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服来了我的公主府,眸中含泪。
谢辞安实在是放肆,皇姐要放过他,朕却不能。
当初若不是他谢家兵败,又何至于此害得皇姐你在外七年。如今他谢辞安还敢这般冒犯皇姐,真是欺人太甚！朕非要治他的罪不可！
那便治罪吧。
我打断他的话。
我倚靠在软榻上,撑着下巴看向我的好皇弟：杀了他,替我泄愤。
怎么样
皇弟动作顿了顿,他神色尴尬万分,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他笑笑：阿姐,这责罚未免太过,他终究是你丈夫。可是他将你从北国救回的,你当真舍得
哦可是他那般伤我的心,我已经不把他当作丈夫看待了。
我绕着手绢。
皇弟坐到我对面：其实,其实对谢辞安来说。皇姐的不在意,那可是比杀头还严重的责罚。
是吗我看是你舍不得杀他。我解开绑在我手腕上的丝带,舍不得,守你社稷的功臣。
我手腕上有着一道极深的口子。
4
看见了吗我亲爱的皇弟。这是我在北国的时候,到那边的第一天,他们挑断了我的手筋和脚筋。
皇弟的脸色霎时白了,这是我从不曾说过的过往。
我在那边,当了一年的残废,整日只能趴在地上爬行,如一只牲畜。
你猜这是怎么好起来的
是有人想看我跳舞,才帮我接了回去。我伸手在皇弟面前晃了晃,我一跳,就是六年。
皇弟,你稳坐高堂的时候,我这样脏着身子跳舞,因为这样我才能换一碗饭吃。
如今,你还想我放过那些人
皇弟侧过头去,不敢看我。
一切但凭皇姐做主。
于是我又笑起来。
傻瓜,我还能不知道你吗。
谢辞安留着有用,挑几个杀鸡儆猴也就算了。
皇弟转过身来,他眼里明显开心了些。
那个勾引驸马的女子何在不如剐了她给皇姐出出气。
只罚她
见我似乎神色不愉,皇弟立刻补充。
自然不是,昨日参与的所有人,朕会挨个找过去,替皇姐出气。
有意思,谢辞安犯下的毛病,却叫他人替他受过。
我勾唇笑了笑：皇弟先回去吧,我自有打算。
我心里恨得要命,皇弟此番虽留着谢辞安有用,我却只觉得凭什么欺辱我的人要好好的。
待他离开后,我转头看向屏风后,这里站了前些日子那个女子。
她抖着身子走过来,面上都是泪痕。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走向她,捏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她的长相。
这人唇红齿白,眉目含情,长着一副十分标致的美人面。
奴婢银霜。
求公主开恩,饶奴婢一命。
你放心,本宫今日唤你过来听这一出,便没想过杀你。
银霜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公主待奴婢的好,奴婢时时刻刻记着不敢忘记。不敢有半分不敬之心。
我很清楚,银霜长相同我有几分相似。
他谢辞安想要的人,总会得到。
我轻笑一声,总觉得这女子熟悉。
原来我见过她的。
去年春日里,摔了我最爱的一盆姚黄。
本想罚她去外头干粗活,却被谢辞安拦了下来。
毛手毛脚的,还不出去。
我疑惑他为何突然在意起一个女子。
他只是说：一盆姚黄而已,令仪莫气。
那你要瞧清楚了,这公主府究竟是谁做主。
我扶起银霜,赏赐了她一枚玉牌。
我并不打算为难这个小婢女,只悄悄吩咐了些事情给她做。
我府上有太多人,一心向着谢辞安这个所谓的主子,都快忘记正经主子究竟是谁了。
我上上下下将人都清洗了一遍。
所有多口舌的人,都叫发卖出去了。
晚间影子替我布菜时,谢辞安来了。
何事。
我语气淡淡,看不出丝毫情绪。
谢辞安反而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
他吃醉了酒,不堪的话从他嘴里被说出来,难听得紧。
你看看你还有没有做人妻子的样子！裴令仪,你自宫中出来,教养便是这样的吗！
5
我觉得好笑。
