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抬棺下葬的过程中棺材不可以落地,这是小明村子里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祖
祖辈辈都如此遵守着,几百年来从未有人打破过这个规矩。
小明却不以为意,作为接受了九年义务教育的八九点钟太阳,始终觉得这些只是口口相传的迷信罢了。
直到那件事的发生,重构他世界观的同时,也悄悄改变了他的生活……
时间拉回到了一年前。
小明出生在一个孝亲重道的大省。
古代读书人的朝圣之地,至今仍然保留着很多流传下来的习俗。
比如每年过年的时候,大家都能刷到几个长辈领着一群人给辈分高的人跪地磕头拜年。
无论你在外面混的多风光,有多少人巴结你,拍你的马屁,但是在这个时间节点,你就是小辈,就要向这个长辈行跪拜大礼。
哪怕这个长辈平时你瞧不起,在过年之后见到都不怎么会搭理。
小明的爷爷奶奶一共有三个孩子,分别是他爸爸,他姑姑,还有他叔叔。
他奶奶很早就过世了,爷爷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村小老头,一生都是在田间地头度过。
他的爸爸就是一名普通的农村中年人。
他叔叔做生意很有钱,但是在本省一个经济很好的外地市。
他姑姑也生活在本地,但家庭贫困,每天都在为了家庭奔波。
在爷爷87的时候,本来很健朗,还能每天提着马扎去村口侃大山的老头因为一场感冒病倒了,医生诊断他得了严重的肺病,需要长期卧床休养。
自然而然的,照顾爷爷的重担,落在了小明爸妈的头上。
姑姑家庭贫困,但她总是尽力来帮忙,每周都会来一次,帮着洗衣服、打扫卫生。
而小明的叔叔则不同,他做生意很忙,虽然每个月都会寄来一笔钱,但很少亲自来看望爷爷。
小明的爸爸木讷寡言,任劳任怨的干。
小明妈妈刀子嘴豆腐心,时常会跟爸爸抱怨:钱多有什么用,就每月给这点钱,一趟都不来,只知道打电话问几声,就真的能那么忙嘛!
还有你那个姐姐,被人家洗衣服、洗澡这种事都是闺女在干,她又来过几次!
再这样,我也不伺候了,反正外人骂,又不是只骂我自己,看看谁更要名声!
还有你爸爸,从小就偏心,家里的宅子,自己这么多年攒的钱都给了他叔叔,过年的时候压岁钱都给的不一样,同样是孙子,为什么给我家孩子给的就那么少。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小明妈妈还是会每天做好饭端过去,把药送到手里。
这三年间,家人们因为照顾老人问题,矛盾逐渐加深,以前互相关心的兄弟姐妹,因为这件事,都对对方有了怨言。
但为了不让爷爷担心,姑姑和爸妈都不会在爷爷面前谈这些。
一天晚上,爷爷的病情突然恶化,本来还能说话吃饭的老人现在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尽管身体虚弱,但爷爷总是乐观开朗。
他喜欢跟小明讲述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
七八十年代的中国,物资匮乏,但人们总是充满希望和干劲,生活虽然苦,但人心是热的,现在生活好了,人心却冷了。
爷爷讲述他如何在艰苦的环境中,靠着勤劳和智慧,养活了一大家子人。
这让生活在当代的小明心生向往,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温馨又幸福,就像武林外传中同福客栈众人一起打地铺的场景一样。
2
好景不长,小明的爷爷还是没有熬的过时间,走完了他平庸但圆满的一生。
在爷爷去世后,一家人遵循着当地的风俗习惯将爷爷下葬。
体现一家人体面的方式不止在婚礼,葬礼的隆重同样能展现这一家人的实力。
为此,只支出金钱,不在床前尽孝的叔叔居然赶了回来,要求大操大办,一定要让乡亲街邻刮目相看。
平时总在外地,混的怎么样别人不知道,趁着这次机会一定要让别人看到自己的风光,大大的露脸!
在叔叔的眼里这次的葬礼就变成了他的衣锦还乡。
当叔叔的那些朋友送来挽联花圈堆满门前的小路时,邻居看到横幅上的落款都会不自觉的议论,这是哪个哪个大老板,那是哪个哪个领导。
跪在地上守灵的叔叔脸上愁苦难过,但是心里早已沾沾自喜。
为了更加展示自己的实力,叔叔硬生生将已经定好的席面规格又提高了几个档次!菜增加到16道,烟、酒也要上一个规格。
怕哥哥、姐姐不答应,拍着胸口说,多花出去的钱,自己掏了!
