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蒋楠烛闹离婚的第7天,我被困进了弹幕系统里。
唯一获救的办法是在十条弹幕内让他认出我来。
这还不好办。
我自信发出一句
【老公!我在这啊!】
下一秒看见蒋楠烛懒洋洋地露着八块腹肌,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来。
如潮的弹幕淹没了我——
【这位更是老公级别。】
【我X,如果可以做我老公的话,秒也认。】
【老公……我的好老公……立刻调教我……】
【宝宝之前删了你的微信是我的不好,现在重新加回来吧,我的微信号是……】
你们喊了我喊什么
1
我真的没空跟这个弹幕系统闹了。
把我困在这个高维时空。
跟我说唯一出去的方法是在十条弹幕内让蒋楠烛认出我来。
首先,我和蒋楠烛正在谈离婚。
我在家里发现了一支使用过,但并非我购买的口红。
我从门厅的地毯下面发现了它。
我家一没小孩二没宠物,询问过了每一位保姆都否认了。
蒋楠烛毫无意外地装傻充愣,一再强调就是你自己的。
是不是我自己的我还不知道吗
我因此对他大加咒骂极尽恶毒之词,他一以贯之地不发一言冷暴力应对。
其次。
蒋楠烛是一个极度讲究科学、热爱精密分析、对一切超现实轶闻敬谢不敏的人。
每每我兴冲冲给他看民间诡事,他都会给我大布科学之道。
他看到弹幕怕是只会立刻联络心理咨询师和神经学专家对他展开会诊。
在这个我们的关系恶劣到无可复加的时刻,我想不到任何办法跟他心有灵犀。
要不我嘎巴一下死这算了。
但这个窝囊的计划还没落地就被我否定了。
因为下一秒,
蒋楠烛拿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
2
她今天不在家,你来吧。
蒋楠烛神色恹恹的,挂了电话就瘫在沙发上发呆。
真该死啊!
一秒都不等啊,立刻就引人登堂入室了。
更让人火大的是蒋楠烛那个没精打采的死样子。
我们恋爱的时候,每次都是他死缠烂打叫我在他家留宿,吃他做的饭,分享热吻,亲密且契合。
蒋楠烛虽然寡言木讷,但在床上像是变了一个人,花样百出,索求无度。
从来都是只有我讨饶服软求放过的份。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变成了这样一幅永远疲惫不堪心事重重的样子。
晚上不管我怎么挑逗,他都是心不在焉弹尽粮绝的状态。
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性情大变,蒋楠烛一定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我旁敲侧击,也试过穷追猛打,蒋楠烛死猪不怕开水烫,问就是没事。
我无助又觉得丢脸,偷偷化名momo在网上发帖求助:结婚七年老公在床上拒绝我是为什么。
网友热情且刻薄,安慰我说没关系啦如果不是出轨也可能是中邪了。
我不是没有试图挽救婚姻,唤醒爱情。
就在上周,我刚买了极具环保价值的情趣内衣,准备好烛光晚餐,灯光美气氛佳,翘首等待我行踪不定的丈夫回家。
结果他彻夜未归。
我在沙发上等直到失望地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时已经被他转移到主卧大床上。
而蒋楠烛本人就在我身旁躺着。
睡姿很规矩,手臂搂着我的腰,眼下乌青,哪怕是睡着也是眉头微蹙苦大仇深的样子。
就这么只是抱着。
余光瞥到床头的不知名药瓶,显然昨晚蒋楠烛服用过。
我轻手轻脚起身想去看什么药,却惊动了浅眠的他。
蒋楠烛惊坐起,慌乱地藏起了药盒。
任我怎么威胁质问都是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
就从这里开始,我们开始了持续一周的冷战。
想到这里,我忽然明白了被抓进弹幕系统的玄机——
一定是老天看不过去,给我个上帝视角,让我勘破蒋楠烛的秘密。
我福至心灵,钓鱼执法,发出第二条弹幕。
【男主这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药被换了呢。】
蒋楠烛看到了,居然没有惊诧,很好地接受了弹幕的存在。
他几乎是弹射起来冲进主卧,匆忙的打开抽屉,因为过于着急还散落了几粒。
这下我终于看清了。
只是普通的安眠药。
不是壮阳药。
吓死,原来只是不爱了,还以为是羊尾呢。
3
可视门铃响了。
来的人我认识。
但我的震惊和愤怒不减反增。
我看着蒋竹音信步走进我家,还谨慎地左看看右看看。
嫂子真不在家不会回来吧
蒋楠烛嗯了一声,随手用我最喜欢的杯子倒了杯温水递给他那个擅长表演的妹妹。
