男人慵懒的声音。
你整天眼巴巴想着他,但如今,他身边可不一定还有你的位置。
不,不会的,我捂住耳朵。
......
没心思泡澡了,我简单擦拭了一下,换了身衣裙。
干净的衣裙是桃夭给我递的。
她有些抱歉。
不一定适合小姐哦,因为这些都是公子按照我的尺寸买的。
我拿衣服的手顿时一僵。
勉强应答,好的。
收拾好进了大厅,我就急切地一把拉住谢琅的衣袖。
他拿茶杯的手顿住,也没马上挣脱。
我原以为他的态度软化,却只听见他嫌恶的语气。
别碰到我,我觉得有点脏。
我哽了一口气。
谢琅,我知道当初不辞而别是我不好,我......
说来话长。
我想了好久,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叹息。
我有苦衷的,我是为了大家,我去汴京......
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那好。
我且问你三句话,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谢琅眼眸幽深,对上我的目光。
第一问,你当时是不是被人胁迫的
没人胁迫我,但是......
他眉头微皱,加重语气。
你只需要回答是不是。
我无奈,不是。
他自嘲一笑,接着说。
第二问,这三年来,你是不是从未...从未给我写过信
写是写过的,洋洋洒洒已有数百封。
但......
我望向身旁的桃夭,欲言又止。
最后老实回答。
是。
他眼中似有难掩的悲凉。
第三问,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离开吗
我猛一抬头,谢琅的声线似乎有些颤抖。
我看看破旧的内院,看看我心底的桀骜的少年被磨平了棱角。
他是我心尖尖上的人,他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想到那即将启程的平反书,这是我费尽心思拿到的。
它会给这个家带来重生的希望。
我不后悔。
为了他。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所以我还是很简洁的一句。
会的。
面前挺拔的身影似乎一下崩塌了去。
只是一瞬。
谢琅重新恢复了那副冷淡漠然的样子。
他好笑地挥开我的手。
我早知如此。
3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眼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我急的说不出话来。
别跟过来!不然...我怕我忍不住掐死你。
桃夭在旁边扶住摇摇欲坠的我。
她摇摇头劝道,公子他正在气头上。
现在天色已晚,要不要桃夭陪您去客房休息
我看着这个面容俏丽的姑娘,心不在焉。
嗯。
她把我领到一间房门前,我正欲开门进去。
桃夭一声惊呼,哎呀,小姐我忘了,这是我和公子的卧房。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小姐,客房在这里,这里请。
我浑身一颤,扭过脸看着她。
她眨着圆圆的眼睛,淡定地接受我的打量。
老实说,她简单打扮起来,也是格外好看的。
抹上胭脂,簪上发钗,倒比我这个外来客更像女主人。
我轻轻地甩开了她的手。
桃夭眼中马上弥漫起了一层水雾。
小姐可是怪奴婢恶心吗
我沉默着摇摇头。
不是这个原因。
夜色中,点点萤火弥漫在树丛里。
桃夭说了这些年来的辛酸和不易。
我摇摇头,我想知道的不只是这个。
她脚步停下。
我定定地看着她。
我只是想问,你是不是从来没跟他说过,当年我离开的真相
我给你写过信,但是你说他处境不好,免得把我也拖下水。
望着依旧沉默不语的桃夭。
我有些破音。
所以你拒绝了我的来信,并且推波助澜,任由他对我误会越陷越深!
她还是不说话。
我有些疲惫,望着天上的闪烁的星子。
桃夭,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听到这话,这个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小姑娘回头笑了。
她笑的明媚灿烂。
是呀。
这三年来,都是我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肌肤相亲。
我服侍老夫人,照顾谢小球,尽心尽力,有目共睹,全家都对我感恩戴德。
桃夭歪歪头,很遗憾地说。
所以这个位置,小姐回不来了哦。
4
我一夜未眠。
直到树梢的鸟叫声响起。
我从榻上坐起,勉强用脂粉掩盖住脸上的惨白。
门外传来清脆的敲门声。
是谢小球,他似是百般不情愿地说。
该用早膳了。
我心里一暖,连忙打开门。
小球来叫娘亲吃饭吗娘亲就知道,小球才不会......