而在一旁的姑姑从一开始对爹去世哭的撕心裂肺缓过来后,就默默无闻,安心坐在棺材旁边,冷眼旁观叔叔的表演。
有人和她说话,她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叔叔和他说话就硬挤出笑容应付。
其实她心里是十分不满他这种做法的。
但奈何叔叔这里面混的确实很好,说不定自己以后的孩子还需要有事情让他帮忙,只能忍住自己心中的不快,面上勉强逢迎。
而木讷老实的小明爸爸就像一个工具人一般,按照老一辈人的指示准备着各种丧葬事宜,一板一眼。
常说大多数人这一生来时和走时是最热闹的。
来的时候被一家人幸福开心的迎接,庆祝一个小生命的降生,举办满月酒,百日宴等祝贺这个小生命茁壮的成长。
死了之后,要隆重的举行葬礼,各路亲朋好友来吊唁,孝子孝女哭天抢地,表达对生命的敬意。
生命的意义在这些繁文缛节,在这些仪式感中具象化。
三天的丧葬时间在种种约定俗成的仪式中很快就过去了。
当然这个快是对于参加葬礼的人来说,像是凑了一个大热闹。
但是对于兄妹三人来说可是遭了罪了,三天时间一直吃住在老爷子棺木旁边,不能洗澡,不能离开太久。
有亲戚朋友来吊唁还要负责接待,还要跟着一起哭。
3
三天过去终于是解脱了,时间来到了可以把老爷子安葬的日子。
这一天,阴阴暗暗的下起了小雨——
伴随着众人的簇拥,棺木太几个同村身强体壮人的共同努力下,缓缓被抬了起来。
然后早就在门外准备好的丧葬班子吹吹打打起来,孝子贤孙们也从棺材两旁从跪姿站立起来,双手捧着孝棒,缓缓走到棺材前面。
一边走一边大声的哭喊出来。
哪怕之前和老爷子有再多的龌龊,这个时候的哭声想必也是真情流露了,生养他们,陪伴他们几十年的父亲、爷爷马上就要离他们而去了。
此间再也不会有他的肉身存在,能陪伴他们的只有爷爷的灵魂,那也要基于灵魂存在的情况下。
当走出大门之后,门口还有几个骑着三轮车的人,车上装满了菊花瓣,这些菊花瓣都是从各位宾客送的花圈上薅下来的。
三轮车走在前面,棺材紧随其后,孝子贤孙护佑在棺材之后。
再往后就是来送行的宾客们了。
一路上吹吹打打,终于到达了找风水先生选定好的阴宅地。
这个风水先生是小明小叔花了大价钱专门从外地请过来了。
早在三天丧礼的第一天就开始了到处走动看阴宅。
为了确定这处阴宅的选址,两兄弟没少吵架,一直在争论埋在哪里会对自己的子孙后代好。
而姑姑一直冷眼旁观,因为按照当地习俗,不管埋在哪,对女儿的影响都是不大的。
好风水旺不到闺女,外孙女终究是不如亲孙女,哪怕亲孙女还没外孙女孝顺……
姑姑不禁想起来老爷子重病在床的时候,那几个孙子孙女除了在家的小明,来看老爷子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自己的儿女还总惦记着老爷子,隔三差五就会来一次!
此时的小明看到这场景,也不禁在想,爷爷活着的时候都没舍得一次性花那么多钱让他过得舒服,反而死了以后花那么多钱让他住进了风水宝地,爷爷真的会开心快乐嘛
真的会感激小儿子嘛
本来这块田间庄稼地紧邻的小路就狭窄逼仄,再加上今天下小雨,就更加泥泞不堪了。
这可苦了抬棺材的人,按照风俗约定,棺材从抬起来到下葬那一刻,中途是绝对不能再沾泥土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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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沾了地对抬棺材的自己会有不好的影响,这影响最小的就是倒霉几天,破财,或者摔断腿之类的……
明知道不光费一身力气,几天都恢复不过来,而且有很小几率会有这种倒霉事发生,但同村的大家还是会主动去帮忙,去抬棺材。
乡土情,邻里情,同姓大家族之间的家族情,在此刻发挥的淋漓尽致。
哪怕平时大家见面可能都不会打招呼,哪怕可能平时会因为鸡毛蒜皮的琐事大吵一架,自此互相不搭理。
但是在这一刻,大家都会放弃成见,主动过来帮忙。
棺材在走向阴宅的时候落了地不光对抬棺的人有不好的影响,对主家来说更是大忌讳,但有什么影响却没有传下来。
但是会发生什么,没有人知道,只知道这是一直延续下来的一个规矩!