不在,平时委屈你了,她只要一听你的名字就要跳脚,所以只能这样偷偷叫你来。
蒋竹音倒大度起来了:不用说这些的,你也不容易,哥。
我看着蒋家这兄妹两个惺惺相惜的样子,更是肝火大动。
好好好全员大善人,我一人霸凌你们一家。
蒋楠烛分明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他亲妹妹——
因为他妹妹来我们家两次,每次都要偷走我最心爱的首饰。
第一次是一条五花手链,第二次是我结婚时候的金饰。
发现的时候我甚至留了情面,没有报警,而是先告诉了蒋楠烛,让蒋楠烛把他妹叫来对质。
蒋楠烛却又是拿出那副无奈又疲惫的样子,揉着眉心劝我:
竹音怎么会偷你的东西呢,她又不缺钱,想要什么都可以自己买。
偏袒到这种程度。
我和他冷战了三天,三天后他神秘兮兮地拿给我手链和金饰,说是我放错地方了,他找到了。
可我一看就知道,这是他新买的,原本上面被我磕碰的划痕都不见了。
自掏腰包包庇小偷妹妹,我服。
蒋竹音和蒋楠烛并排坐在沙发上,两张有些相似的好看脸蛋又引燃了弹幕。
【男主家这基因可以啊。】
【应该是妈妈好看,爹丑丑一个,娘挫挫一窝。】
【我原计划也是长妹妹这样的。】
【就我觉得妹妹有点茶吗,女主都讨厌她了她还非要来人家家里。】
【但其实妹妹挺无辜的。】
越想越气。
我不惜动用珍贵的一条弹幕来趁乱辱骂她。
【这妹妹面相不行,看着就会做偷鸡摸狗的事。】
不知是哪条弹幕给蒋楠烛夸满意了,他倏然抬头,但很快又自我否认般摇了摇头,转回和妹妹的谈话。
听说……嫂子要跟你离婚了你是怎么考虑的
她只是一时闹脾气,而且她怎么说是她的事,我这边不同意她离不了。
真的就这么拖着吗蒋竹音拉着蒋楠烛的手,你也要为自己以后考虑,不要感情用事。
这女人真的是很坏了,追到家里来挑拨离间。
蒋楠烛没回这句,略显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叫你帮我买的实时定位仪买到了吗
蒋竹音从包里掏出一个小黑盒子:我今天来就是要给你这个,这东西目前买都是要被严格监管的,我也是申请了好多天才拿到。
谢谢你了。
蒋楠烛小心地收起来。
我却警铃大作。
4
在我和蒋楠烛感情破裂之前,他可以称得上是满分伴侣。
除了控制欲太强。
什么查岗看手机设置门禁都是小菜一碟。
他甚至连我上厕所都不许关门。
我曾经据理力争,严正捍卫我的拉屎自由。
但蒋楠烛更决绝,直接把我们家所有卫生间的门锁都拆除了。
我也真是包容度很高,洗脑自己这不失为一种夫妻情趣。
但他同时对我的行踪过度关注这就很难忍了。
我出门超过两小时,就会给我打电话,超过四小时就会驱车来找我,8小时没回消息就会报警。
最初我因此大发雷霆,蒋楠烛只会紧闭双唇,不停地摩挲我的肩头,似乎这样就可以降低我的火气。
老婆,对不起。
态度诚恳,但拒绝整改。
导致后来我做美甲都要高度紧张地盯着时间,美甲店员打趣我:老公这么粘人啊,好恩爱~
我只有扶额苦笑的份。
联系他平时的表现,很难不怀疑他要把这个定位器用在我身上。
但蒋楠烛只是把定位仪小心地收到包里,出门去了。
不是给我用的
那他要跟踪监视谁啊
5
蒋楠烛上了车没立刻出发,而是又在车里发了会呆。
原本从夹缝里掏出来了半盒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没抽。
反而开始回放行车记录仪。
录像的背景音里我在尖叫着发怒,声音刺耳又疯狂,甚至扬言要跳车。
听着高频的声音在车厢内回荡,我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些羞愧。
蒋楠烛却怪异地乐在其中,甚至幸福地、怜爱地偏头看了看曾经坐着我的副驾。
虽然我不记得我当时为什么气成这样了,但总归是蒋楠烛的不好。
不知全貌,对方全责。
【超雄女主,好新的人设,问题来了,到底谁爱看】
【就这个亡妻回忆录味倍儿爽……】
【男主这素在女主不是还活着吗,在回味什么。】
【怎么忽然演深情,好强的阴湿味。】
【退出去确认了一下我看的是言情不是悬疑。】
我也发。
【肯定是男主做了什么,不然女主这么温柔的人设怎么会气成这样那个什么什么灯效应是不是燃气灯】
蒋楠烛笑了。
是啊,林疏窈很温柔的。
算你小子没太忘本。
行车记录放完了一整遍,蒋楠烛终于启程。
却是先去买了一束花。
不得不说,蒋楠烛这个人审美是很好,他请花店老板用嘉兰和欧文斯芍药包了一束捧花,精巧又别致。
把花扔上车,他驱车前往了郊外的一处别墅区。
这边绿化做得极好,楼宇间距很大,开出几分钟才会见到一幢房子。
我曾经在楼盘广告上见过。
十分心动。
还跟蒋楠烛商量要不要也买一幢。