谢小球推开了我的手。
要不是桃夭姑姑让我来,你以为我想来啊
他认真地看着我,一字一顿。
我劝你别插足于他们之间了,桃夭姑姑和爹爹的感情很好。
这些年桃夭姑姑拿出了自己全部积蓄来帮助世子府。
又是她一直在照料大家,打点内外,给绝望的爹爹温柔的安慰与陪伴。
他冷哼一声。
而这些年,你还不知道在哪潇洒快活着呢。
爹爹都快恨死你了,这么久从来不让人提起你的名字。
他不想再做多停留,留下一句话。
对了,我昨晚还在房内听到,桃夭姑姑要给爹爹添个小女孩呢。
我很快就要有小妹妹啦!
又是......桃夭。
桃夭一个婢女,怎么会有钱呢。
是我在汴京挣几分工的银子寄来的啊!
我死死地攥着手上尖锐的发簪。
勉强压住心中的情绪。
我反复告诉自己,等下一定要抓住机会,解释清楚。
在我心里,感情一直都是以相互信任作为支撑。
谢琅只是一时心急罢了,以我们那么多年的情感,他不可能如此绝情。
简单梳妆一番,我缓步走去膳堂。
还未跨进屋内,一个碗就砸向了我。
是坐在藤椅上的老夫人。
她虽很是虚弱,但目光愤怒凶狠。
她指着我,贱人,你还有脸回来!
滚出府去,我们容不下你这种自私自利的女人!
碎瓷片砸在我的头上,我感到一股温热流下。
谢琅拿筷子的手顿了顿,但却并未施舍我一个眼神。
我突然悲哀地想起一件小事。
以前就算我的手擦破了点皮,他都要紧张地吹个半天的。
我跪下,娘,孩儿不孝,您先别动怒。
老夫人虽一直看我不顺眼,但也从未这么羞辱过我。
不要叫我娘,滚出去,我的儿媳只有桃夭一个!
她一时情绪激动,没缓过气来。
桃夭拍拍老夫人的后背,娘,您别生气,身子还是自己的。
谢小球扒着米粥,一声不吭。
老夫人骂了一通,仍觉不解气。
当时我就说过,不要让老三娶你这样的小家小户!
老三对你这么好,你还是跑了,真跟你那个下贱的娘一样......
我实在听不下去。
看着一旁偷笑的桃夭,我愤怒地指着她。
我没有!
是她骗了大家!她在撒谎,单单是府上开销,我一共就寄过一千两银子回来!
老夫人冷哼,空口无凭,你一个从未出现过的人,凭什么诬陷桃夭
桃夭眨眨眼,马上留下两行清泪。
她扯着一旁沉默的谢琅。
夫君,家中从未收到过她的东西,我......
谢琅摸着她的头,轻轻安慰她。
我知道,她只是嫉妒你我之间感情。
我猛地抬头,我没有撒谎,她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是她把什么都瞒了下来,让我们误会......
谢琅冷着脸,捏碎了手中的茶盏。
闭嘴,谁允许你污蔑她。
桃夭是我们一家的恩人,我不想再听到这种话。
我定定地看向上座那个白衣男子。
他满眼嫌恶,视我如仇敌。
我突然有点不认识他了.....
以前那个害羞地拉着我的手的人,那个发过誓要一辈子对我好的人。
琅儿,把这个女人扔出去!想想她都对你干了什么!
谢琅的目光投向我。
陌生冰冷,凉意浸骨。
听到我母亲的话了吗滚。
对上我泛红的眼,他仍是坚决。
我们一家,都不欢迎你。
5
桃夭嘴角轻笑,谢小球仍是沉默不语。
我站起身,看着上座的男子。
无数的误解和委屈让我整个人都爆发出来。
我没有背叛世子府!我也没有背叛我的心爱之人!
我死死地咬着唇,这三年里,我辗转去了汴京。
在汴京,我借用一些势力查明了当年的真相,随即进宫面圣。
圣上已经答应赦免世子府!
