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流水线的囚徒
早上六点,刺耳的哨声划破天色。
宿舍的铁门砰地一声被打开。
空气里混着铁锈和鞋臭味。
我从上铺翻下来,鞋子没穿好,脚掌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旁边的老张已经穿好衣服,在洗脸盆前一边刮胡子,一边骂骂咧咧。
今天是不是又要加班
没人回答。
大家低着头,像没电的机器人一样动作麻木。
我用冷水拍了把脸。
镜子里我眼圈发黑,胡茬密布,嘴角裂着口子。
七点钟,厂区广播响起,女声机械地念着安全守则。
我和几十个工人排队走进生产车间。
机器声轰隆隆的,像是永远不会停。
我被分到第五流水线,岗位是打螺丝。
前面是传送带,后面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胖子,外号大牛。
他戴着发黄的口罩,眼神空洞地看着零件。
我坐下,左手拿壳体,右手电钻对准螺孔。
滋——滋——滋滋——
一分钟内要打八颗螺丝,一小时不能少于四百颗。
起初我手掌还会酸,后来麻了,像不是自己的手。
旁边的赵姐咳了两声,口罩下透出一丝血色。
没人问她。
大家都在争分夺秒。
每错一颗螺丝,绩效就扣五块钱。
上午十点,有十分钟喝水时间。
2
麻木的双手
我走到角落的水桶前,纸杯灌了半杯温水。
墙角蹲着一个瘦子,裤腿上油渍斑斑,正低头抽烟。
昨晚你加班到几点我问他。
三点半。他说,声音干哑。
今天继续
说是订单急,要赶出来。
我没说话,转身回岗位。
电钻换了一批新头,更重,扭矩大。
每一下钻下去,手腕都震得生疼。
传送带速度加快了。
有人跟不上节奏,零件堆了一堆,被班长骂了。
再磨蹭一个扣绩效一个!
没人敢吭声。
午饭时间到了,只有二十分钟。
食堂门口排了一长队。
我端着托盘,饭是稀饭,菜是炒白菜和两块红烧豆腐。
我扒了几口,胃里翻腾。
赵姐坐在我对面,把米饭拌进汤里,一勺一勺吞。
还得活着。她喃喃说了一句。
下午两点,车间气温开始升高。
天花板上的风扇吱呀响,但没什么风。
我的背全是汗,衣服黏在身上。
有人中暑了,被两个工友架出车间。
我看了一眼,又低头打螺丝。
滋——滋——
电钻的声音像蚊子嗡嗡叫,在耳朵里盘旋不散。
有一颗螺丝偏了,钻头打在壳体边上,崩出一道白印。
我心里一紧,把那颗拆掉重打。
如果这被检出来,会被罚二十块。
我一天工资一百五,不能浪费。
3
无休止的循环
五点钟,是十五分钟的放风时间。
我走出车间,靠着墙喘气。
天是灰色的,工厂后面是高高的烟囱,一直冒着烟。
一辆送货车驶进来,卷起一地灰尘。
我眯着眼,看见墙上贴着新的通告:
本月计划订单加速,车间实行三班倒。
我叹了口气,回身进了车间。
晚班七点开始,要继续干五个小时。
我吃了两个馒头,一碗咸菜汤。
眼睛睁不开,喝了一瓶五块钱的功能饮料。
味道像糖精加洗衣粉,但能提神。
夜班灯是冷白色的,把每个人脸照得惨白。
流水线依旧运转不休。
我再次坐回位置,电钻拿起。
手指已经长出厚茧,有的地方裂开,钻头握得不稳。
大牛突然摔了一把电钻,骂了一声。
班长过来骂:你想辞职
他不说话,又捡起电钻继续干。
我眼前模糊了几秒,连打三颗螺丝没对准。
班长朝我走来,我赶紧调整姿势补上。
背后冷汗直冒。
凌晨一点,眼皮开始打架。
有人在打瞌睡,被同事拍醒。
有人头靠在机器上,被班长踢了一脚。
我嘴里叼着牙签,努力撑着。
还有两小时。
两小时就是几十道螺丝,几百下钻头。
时间像橡皮糖,拉得极长。
我望着传送带上一模一样的壳体,心里像被堵住了。
凌晨三点,终于收班。
我摘下口罩,脸上全是油汗。
明天还得来。班长说。
没人回答。
我们像一队木偶,拖着脚走出车间。
外面有点风,吹在脸上是冰的。
我低头看了眼手指,指甲缝全是黑的。
我走进宿舍,脱下湿透的衣服,躺在床上。
头一沾枕头,就陷进黑暗里。
凌晨四点,室友的鼾声此起彼伏。
我睁着眼,看着铁床上方掉漆的铁条。
眼皮沉重,但脑子清醒得可怕。