本宫什么教养,何时轮到你说嘴了
谢辞安,和离书我已经拟好了。你签字画押,我们日后便不会再有任何关系。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只觉得眼前人也没有从前见着的清高模样。
谢辞安似乎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就算你是公主又如何不还是个残花败柳！
若你没有这层身份,我早按着七出之罪休妻另娶了！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妒妇在此叫嚣！
那谢小侯爷不妨说说,本宫犯了什么七出之罪
我重重一拍桌案,叫眼前的酒鬼清醒了几分。
善妒,无子。
我又觉得可笑。
他自己是尚公主,本就无法纳妾,却说我善妒。加上他也不曾碰我,还敢说我无子。
既然谢小侯爷如此不满,为何不趁早休弃了本宫。
我懒得同他有什么牵扯,喊影子将人赶了出去。
影子那万年不变冰霜般的脸上,倒是生出些不满来。
你怎么了
属下觉得公主不值得。
哪有什么值不值得的,我不是很在乎。
总归是有感情的,被人说了这么多戳心窝子的话,难免心伤一段时间。
我也不例外。
我独自坐在窗前,面上湿了一片,怎么擦不干。
但人前人后,我总归是长公主,不可因这点小事失态。
和离的事情,我前前后后提了数次,皇弟皆不曾答应。只是一味地赏赐我珍宝。
可是我不愿忍着去吃这碗夹生的饭。
我替南国做了许多事了,连婚姻这点小事,竟然也不如意。
我甚至愿意背负女子嫉妒的恶名,也得不到半点支撑与回应。
从前我是送给北国的质子,如今我是赏给谢家的质子。
我逐渐安静下来,不再提任何要求,也不再追究谢辞安的种种逾矩。
这时皇弟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阿姐,你能这样看开,是极好的。
我收起了所有谢辞安曾经送来的珍宝,面对皇弟略带不安的追问。
我只说：我想通了,谢辞安只是醉酒说的几句胡话,我同他计较什么。
身为公主,能稳定南国,才是最要紧的。
我们这对姐弟活得不易,皇弟如今最需要有人能安抚住世家大臣,而我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一是谢辞安上交了兵权,二是稳定人心。
我握紧皇弟的手,在他感激的目光里,轻轻笑出声。
我们还是那对,相依为命的姐弟。
谢辞安知道了这些事后,倒是天天过来寻我。
令仪,我……
他又吃多了酒,身上还有掩盖不住的脂粉气。
我自然地到他身后,似寻常女子一般照顾自己酒醉的丈夫,替他熬煮醒酒汤。
接着我唤来银霜伺候,自己退了出去。
影子气急,提剑站在门口就要进去喊打喊杀。
他被我拦下。
我与他终归是夫妻。
既然是夫妻,自该一体同心。
我不再提关于和离的事情,反而张罗着要帮谢辞安纳妾。
日日亲自下厨为他准备餐食,似乎生怕他有丝毫不满意。
贤惠到谢辞安忘掉了之前的不愉快,只感慨：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看他笑,我也笑。
6
女人嘛,自然是小意温柔的最吸引人。
只是我这把温柔刀最是致命。
皇弟不让我和离,可我一开始就明说了自己不愿意吃这碗夹生的饭。
既然不让我和离,那我便悄无声息地了结了他。
谢辞安发现自己有些不对劲时,毒素已然侵入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开始夜夜不宁,每晚都会被噩梦惊醒。
一如从前的我。
银霜过来回话时,身体抖得厉害,似乎是生怕自己交代在了这里。
我只是轻飘飘问她谢辞安近况,也把她吓得不轻。
银霜,你怕什么呢
奴婢不敢。
银霜跪在下首,我屏退下人,交给她一个信封。
里头是一千两银,你的身契和本宫备好的路引。