抬棺的几人咬着牙,趟着雨水裹着泥变成的黄泥汤,一步步的挪动。
胳膊也被路两边种的树延伸出来的树枝划伤。
烂泥已经没过了脚面,抬腿撒出来的泥水都甩到了腿弯的裤子上,众人看起来狼狈不堪。
但他们还是不敢停下来休息,因为一旦卸了劲再想往前走就难了。
看着马上就要出这段小路,到达原定的田地里,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抬棺右后方的一个壮小伙却脚底一滑,整个人直接往右边摔去!幸亏周围人眼疾手快,急忙伸手支住了棺材,才没让棺材压到滑倒的人。
摔倒的小伙顿时浑身是泥,挣扎着爬起来。
但这块地方就和雪被踩实变成的冰地一样,几下都没起的来。
最后还是在别人的生拉硬拽下才勉强爬起。
爬起来看见棺材没有落地,松了一口气才感觉到支撑落地的关节摔的疼痛难忍。
一边揉着一边龇牙咧嘴,也顾不上处理下满是泥浆的衣服。
按道理说这个时候这小伙已经不适合继续抬棺了,但是有规矩是,一旦抬起,不能换人。
旁边的亲友还有小明一家早就在小伙摔倒的时候围了上来,看了棺材没事后,连忙询问小伙哪里伤了没,还行不行
小伙硬咬着牙说还可以。
于是继续慢慢的接过棺材,但谁能想到棺材还没抬起来,重心突然失衡了,直接朝着前面滑了下去!
伴随着一片泥水飞溅就落了地!
众人当场就愣住了,这次抢救都来不及
赶忙着急着把棺材重新抬起来,这时候小明爸爸和姑姑的脸色已经从几天没休息好的蜡黄变成了苍白。
周围人也开始了小声的嘀咕,外加指指点点……
叔叔不明白,棺材没抬稳掉下来罢了,也就是沾了些泥水,不干净了,大家怎么看起来那么害怕呢!
便张嘴嚷嚷了起来大家别愣着了啊,赶紧抬起来继续走,本来就已经湿透了。
众人听到也没有人向叔叔解释,小明爸爸和姑姑一阵沉默,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再说这只是老一辈留下来的规矩罢了,那么久也没见到有因为棺材掉落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旁边站着的二大爷,一直在这个家族里都比较有威望,平时有什么家长里短,邻居争端,都会叫他来评评理。
他看着叔叔还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拉着别人问,感觉太不合适,现在这个场面僵持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
于是一手把他拉住拽到身后,让叔叔一个踉跄。
然后吭吭吭咳嗽几声,伴随着清嗓子的声音,一口老痰也吐到了泥土地里。
然后大声点吼道:吵什么吵,老三走了,你们还不让他安静,都给我住嘴!
你们几个小伙,赶紧把棺材重新抬起来,抬稳了,再掉下来看我不收拾你们!
二大爷一说话,众人有了主心骨,连忙安静下来,唢呐队又重新敲敲打打起来。
三兄妹想继续哭喊,但经过刚才那一件事,怎么都哭不出来了。
但马上就要下葬,没有哭丧的实在不成样子,于是姑姑使劲拧了一把小叔,也算是发泄了一下这段时间的不满!
