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尖的红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过江荣脖颈。
“柳姑娘,”他咬着后槽牙挤出几个字,“松手。
”柳昭虞慌忙抽手时,却瞥见他仓促地将外袍下摆往腿间一扯,似是在遮掩什么。
车内气氛莫名尴尬,两人凝固在檀木坐榻的两端,一个偏头装作凝视街市,一个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衣裳,就是不愿与对方对视。
索性马车很快便休整上路——原来方才行进时,轮子不幸陷入大坑,险些侧翻,这才慌忙停下。
马蹄嘚嘚敲击着地面,眼见二人的膝头愈发靠近,江荣不着痕迹般用右膝拼命抵住柳昭虞身下的木椅,双手因用力后撑而青筋凸起。
江荣整个上身不自然地侧弓着,尽管脖颈渗出一层细汗,仍保持着这个姿势,似是与柳昭虞碰一下便会当场香消玉殒。
柳昭虞平日混迹市井,难免听过不少男女之间的事情,若说此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她也未免太愚钝。
看了看眼前耳尖泛红的江荣,又想起方才他在谢家伸手却不扶自己的模样,心下更是有意逗逗他。
马车又一次颠簸,柳昭虞顺势前倾,杏色衣襟堪堪擦过江荣膝头,见他拼命绷紧腿后撤的狼狈模样,柳昭虞闷笑一声,笑眼弯弯地盯着他。
“叶公子好生奇怪,平日做事一脸从容,怎得今日摸一下就红成了关公?”面具下那双眼睛霍然瞪大,一双眸子里满是震惊地瞪着柳昭虞。
这人是在调戏他?!江荣感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差点没让他撅过去。
“停车!”江荣猛然起身,还没待车夫掀起帘子,就一把撇开车帘一跃而下。
下次再同这人坐马车他便是狗!三日后。
晨光还未穿透纱窗,药铺门前的小轿便已络绎不绝。
余光瞥见炉上的药罐沸溢,柳昭虞急急抽了湿布垫手去掀盖,却被烫得指尖发红,尚来不及管痛得发麻的手指,又蹲身去捡被孩童打翻在地的山楂。
今日柳昭虞本是来找王氏询问父母之事,结果一进到铺子里便忙得不可开交。
这城中女眷们自从得知京城出了位官家钦赐牌匾的女医后,天不亮便纷纷来寻诊,于是她刚进门就被谢婧瑶拉来打杂。
也不能怪她们热情,往日碍于男女大防,寻常医馆的郎中们为她们看病时,都只能隔着纱帐望闻问切,又岂能精确,于是小病一拖再拖。
可如今不仅问诊时不必设帷障,这女医更是专通妇人诸症,一手针灸之术连宫里的太医都比不上,得了消息自是满京城女子都来了。
手中的木杵撞在石块上发出闷声,柳昭虞边碾药,边用余光瞄了眼一旁抓药的王氏。
见草药磨得差不多,柳昭虞拿着药粉放到王氏跟前,看大家没往这边留意,便向王氏开口道。
“谢姑娘这番当真不易。
”她没直接开口问起父母,而是先从谢姑娘入手。
“是啊,可世上又有多少女子能有这般运气。
”王氏目光温和地看着一旁的女儿,却又思及什么,略带几分自嘲地笑了笑。
柳昭虞眼神轻轻一凝,若有所思地试探道:“夫人是指……你与谢老爷?”王氏闻言神情有些恍惚,停顿了许久,才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苦涩。
“自我嫁与老爷,日子虽看似和睦,可他待我母女二人并不好,那日的家法,其实从前我便经常受过。
”悬壶济世的大夫,宅院外挂着“济世救人”的牌匾,宅院内却拳脚相加发妻,当真是讽刺。
心下泛起一阵厌恶,柳昭虞问王氏为何不与他和离。
“和离?”王氏垂眸一笑,“和离二字,于女子而言犹如死罪。
”她与柳昭虞说道,她本是江南人,早年与妹妹一同来到京中,她嫁给了百年医家,妹妹则与一寒门子弟相爱。
后来不知怎得,妹妹却突然要与他闹和离,还将这寒门子弟告到了官府,可最后却因“妻告夫罪,虽得实,徒两年”被困入狱。
好不容易从狱中出来,却又因弃妇身份遭同乡欺辱,朝廷又有规定称,女子满十五岁未婚者与离异者,皆需每月多缴纳三成的税。
后来她遭不住家里的逼迫,只得草草嫁给一乡野村夫。
“所谓一别两宽,于女子实为糖衣匕首。
自她跨出夫家门槛之日,便已被钉上'不贞不贤'的耻辱柱上,你又让我如何敢步她后尘。
”王氏轻轻摇头,泪痕顺着眼角的纹路滑下。