全堂都陷入了一阵寂静中。
我抬起头保证道。
圣旨七日之内便会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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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琅抓着茶盏的手抖得厉害。
安静过后,桃夭故作镇定,首先提出了质疑。
小姐,您就别开玩笑了。
若是想留下来,直接求求公子嘛,何必耍一些拙劣的小手段骗大家
她这一开头,屋内众人才晃过神来。
是啊,她一个弱女子,在汴京能有什么权势
还进宫面圣呢,皇上是她一介平民那么容易能见到的
我欲言又止,因为我有位贵人......
全部人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
酝酿半天,我还是有点想放弃。
那深不可测的男子,他身份过于尊贵,若是说出了口。
我怕他们不仅不会相信,还可能会因此引来麻烦。
想到他平日里狠辣无情的手段,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大抵也是不愿与我扯上关系的......
但是,我现在抬头,刚好能看见谢琅眼里最后一抹闪烁的微光。
我突然想不计后果地赌一把。
在我最悲惨的童年时光里,是谢琅眉眼弯弯,闯了进来。
他是我此生的爱人,是我每每午夜梦回让我湿了枕巾的男子。
于是我说了,一字一顿。
是大都督施夜,他帮了民女!
全场哄堂大笑。
谢琅终是闭了闭眼,失望摇头。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谎。
桃夭更是掩着嘴,笑的志满意得。
大都督施夜,是大庆出了名的暴戾冷酷,他上过战场,训过死间。
听说他一向以折磨人为乐,喜怒无常,最不喜女子接触。
小姐,您说谎也要找个好点的理由吧。
我谁都没有管,谁在笑我都不想理会。
我只是直盯着上座的谢琅,心里悲切。
连你...也不信我吗
他像是终于怒了一样,一挥袖,全部碗盘砸落在地。
我心里的少年郎第一次指着我怒吼。
对,我不会再相信你的一字一句!你每句话都让我恶心无比!
我呆呆地看向他。
心里传来点点刺痛,随即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把我淹没。
悲伤像汹涌的潮水,痛到我不能呼吸。
这三年来,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信念,就是我要救他。
现在,一瞬间,全都崩塌了。
眼前一片昏暗,我呕出了一口血,彻底失去了意识。
6
后来,我高烧了三天三夜。
请来的大夫说我气急攻心,最近又劳累过度。
于是我就这样暂时留在了府里。
中途迷迷糊糊醒来,我听到他们的对话。
一道可怜兮兮的女声。
公子,老夫人,要不就让小姐留下吧。
奴婢知道,自己高攀了公子,现在小姐实在想要回来,奴婢愿成全公子!
只要公子心里有桃夭,能时常记起,桃夭已是心满意足。
一道冷冽的男声。
说什么傻话呢,你是府里的女主人。
他字正腔圆,只要你在一天,府内谁都不会越了你去。
最后,谢琅似是犹豫了一下。
若你实在想,那就留她下来给你帮帮忙吧,你整天那么操劳。
谢谢公子!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梦,后又睡去。
正是三月时节,桃花树下站着一个白衣的俊俏男子。
他好像是在等人,提着一袋米糖糕有些局促。
我猫着身子,猛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
嘿嘿,谢琅,抓到你啦。
可是等男子回了头,却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摸样。
他在说,陆知意,你抛夫弃子,不得好死。
他话语如刀,刺在我心口,疼的我直掉眼泪。
我慌忙摆手,没有没有,我没有......