电钻的滋滋声还在耳朵里回响。
我闭上眼,眼前浮现的还是传送带和螺丝壳体。
身体像机器一样停不下来。
想睡,却睡不踏实。
每次刚要沉下去,就会梦见自己手上螺丝没打完。
梦里班长的脸变形了,骂声像雷一样砸下来。
我惊醒了,背后冷汗。
翻身,枕头湿了一大片。
我不想这样活,但也不知道能去哪。
外面天亮了,宿舍里有人起身洗漱。
我闭着眼,听着脚步声一一落下。
起床的那一刻,是最痛苦的。
但如果不起来,今天就没饭吃。
我咬着牙坐起身,双腿发软,像灌了铅。
地板上有一只蟑螂,翻着肚皮,还在动。
我看了它几秒,觉得自己也差不多。
洗脸时,我看到脸色更黄了。
黑眼圈像墨染的一样蔓延到颧骨。
水冰得刺骨,却无法让我清醒。
活着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每天都会冒出来几次。
但我都不敢认真想。
一认真想,就走不下去。
4
生活的枷锁
今天轮到我早班。
我拖着脚步进车间,空气比昨天更闷。
广播还是那段安全守则,字句毫无感情。
我机械地穿上工作服,戴上口罩,走到第五流水线。
和昨天一样的位置,一样的机器,一样的螺丝。
我低头开始操作,手指还没热开,就开始发抖。
大牛咳了几声,脸色发青。
我没问他,他也没说话。
我们谁都知道,谁都不好过。
传送带加速了,我的动作慢了半拍。
班长盯了我一眼,我立刻咬紧牙关跟上。
手腕又开始痛,像有刀在里面搅。
我幻想自己有一天能不再打螺丝。
去卖早点也好,扫大街也好。
可每次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现实压回去。
我没有文凭,没有技术,只有一双快要废掉的手。
我曾经想过回老家。
但老家更苦,地早荒了,爸妈身体也不行了。
出去打工是唯一的路,也是死路。
我像坐在一列永远不停车的列车上。
窗外风景一模一样,车厢里只有疲惫和沉默。
中午饭还是白菜和豆腐,咸得让人想吐。
我强迫自己吃下去,因为下午还有五个小时。
赵姐今天没来,说是请假。
有谣言说她去医院了,咳血越来越严重。
我没有问,问了也无济于事。
她明天可能还会回来,继续坐在我对面。
我边咽饭边想,如果我倒下了,会有人替我吗
应该不会。
我只是流水线上的一个零件,坏了就换,没人心疼。
吃完饭我靠在墙上闭眼休息。
有人在打牌,有人在偷偷睡觉。
我看着天花板上的灯,眼皮重得睁不开。
可我不敢睡,怕一闭眼就是螺丝和电钻。
十五分钟后铃响了。
我像被拎起来一样,又回到机器前。
我的腰已经不听使唤,坐下那一下像骨头断了。
电钻开始工作,我闭着嘴,连呼吸都小心。
如果有神明,我想问他,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要安排我在这里,每天活得像死人。
我没有罪,甚至很努力。
可努力从来没带我离开过这间厂房。
我不是没有想象过别的生活。
在街上摆摊,哪怕风吹日晒也自由。
开个修车铺,哪怕一天只接两个活,也能抬起头。
但一切都太遥远,遥远得像电视剧里演的。
我身边的工友,每一个人都曾幻想过。
可他们最后都留在了车间。
像锈死在这机器上的一颗颗钉子。
下午五点我走出车间,阳光晃得眼疼。
我盯着远处那片脏兮兮的天空,呼吸急促。
我站了五分钟,谁都没跟我说话。
像个站在原地的幽灵。
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我每天像狗一样活着还是说我还好
他们年纪大了,听到这些只会更难受。
我回到宿舍,脱了鞋,脚底全是死皮。
袜子脱下来一块皮也跟着掉了,血黏在布上。
我皱了下眉,又随手扔到墙角。
老张在床上抠着手机屏幕,玩斗地主。
他说:今天还行,没被骂。
我嗯了一声。
我不羡慕他,他跟我一样,也只是习惯了忍。
我拿起饭盒,吃着晚饭,不知味道是什么。
脑子里只有今天打过的每一颗螺丝。
还有即将到来的夜班。
我不想去,可我必须去。
有时候我幻想停工一天,让所有机器都安静。
让我们这些人也能坐下来喘一口气。
