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后的回眸,你仍在原地静静地微笑,只是我已经无法再次拥抱你了。
这是你离开我的第六百四十九年。
从来不记得自己生日的我,不知为何对你离开的时间如此上心。玄矣,我们的领地上已经布满了人类,我也许多年没有见到同族了。蜗居在曾经我在人类领地中建起的房子里,一个人孤零零地游荡着,游荡着,思念着你。
去往人类的集市兑换物资的时候,我发现糖的价格跌了许多,我数了数剩下的货币,买了三颗不同颜色的糖。晶莹剔透的,味道也与曾经相似。我很爱吃糖,你是知道的,因此你也总是带给我惊喜。我靠着魔法为周围的人类打着零工,拿着微薄的收入勉强度日。然而今日又回想起了你,才咬着牙买下了这些奢侈品。
我本来是想要自己不哭的。
可是糖果的香甜味道触碰到舌尖的时候,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被割掉的双耳尖也开始隐隐作痛。不知自己到底在哭什么,也许是菀儿,也许是玲珑,也许是你。我是很懦弱的,竟然连独自生活都忍受不了。你陪着我的时候从未想过分别的时刻,心绞痛着。
你离开后,我跟黎明大吵一架,割了自己的耳尖来到了人类的领地。这里的人非常多,来来往往,却又都行色匆匆,情感淡泊。我仍是魔法师,最近新学会了爆破法,可以在矿上帮工了。人类很奇怪,他们对我暴君的能力嗤之以鼻,却对爆破这种耗时费力的能力十分推崇,似乎只有耳朵能听到眼睛能看到的东西才是真实可靠的。我也就顺着他们的意愿来,有时真的像个小丑,逗贵族娱乐的工具罢了。
我生活的地方远离城市,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僻静之地。房子很小,只有一个卧室,一间书房,客厅与厨房在一起,因为实在挤不下了。
你是相信神灵的,可我不信。离去的人就是离去了,我没有任何办法去挽回,我也不想去他们身上寻找慰藉了。只是你的离去,不像树叶飘落,而是火山和地震,海啸和风暴。我也不理解内心的痛苦感受,明明过去这么多年,明明已经强迫自己放下了……可是你的身影无时无刻不游荡在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翻开的每一本书都有你丑丑的字迹,用着可爱的语气说着可爱的话语。做成的每一道菜都有你不倦的指导,尝到熟悉的味道,总是要愣住很长时间,直到饭菜冰凉,夜幕降临,虫鸣声此起彼伏,我仿佛又回到了菀儿离去的那个夜晚。
以前我想到菀儿,总是要抱着你哭的。你宽阔的胸膛填满了我的泪水,你轻抚着我乱糟糟的头发,你用温柔的话语诉说着你对我的爱意。我……
多希望你还在我身边……
…………
清晨被鸟鸣唤醒,一缕缕绸带般的曙光温柔地溜进爬满藤蔓的小屋中。碎叶缓缓睁开蓝色的眼眸,睡眼惺忪。手脚并用地下床,把小脚丫塞进鞋中,踮起脚尖够着门把手。吱呀——老旧的门枢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与地板陈旧的声音相映成趣。十几年过去,碎叶仍是孩子的模样,圆圆的耳朵也刚开始长出尖角。
妈妈！碎叶欢快地喊道,敲响了西边房子的门。
宝贝,起床啦。菀儿温柔的声音透过木门,碎叶假装听不见,偷笑着躲在门后。
门缓缓打开,菀儿披着微卷的黑发,仍未睡醒似地打了个哈欠。碎叶她睁开眼,没有看到碎叶,于是问了一声。
嘻嘻。碎叶没忍住笑出声,菀儿听到后神情又轻松起来。调皮鬼,她笑着嗔怪道,随即伸出手,将小只的碎叶托举起来,转了两圈,直到碎叶开始求饶,妈妈我错啦！快放我下来！
菀儿停下动作,把碎叶搂进怀里,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脸都没洗,脏脏小孩。
才不是！于是碎叶挣扎着要下来,菀儿也顺势放开了手。碎叶被转得有点晕头转向,跌跌撞撞地走向门边,打开重重的门,让阳光透进来。
一会儿回来吃早饭啊！菀儿还没说完,碎叶已经溜没影了。她叹了口气,随即又笑笑,准备去煮早餐。昨天带着碎叶去了趟人类集市,带回来许多食材和原料,光是面粉菀儿就囤了十袋,拎得够呛。能吃好久了,希望不会坏。菀儿喃喃自语道,顺手拿起了桌上的木棍,闭上眼睛,对着面粉施加魔法。这样就可以保存久一点了。
昨天在集市上,碎叶看中了一面镜子,非吵着要带回家。菀儿无奈地数了十个铜钱递给商贩,将这巴掌大的高端玩意儿揣进袋里。碎叶一路上都蹦跳着哼歌,连最爱的糖果都没有多看几眼,这是菀儿没想到的。不过,睡了一觉起来,她好像完全忘记了这回事。哎,小孩子呐。菀儿无奈地摇摇头,打算将镜子挂在墙上。比对位置时,菀儿发现了一个白闪闪的东西。