啪嗒一声,我从梦魇里惊醒。
猛一起身,正对上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施夜坐在我的床头,直直看着我。
他的目光太过犀利透亮,仿佛看穿了种种。
过了一会,他才缓缓开口。
你如愿以偿回来了,却还是在哭。
我一愣,下意识摸上了自己的眼睛。
施夜摇起折扇,掩住了他眼底情绪。
他望着窗外的白鹭,淡淡开口。
若是知道你还会流泪,当初无论你说什么,我也是不放你走的。
7
他这话说的似乎有一点越界,一点不似他往日作风。
我有些尴尬,勉强拢了拢衣裳。
都督,您怎么来了。
我环顾四周,这应该还是在谢琅的府内。
施夜若无其事。
我接了皇令,代传赦免圣旨过来。
我有点怀疑。
按理说,以陛下对施夜的重视程度,哪至于把这等小差事给他办。
他似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
整个人向我靠过来,嗓音温润慵懒。
那你觉得,本官是过来干嘛的
他身上好闻的雪松香渐渐将我环绕。
我别开眼。
这一别半月,施夜怎么变得这么......大胆奇怪。
仿佛断定了,要吃定我似的。
我正想先委婉提醒他离开我的房间。
门口正好传来一声柔婉的问候。
是桃夭。
小姐休息好了吗也该起来干活了。
她依旧温温柔柔,这里不养闲人。
小姐作为侍妾,那么白天便随我打理家务,晚上听公子差遣便是。
听闻此话,不仅我脸色白了白。
施夜也扬了扬眉,微眯着眼看我。
见我不答,桃夭又敲了敲门催促道。
快点呀,你去把后山的柴搬回院里来,等下烧火要用。
施夜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他像是被逗乐了。
谢绝当我府里的女尚官,来偏远的岭南给人搬柴火。
施夜给我竖了个大拇指,一脸赞扬。
很有骨气。
我有点不想搭理他了。
今天的施夜没那么高冷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反而显得话太多。
桃夭听到了屋内的男声,惊讶不已。
小姐,你你你,怎么能因为公子冷待,找了...别的男人!
她一脸控诉,反倒把我看笑了。
我一字一句。
首先,我跟他清清白白。
其次,你们凭什么认为,我还愿意留在这府里
桃夭一脸愤怒,一溜烟的跑走了。
看样子是去找谢琅了。
我很是无奈,正想请施夜先避讳一下。
这毕竟让人莫名误会.....
他又装了个听不见,坐在原位好整以暇。
不出一会儿,谢琅就过来了。
他大概刚从外面做工跑回来,手上还是面粉。
砰地推开门,咬牙切齿地说。
我本心软想留你一口饭吃,你.....
8
话到一半,他噎住了。
眼前,是汴京万人之上的玄衣男子,他一头乌发束于玉冠之下。
眼眸仿若被霜雪勾勒,神色间皆是冷意。
他腰上那枚简单的龙纹玉佩,就可以买下十个世子府。
他是......施夜。
世子府倒台之前,谢琅曾在汴京见过这个尊贵神秘的男子。
看过他带着铁衣卫执行密令,残忍暴虐,一个不留。
这种冰冷的气息,不会有错。
他下意识半低了头。
都督远临,恕在下失礼。
后面跟上来看热闹的桃夭还不明所以。
她嚷嚷着,公子,就是这个野男人......
谢琅厉声提醒,这是贵人,闭嘴。
桃夭挨了个训斥,通红着眼行礼。
后面跟着乌泱泱一堆人。
我想都不用想,肯定是桃夭叫来的。
施夜皱了皱眉,丢给我一件外袍。
他看向谢琅,不无讥讽。
确实挺失礼的。
谢琅目光在我们身上流转。
最终,他还是压着冷意问。
不过,还请都督解释一下,您为何在我的......侍妾房内
提到我的身份,他斟酌了很久。
还是吐出了那两个字。
心里还是有点钝钝的痛,我垂眸不语。
啊,真是抱歉了。
施夜无辜地眨眨眼睛。
我路过的时候,看着这姑娘高热,快烧死了,好可怜的。
他桃花眼变得冷冽,锋芒直射。
谢公子知道我信佛,最是见不得众生疾苦。
撒谎,众人都对这理所当然的语气敢怒不敢言。
他一介玉面阎罗,什么时候珍惜过人的性命了。
9
谢琅深吸一口气,不想与他掰扯。
他看向我,冷笑说。
看来你在汴京这么久,倒是过着个快活日子啊。
你勾引人的伎俩,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我平静地看着面前讥讽的男子。
这三年,我没有依靠,没有亲友,赚来的钱都寄给了桃夭。
有时,甚至连填饱肚子都是难事。
隔壁王婶叹口气,劝我去怡春阁唱跳卖身。
有不少贵族子弟看我容貌俏丽,想抬我入府。
我不肯,便被他们打。
他们打完,解了气,我再擦擦脸上的脚印,爬起来抄文书卖钱。