去吧,替本宫做了这么久的事,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你。
我扶起银霜：你做得极好,只是今日之后离开京都,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自鬓上取下一支金钗,放入银霜手中。
公主……
奴婢谢公主大恩大德！
银霜收下东西后,哭着谢我。
她当着我的面撕毁了身契。
干干净净出去,找个好人家托付也好,找个地方自己过活也好,只有一点,永远不要回京都。
我吩咐完后,又命影子连夜送她出城。
毕竟我毒害谢辞安,还有一场硬仗要与谢家斗。
一夜无眠,次日谢老太太便邀我去游湖。
这自然不是什么寻常游湖,谢家来者不善。
可是影子我都没带,我便赴了约。
谢老太君今日精神头倒是好。
托公主的福,老身这副身子骨还算康健
谢家如今出色的儿郎并不多,谢辞安算得上是整个谢家唯一的宝贝疙瘩,可是我如今对人家下了毒,把他弄的浑浑噩噩神智不清。
故而今日谢老太太对我连强颜欢笑都十分勉强。
可是我不想维持这虚假的一面,直接戳穿了谢老太太维持的体面。
是吗谢辞安被我弄成这副模样,老太太还睡得安稳
我的声音极低,凑在谢老太太身侧说完这句话后,我立刻大笑起来。
而这时,谢老太太竟然也配合我笑起来。
辞安如何,都是他自己咎由自取,与公主何干
谢家儿郎日后,还得靠公主照拂。
谢老太太知晓了谢辞安的混账事还不够。
我又添了一把火。
我自边关送了一封密信,八百里加急,却不是送给皇弟的。
里头写的事情,我先给谢老太太过了目。
他谢辞安并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不过是侥幸赢了一场仗后,借着一城妇孺做胁,威胁北国太子出来交换人质罢了。
北国太子是个真人物,不忍心稚子受苦,才叫谢辞安有了机会。
可是谢辞安并没有放过其余人,下令屠了城还不止,还虐杀了北国太子。
杀降可是诛三族大罪,更不要说他如今对我大不敬的其他罪名。
一桩桩一件件,足够他谢辞安死上十回不止。
我的密信里写满了他的罪证,足够他这个天之骄子跌落泥潭,甚至谢家也会被他连累。
7
故而我与谢老太太做了一个交易。
所以我提出只要谢辞安一人的性命,愿意保全谢氏一族的时候,老太太立刻答应了。
她不单单是谢辞安的嫡亲祖母,更是谢家的老太君。
谢氏一族百余人不能毁在谢辞安一人手里。
我有心保谢家还不够,要紧的还是老太太您的心意如何。
我只是说了一句话,谢老太太立刻放弃了谢辞安。
谢辞安正如当年的我一样,用他一个人换百余人的性命,这番交易太值得了。
甚至那让人发昏的毒药也是谢老太太亲自赠予我的。
谢辞安,如今的你也终于和当年的我一样了。
我回头望向笑眯眯的谢老太太,开口：老太太,我同辞安夫妻多年,却膝下无子。不知老太太可愿意在族中挑选合适的孩子,过继到本宫膝下。也算是成了辞安传宗接代的心愿。
公主有心了,老身自会吩咐下去,为公主选个好孩子。
老太太选的自然是最好的。
谢家子嗣众多,除了一个谢辞安,还有许许多多小辈,只要我裴令仪愿意,谁都可以是名冠天下的谢小侯爷。
谢辞安不过一个弃子,随我处置的弃子。
此刻的谢辞安被我困在公主府内。
驸马爷,您不能出去。
影子拦下谢辞安：没有公主的吩咐,您不能出去。
可笑,我什么时候需要听那个蠢妇的话了。
正当他想推开影子,影子却拔刀相助。
驸马爷好大的威风,却可曾想过这里是公主府,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狗奴才！
谢辞安！
我厉声呵斥。
谢辞安见了我,面色更差：裴令仪,你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大胆,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对公主无理