但这只是幻想。
只要订单还在,我们就得继续。
这是规矩,是铁律。
5
灵魂的沉沦
晚七点,我再次走进车间。
光线刺眼,空气里全是机油味。
我戴上口罩,坐下,拿起电钻。
心跳平静,像是进入一种不属于人的状态。
我看着每一个壳体,每一个螺丝孔。
动作流畅,没有多余一秒。
仿佛我的身体不再属于我。
它只属于流水线。
我甚至能预判下一个动作。
闭着眼也能完成。
我已经不是我。
我只是个打螺丝的壳。
躯体空了,只剩下惯性。
电钻的噪声变成了催眠曲。
它让我忘了痛,忘了厌恶。
我在这单调和折磨中逐渐麻木。
直到哪一天,彻底崩掉。
凌晨三点,车间的灯光刺得人眼睛疼。
我还在打螺丝。
最后一批壳体卡在传送带尾端,像在嘲讽我。
每一颗螺丝钻下去,手臂都抖一下。
我不记得今天已经拧了多少颗。
也不记得中间有没有出错。
现在只想熬到班长喊下班。
旁边的大牛呼吸粗重,动作越来越慢。
我看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干。
没人有力气去管别人了。
车间外面下雨了,雨点砸在铁皮房顶上,噼里啪啦。
我突然想起老家院子里的雨,落在瓦上,声音柔和。
那时候我躺在竹床上,听雨声睡觉。
现在只敢在梦里回去。
一到现实,梦就碎了。
四点,车间广播里响起结束的指令。
我手一松,电钻掉在脚边。
data-fanqie-type=pay_tag>

差点没站起来,腿已经麻了。
我扶着墙走出去,像踩在棉花上。
空气潮湿,风里混着酸味。
厂区灯还亮着,把一切照得苍白。
我走在宿舍回去的路上,看见一条流浪狗趴在垃圾桶边。
它眼睛闪着绿光,但没吠。
我停了几秒,它也看着我。
像我们互相看见了自己。
我走了,它没动。
回到宿舍,我脱了衣服,整条裤腿都是油渍。
床铺硬得像砖,潮得能拧出水。
我闭上眼,却睡不着。
脑子里还在模拟拧螺丝的动作。
手指不自觉地弯曲,好像还在握着电钻。
我突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灵魂太沉了,喘不过气。
我想,如果有一天能大睡一场,不做梦,那就是最好的事。
但这愿望太奢侈。
6
绝望的边缘
早上六点半,哨声又响。
我睁开眼,眼前浮动一层灰色。
起床,刷牙,洗脸,穿衣服。
所有动作都像在演一场无声的戏。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就像这面镜子反射的是一个空壳。
今天我不用上早班。
但我也不想在宿舍待着。
房间里味道太重了,像潮湿的霉和人身上的疲惫搅在一起。
我穿上外套,走出宿舍。
厂区外有一条小巷,卖早餐的小推车已经出来了。
我买了一根油条,一杯豆浆。
坐在路边台阶上,慢慢吃。
嘴里没味道。
可我还是咽了下去。
有人路过,看了我一眼,又低头走了。
大家都一样,都不想跟别人多说一句。
我喝完豆浆,把杯子扔进垃圾桶。
回头看了一眼那条流浪狗。
它还在,同一个位置。
我走过去,撕了一段油条扔给它。
它犹豫了一下,叼走了。
我心里有点发酸,不知道是可怜它,还是可怜我自己。
我走出巷口,那里有一间废弃的仓库。
门半开着,里面堆着旧机器和破纸箱。
我躲进去,靠着墙坐下。
抬头能看见天,一小块,被钢梁切成碎片。
阳光落在脸上,暖得有点不真实。
我闭上眼,开始幻想。
幻想自己坐在一间小屋里,窗外是田野。
手里捧着热茶,书架上是整整齐齐的小说。
没有电钻,没有螺丝,没有哨声和咒骂。
只有风,和自己。
但这只是幻想。
现实里,我连这个仓库都不能久待。
我得回去,准备下一班。
厂里不等人,流水线也不会因为你累就慢一秒。
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太阳已经升高了,热气开始弥漫在空气中。
我深吸一口气,咳了两声。
嗓子里像卡着细碎的玻璃。
走回宿舍,赵姐坐在床上,脸色苍白。
她冲我点点头,没说话。
我点了点头,坐回自己床上。
今天夜班,我得睡一下午。
但我不想闭眼。