卖混沌,织帕子,边四处打听着当年的案情。
直到有一天,我抄的文书又快又好,被施夜注意到了。
他来吃混沌时,刚好又有人上来找茬。
施夜默不作声,其他人便更加放肆,直到他们要抢我的银子,我急了。
我不管不顾地死咬着他们,我说这是我要寄给远方夫君的救命钱。
他们被我拼命的架势吓坏了,同时,施夜也被我的狠厉震住了。
他说在他府内抄书,可以有一百两银子一月。
于是,我答应了。
我与施夜的相识没有太多浪漫的话本子剧情。
他一直是个事不关己的男人,一开始对我也无不同。
我每日便安静地抄文书,整理信件和书案。
有时候他会偶尔问问我对书上写的是怎么个看法。
我就诚实回答。
在都督府,我不用像以前那么累干粗活,但我也不是什么主子。
我洗衣,我烹茶。
我顺便借用这个契机好好翻翻世子府的旧案。
每天平静而充实,直到,我找到线索与证据,求到他面前。
那是我第一次求他,我说让我见见陛下。
听完缘由,他沉默很久,还是允诺了我。
最后,我磕头辞谢,回了岭南。
我一直认为,施夜于我,只是人生中的过路人。
相识,相助,足矣。
我没有对不起谢琅,也没有水性杨花。
我一向坦坦荡荡。
10
于是,面对他当众的羞辱与耻笑。
我抬手,重重给了他一个耳光。
谢琅的头被打偏过去,鲜红的指印清晰可见。
他一下子愣住了,你...你还敢打我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喜欢上你!
心里空空的,疼的我已然麻木。
我再也没有更多的眼泪来流了。
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结束这个闹剧。
我实在太累了。
于是,我偏头朝施夜伸出了手。
都督,既然你来了,圣旨请给我吧。
他拿出一个布袋,爽快地递给了我。
这时,谢琅紧紧盯着那打开的明黄色文书。
他张开嘴,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眼中闪过懊恼。
但太晚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世子府偷吞公粮一案......
今已查明,沉冤得雪,允其恢复爵位,赐予府邸,不日返京。
待我读完。
屋内的,屋外的,无论是高高在上的老夫人,还是干杂活的奴仆。
他们个个都泣不成声,呜咽不语。
三年磨难流放,有人死了,有人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每个人,都在梦里期盼过这一天。
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谢琅突然跪地痛哭。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知道他在哭谁。
也许是冤屈离世的父母,也许是对我涌起的愧疚。
但他现在佝偻着身子,十指紧紧抠在地缝里,直至鲜血横流。
......情悲意切。
11
外面的马车在催我。
老夫人红了双眼,拉住我的手。
好孩子,娘对不住你,但你们从小青梅竹马,可否...再给琅儿一个机会......
我抿着唇不语。
谢小球诺诺地站在不远处,满脸乞求地看着我。
娘亲,我们都很需要你。
我突然抬起头,平静地看向一旁的桃夭。
她正愤然朝我看,满目怨恨。
我指了指,那她呢
他们二人的目光顿时有些尴尬。
不过老夫人马上向我保证。
有你在一天,你永远是世子的正室夫人。
谢小球也跟着帮腔。
是啊是啊,娘亲永远是娘亲。
旁边的桃夭气的快要吐血。
她努力这么些年,全是给别人做了嫁妆。
不过还好,听他们的意思,她还可以留下来当个妾。
这墙头一日撬不动,就撬两日......
我笑得前仰后翻,直至笑出眼泪来。
说不清是苦涩还是嗤笑。
瞧瞧,这就是这一家人的面目。
翻脸无情。
谢小球正期待地看着我。
在他心里,我一直温柔好说话。
我想起捡他的时候,这孩子还发过誓,钻在我怀里,说要一辈子对我好。
这三年,倒是变了不少。
又或许,原本这孩子就是这个性子。
谁对他好,就亲谁,一旦放弃了他,则要被恨上一辈子。
我摆摆手。
世子府现已平反,我一介民女,怕是高攀不上了。
12
我大步往前走,没有再回头。
前面,谢琅正站在府门口,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稍稍错开他,世子爷,借过。
他悲恸不已,卑微地拉住我的手腕。
阿意......
