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摔门而出

我讨厌我妈。

真的,特别讨厌。

她总是那样,一副我都是为了你好的嘴脸,管东管西,好像我是什么三岁小孩一样。我已经十六岁了,我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想法,可她呢翻我手机、查我聊天记录、连我发条朋友圈都要问半天——这男生是谁你发这个什么意思

烦死了。

今天放学回家,我刚把书包扔沙发上,她就拿着我的手机冲过来,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

林小阳,你给我解释一下,这个‘张浩’是谁她手指戳着屏幕,指甲差点划花我的手机膜。

我一把抢回来,火气蹭地窜上来:你凭什么看我手机!

我是你妈!我不看你手机,难道等着你被人骗!她声音拔高,刺得我耳朵疼。

骗什么骗你整天疑神疑鬼的,有病吧!我直接怼回去。

她脸色更难看了,嘴唇发抖:你……你怎么跟我说话的!

我就这么说话怎么了我冷笑,你翻我手机还有理了

她伸手想拽我,我猛地躲开,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那一瞬间,我居然有点心虚,但很快又被怒火盖过去——谁让她先惹我的

行,你翅膀硬了是吧她红着眼瞪我,我管不了你了!

对!你管不着!我吼回去,抓起书包就往门口冲。

林小阳!你敢走试试!她在后面喊,声音都劈了。

我头都没回,狠狠摔上门。

砰——!

门响的那一刻,我心里居然有点爽。

看吧,我终于反抗了。

……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冷风吹得我打了个哆嗦。刚才吵架的时候热血上头,现在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件校服外套,连钱包都没带。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我妈发来的微信:回来吃饭。

就这四个字,连句道歉都没有。

我冷笑,直接关机。

饿死也不回去。

……

天越来越黑,我蹲在便利店门口,肚子饿得咕咕叫。店员一直用怀疑的眼神瞄我,估计是怕我偷东西。

真他妈烦。

喂,小孩儿,蹲这儿干嘛呢一个男声从旁边传来。

我抬头,是个染着黄毛的男的,二十出头的样子,嘴里叼着烟,笑得吊儿郎当的。

关你屁事。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他居然没生气,反而乐了:脾气挺大啊。

我没理他。

跟家里吵架了他蹲下来,递给我一根烟,来一根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他给我点上火,我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他哈哈大笑:第一次抽啊

我有点恼羞成怒,但还是硬撑着又抽了一口。这次好点了,就是头晕。

我叫张浩。他说,你呢

林小阳。

行,小阳。他拍拍我肩膀,走,哥带你玩儿去。

我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走了。

反正……我也不想回家。

……

张浩带我去了个台球厅,里面烟雾缭绕,一群人在打球、喝酒、骂脏话。我有点紧张,但又莫名兴奋——这是我从来没接触过的世界。

浩哥,这谁啊一个胳膊上纹着青龙的男的问。

我弟。张浩搂着我肩膀,以后罩着点。

那群人哄笑起来,有人递给我一瓶啤酒:来,弟弟,走一个!

我接过酒,仰头灌了一大口,苦得我脸都皱起来了,但他们都在起哄,我只能硬着头皮喝完。

可以啊!张浩使劲拍我后背,有前途!

我晕乎乎地笑了,心里有种奇怪的成就感——看,没人管我,我照样能混得好!

……

半夜,我醉醺醺地躺在台球厅的破沙发上,手机开机,发现二十多个未接来电,全是我妈打的。

最新一条短信:小阳,妈妈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我鼻子一酸,但马上又狠下心删掉短信。

现在知道错了晚了。

我关机,翻身睡去。

梦里,我妈哭着求我回家,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2

越陷越深

醒来的时候,我脑袋疼得像是被人用锤子砸过。台球厅里早就没人了,只剩下满地的烟头和空酒瓶。我摸出手机,已经上午十点半——操,迟到了。

张浩从外面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两袋豆浆和油条,冲我咧嘴一笑:醒了吃点东西。

我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啃着油条。昨晚喝太多,胃里空得难受。

今天不上学他问我。

我咬着吸管,含糊地说:不去了。反正已经迟到了,现在去肯定要被班主任骂死,说不定还要叫家长。一想到我妈那张脸,我就烦。

张浩笑了:行啊,有脾气。那跟哥去个地方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

他带我去了一个破旧的居民楼,楼道里贴满了小广告,墙皮剥落得像是随时会塌。三楼的一间屋子里,烟雾缭绕,四五个男的围在一张桌子前打牌,桌上堆着皱巴巴的钞票。

浩哥来了!有人喊了一嗓子。

张浩搂着我的肩膀,笑嘻嘻地说:带个新人,我弟,以后多照顾。

那群人上下打量我,眼神让我不舒服,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会打牌吗一个光头问我。

我摇头。

教你。光头扔给我一罐啤酒,输了算浩哥的,赢了算你的。

我看向张浩,他冲我眨眨眼:玩呗,怕什么

于是我就坐下了。

……

两个小时后,我输光了张浩借我的三百块钱。

没事儿,新手都这样。张浩拍拍我的肩,但我看到他眼神有点冷。

光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小孩儿,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

我手心冒汗,喉咙发干:我……我没钱。

没钱光头眯起眼睛,那叫你爸妈送来

不行!我猛地站起来,椅子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

张浩一把按住我的肩膀,笑着对光头说:彪哥,别吓着我弟,钱我替他还。

光头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走出居民楼,我腿还有点抖。张浩点了根烟,塞进我嘴里:怕了