只要一闭眼,耳朵就会自动播放那电钻的声音。
像是身体记住了那噪音,甩也甩不掉。
我盯着天花板,数着铁条上的生锈斑点。
数着数着就忘了自己在数什么。
电钻一响,我的心就沉下去。
那不是声音,是一把钥匙。
它打开我体内所有的疼。
手腕的旧伤开始发作,像是里面埋着针。
每一次拧下去,都像把针扎进骨头里。
我咬着牙,像吞下一颗钉子。
眼前的壳体一模一样,像从地狱生产出来的复制品。
打完这一颗,还有下一颗,还有无穷无尽的下一颗。
我不去数,数了会疯。
我不去看表,看了会绝望。
时间在这里是没有意义的。
它不是往前走,是绕着圈子的狗,咬着自己尾巴转。
旁边的大牛今天没说话。
他眼睛红得像熬了一整夜的兔子。
赵姐的座位还空着。
没人问她怎么了。
我们不问,是怕听到答案。
怕听到她挺不住,怕听到她走了,怕听到她还要回来。
车间的风扇今天坏了一台。
热气从机器缝里往外冒,像火炉。
汗沿着脖子往下淌,流进背心,黏住皮肤。
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工作,是在煎熬。
像被丢进热锅里,一点点煮烂。
班长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
我没回头,手还在动。
他说:动作快点。
我点头。
其实我很想说,我已经快得要死了。
但嘴唇干裂,说不出话。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耗尽的灯泡。
光还亮着,只是再一用力就会爆。
耳朵里嗡嗡响,不知道是机器声,还是血液在吼。
我低头,看着那一排螺丝孔,眼前有些花。
想吐。
胃里空空的,只有早上那杯豆浆还在打转。
我咽了下去。
不能停。
一停,绩效没了,奖金没了,饭也没了。
我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画面。
一个我,在海边,光着脚走在沙滩上。
天蓝得不像真的。
我身后没有机器,没有班长,没有同事。
只有风,和浪声。
我笑了,很轻。
但现实里,我坐在嘈杂的车间,手指发抖,嘴角流血。
我不敢擦,怕弄脏壳体。
弄脏一颗,扣三十块。
这是规定,像刀,横在我们脖子上。
我努力集中精神,把注意力拉回来。
否则会出错。
一出错,就完了。
夜已经深了,车间更亮了。
灯光像刀,把每个角落都剖开。
我眼睛干得发痒,想揉又不敢。
揉了口罩会滑,脸会碰到机器,危险。
赵姐的椅子被收走了。
有人低声说她请了长假。
我没有回应。
我知道她可能不会回来了。
身体熬不过。
她三个月前还笑得挺大声。
现在走了,像从没来过。
我不想想太多。
一想就会怕。
怕我哪天也是这样,没人记得,没人问起。
死在岗位上,尸体还得等班长批准才能抬出去。
我又想起那条流浪狗。
不知道它今天还在不在。
可能也走了,饿死了,被轧死了,被人赶走了。
就像我们这些人,只不过没人开车来轧我们。
我们是自己耗死自己。
凌晨两点,电钻突然卡了一下。
我吓得一抖,钻头脱离了螺丝。
差点刮花壳体。
我连忙停下检查,心跳得像要炸开。
幸好没出错。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继续干。
不能松。
一松,螺丝就歪了,生活也歪了。
有人打瞌睡,被班长踹了一脚。
他睁眼看了看,又低头干活。
我明白他不是不困,是不敢停。
他跟我一样,后面没路,前面是墙。
只能在这墙和悬崖之间,一点一点磨。
我突然很想哭。
但哭也没用。
哭不能减少一颗螺丝,不能减轻一秒时间。
只能让眼睛更疼。
我咽了下去,把眼泪憋回喉咙。
变成一口苦水,流回心里。
三点,终于下班。
我站起来,腿像木头。
走路一步一步,像漂浮。
风还是热的,夜像没睡过。
我走到那条巷口,狗不见了。
只剩一只空泡沫盒,在风中滚动。
我蹲下来,看着它飘走。
好像什么东西也从我身体里飘出去。
我抬头,看见天空灰白,像旧报纸。
我突然特别想有个人在等我。
在宿舍,在床上,或者在手机里。