听着这个久违的呢称,我睫羽一颤。
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听到这个熟悉亲昵的呼唤。
可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现在听到了,却觉得跟吞了苍蝇一样恶心。
世子有何贵干
我皱眉挣脱开他的桎梏。
谢琅不但没放手,还红着眼紧紧把我抱入怀中。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清楚
我很认真地说,我一直在说,可惜你一句不听。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罢了。
他眼尾泛红,却哑口无言。
我看了看一旁妒忌的桃夭,突然很想刺激刺激她。
我轻声开口。
谢琅,你知道吗三年来,我给你寄来的五百六十六封信件。
我歪歪头看着他,你猜,都去哪了
都在你的‘夫人’身上呢,没准,是放到她床底的暗格里了呢
他浑身一颤,下意识看向一旁瑟瑟发抖的桃夭。
对不起,对不起,是她骗了我,我不知道的......
我从未看见过你的来信。
我垂眸,突然觉得很是悲哀。
那五百六十六封信里,都是我满腔的思念,还有我情到深处流下的泪渍。
我每每斟酌许久,修修改改,才期待地寄出的信......
可能被桃夭草草看过烧了,可能现在还在角落积灰。
谢琅害怕极了,他感觉某种珍贵的东西在他手中慢慢溜走。
他小心翼翼地拉上我的袖子。
阿意,我一直很想你。
你不知道,我每每梦醒,看着身边没了你的身影,都觉得特别可怕。
我和桃夭并没同房,我会让她离开,我......
我会用余生来补偿你。
我听着他絮絮叨叨,却实在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有解释,我也对他有过无条件的信任。
是谢琅仇恨的执念太深,每每打断我的话,不听我辩驳。
是他轻信了桃夭的撺掇,与我愈行愈远。
我用力推开他的怀抱,喘着气大声说。
够了,都别说了,我不想听!
我垂下眼,很冷静地阐述了这个事实。
十年少时相护之情,用这封我费尽心思求来的平反书相抵,我并不欠你什么。
此日一别,你我已是形同陌路。
我也有了良人,还请各自珍重。
谢琅痛苦地抱住脑袋,不,不会的......
你在骗我,你骗我的对不对
一向高傲的他跪在地上求我。
我知道,你跟他没有什么,我当时只是气急了,我当时看见你跟他在一起,我妒忌的厉害。
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阿意,你对我情深意切,你绝对不会喜欢上他的......
我微笑,转身掀开施夜马车的车帘。
都督,我能进去吗
施夜眉毛高挑,桃花眼潋滟生光。
可以。
我干净利落爬了上去。
徒留谢琅一脸不可置信,悲痛欲绝。
13
待马车缓缓驶出了老远。
我回头看了看,确保再也没有谢琅的身影。
我舒了口气,弯腰叩谢。
谢都督愿意陪民女演戏。
打扰您独处了,我现在就下去。
施夜收敛起了笑意。
他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想找到什么异样。
很可惜,我现在实在是情绪耗光,没有任何波动了。
他似乎没有发现他想要的。
于是施夜打开了折扇,慢悠悠地摇着。
下去吧。
喏。
施夜的马车等我一下地,就直截了当地走了个没影。
我叹口气,其实我有点看出了他对我那微乎其微的心思。
但是,经历过了第一次,我实在没有勇气面对第二次的打击。
何况我陪在施夜身边三年内,心有所属,无暇在意他人。
就算到了现在,对他的,也只是感恩之情罢了。
我站在路中间,突然觉得有点无去无从。
看到旁边刚好有一家馄饨铺,我坐了上去。
肚子里明明不饿,心里难受得很,便特别想吃东西。
老板娘,来碗馄饨。
好嘞。
我越吃越难受,而且馄饨这味也怪怪的。
咸的厉害......
我一连吃了三碗,还是很咸。
突然,脸上一阵冰凉,我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
真的很伤心啊......
我盼了三年的归家,就这样难堪地收尾了。
为什么为什么!
我都那么努力了,我已经很努力了。
眼泪越掉越多,我才发现。
原来自己还是会伤心啊。
为了谢琅,为了一个这么对自己的男子......
天色已晚,老板娘要打烊了。
我掏了掏衣襟,发现一两银子都没带到。
正急得不行,一张银票递来。
老板,这位姑娘吃的,我来付吧。
我呆呆地扭头。
一张依旧冷峻的脸现入眼帘。
是施夜。
原来他没走......