是根白发。
菀儿盯着镜中的白发望了许久,眼神慢慢回落到自己的脸上。她的脸已经不再充满光泽,黯淡的同时平添了一些皱纹。是啊,她已经四十多岁了呢,要不是一直生活在森林里,说不定老得更快呢！菀儿如此安慰着自己。
妈妈！碎叶还没开口,菀儿就已经听到她急促的脚步声,于是将镜子扣在桌上,调整好心情,转身迎接她。
阿宁让我去她家玩,可以吗
早饭还没吃呢。
她家有！
那行吧,晚饭让阿宁来我们家吃啊。
不用看就知道,碎叶早就一溜烟跑了。菀儿笑了笑,开始找钉子挂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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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宁是山脚下农户的女儿,碎叶非常喜欢她。自从她出生后,碎叶就惊叹于生命的伟大,喜欢用手指轻轻地戳她的脸蛋,趴在床边能看很久。阿宁会走路后,碎叶一直带着她长大,也算是半个妹妹了。可是这个妹妹长得很快,没几年就高出碎叶一个脑袋。为此,碎叶抱着菀儿大哭,我怎么不长个啊,我是不是就这么高了……菀儿摸着碎叶抽泣的脑袋,笑着安慰她：你以后会长个的啦,不要着急,你的生命还长着呢。
菀儿总是说这样的话,碎叶心想。
而且每次都要扒开她的头发揪一揪她的耳朵,碎叶只感觉痒痒的。
我们的小碎叶要长成小精灵啦！当菀儿发现了碎叶长出耳朵尖尖后,惊喜地说道。
碎叶不懂什么是精灵,于是抬头望着菀儿的蓝色眼睛,精灵
对,精灵。
就是阿宁说的,会在草丛间飞来飞去的那个
差不多算是吧。
好耶！碎叶兴奋地喊道,那妈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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菀儿顿了一下,似乎在吞咽着,妈妈啊,妈妈是人类,和阿宁一样。
哦。碎叶似懂非懂地回答道,注意力又被吸引去了。
菀儿的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不过,她是绝对不会让碎叶发现的。碎叶应该要在童话故事中长大,她如此希望着。
直到阿宁出嫁。
她嫁给了同村的一位小伙,为此碎叶又一次大哭,把阿宁搞得不知所措。
你,你不,不陪我,我玩了吗碎叶哭得梨花带雨。其实很久前她就感觉到阿宁变得和其他大人一样,举止言行开始收敛,个子拔高,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似乎和碎叶这个小丫头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了,反而和她喜欢的男孩子走得很近。有时看到他们在一起有说有笑,碎叶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也逐渐学会识趣地走开。
菀儿抱歉地将爆哭的碎叶拉走,搂进怀里,给她纸巾擦眼泪。爱哭包,她打趣道。
于是碎叶哭得更大声了,从此赌气不肯再去阿宁家里。她在半山腰的家中向菀儿学习魔法,虽然一直学不会。
我是不是很失败又一次没有点着木棍,碎叶皱着眉将木棍一甩,失望地问菀儿。
菀儿捡起地上的木棍,缓缓地说道,妈妈以前学东西也很慢的啦,不着急。你可以先去看会儿魔法书。
明明是你在着急。碎叶一边想着,一边拖沓着脚步走向屋内。这几年碎叶成长得很快,不仅是身高,思想也更成熟了一些。她开始在意自己的样貌,注意自己的举止,要求跟菀儿分床睡,特别是学习上也更加用功了。碎叶心想,也算是开始理解阿宁了。
只是她长得有点慢。
无形中似乎有什么在督促着她前进。她越来越觉得,菀儿并不开心。她脸上明媚的笑容背后,掩盖着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菀儿的腰逐渐直不起来了,稍微一动就会闪着,捂着痛好几天。碎叶将她扶到床上躺下,她这才看清,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母亲,脸上早已布满皱纹了。
碎叶开始感到不安了。
可是窗外的风景依旧。太阳暖暖的,流水潺潺,树叶沙沙作响,山脚下不时传来孩童的嬉戏声。