说:你辛苦了。
哪怕一句也行。
但我知道不会有。
没人等工人。
我们只是工具。
用完了,就收起来。
我摸出手机,想发条消息。
却不知道发给谁。
点开通讯录,全是同事,和几个早就换号的亲戚。
我收起手机,走回宿舍。
躺下,闭眼。
但电钻还在响。
我在黑暗中浮着,像沉进油里。
连梦都没有,只有空白。
醒来时,宿舍吵起来了。
老张在找他的袜子,嘴里骂骂咧咧。
我翻个身,继续躺着。
但睡不着。
我起身,坐在床沿,看着外面。
阳光透过窗户,很亮,却照不到我心里。
我觉得自己像个影子,白天躲在角落,夜里出来活。
我想,如果我明天不去上班,会怎样
可能被扣工资,可能被骂,可能没饭吃。
更可能,没人发现我不在。
那样也好。
我可以在床上睡一整天,不碰电钻,不看螺丝。
我突然觉得这是一种奢望。
睡觉,变成了一种奖赏。
但我不能停。
生活像绳子,勒在脖子上。
一停,就松不回来了。
我叹了口气,穿上鞋。
还是得去。
就算今天不想,就算今天更痛。
我走出宿舍,阳光洒在身上。
却没一点暖。
7
无尽的牢笼
早上七点,哨声像刀子一样劈开空气。
我还没完全睁开眼,就已经穿好工作服。
每天都这样。
不用醒,也能自动把自己拼好。
脸还没洗,牙也没刷。
我已经坐在了车间的长凳上。
手上拧着第一颗螺丝。
电钻轰鸣,钢壳发热,空气发涩。
我眨了一下眼,感觉世界都晃了一下。
太累了。
昨天夜班,今天白班。
排班表根本不是给人看的。
它只关心产量,不关心人。
我手里的动作越来越快。
不是为了赶工,是为了早点结束。
但我知道这只是幻觉。
你再快,后面还有新的壳体堆上来。
我不敢抬头。
怕看到那一排排还没动的零件。
它们静静地躺着,像一具具等待解剖的尸体。
我只是个执行者。
不思考,不判断,不反抗。
我幻想自己变成了一台机器。
没有痛觉,没有情绪。
只有一条程序,重复动作,永不出错。
可我还是人。
有时候手指一抖,电钻就偏了。
有时候眼睛一花,壳体就装错方向。
一错,就扣钱。
多错几次,就被换下线。
被换下来的工人去哪了
没人知道。
他们从来不会回来。
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有时候会想,我要不要也主动消失。
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换个名字,换个身份。
重新活一次。
但我没钱,也没路。
没有学历,没有技能,没有时间。
只有这双已经磨出老茧的手。
我的心也开始起茧。
我已经很久没感觉到希望这两个字了。
太遥远,太不真实。
像小时候听的神话故事,听完就忘了。
我现在能记住的,只有电钻的重量。
壳体的手感,班长的骂声,和工资到账的那一刻。
那一刻很短。
看到账户多了几百块,我会愣一下。
然后立刻计算房租,水电,吃饭,欠款。
剩下的,不够买一个梦。
我从来没说过我想要什么。
因为我不敢说。
说了就会想,想了就会痛。
痛了也没用。
没人会听见。
这个厂太大了,声音传不出去。
这个城市太吵了,哭声会被车声掩盖。
我坐在机器前,忽然有点喘不上气。
我摘下口罩,偷吸了一口风。
但风是热的,混着油烟和灰尘。
我咳了一下,嗓子像被砂纸磨过。
赵姐还没回来。
有人说她可能不会回来了。
她的床铺已经被新工人占了。
新工人十八岁,皮肤白白净净。
他问我们:打这个一个月能拿多少
没人回答他。
我们都知道,他很快就不会再问了。
等他开始咳,等他眼里没了光,他就明白了。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看着他怎么学着拿起电钻,怎么被震得手抖。
班长走过来,把他的手按住,说:稳点,不然你手废了。
我心里发凉。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有人这样说。
但现在我的手,已经真的废了。
每次下班,手指都像没骨头。
握不住筷子,拉不开门。
我试过拿一支笔,写不出字。
那一刻,我有点慌。
我怕哪天,我什么都拿不住了。
