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流水线的囚徒
早上六点,刺耳的哨声划破天色。
宿舍的铁门砰地一声被打开。
空气里混着铁锈和鞋臭味。
我从上铺翻下来,鞋子没穿好,脚掌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旁边的老张已经穿好衣服,在洗脸盆前一边刮胡子,一边骂骂咧咧。
今天是不是又要加班
没人回答。
大家低着头,像没电的机器人一样动作麻木。
我用冷水拍了把脸。
镜子里我眼圈发黑,胡茬密布,嘴角裂着口子。
七点钟,厂区广播响起,女声机械地念着安全守则。
我和几十个工人排队走进生产车间。
机器声轰隆隆的,像是永远不会停。
我被分到第五流水线,岗位是打螺丝。
前面是传送带,后面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胖子,外号大牛。
他戴着发黄的口罩,眼神空洞地看着零件。
我坐下,左手拿壳体,右手电钻对准螺孔。
滋——滋——滋滋——
一分钟内要打八颗螺丝,一小时不能少于四百颗。
起初我手掌还会酸,后来麻了,像不是自己的手。
旁边的赵姐咳了两声,口罩下透出一丝血色。
没人问她。
大家都在争分夺秒。
每错一颗螺丝,绩效就扣五块钱。
上午十点,有十分钟喝水时间。
2
麻木的双手
我走到角落的水桶前,纸杯灌了半杯温水。
墙角蹲着一个瘦子,裤腿上油渍斑斑,正低头抽烟。
昨晚你加班到几点我问他。
三点半。他说,声音干哑。
今天继续
说是订单急,要赶出来。
我没说话,转身回岗位。
电钻换了一批新头,更重,扭矩大。
每一下钻下去,手腕都震得生疼。
传送带速度加快了。
有人跟不上节奏,零件堆了一堆,被班长骂了。
再磨蹭一个扣绩效一个!
没人敢吭声。
午饭时间到了,只有二十分钟。
食堂门口排了一长队。
我端着托盘,饭是稀饭,菜是炒白菜和两块红烧豆腐。
我扒了几口,胃里翻腾。
赵姐坐在我对面,把米饭拌进汤里,一勺一勺吞。
还得活着。她喃喃说了一句。
下午两点,车间气温开始升高。
天花板上的风扇吱呀响,但没什么风。
我的背全是汗,衣服黏在身上。
有人中暑了,被两个工友架出车间。
我看了一眼,又低头打螺丝。
滋——滋——
电钻的声音像蚊子嗡嗡叫,在耳朵里盘旋不散。
有一颗螺丝偏了,钻头打在壳体边上,崩出一道白印。
我心里一紧,把那颗拆掉重打。
如果这被检出来,会被罚二十块。
我一天工资一百五,不能浪费。
3
无休止的循环
五点钟,是十五分钟的放风时间。
我走出车间,靠着墙喘气。
天是灰色的,工厂后面是高高的烟囱,一直冒着烟。
一辆送货车驶进来,卷起一地灰尘。
我眯着眼,看见墙上贴着新的通告:
本月计划订单加速,车间实行三班倒。
我叹了口气,回身进了车间。
晚班七点开始,要继续干五个小时。
我吃了两个馒头,一碗咸菜汤。
眼睛睁不开,喝了一瓶五块钱的功能饮料。
味道像糖精加洗衣粉,但能提神。
夜班灯是冷白色的,把每个人脸照得惨白。
流水线依旧运转不休。
我再次坐回位置,电钻拿起。
手指已经长出厚茧,有的地方裂开,钻头握得不稳。
大牛突然摔了一把电钻,骂了一声。
班长过来骂:你想辞职
他不说话,又捡起电钻继续干。
我眼前模糊了几秒,连打三颗螺丝没对准。
班长朝我走来,我赶紧调整姿势补上。
背后冷汗直冒。
凌晨一点,眼皮开始打架。
有人在打瞌睡,被同事拍醒。
有人头靠在机器上,被班长踢了一脚。
我嘴里叼着牙签,努力撑着。
还有两小时。
两小时就是几十道螺丝,几百下钻头。
时间像橡皮糖,拉得极长。
我望着传送带上一模一样的壳体,心里像被堵住了。
凌晨三点,终于收班。
我摘下口罩,脸上全是油汗。
明天还得来。班长说。
没人回答。
我们像一队木偶,拖着脚走出车间。
外面有点风,吹在脸上是冰的。
我低头看了眼手指,指甲缝全是黑的。
我走进宿舍,脱下湿透的衣服,躺在床上。
头一沾枕头,就陷进黑暗里。
凌晨四点,室友的鼾声此起彼伏。
我睁着眼,看着铁床上方掉漆的铁条。
眼皮沉重,但脑子清醒得可怕。
电钻的滋滋声还在耳朵里回响。
我闭上眼,眼前浮现的还是传送带和螺丝壳体。
身体像机器一样停不下来。
想睡,却睡不踏实。
每次刚要沉下去,就会梦见自己手上螺丝没打完。
梦里班长的脸变形了,骂声像雷一样砸下来。
我惊醒了,背后冷汗。
翻身,枕头湿了一大片。
我不想这样活,但也不知道能去哪。
外面天亮了,宿舍里有人起身洗漱。
我闭着眼,听着脚步声一一落下。
起床的那一刻,是最痛苦的。
但如果不起来,今天就没饭吃。
我咬着牙坐起身,双腿发软,像灌了铅。
地板上有一只蟑螂,翻着肚皮,还在动。
我看了它几秒,觉得自己也差不多。
洗脸时,我看到脸色更黄了。
黑眼圈像墨染的一样蔓延到颧骨。
水冰得刺骨,却无法让我清醒。