我想这个院子很大,而且防护做得不错,楼间距又大,可以养条比格,就算叫得很大声也不会吵到邻居。后院还有个泳池,想玩水也不用出门了。
蒋楠烛财大气粗,年仅29岁就荣登科技杂志封面,是湾区最年轻有为的创业者之一。
但却没有立刻答应。
这套别墅的位置过于偏远,最近的医疗机构在7公里以外,另外从这里到我公司必经之路要通过一条隧道,这个隧道已经连续三年被列为交通事故高发区榜首——
他坐在书房的人体工学椅上,面无表情地分析。
我一下子觉得十分倒胃口。
又是这样。
蒋楠烛一向信奉严谨的数据分析和客观的逻辑推理。
他的行为必须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理性的。
可能他人生中唯一感情用事,没有经过权衡利弊的事就是娶了我。
我意识到我那些对于二人生活的畅想在他眼中都是无意义的低级提议。
如果你真的很喜欢的话,我们就买一套,不过建议平时还是住在现在这套住所。
我打断他:不用了。当我没说。
这幢无法通过蒋楠烛可达性分析的房子,今天又这样毫无前情提要的出现。
他今天怎么背着我开到这来了。
别墅区的安保十分森严,但蒋楠烛的车如入无人之境,一路畅通无阻。
还有一位保安跟他问好示意:蒋先生您回来了。
看来是常来。
这栋房子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给我的道歉礼物
6
蒋楠烛一进入庭院,我就知道是我自作多情了。
这座别墅并不是新买下来的。
它的庭院方正而宽大,半个院子被种植了错落的绿植,显然是有人精心打理的,叶片都翠绿洁净得像要滴水。
院子的一角,我梦寐以求的泳池里碧蓝澄澈的水波晃得人心烦。
不是给我的。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心神不宁的状态,精心挑选的鲜花,秘而不宣的行踪,还有这秘密买下的小别墅……
一切无厘头的失常都是有迹可循的,他们都指向唯一一个我不愿意接受的答案——
蒋楠烛在外面养了一个别的女人。
我想不到这样一个绝对理智和冷静的男人会为了什么样的女孩子出走婚姻。
这扇陌生的大门像是邪恶的潘多拉魔盒。
我开始卑劣又痛苦地好奇,打开门出现的会是一张怎样的脸。
蒋楠烛看着也有点忐忑,胸膛大幅度地起伏了一下。
打开了门。
怎么不在他喃喃。
像看不到这栋房子里的情况一样。
径自穿梭在每个房间。
弹幕炸了。
【我要哕了!墙上那是什么啊!】
【这是被洗劫了还是来追债的了这男主的房子吗被砸成这样。】
【不是有没有人管,男主看不见吗我真服了男人眼里真的就没活。】
这幢精心装潢过的别墅内部充满了女孩子独居过的痕迹。
华丽的衣帽间里风格一致的服饰,整面精心排布的盲盒手办墙,甚至客厅茶几上还有还没吃的甜品——
但这些都被什么狂暴的力量摧毁了。
衣帽间的衣服都被扯了下来,还有一些被剪碎了扔在垃圾桶里,很昂贵的包也未幸免于难,手办墙上的玩偶被摔了一半,茶几上甜品被人用手掌捏碎了。
更让人震撼的是,整个客厅的电视墙都被人涂上了排泄物。
看痕迹还是用手抹的。
这是被要债的追上门了吗
可涂屎要债未免也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但蒋楠烛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习以为常到像每天都会见到这样的事。
他把新买的花束剪了枝,精心地插到玄关那个唯一没碎的花瓶里。
把带来的定位器打开,放进了玄关挂着的包里。
然后才拨打了一个电话,叫来了两个保洁团队。
在等待保洁团队抵达的期间,他则是挽起袖子,自顾自清理起主卧来。
【我勒个田螺少爷。】
【男主别太爱了,这都能忍。】
这个房子里住了谁。
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试探着发。
【这房子主人好邋遢。】
蒋楠烛扶起床头被掀翻的相框。
隔着弹幕和我争论:她才不邋遢呢,你懂什么。
弹幕爆发出一阵惊呼。
【我操!】
掀开的照片里赫然是房间主人。
那是一张,
我熟悉又陌生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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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照片里竟然是我本人,站在一个满目葱郁花园里,笑意盈盈地望着镜头。
可这个花园我从没去过,身上穿着的棉麻质地的衣服我也没有,甚至这张照片我也没拍过。
【搞到真的超雄女主了……】
【墙上那些也都是女主抹的咯】
污蔑!造谣!