连生活,也会从手缝里滑出去。
可我不能停。
我得打工,得吃饭,得活下去。
即使活得不像人。
我有时候会幻想一个平行世界。
那个世界里,我在学校读书,考试,毕业。
穿着衬衫去公司面试。
写简历,坐办公室,泡咖啡。
晚上和朋友去吃火锅。
笑得很大声,吃得很随意。
可那个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出生在一个欠债的家庭,书没念完就得出来找活。
打过砖,洗过碗,扛过水泥袋子。
最后在这间工厂落了脚。
也许一辈子都走不出去。
我曾经以为,只要熬过前几年,就能换一个活轻点的工。
可我熬到现在,只换来了更深的黑眼圈。
更长的工作时长。
和更少的梦想。
我每天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
但一下到底有多长,我不知道。
一天,两年,一生。
我不敢算。
算出来可能会疯。
车间的灯管今天坏了一根,光忽明忽暗。
我看着那光一闪一闪,像自己快断的神经。
电钻卡了一下。
我停下来,手麻得像不是我的。
我拍了拍手背,感觉不到疼。
那一瞬间我竟然有点开心。
至少,我还能感觉到什么都感觉不到。
那是一种更高的麻木,一种更深的放弃。
像掉进井底,看着头顶的光越来越小。
我躺在井里,不再喊,不再爬。
因为我知道爬不上去。
有一天,光会完全消失。
那时候,我可能会笑。
终于不用再打螺丝了。
但那一天没来。
我还在这,手里还握着电钻。
壳体一个接一个,像咒语。
我没有名字,只有工号。
我不是人,是数据,是指标,是一颗螺丝里的声音。
我咬着牙,继续干。
因为我别无选择。
今天的天灰得更早。
六点钟,天像没睁开眼。
宿舍里的灯一开,像刀割。
我睁开眼,看见天花板的裂缝又深了一点。
不知道是它在裂,还是我在碎。
起床,穿衣服,洗脸。
水是凉的,牙刷是硬的。
镜子里的自己,比昨天更像鬼。
我把脸埋进水里,想冷静一下。
但水太浅,淹不住那种慢慢死掉的感觉。
楼下传来喇叭声,又是早操集合。
我没下去。
我不想动。
但我还是穿好了鞋,像过去每一次。
不是因为纪律,是因为害怕。
怕不去的那一刻,会真的变成消失的人。
鞋底磨得薄,脚掌一踩就能感觉到地面。
那是一种刺痛的实在。
提醒我还活着。
我走出宿舍楼,风有点潮。
我闻见熟悉的味道:铁、汗、水泥、疲惫。
车间门口排了长队。
有人低着头,有人抽着烟。
我站在队尾,眼睛盯着地上的一块油渍。
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像一张地图。
可我不知道它通向哪。
也许哪都通不了。
进去之前,我习惯性地闭了一下眼。
像进牢房一样,得先告别。
机器声已经响起来了。
节奏和昨天一样,毫无变化。
我的手自己动起来,不用指挥。
身体比意识更清楚流程。
我不再数螺丝了。
也不再看时间。
数了只是折磨,看了只是失望。
我只想熬。
一颗颗过去,像吞钉子。
嘴巴没张,喉咙却一直疼。
我咳嗽了一下,有点痰,咽了下去。
不想吐在车间。
地上干净,那是规定。
连落下的一颗螺丝都不能有灰。
可我们的肺里全是灰。
赵姐真的没回来。
新来的小工开始听话了,不再问为什么。
他低头干活,动作慢,但眼神变了。
多了那种认命的沉。
我没提醒他怎么省力。
他得自己学。
因为没人会一直教你怎么活着。
活着是自己的事。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像以前的我。
那个还以为能换一条路的我。
但我知道,现在的我已经没路了。
身后的路塌了,前面是墙。
只有原地打转。
我幻想过无数次自己逃走。
火车、长途车、货车,什么都能载我走。
可每次都卡在下一步。
去哪干嘛怎么生存
一想到这些,幻想就碎了。
现实像水泥,把我脚粘死在这里。
我很怕生病。
但又有点希望病一次。
不是大病,只要能让我躺上几天,逃离车间。
那样我可以睡,不听机器声,不拿电钻。
但我从来没真正病倒。
可能连身体也习惯了这种压榨。