碎叶提完水,将菀儿扶起吃完了早饭后,趁着菀儿又睡着,她背上背篓出门砍柴。天气晴好,碎叶慢悠悠地走在窄窄的山路上,巨大的背篓衬得她的身影更加的瘦小。不过,碎叶毕竟是山里长大的孩子,筋骨还是蛮不错的,走两天山路完全不是问题。碎叶拨开茂密的枝叶,听见了对面有人的声音。这声音碎叶很熟悉,是阿宁。自从阿宁出嫁后,碎叶跟她见得就不多了,因为阿宁似乎一直很忙,忙着带孩子,忙着种地,忙着教孩子种地,再忙着带孩子的孩子……
碎叶光是想想就觉得受不了了,然而阿宁却乐此不疲。
阿宁！
对面的人抬起了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背上还背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碎叶不禁心疼起来。
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啊,你呢
碎叶摇摇头,无奈地笑道：菀儿病重了。
又是一阵沉默。她们一起向山下走着,背篓里的孩子嗯嗯啊啊地醒了,小手向碎叶抓抓,惹得碎叶伸出手逗他。
他真可爱。碎叶凝望着这崭新的,稚嫩的生命,眯起了眼睛
阿宁弯腰捡起一根树枝,捧在手里扎成一束,扶着腰直起来。
可以吗碎叶想去扶她一把,而阿宁已经站直了,向她挥挥手,不用,我年纪是大了,但这点活还是没问题的。阿宁信誓旦旦地说道。倒是你,一点没变。
这句话不知为何刺痛了碎叶,随后随着打趣道：明明长高了。
哈哈哈,你个小东西。
原来已经是小东西了啊。
我回家了,你来玩会儿吗我儿媳做的饭可香了！阿宁质朴的笑容让碎叶心里暖暖的,只是她眼角的皱纹,令碎叶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不了,我还要给菀儿找医生。
于是阿宁向碎叶挥了挥手,将背篓往上抖了一下,蹒跚着下山去了。
正值晚秋,树林哗哗地落下红的黄的枯叶。但也不完全是枯叶,叶片上仍是锃亮的,像是生命最后的辉煌。
碎叶慢悠悠地穿梭在树林中,享受着秋季凉爽的气息,与树林的奏乐。她忽然有点不想回家了,如果能一直在这里悠闲过去多好。
不过碎叶还是捡了许多枯木,背着去到山脚下的医生家中。她敲响了新换的门,闻嗅着新漆的独特香气,门开了,是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怯生生地打量着门外的碎叶,圆圆的眼睛四处转,憋不出一句话。
呀,碎叶来啦屋中传来老医生雄厚的声音,接着走出了一位须发全白的老者。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荡出笑意,中气十足的样子。
不进去了医生,得辛苦您跑一趟了。碎叶向他微微鞠躬说道。
菀儿,她还好吗老者脸上流露出担忧。
不怎么好,想着您帮她再看看,还有没有办法什么的……
碎叶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眼神缓缓落下。
行,但我不太能去得动喽,得让我孙子去。老者打破了沉寂,放心,我能教他的都教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
我点点头。老者拄着拐杖走进屋内,领出来一位高大的青年。青年有点拘束,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眼神更是飘忽不定,脸上憋得通红。
碎叶对他鞠了躬,让他走到自己前面,向老者道别。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山。
青年走在前面,时不时微微侧头瞄一眼身后,放慢了脚步。
那个,额,我叫阿田,你,你……
我叫碎叶。
啊对,我知道,我出生后你来过我家……那个,这是我家人给我说的,就那个白白,胡子的那个……
碎叶听着他嘴里冒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禁笑了起来。
青年更加紧张了,索性不看碎叶,一股脑往前走着。
碎叶走得也很快,出门时特意把长裙换成了长裤,这样走起路来就不会被绊到了,毕竟一路上还是有很多枯枝落叶做成的陷阱的。
不久,他们爬上了山坡,到了碎叶家门口。碎叶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光线射进屋子,被扬起的灰尘像是雪花一样升起。碎叶将装满树枝的背篓放下,把青年带到菀儿房门口,向他点头致意,随后轻轻打开了门。
我回来了,菀儿,带了医生来给你看看。