这不是我啊!
我忍不住再三确认,确定这是弹幕系统不是天堂。
我不是死了吧
蒋楠烛小心地把相框放好,等待保洁团队上门。
来的人很多,看起来专业又熟练,轻车熟路地干起活来。
手上闲了下来,蒋楠烛又开始给我打电话,前几通是我故意不想接,现在是我没办法接。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差了起来。
随即毅然决然地又报了警。
【……神经病啊,不要浪费警力好不好。】
【你们两口子都该被抓走。】
【才几分钟没见到就思念成疾了,能不能演这种罔顾社会秩序的桥段。】
看吧,我就说这个男的控制欲超强。
接警的同志显然很专业很有素质,没有像弹幕一样不耐烦,详细记录了失踪的细节。
当记录到失踪时间是6小时时,明显的顿了顿。
我们这边先记录一下情况,您也持续跟进一下,如果失踪满48小时我们将为您立案。
挂了电话的蒋楠烛变得异常焦虑,像要把这幢别墅抽成真空一样大口呼吸。
踱了两圈步之后,他又提起包出门了。
蒋楠烛从来都是个沉着冷静的人,甚至很多时候冷静得没什么人情味。
他现在这样横冲直撞的样子实在怪异。
我顾不得突兀,在弹幕里发问。
【女主到底怎么了】
蒋楠烛无视了。
我忘了,他是这样的,他对重要的人的事总是三缄其口,向来不喜欢公开分享私下的生活细节。
再试试激将法呢。
【女主肯定是有毛病。】
蒋楠烛平静无波的脸上忽然闪现一丝愠怒,虽然很快又消失不见,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他微微蹙眉,嘟囔着:
这个弹幕能不能拉黑人啊。
8
蒋楠烛驱车几十公里来到了隔壁市。
见了一位看起来很优雅的中年妇人。
疏窈来过您这里吗
妇人错愕地摇头:没有,她又不见了吗
蒋楠烛点点头,来不及解释,只叮嘱如果我来了就第一时间通知他。
妇人答应,竟然是流着泪目送他走的。
这又是谁啊
这很怪异。
我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她有着和我截然不同的社会关系、人生经历、甚至是情感连接。
但却和我叫同一个名字,长同一张脸。
蒋楠烛折腾了一圈没找到我,像个游魂,游荡到我家附近的街心公园。
这里的园艺设计得很别致,一年四季任何时间来都有绽放的花,是我们最喜欢散步的地方。
公园的长椅上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老头。
这座城市最健谈的群体。
我忽然想到,他不喜欢跟弹幕对话,总可以指挥他跟别的NPC聊聊。
【男主快去跟长椅上的大爷聊天,只有他可以帮你找回老婆。】
寡言的蒋楠烛将信将疑地随机选择了一位,走到身边坐下。
呦,小伙子,这么早就下班来公园坐着了,
大爷不负众望,立刻打开了话匣子。
蒋楠烛闷闷地嗯了一声,显然兴致不高。
大爷把鸟笼放到一边,正色问;这怎么了,年纪轻轻就臊眉耷眼的,工作不顺心呐我跟你说,你们就不能把那工作啊老板啊太当回事儿——
不是,蒋楠烛打断他,我老婆不见了。
呦!这怎么回事啊!小两口闹矛盾了是不是过日子就得互相迁就,你能低头就多低头,顺毛捋知道不
我懂你,我老伴儿也是倔驴一个,不顺心就回娘家啦。
蒋楠烛扯出一丝笑意,喃喃道:
我老婆性格很好的。
这时候知道好啦,那怎么还把老婆气走了
蒋楠烛的嘴唇像被风吹得颤抖的蝶翼,自顾自地说起来。
我的妻子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人,是我认识的最优秀的开发者。