小叔吃痛,次牙咧嘴了一阵,终于有了情绪,淅淅沥沥的哭了起来,三兄妹也慢慢找回了状态。
在之后倒是顺顺当当的来到了预先选好的坟地,买棺材的坑早就挖好了。
一个阴阳先生拿着罗盘重新精确定了下棺材该摆放的方位,接着一下子跳进了坑里
这先生看样子都六十左右了,身手还是挺矫健,看来干这一行不光要能说会道忽悠人,身体素质还得好。
跳进去后,风水先生拿着一只几根香在坑壁掏好的小洞旁念念有词。
又挥动了几下,之间香烟瞬间变大,由垂直向上飘,变成了往右手飘。
只见右手边是另一个棺椁,两个棺椁紧邻着,中间有一段土墙。
土墙中间偏上位置就是刚才那个小坑洞,连接着两个棺椁……
另一个棺椁是小明的奶奶,在今早刚从原先的墓地迁坟迁过来,好使得两位老人在死后也能团圆在一起。
仪式做完后,先生爬上坑上,看了看时间,离预定的下葬时间节点还只剩下十分钟不到。
赶紧吩咐众人赶紧按照预先确定好的位置下棺。
紧赶慢赶众人终于赶在时间到来之前将棺木落下。
然后三兄妹并着他们的儿女跪下,众人开始填土,哭喊声也瞬间变的更大了。
仔细听,这时候的哭声里的情感更加真诚了很多。
毕竟以后真的要和他们的父亲天人两隔了……
姑姑最后哭的爬不起来,还是在众人的搀扶下才重新站起,直到回到家中还有些魂不守舍。
5
老爷子被安葬之后,三兄妹回到了老爷子之前住的院子。
一起将院子打扫收拾了一遍。
这次叔叔没再找借口因为忙走脱,他们一起默默无闻的将屋子里以前用过的不值钱的旧家具,穿过的所有衣服,都被收拾起来扔掉。
偶尔看见以前留下深刻记忆的东西就沉默一会,长吁短叹一阵就继续收拾。
老爷子这一生辛苦,基本前面几十年都是在为孩子努力。
想起这几十年的过往,姑姑甚至开始低声的哭泣。
收拾完毕后三兄妹坐在屋子里开始相对着沉默,最后把各自想带走的东西带走。
然后把不需要的东西都给扔掉了,爷爷仿佛也随着这些物品的落地而魂归天上……
小明所在的地区有守头七的传统,这天下午,一家人又重新聚在一起。
他们彼此也都知道下一次相聚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自从成家立业,娶妻嫁人生子后,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家庭,整个人的重心也都从这个大家偏向了各自的小家。
爷爷这个唯一维系家族的纽带消失后,彼此的联系也只剩下了童年的记忆和血脉联系。
这不能说是个人的情感淡漠,更是一种科技发展产生的悲哀。
哪怕手机、电脑让人们可以在千里之外进行沟通,但远没有面对面来的实在,看到的也只不过是屏幕中的对方,总感觉缺少了一点什么……
小明一家早已做好了一桌菜,众人吃饱喝足,谈谈闹闹后也就到了七八点钟了。
地上已经铺好了简单的铺盖,今晚大家都要在堂屋里面睡,等着半夜时分爷爷的回家……
到了十一点多,众人早已困倦的不行,这两三个小时该说的话早就说尽了,只能相对无言。
然后各自耍手机,本该就这么沉默下去,但小明爸爸突然开口:
你们知道不,前些日子,帮咱爹抬棺不小心摔倒的那个二栓,在地里翻地的时候,一锄头摔到了小腿上,听说肉砍进去了一小节手指深,血流的那个多啊!估计没一两个月是好不了了
小叔接话道:嘿!他那人从小就笨,也就一把力气,从来没听说能用锄头把自己伤了的,哪怕十几岁的孩子也不可能。
姑姑这时候脸色却有点不好,慢悠悠的说:你们说会不会因为那次抬棺掉地上的原因啊,不是说自古传下来的规矩就不能掉
小叔反驳道:封建迷信,封建迷信!
虽然嘴上说着不信,但是手里开始不断把玩手串的动作却出卖了他,他还是有点慌的,很多大老板生意人最讲究这个了。
有些甚至花几百万,几千万去改风水,希望能够让这份富贵一直延续下去,传给子孙后代,但是真的可以嘛富不过三代可也是伴随着风水一代代传下来的……
时间飞快,到了做今晚的主要任务的时间,要在十一点之后点燃盆里的草纸钱。
然后大声地哭喊爷爷回门,虽然他们都不太信这个仪式有用,但还是要按部就班的搞一下。
二姑把烧黄纸的盆摆在正中间,把准备好的纸钱,叠好的黄纸一张张丢进去。
一边丢一边哭,喊着老爷子快点魂归故里,不知不觉纸钱已经烧的差不多了,小屋子里的温度也越来越高,大家都有些昏昏沉沉。
连小屋子里的空气都变得粘稠了起来……
6
小明揉着被香火熏得发疼的眼睛,突然发现爷爷的遗像在灯光的照耀下开始模糊了起来。
烧纸盆里的火苗腾地窜起三尺高,金箔灰打着旋儿升到半空,像被无形的手捏成了人型的形状。
哗啦一声!