自从碎叶开始成熟起来,她就不再喊菀儿妈妈了。不知为何,她有些叫不出口。
病榻上的菀儿听到声响,缓缓睁开了眼睛,用力挤出一丝微笑。看到菀儿的状态,青年也不紧张了,而是微微皱了眉。
碎叶退了出去,开始没有目的地清洗着干净的客厅和厨房。她的眼神有些呆滞,总是停留在一处愣很久,接着换一处地方,继续愣着。
知道菀儿的门被打开,她才恍然惊醒。
青年的角色不是很好。碎叶大抵也猜到了,叹了口气。
也不是没有治疗的方法……
没用了,对吗碎叶直截了当地问道。
青年面露难色。
不管怎样,感谢你。碎叶轻声说道。
送走了青年,碎叶独自坐在餐厅的椅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想到小时候跟菀儿在山里冒险,想到菀儿教她的魔法,想到菀儿做的蘑菇汤……
最后,碎叶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向菀儿的房间。她整理好情绪,穿上平常一样的微笑,轻声走了进去。
菀儿听到声音,将头转了过来。
碎叶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在菀儿的床前,轻轻握起她干枯的手。
医生说只是暂时的,多休息休息就好了。碎叶笑着对菀儿说。菀儿听闻,闭上眼睛点点头。她实在是太累了。
我,我去准备午餐。碎叶先将头转向后面,再直起身,背对着菀儿将板凳搬回菀儿的书桌前,走向门外。
碎叶。菀儿轻声喊了一声,接着喘了一会。她盯着碎叶乱糟糟的头发,眼神中流露着柔情。
哭吧,碎叶,不用憋着了。
碎叶仍没有回头,搭在门把手上的右手颤抖着,连着肩膀也开始抽动。她咬紧嘴唇,似乎想要咬出血来。豆大的泪珠一串串地落下,由小声地抽泣变成了号啕大哭。她崩溃地跪坐在菀儿床沿,将头埋进菀儿的被子中,不管不顾地发泄着。菀儿艰难地抬起手,抚摸着碎叶乌黑的头发,说：头发都没梳好。
在妈妈面前,为什么要装得那么好呢。
你,你不在装吗你,不也是,一直,一直在装着很开心吗碎叶哭着质问菀儿,从,从我的耳朵变尖开始,你肯定,就有预感我是精灵了,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是,是精灵,为什么你,你要先我而去……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你骗我了这么多年！
太多的委屈埋藏在碎叶的心中,此刻都化作了满脸的泪水。
碎叶,我们无法抓住时间,也无法挽回生命。
我希望你快乐地长大。
真希望有人可以替我照顾你。不过,你将我照顾得很好啊,不是吗碎叶,你很厉害。
菀儿久久凝视着女儿,轻抚她一抽一抽的肩膀。碎叶抬起哭花了的脸,迎上了菀儿温柔的目光。菀儿在看她,是想永远记住女儿的模样吗
不对,菀儿的眼神,似乎透过了碎叶……
她生命的最后,看到了谁呢
碎叶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菀儿的身体,渐渐凉了下去。
碎叶呆滞地望着面前熟悉的人,却又感觉这不是菀儿。菀儿应该是鲜活的,美丽的,开朗的,而不是这样的形容枯槁,满头白发,了无生机的……
碎叶感到情感有些许麻木。她跌跌撞撞地走出屋子,一路向山脚奔去。她来到了医生的门前,敲响了门。屋内亮起橙黄的灯,那个青年揉着眼睛打开了门。
看到碎叶,他一惊,怎么了可是看到碎叶木讷的表情和乱糟糟的头发,他瞬间明白了一切,到邻家喊了几个小伙子,以及他的姐姐跟着碎叶一起上山。
月光依旧向大地散落着柔和的光芒,似水一般清澈纯净。一队人闷声赶路,一片寂静,只有不睡的鸟儿在低鸣。碎叶脑中一片空白,强烈的情绪退去,前所未有的空虚。她呆呆地望着母亲的身体被抬出家门,放入深坑,埋上土,立着石碑。
曾经鲜活动人的菀儿,如今却变成了一个小土堆。
青年的姐姐用手帕擦拭着眼泪,抱住碎叶小小的身形,呜呜地哭着,一边又想着安慰她,便抱紧了她。
而碎叶始终愣神。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生命会陨落,会变成僵硬的冰块,会离她而去。菀儿年轻的面容依旧回荡在脑海,却再也无法挽回她……
他们陪着碎叶到半夜,接着便离去了。
碎叶向他们挥挥手,转身,对着菀儿也挥挥手。
再见,菀儿。
这一挥手,便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满溢的情感,在这一刻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