也是我初创公司的合伙人,我们已经并肩作战了快十年。
她有着最卓越的大脑和最敏捷的思维,但同时她又温和体贴,认识她的人都敬佩于她如此稳定的情绪,她的下属敬仰她甚至超过我这个老板。

我吗
我无端烦躁起来。
我讨厌蒋楠烛,他为什么骗人,为什么虚构捏造了一个完美妻子的形象。
我哪里是什么开发者
我明明是——
我是什么
我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有工作吗
我的大脑好像突然启动了清理装置,我越努力回忆,越是空荡无回音。
这比任何惊悚故事还要恐怖。
我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吹散一部分我的过往。
我发现我记不起我的社会关系,记不起我生活的常规路径,记不起关于我自己的角色。
我什么都忘了。
我仓皇地想发弹幕,随便说什么,质询或者否认。
但是所有的文字在我的大脑里穿梭,字不成句,话不成音。
我发不出一句话。
9
也许是听出蒋楠烛语气里的沉郁,大爷也不接话了。
空气像被劈成两半,他独自占领一边,像一座滞涩凝重的孤岛。
但是这么优秀的人确诊了阿尔兹海默症。
我想起来了。
那是去年的一个我根本察觉不出任何异常的工作日。
我在拉着我的团队需求评审。
其中一个需求规格频繁变动,直到上会那天都没有落地。
我想要提醒产品工程师再次明确一下,却在刚说出几个字之后忽然语塞。
像是忽然失去了用文字表达想法的能力。
我僵在会议室,投影仪的光打在我半边脸上。
我的发病就这样被聚焦。
第二天我就去了医院检查。
确诊那天我还有三个会,我如常地参会,发表了诸多建设性意见——
像从未有过任何疾病一样。
我无法相信这么年轻就会罹患这样的的病。
这意味着我的经历,我的成就,我引以为豪的天赋,都要被剥夺了。
确诊的第二天,
我购买了很多主人公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书籍。
我想要答案。
可是全部看下来,我发现文学巧言令色地哄骗了我。
这里没有出路,只有共鸣。
她真希望自己得的是癌症,如果得的是癌症,她就有可以斗争的对象,大家都会支持她的战斗,认为这是一场神圣的战斗。阿尔茨海默氏症则是完全不同的怪物。没有任何武器可以斩杀它。熊熊烈火能吞噬一切。没有人能活着走出来。
我抱着书无能地流泪,从傍晚哭到午夜。
出国拜访一个专门研究阿尔兹海默症临床用药的国际医疗团队刚回来的蒋楠烛风尘仆仆地回到家,看到我眼睛立刻也红了。
但还是安慰我:没关系的老婆,我们还有时间。
我看着他。
高大、帅气、多金,在感情里忠诚又内敛。
吻我。
蒋楠烛用力地把我揉在怀里,吻凶狠得像要吞掉我。
抱我去床上。
我们从傍晚做到天亮。
蒋楠烛遮住了大半天花板。
落地窗外初升的太阳在他的肩膀上颠簸,摇散又重合。
蒋楠烛吻我的肩膀,啄吻几下又忽然咬了一口。
我神色清明起来,拍他手臂。
你是狗吗
他用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我,声音闷闷地传来:老婆,你要一直陪着我,我不能没有你。
我认真想了一下,提出了一个很成熟的意见。
我们离婚吧。
蒋楠烛忽然撑起身,用很不纯情的样子告很纯情的状。
你能不能不说这样的话。
我说好。
但等我再睡醒,我把这些都忘了。
包括这段对话,包括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包括蒋楠烛是谁。
我尖叫着醒来,狂抽了身边躺着的蒋楠烛好几个嘴巴。
你谁啊入室强奸啊你!