姑姑手里的纸钱都落在了在地上。
所有人都看见那团灰雾里渐渐凝出人影——爷爷穿着下葬时的藏青色寿衣,在他的身边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来那是去世多年的奶奶。
爹!娘!小明爸爸在吓的错愕之后,扑通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砖地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半空。
叔叔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手机一下子没抓住,从指缝里滑落到地上,屏幕在砖地上裂成蛛网。
不知为什么页面停留在微信的家族群聊天界面上,群里的最后一条消息是他发的转账记录:本月赡养费已转。
纸灰组成的人影开始旋转,每一粒灰烬都映出记忆的碎片。
小明爸爸,在纸灰中仿佛看到了那个老旧的樟木箱,他慢慢的伸出手想要打开它,手穿过烟灰什么都没有。
但是在小明爸爸的眼中,樟木箱子正发出悠长的吱呀声,缓缓地打开了。
记忆也随着樟木箱子仿佛回到1987年的春天,明媚的阳光斜斜照进窗棂,在樟木箱子里的一本书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小明爸爸拿起了账本,翻开了纸张,只见纸张上那些褪色的蓝黑墨水字迹突然鲜活起来。
三月十八,购杉木两丈,价七元八角。
四月二日,铁匠铺打犁头,工钱三元整。
他的指腹在犁头两个字上停住,耳边响起金属与燧石相击的清脆声响。
那年他刚满十七,父亲蹲在院里的老槐树下,正用磨石打磨新打制的犁铧。
暮春的风裹着槐花香拂过父亲花白的鬓角,铁器在青石板上蹭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来试试。
父亲把木犁递给他时,掌心还沾着铁锈的腥气。
榆木制成的犁辕足有成年男子手臂粗,他踉跄着扛到肩上,犁铧在地面划出歪歪扭扭的沟壑。
父亲粗糙的大手覆上他的手背,带着厚茧的拇指压住他突起的指节:腰要沉,眼要看前三尺,犁尖吃土三寸半。
火纸盆里的火焰又一次腾起,新的纸灰又翻滚了起来。
1992年夏收,他顶着烈日在地里抢收,镰刀割破虎口时,鲜血滴在金黄的麦穗上,像撒了一地的红糖水……
正在后面捆扎小麦的母亲看到赶紧跑过来,用镰刀割破衣服给大儿子包扎起来。
然后用草绳扎紧伤口,口里还在骂道:多大的人了,割小麦你都能割破手!
但眼里面满满的都是关爱之情,小明爸爸摸着头说:没事,小伤口,娘你别总是损我,我就是不小心。
夏收过后,他把麦子扛到粮站,换来的三十七块六角钱,不打招呼的瞒着娘重新买了一件衣服。
小明姑姑同样在发呆,她眼中的樟木箱是爹专门给他打的陪嫁,盖内侧还贴着褪色的囍字剪纸。
她颤抖的手指触到箱底暗格时,一块裹着冰碴的回忆突然刺破指尖……
1995年腊月初八清晨的霜雾里。
父亲正在天寒地冻里用着木锯锯木头,婚期将近,父亲正在赶紧给她准备陪嫁,家里不富裕,能花钱买送的东西不多,只能卖一把力气自己做。
忙碌了一上午,爹实在是干不动了,收拾了工具,拿起烟袋蹲在灶台前烤火,破棉袄袖口露出的手上满满的都是冻疮,有的已经皲裂出宽宽的口子。
她想劝父亲算了把,有那几件家具就够了!
但她知道父亲脾气倔是不会听他的,只能给父亲泡了一杯红糖水,搪瓷缸里的热气模糊了老人眼角的皱纹。
这是你婆家送来的被面料子。
父亲起身时晃了晃,布满冻疮的手指向院里晾晒的枣红绸布。
十二月的阳光照在那匹鲜亮的绸缎上,却照不亮父亲泛青的嘴唇。
记忆来到了婚礼当天。
1996年正月初六,唢呐声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凄清。
她穿着用那匹红绸赶制的嫁衣,坐在夫家漏风的厢房里时,听见婆婆在院里数落:连台缝纫机都没有,也好意思要六百块彩礼钱。
盖头下的眼泪把绣着并蒂莲的衣襟浸出深色痕迹。
她摸到嫁妆箱里多出来的牡丹花暖水壶——那是父亲连夜走了二十里山路,用草绳捆着背到县供销社换的,她知道父母已经尽力了!
最锋利的记忆碎片在两年后的除夕夜。
她抱着高烧的小女儿,踩着结冰的田埂往娘家跑。敲开了门,想了一路的话欲言又止。
她知道爹娘不容易,还要供养小三读书,只能半张着干裂的嘴唇,一脸苦涩的对着爹娘。
但她娘却没想这么多,一把抱过来了外孙女,滚烫的额头贴到了老人的下颚,就知道了女儿回娘家的目的。
赶紧让正在抽烟的老伴从枕头芯里摸出裹着油纸的二十块钱:赶紧去卫生所,都烧成这样了,怎么不赶紧看!