影子将刀横在谢辞安脖颈处：你以为如今的你还是谢小侯爷吗你不过是谢家弃子而已。
你！
谢辞安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胡说！我可是为南朝立下汗马功劳,陛下亲封的谢侯！
是吗可本宫怎么听说是你杀降屠城才换来的功成名就。谢辞安,午夜梦回,你不会良心不安吗
我只觉得可笑,如此这般功绩,他竟然还有脸面提起。
他张口还想骂我,我却拿出了他杀降屠城的罪证。
谢郎怎好这样说我。
谢老太太大义灭亲之时,可是我亲自将这些东西拦下来的。谢郎不感念我也就算了,怎好这样辱我。
我大笑起来,任由谢辞安满眼不可置信地翻看着自己的罪证。
裴令仪！你以为你捏造这些就可以……
谢郎病了,还劳烦太医瞧瞧。
我打断了他的话,却见谢辞安推开影子,直直向我而来。
但在见到我身后太医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裴令仪你疯了不成！
我何时生了病
还有,你个妒妇把银霜弄哪里去了
我慢慢逼近他,开口：事到如今,谢朗竟然还惦念着别人。
本宫说你病了,你最好是真病了,不然驸马爷可以自己考量后果。
你,你这是何意
谢辞安终于面上露出了恐惧之色。
8
我不过是前些日子宴席多了些,喝醉酒说了些胡话,你！你究竟要做什么！
令仪,你别忘了你可是我接回来的！
他再次上前,企图来拉扯我,却被影子隔开。
影子都说了,你如今是谢家弃子,自然是本宫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我可没有什么耐心再同他解释,只是抬了抬手。
太医们一拥而上,将谢辞安架回床榻之间,一一为其把脉。
回长公主话,驸马得的是失心疯,只怕是不能见人了。
宫里的太医最会察言观色,我只是稍稍提了一嘴,他们便清楚该如何做了。
谢辞安当然没有生病。
我明明没有生病,令仪！裴令仪你怎可颠倒黑白！
可是又有谁在意呢
在朝堂,我替他写了辞呈。
在谢家,他已经是弃子了。
我在他的饮食里掺了药物,他再次变得疯疯癫癫,整日说着胡话。
在此期间皇弟也来寻过我。
他是有些不悦的,不满我如此轻易便毒害了他的贤臣。
可是那又如何
我一早便提过了,我要同他和离,可惜皇弟不同意。那姐姐只好同他做对长久夫妻了。
我故作姿态道：只是我实在难以同这样的人做长久夫妻,只好想些法子叫他听话一些。
强词夺理！
天底下哪有你这般！
皇弟的话卡在喉间,目光触及我时又咽了回去。
我疑惑开口：皇弟难道不为姐姐开心吗
阿姐意气用事,平白坏了朕好些谋划！
皇弟的面色极差,我却不以为意。
皇弟当初说了,谢辞安留着有用。不过是稳定谢家,安抚朝臣。
如今谢辞安身患恶疾,本宫依旧不离不弃,难道不算是一则佳话
你！皇弟气急,那你也不可直接毁了他！
真真假假都不要紧,只要皇弟想,天下间难道就没个武将吗
如今谢家已经不成气候了,皇弟应当高兴才是。
终究皇弟并没有深究我的错处。
只是感慨：
罢了罢了,不过一个弃子,随你罢。
我迷上了看南曲班子的戏文,特别爱看什么抛妻弃子又破镜重圆的戏文。偶尔也感念我们终归是夫妻一场,也放谢辞安出去过几日。
只是他不争气,不消半日,便叫整个上京都知晓了他如今的疯癫模样。
你听说了吗小侯爷不知道生了什么毛病,疯疯癫癫的！
也就是公主心善,不然一个废人,哪轮得到他做驸马爷……
当年才冠京都的小侯爷,如今身患恶疾,幸得公主不弃……
茶馆里说着我们的爱情故事,而我回头望向眼神清明的谢辞安。
谢郎,不知这个故事你可喜欢
毒妇！
谢郎莫要再惹恼我了,难道就不怕我的手段吗
谢辞安早早恢复了神智,如今却不得不日日扮演一个痴傻疯癫之人。
我觉得好玩极了。
我这个人睚眦必报,却又唯独对情爱一事心软。
当初他嫌弃我残花败柳,可是如今我却不曾嫌弃他的疯癫之症。
我可真是这世上的大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