活着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每天都会冒出来几次。
但我都不敢认真想。
一认真想,就走不下去。
4
生活的枷锁
今天轮到我早班。
我拖着脚步进车间,空气比昨天更闷。
广播还是那段安全守则,字句毫无感情。
我机械地穿上工作服,戴上口罩,走到第五流水线。
和昨天一样的位置,一样的机器,一样的螺丝。
我低头开始操作,手指还没热开,就开始发抖。
大牛咳了几声,脸色发青。
我没问他,他也没说话。
我们谁都知道,谁都不好过。
传送带加速了,我的动作慢了半拍。
班长盯了我一眼,我立刻咬紧牙关跟上。
手腕又开始痛,像有刀在里面搅。
我幻想自己有一天能不再打螺丝。
去卖早点也好,扫大街也好。
可每次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现实压回去。
我没有文凭,没有技术,只有一双快要废掉的手。
我曾经想过回老家。
但老家更苦,地早荒了,爸妈身体也不行了。
出去打工是唯一的路,也是死路。
我像坐在一列永远不停车的列车上。
窗外风景一模一样,车厢里只有疲惫和沉默。
中午饭还是白菜和豆腐,咸得让人想吐。
我强迫自己吃下去,因为下午还有五个小时。
赵姐今天没来,说是请假。
有谣言说她去医院了,咳血越来越严重。
我没有问,问了也无济于事。
她明天可能还会回来,继续坐在我对面。
我边咽饭边想,如果我倒下了,会有人替我吗
应该不会。
我只是流水线上的一个零件,坏了就换,没人心疼。
吃完饭我靠在墙上闭眼休息。
有人在打牌,有人在偷偷睡觉。
我看着天花板上的灯,眼皮重得睁不开。
可我不敢睡,怕一闭眼就是螺丝和电钻。
十五分钟后铃响了。
我像被拎起来一样,又回到机器前。
我的腰已经不听使唤,坐下那一下像骨头断了。
电钻开始工作,我闭着嘴,连呼吸都小心。
如果有神明,我想问他,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要安排我在这里,每天活得像死人。
我没有罪,甚至很努力。
可努力从来没带我离开过这间厂房。
我不是没有想象过别的生活。
在街上摆摊,哪怕风吹日晒也自由。
开个修车铺,哪怕一天只接两个活,也能抬起头。
但一切都太遥远,遥远得像电视剧里演的。
我身边的工友,每一个人都曾幻想过。
可他们最后都留在了车间。
像锈死在这机器上的一颗颗钉子。
下午五点我走出车间,阳光晃得眼疼。
我盯着远处那片脏兮兮的天空,呼吸急促。
我站了五分钟,谁都没跟我说话。
像个站在原地的幽灵。
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我每天像狗一样活着还是说我还好
他们年纪大了,听到这些只会更难受。
我回到宿舍,脱了鞋,脚底全是死皮。
袜子脱下来一块皮也跟着掉了,血黏在布上。
我皱了下眉,又随手扔到墙角。
老张在床上抠着手机屏幕,玩斗地主。
他说:今天还行,没被骂。
我嗯了一声。
我不羡慕他,他跟我一样,也只是习惯了忍。
我拿起饭盒,吃着晚饭,不知味道是什么。
脑子里只有今天打过的每一颗螺丝。
还有即将到来的夜班。
我不想去,可我必须去。
有时候我幻想停工一天,让所有机器都安静。
让我们这些人也能坐下来喘一口气。
但这只是幻想。
只要订单还在,我们就得继续。
这是规矩,是铁律。
5
灵魂的沉沦
晚七点,我再次走进车间。
光线刺眼,空气里全是机油味。
我戴上口罩,坐下,拿起电钻。
心跳平静,像是进入一种不属于人的状态。
我看着每一个壳体,每一个螺丝孔。
动作流畅,没有多余一秒。
仿佛我的身体不再属于我。
它只属于流水线。
我甚至能预判下一个动作。
闭着眼也能完成。
我已经不是我。
我只是个打螺丝的壳。
躯体空了,只剩下惯性。
电钻的噪声变成了催眠曲。
它让我忘了痛,忘了厌恶。
我在这单调和折磨中逐渐麻木。
直到哪一天,彻底崩掉。
凌晨三点,车间的灯光刺得人眼睛疼。
我还在打螺丝。
最后一批壳体卡在传送带尾端,像在嘲讽我。
每一颗螺丝钻下去,手臂都抖一下。
我不记得今天已经拧了多少颗。
也不记得中间有没有出错。
现在只想熬到班长喊下班。
旁边的大牛呼吸粗重,动作越来越慢。
我看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干。
没人有力气去管别人了。
车间外面下雨了,雨点砸在铁皮房顶上,噼里啪啦。
我突然想起老家院子里的雨,落在瓦上,声音柔和。
那时候我躺在竹床上,听雨声睡觉。
现在只敢在梦里回去。
一到现实,梦就碎了。
四点,车间广播里响起结束的指令。
我手一松,电钻掉在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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