10
原来是这样。
她开始频繁的失忆、迷路,工作也被迫中止。发病的时候会摔东西,会把她自己很喜欢的那些小玩意小盲盒都摔碎。
我怕她清醒之后心痛,每次都偷偷买新的回来补上,补了几次就被她发现了,她真的很聪明。
一段时间之后,她开始有幻觉,她幻想我妹妹偷她的东西,因此不许她进门,有时也会怀疑我控制她。
我家卫生间的推拉门她时常不知道怎么打开,开着上完厕所又会骂我,骂我为什么把门锁拆掉。
大爷拍了拍蒋楠烛的肩膀,没有说话,只是一味叹气。
蒋楠烛吸吸鼻子笑了:我老婆很爱干净的。
她原本甚至有点洁癖,我请了三个保姆做家务,都不能让她满意。
你不知道她,她又脸皮薄,不好意思跟保姆提要求,半夜偷偷把我们家所有马桶擦得锃亮。
但后来病程到中期,发病的时候她会控制不住排泄,有时候在床上,有时候甚至还在走路就会……
偶尔还会把排泄物涂抹到家里的墙壁上。
蒋楠烛声音变成了磨砂质地,每一个字句都很难出口的感觉。
清醒过来的她哭得像天塌了。我安慰她说没关系我已经请人打扫过了没关系的,可是她那么骄傲的人怎么能接受。
当天就坚持要自己搬出去住。她是病人,我怎么能放任她独居更何况我根本离不开她……
她说没办法接受在我面前丑态百出。
她上周三清醒了20分钟,这二十分钟里她又跟我提了离婚。她说离婚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星星,和20岁接受我告白那天一样好看。
因为每天间歇性大喊,声音洪亮到一栋楼都能听见,我被物业友善地提醒过很多次。我最后买下了她之前看中的一套郊区的别墅,她别提多喜欢了。
其实今天本来有一个新药的临床试验约我过去详谈,但是她又失踪了……
蒋楠烛说得支离破碎。
但我全都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我那些失去了体面、目标、和睡眠的片段。
我听着蒋楠烛充满爱意地介绍着这样一个荒唐无能的人,感到无比绝望。
我的人生被拆解,零落到各处,组成我的不堪、失落、和无能为力。
蒋楠烛也许是真的压抑了很久,他打开了话匣子一般。
我真想求求造化弄人的老天,她一辈子善良正直,为什么会得到这些。
我那个出了名信奉无神论者的丈夫,也无助到开始想要求神拜佛了。
一颗很大的眼泪从他脸颊滑落,他又快速抹去,很不好意思地和大爷解释:
您不用安慰我。我就脆弱一下,很难看吧,可不能让我老婆看到了,她会鄙视我的。
我老婆可是最见不得窝囊懦弱的男人。
蒋楠烛才29岁,真的要把那么灿烂的生命耗死在我身上吗。
他讲的那些,是折磨与陪伴交织的日日夜夜,是家属殚精竭虑铺就的归途。
我看到蒋楠烛捂着脸,声音从指缝里逸出: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病的是她,大家却常常安慰我。
他们常说让我早点走出来。
我不知道我该走到哪里去。
我走了很久才遇到她,如果接下来不是我们一起走,那我哪也不去了。
我好想她。
11
我颤抖着手,打下最后想说的。
【我真的不想活了。】
看到这行弹幕的蒋楠烛突然愣住。
深深地吸了口气,嘴唇动了动,发出了叹息般的求饶:
别啊。
我差点都快忘了。
我曾无数次说出这句话。
在我无数次暴戾、遗忘和辜负我身边的人之后,又会有凌迟一样的清醒时刻。
想到我是怎么样折磨我的爱人,我无法痊愈,也无法死亡,被放置在成为恶魔的斜坡上无能为力地滑落。
每次他也是这样,无助又怜爱地拖着长音,放轻了语调:
别啊,就当为了多陪陪我,我不能没有你。
蒋楠烛猛地站起来,看向他视角里弹幕的方向。
老婆是你吗是你在说话吗
老婆!你在哪里我要怎么联系到你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我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会进入弹幕系统。
我想做我的爱人的上帝视角。
想指引他过对的一生,不要爱上充满谬误的我。
再次见到林疏窈,离得远远的,不要爱上她。
我怔忡着发出了最后一句弹幕——
【老公,我想回家。】
老公我好孤单。
老公我有点不知道在活什么。
老公我坚持不下去了。
老公我甚至会忘了上一秒你抱我的感觉了。
老公我想回家。
回家是我和世界的安全词。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在病床上。
蒋楠烛高大的身躯缩在陪护床上,睡得很沉,像漂浮在海面上的一片落叶。
洗胃之后整个喉咙带着一种粗糙的疼。
我撑起上半身想给自己倒杯水喝,却碰掉了床头的书。
风很没礼貌地掀过几页。
露出的是纪伯伦的一句话。
记忆是相见的一种方式。
忘却是自由的一种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