我哭哭笑笑,不知如何言说。
14
施夜掏钱给我租了个客栈。
多日的疲惫卸下,我没来得及道谢,倒头就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的时候,我揉揉眼睛,惊讶地发现屋内全都是漂亮的芙蓉花。
像是被人刚摘了下来,花瓣上还挂着露水。
木桌上摆上了三只精致的木雕。
小狐狸,小兔子,还有一只吃草的小鹿。
谢琅他手工好,每一只动物的神色都活灵活现的。
但他觉得拿着手工刀丢人,偏偏很少做。
唯有我的生辰,会别别扭扭地捣鼓一个出来。
他知道我喜欢。
我的目光突然有点飘散。
三个木雕,恰好是欠我的三年生辰礼。
我垂眸轻笑。
现在做这些,又能有什么用呢
我简单洗漱了一番,走出屋门。
谢琅正靠在门口打瞌睡,闻声一下被惊醒。
你醒啦
他眼神温柔,下意识想来拉我的手。
我不留痕迹地避开。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
昨天,我找了全部的客栈。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岭南很大,这里地偏,他怕是兜兜转转了很久吧。
对了,我刚给你下了碗面!你现在肯定饿了。
他献宝似的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我垂眸看了看,也没接过。
你自己做的
对呀,自从流放在了岭南,我什么活都干过。
他掰着手指,砍柴、做饭、挑米......
好了,别说了,这些,我并不是很想听。
我难忍地打断他。
为什么到了现在这种无可挽回的地步,他还要在我面前卖惨诉苦。
让我同情,让我心软。
让我......再一次被他伤害!
两两沉默了很久。
我别过脸,突然说。
芙蓉花很美,但其实我一直最喜欢的,是兰花。
他微微诧异。
每次看到芙蓉花很高兴,只是因为......这是你第一次送的。
我一直很珍惜他,和与他关联的万物。
谢琅浑身一颤,过了好一会儿,他掩住眼睛,突然低声笑了。
没可能了,是吗
我淡淡地错开他。
门外阳光正好,风也柔和。
水汽混着泥土的香气,让我舒服地眯起了眼。
嗯,你不打扰,就是对我最好的愧疚。
15
在岭南待了半月了,我还没想清下一步该前往何地。
也许去姑苏看花,去海湾品茶
有一天,施夜突然若无其事地问我。
你还要回汴京吗
我正在和他对弈,闻言手顿了顿。
他话似不经意,但我知道他在等一个答案。
我歪着头想了想。
对了,我之前看到你的文书里,大庆律法里有女官对吗
施夜定定地看着我,突然笑了。
有。
他笑起来是真的好看,桃花眼潋滟生光。
我一时迷了眼,反应过来后赶紧错开视线。
我犹豫着开口,我白看你那么多文书。
没准努力点,可以考个女官呢。
说完这句话,我有点紧张。
大庆确实有女官,但都出生不凡,我......
我怕施夜瞧不起我。
他今天心情似乎很是愉悦,抿了口茶。
那你可要加油了。
他落下一子,我的白棋顿时溃不成军。
我可不会占着是你,徇私枉法的。
我心情一松,听出他是在开玩笑。
我才不会呢!
后面,我真的和他再度回了汴京。
我向他借了五十两银子,租了个小房子,买了笔墨。
有实在买不到的书,就跑去找施夜借。
第二年的三月,我果真考上了!
皇上和颜悦色,并未纠结我的身份。
我就在汴京担任八品尚官,帮户部写写文书,算算额度。
在汴京任职时,忙里忙外的,我还看到了回京的谢琅。
他虽重回了高位,但每日饮酒为乐,放纵声色。
桃夭好像是被赶走了,我没再看到她的影子。
偶尔遇见谢琅时,他紧紧盯着我,却红着眼不敢再来打扰。
任由我淡然走过。
我还记得有一次,坐在他腿上的一个美艳的舞姬吃了醋。
世子爷,您紧盯着那个女人干嘛,她长得那么丑,年纪也大......
向来眯着眼温情肆意的男子一下发了火。
一巴掌扇在那舞姬的脸上。
滚!她也是你能说的。
沉默了一会,谢琅看着我的背影,突然泣不成声。
君向潇湘我向秦,从此弃路无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