它知道,一病,就会被替代。
替代得干净彻底。
车间的空气越来越闷。
风扇声音越来越弱。
我耳朵嗡嗡响,像进了水。
有人说话我听不清。
像一团雾。
我靠在机器边,偷偷撑了几秒。
不能让人发现。
一发现,就扣工资。
电钻又卡了一次。
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突兀。
像生活中那些毫无预兆的打击。
一声巨响,你就得调整姿势,不然会伤。
我想笑,笑自己像个丧尸。
整天咬牙、忍耐、低头,连脾气都没了。
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在闹。
把所有螺丝都扔到地上,大喊大叫。
梦里班长骂我,我还冲上去揍他。
可我醒来后,一颗螺丝都不敢落地。
我低着头,把每一颗都拧到最深处。
不敢发泄,不敢多说话。
我怕一个念头就毁了自己。
怕连现在这点生都没了。
我活得小心,活得像透明人。
只有工资到账的那天,银行短信才能证明我存在过。
我幻想自己有存款。
幻想存够五千,辞职,离开,睡上三天。
可每次发了工资,钱就散了。
房租,饭钱,杂支,旧账。
像漏水的桶,永远装不满。
我有一个表弟,大学毕业,发朋友圈说要gap
year。
我不敢评论。
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陌生。
gap
year对我来说,就像别人的语言。
我不懂,也用不上。
我连gap
half
day都负担不起。
一次请假,意味着少一顿饭。
我不能饿。
我得活。
哪怕活得像锈一样,长在螺丝下面。
我坐着,眼皮沉得像灌了铅。
有一刻我真的睡着了。
只几秒,被一声巨响吓醒。
旁边有人把壳体撞到地上。
全车间回头看。
班长走过去,举起嗓子骂了一句:你TM睡着了
那人低头道歉,弯腰捡起壳体。
我看着他。
他的眼里一片空白。
像一个人已经不在那了,只有影子。
我想说话,可喉咙动不了。
有些累,是沉到骨头里。
说不出口,也哭不出来。
只能坐着,看着,看着,看着。
等下班,等明天,等结束。
可结束从来不来。
下班的钟响了。
我像惯性一样站起来。
身体先于思想动了。
我走出车间,天还没黑。
但我只想回去躺下。
有时候我不去食堂。
不是没饿,是吃也没味。
饭是饭,嘴是嘴,但中间空了。
我走在厂区的小道上,脚步虚浮。
耳边还是机器声。
脑子也还是机器声。
我幻想走进树丛,变成一棵没人发现的植物。
风一吹,我晃一下。
雨一落,我喝一点。
没有电钻,没有指标,没有口罩。
我今天迟到了五分钟。
不是没听见铃声,是没醒过来。
梦太沉了,像陷进了泥。
醒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但手还是伸去摸了手机。
看到时间的那一刻,我的心狠狠一跳。
不是惊慌,是一种熟悉的失落。
像以前交白卷时老师盯着我,我知道要被骂,但已经习惯。
我跑去车间,脚底打滑,差点摔倒。
风很冷,像刀刮在脸上。
可我满身是汗。
到了门口,班长瞪了我一眼。
没说话,扔了个工号夹给我。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不是来工作的,是来投降的。
我低头穿上工作服,手指僵硬。
拉链卡了几下,我像个犯错的小孩,不敢抬头。
机器已经开了,声浪压过心跳。
我坐下,深吸一口气。
电钻握在手里,像冰一样凉。
但我知道它一会儿就会烫得让我发抖。
我不再有迟到扣多少的概念。
反正扣的那点钱,比不上扣在我脸上的疲惫。
第一颗螺丝滑了一下,我赶紧扶正。
手指被钻头擦破,血冒出来。
我装作没事。
怕身边的人看到,怕班长看到,怕被换下去。
因为比痛更怕的是失去活着的资格。
我捏紧电钻,继续。
像狗啃骨头,一口也不想浪费。
中午休息十五分钟。
我靠在墙边,把脸埋进手臂。
不为睡觉,只为逃离。
耳边还是轰鸣,不停地,有节奏地,一下一下。
我想砸了它,可我没力气。
我看着对面的小陈,他闭着眼,嘴角有点抽动。