去你大哥家,把他叫起来送你一块去,你家那口子怎么回事,孩子病成这样就让你自己来
姑姑抹了一把眼泪,没有说话,赶紧接过孩子,又走向了风雪之中。
当姑姑走后,小明奶奶忍不住落下泪来并说道:也是苦了她了,谁知道她那男人那么笨,简直是好吃懒做!
当时听媒人说他还上过学,只是因为家里穷就没再上了,以为是个识字的,能够有出息,谁知道天天啥也不干,脾气还那么差,这几年又一直给他娘看病,饭都快吃不上了!
赶明要是再欺负闺女,就让老大带着小三去揍他一顿,看他还敢不敢!。
爷爷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叹气……
小明小叔也陷入到了回忆中,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小生活的那个屋子,站在老宅堂屋的八仙桌前……
他看到了正在连夜给他补衣服的母亲,还有一旁正在给他装地瓜干的父亲,明天他就要去县里的高中读书了。
从县里到家有三四十公里的路,也没有汽车往来,就算有也是坐不起的,所以一个月也只能回家一次。
每次回家,爹娘都要给他准备一个月的吃的,为了能让他安心读书,一家人都是把最好的留给他,尽量少给他带地瓜,多给带馒头之类的面食。
记忆来到了第二天,一大早爹娘就早早的起来,给他烧好热水,让他吃口热乎的,然后送他出了村里,本该在这里停下的爹娘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一直继续送着他。
他不住的劝,让他们赶紧回去,天气那么冷别冻着了。
但两位老人像是没听见一样,还是在絮絮叨叨的说着在外面自己一个人应该注意些什么,想把他们的人生经验赶紧传授给小儿子,生怕他在外面受欺负。
叔叔知道爹娘是有些偏心自己的,买了好吃的总是多给自己分一些,因为这个还总被大哥大姐嚼舌头。
太阳已经到了正南方,爹娘终于被他劝动回去了,因为路程已经近半,再不回去只能赶夜路了。
他自己接过包袱走了几步,回头望去,正看见爹娘也在望着他
,他不舍的转过头去,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流了下来……
记忆流转,他又回到了老屋子,看到八仙桌下面有一个陶瓷罐子。
他走过去,揭开盖子,里面有一个蒙尘的铁皮盒,那个铁皮盒里,躺着一张泛黄的汇款单。
上面写着,王建军
收四个字,邮戳日期定格在4月18日。
那是他去上大学的第三个月……
他仿佛看见父亲正在大哥家,忍受着大嫂的唠叨,因为父亲又是来借钱的。
大哥在旁边想帮着说话,却又有些不敢,父亲只能说道:咱家好不容易有个上好学的,不得好好的让他上下去,以后等他读书读好了,也能帮帮你们不是。
大嫂一点不客气的说道:啥时候能读好,都供了他那么多年了,从高中到大学,现在开学刚给了他钱,现在又要。
父亲抽着烟回道:在外地不比家里,总不能让他缺着,急用钱怎么办!
最后还是大哥强硬的做主了一回,又重新拿出了一些钱给父亲。
父亲又自己凑了些,去了邮局寄给了自己…….
当从邮局拿到这些钱,叔叔还沉浸在大学的新鲜感喜悦中。
而现在看到这个汇款单,叔叔仿佛看到了父亲露脚趾的解放鞋,喉咙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
铁皮盒里突然滚出个锈迹斑斑的英雄牌钢笔帽,王建军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是2005年的一天夜晚,他在灯红酒绿的卡拉OK包间接到母亲电话:你爹在修门的时候摔了腿,怕影响你谈生意,不让告诉你。
水晶吊灯在洋酒瓶上折射出七彩光斑,他对着话筒喊医药费我全包。
却没听清母亲最后那句他天天拿着你送的那只大学纪念钢笔念叨着你咋样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的自己眼里只有赚钱和狐朋狗友了的,开始慢慢的和父母联系变少,开始不关心父母的近况……
想着这些,叔叔的泪水再也忍不住,这么多年的成就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没有了站在村口守候自己的父母,没有了省吃俭用给自己凑钱的爹娘,自己也再也没有了可以任意吹嘘自己成就,不嫌弃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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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十二点的到来,纸灰落尽,烧纸盆里的火也已经熄灭了,只剩下泪流满面的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