同为女子,柳昭虞心下也颇不是滋味,然她实是好奇父母的事情,于是便顺着话开口道:“是啊,我的母亲这几年时常遭受非议。
”闻言王氏愣神片刻,又转头打量了几番柳昭虞,在她的眉眼停留片刻后,张了张嘴。
“你长得有几分似我一故人,你母亲可姓周?”竟是她母亲的旧人?柳昭虞连连点头,并说出母亲的姓名。
王氏随即露出恍然之色,接着便与她诉说起其母亲周竹悦的事情。
周竹悦乃江南名门之后,琴棋书画自然不在话下,可满城女子最羡慕的,却是她独一份的肆意洒脱。
明明弹得一手好曲,却厌弃这闺阁规矩,就喜欢策马踏青,弯弓射柳。
“还记得当年那场城隍庙会,她一袭红衣单手控马,一箭便射下当日的彩头,自那天起,城中许多女子都纷纷不顾家中阻拦,应是丢下课业不学,跑去习马术。
”原来自己的母亲曾是这般风流人物,柳昭虞眼中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欣喜,可转瞬却又落下。
“母亲是江南人?”可她的外祖父母分明是泗州人,且家住乡野,十分贫寒,断不是王氏口中的江南名门。
莫非是后来家道中落了?可她自幼在外祖父母身边长大,他们虽谈不上粗鄙之人,却也没有半点朱门富贵之气,就连日常礼仪也是柳昭虞回到母亲身边才习得。
可周氏却称她断不会记错,柳昭虞心下疑惑却又无处解答,只能暂且应下,似是记起什么,复又问道。
“那我母亲当时可有与旁人定下婚事?”周氏皱眉思虑半晌,却说当年母亲不仅没有婚事,城中心悦她的富家子弟想与她搭话都难,更莫说是柳昭虞父亲这般不起眼的商贾。
来问诊的人挤满了药铺,周氏见那边人手不够便离开帮忙。
眉心微拧,柳昭虞握着药杵迟迟没有动静,整个人思绪浑然飘走。
待江荣进来时,便瞧见前几日还有心思戏弄他的“登徒浪子”,此时跟焉了的大白菜似的,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身后的小厮见江荣一直望着那边碾药的女子,便问是否需要推他过去。
“不去。
”江荣不屑地冷哼一声。
前几日马车的事还没找她算账,他才不想见她。
何况他今日来可不是为了叙旧的。
轮椅碾过青砖的吱呀声打断了谢婧瑶手上的动作,待她抬眼,便见一袭素白锦袍的江荣已停在药柜前。
乌发如锻,面若冠玉,仍是初见时那般丰姿俊雅,只是眉宇间透着几分焦急。
“谢姑娘,你这可有川芎?”今日前来药馆,江荣就是为寻这一味药材。
今日一大早,母亲的贴身丫鬟便来到府里找自己,称母亲染上风寒数日,头痛如劈,昼不能食,夜不能寐。
原本这风寒引起的头痛只需服用疏风止痛的川芎即可,可丫鬟找遍京城,药铺却都称近日川芎紧缺。
听到这消息,江荣觉得定是那药行行长陈老爷私下将川芎都藏着,复又想起谢婧瑶得了官家恩准,如今可以越过陈老爷直接向官药局问药,这才来此询问。
可谢婧瑶闻言轻轻摇头,“莫说川芎,官药局连白术、茯苓和大黄这几味药材都说无货。
”正值乍暖还春时,本就容易感染风寒,这城中大半百姓都被寒邪缠身,偏偏缺少这几味药材,她问了好几次官药局却怎么都拿不到药。
“公子,这可如何是好?宋姨娘本就身体欠佳,若再寻不到药……”从药馆出来,小厮便着急地小声询问。
闻言江荣竟也毫无头绪。
若连官药局也拿不出药,那便没那么简单了……“你先打听近日陈老爷的动向。
”江荣挥手示意小厮将自己扶上马车,“我去江宅一趟。
”去江宅,而不是回江府。
小厮扶着江荣的手微微一抖,紧张地吞了口口水,开口间满是担忧。
“公子不可啊,离老爷规定的日子还远着,若现下回去,定会受罚的,您先前忤逆婚事已激怒老爷……”那小厮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也听不仔细了,可尽管如此,躲在墙角偷听的柳昭虞仍是听了个大概。
她本是出来倒掉煮过的药材,没曾想刚想回去,便听到江荣与小厮的这番对话。
原来他找自己说媒是为了拒绝父亲替他安排的婚事,可堂堂江府二少爷,回自个家怎么还得受罚?柳昭虞双眉因困惑而聚拢,下唇也被齿尖轻咬出浅白的印痕。
而且刚刚家仆喊的是“宋姨娘”。
江荣的母亲竟然只是妾室?但坊间皆传江员外与正房刘夫人伉俪情深,二十年也未置偏房,怎么还蹦出个姨娘来。
看来这江家远不像传闻那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