像在哭,又像在笑。
我想问他做没做过梦,梦里有没有别的世界。
但我没说出口。
说这些太奢侈。
我们连坐着喘口气都怕被扣工资。
我咽了口口水,嗓子干得像砂纸。
想起楼下有个自动售水机,但我没零钱。
水在五米外,我像在沙漠。
我闭眼,幻想自己在泳池里。
水清澈,浮着光,我躺着,谁也不喊我。
没有班长,没有电钻,没有考勤机。
只有水,和我,和天。
但下一秒,哨声响了。
我像尸体被拽起来。
眼前一黑,耳朵一轰,腿却自顾自往车间走。
就像有人在体内拉着绳。
我不是自己在动,我是被命令。
上工后,我的手更慢了。
不是想慢,而是真的没劲。
肩膀酸得抬不起来。
螺丝孔变得模糊。
我眼睛睁着,却像闭着。
耳朵听见,却像聋了。
那种感觉很奇怪。
像人在梦里走,走着走着就穿透了现实。
我甚至开始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只是没人告诉我。
我以为死是停止,其实死是继续。
继续重复,继续干活,继续忍。
只是心已经走了,留下空壳。
我现在就是那个壳。
硬,空,没人要。
我想试着找点什么能让我喘口气。
哪怕是厕所。
但厕所外面排了一排人,全是低头的影子。
每个人都想逃,哪怕只是十分钟。
我们排队,像等判决。
轮到我了,我进去,门一关,终于有点安静。
可我没解裤子。
我只是坐着。
闭眼,听自己心跳。
跳得慢,跳得乱,像快熄火的机器。
我想在这多待一会儿。
但门外敲了三下。
我站起来,洗手,看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比纸还淡,眼睛像泡过油。
我没有表情。
没有喜,没有怒,没有盼。
我怕看久了会吓到自己。
我擦干手,出了门,回到那台熟悉的机器前。
壳体还在,螺丝还在。
我继续钻。
像从来没停过。
有人说,工厂像牢。
我觉得比牢还紧。
至少牢里还有犯人做伴,有刑满释放那天。
我们没有。
我们没有出狱的期限,只有报废的时间。
不是到了头,是干不动了,就滚。
没人送你,也没人记得你来过。
我听见小赵咳得厉害。
他才进来一个月,咳得像个老肺病人。
我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
不是冷漠,是怕看到未来的自己。
那种软弱,让我恐惧。
我不能倒。
一倒,没人替我还房租,没人给我买饭。
我不是人,是债务的容器。
我不能空。
我得装着,撑着,活着。
哪怕活得不像样。
班长走过来,盯了我几眼。
我不敢动。
他没说话,只是记录了什么。
我心一紧。
怕被盯上,怕被挑错,怕被调岗。
调岗两个字,像枪口。
不知什么时候会响。
我不想换地方。
不为别的,只为我好不容易学会怎么在这个岗位里少出错。
换了,我就要从头忍一次。
我真的没力气再适应新的痛了。
下班前,机器出故障了。
响了一声,把我耳朵震麻。
空气有焦味。
班长一怒,把工具箱砸地上。
没人说话。
我们站着,不动,等他发完火。
他骂了几句,就走了。
我们松口气,低头捡零件。
地上很烫,像烧过一样。
我伸手,小拇指被烫出个水泡。
我没吭声。
只是缩了缩,继续捡。
泡不算伤,不扣绩效。
我回宿舍时,天已经黑。
走廊灯闪着,像病人心电图。
我把饭票塞进打饭窗口,拿了碗米饭和一勺咸菜。
坐下吃,一口一口。
没味,但得吃。
不吃就没力干活,没力就等死。
我咬着咸菜,眼睛盯着碗底的米粒。
那一刻我忽然想到小时候我妈说的话:
吃光,不然饿神找你。
现在我吃光了,却觉得饿神已经住进我身体。
他不吃米,他吃我。
我洗了碗,回宿舍,躺下。
灯还亮着,几个工友在聊天。
我闭眼,假装睡。
其实我在想,如果我消失了,谁会发现
也许要好几天。
等床位空了,才会有人问。
我翻了个身,手碰到水泡,疼了一下。
那疼让我确定我还没死。
我叹了一口气。
睡吧。
明天还得继续。
不是想,是必须。
活着不是选择,是惯性。
【未完待续,想看后续,可以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