我吸了一口,咳嗽了两下,嘴硬道:谁怕了

他笑了:行,有种。不过钱你得还我。

怎么还

帮我送点东西。

……

晚上八点,我站在地铁站口,手里捏着一个小纸包,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来。张浩说,只要把这东西交给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就能抵掉那三百块。

别打开看,也别多问。他叮嘱我,就当帮哥个忙。

我隐约猜到纸包里是什么,但我不敢细想。

黑夹克男人来了,他扫了我一眼,低声说:东西呢

我递过去,他塞给我五十块钱,转身就走。

我攥着那五十块,手心全是汗。

……

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推开门,屋里黑漆漆的,只有厨房亮着一盏小灯。我妈坐在餐桌前,面前的饭菜一口没动。

她抬头看我,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吃饭了吗她问,声音哑得厉害。

我没说话,直接往自己房间走。

小阳!她站起来拉住我,妈妈错了,妈妈以后不翻你手机了,你别这样……

我甩开她的手:烦不烦

她僵在原地,眼泪一下子掉下来。

我冲进房间,狠狠摔上门。

躺在床上,我摸出那五十块钱,心里又酸又涨。

我到底在干什么

……

第二天,我没去学校,直接去找了张浩。

浩哥,还有活吗我问。

他挑了挑眉:想通了

我点点头。

他笑了,扔给我一包烟:行,以后跟我混。

我接过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这次没咳嗽。

3

泥足深陷

跟着张浩混的第三天,我学会了抽烟不咳嗽,喝酒不打颤,甚至能在牌桌上唬住几个老油条。他们开始叫我阳仔,拍着我的肩膀说我有出息。那种被当成自己人的感觉,比考年级第一还让我飘飘然。

今天带你去见个大客户。张浩咬着牙签,把摩托车钥匙抛给我,会骑吧

我接住钥匙,手心微微发汗。我只在初中偷骑过邻居家的电动车,但此刻我梗着脖子说:当然会。

摩托车在晚高峰的车流里穿梭,我死死攥着车把,后背全是冷汗。后视镜里,张浩斜挎着的黑色背包随着颠簸轻轻晃动,里面装着十几个小纸包——和前天我送的那个一模一样。

前面路口右拐。张浩拍了拍我肩膀,看到那辆银色宝马没停它后面。

宝马车窗降下来半截,露出双阴鸷的眼睛。张浩弯腰凑过去,我听见他们低声交谈,隐约捕捉到新货纯度之类的词。突然,那人目光越过张浩钉在我脸上:这毛孩子谁啊

我弟,靠谱。张浩把背包递进去,换来厚厚一叠钞票。他随手抽了两张塞进我口袋:奖励你的。

百元大钞蹭着我大腿发烫。回程时我骑得飞快,夜风把校服灌成鼓胀的帆。经过学校围墙时,正碰上晚自习下课,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鱼贯而出。有人好奇地望向轰鸣的摩托车,我故意拧大油门,在惊呼声中绝尘而去。

那晚我们去了KTV,张浩叫来几个浓妆艳抹的姑娘。穿超短裙的那个挨着我坐,身上香水味熏得我头晕。她给我倒酒时指甲刮过我手背:小弟弟第一次来呀

他可不是普通学生。张浩搂着另一个姑娘大笑,我们阳仔胆子大着呢!

玻璃杯里的啤酒泛着浑浊的泡沫。我仰头灌下去,喉结滚动时瞥见包厢门上的玻璃窗——倒影里的我眼神涣散,嘴角沾着泡沫,像个陌生的混混。

凌晨三点,我蹑手蹑脚拧开家门,却看见我妈蜷在沙发上。茶几上摆着凉透的炒饭,她手里还攥着我的月考成绩单。我盯着她眼角新添的皱纹看了会儿,轻手轻脚扯过毛毯盖在她身上。

第二天中午,我在台球厅后巷被三个男生堵住。为首的高个子我认识,是隔壁班的体育委员。

林小阳,他揪住我衣领,你妈昨天去学校哭求老师找你,你知道多少人在看笑话吗

我拳头比脑子动得快,砸在他鼻梁上时听见咔嚓一声。另外两人立刻扑上来,我们扭打成一团。我后腰撞在垃圾桶上,却感觉不到疼,只疯狂地挥着拳头——打碎那些刺耳的笑声,打碎成绩单上鲜红的分数,打碎沙发上那个蜷缩的身影。

警笛声由远及近时,张浩的人突然出现赶走了他们。我瘫在污水横流的地上喘粗气,嘴角的血腥味混着烟味在口腔里弥漫。

可以啊小子。纹青龙的男人蹲下来看我,浩哥没看错人。他递来一支点燃的烟,我颤抖着吸了一口,这次终于没再咳嗽。

晚上我妈给我上药时,棉签沾着碘伏擦过眉骨伤口,疼得我直抽气。她手指抖得比我还厉害,眼泪砸在我手背上:小阳,妈妈去给你办转学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烦不烦我挥开她的手,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摔门声震得玄关挂历掉下来。2023年5月的日历上,我妈用红笔圈着家长会日期,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我在楼道里摸到口袋里的烟盒,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塞了粒彩色药丸。

楼下摩托车引擎轰鸣,张浩在喊我名字。夜风掀起校服下摆,露出腰间还没结痂的伤口。我知道自己正在往深渊里跳,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朝那束刺眼的车灯跑去——仿佛那里才是我该在的地方。

4

破碎的底线

彩色药丸在我手心转了三圈,最后被张浩拍进我嘴里。他说这叫快乐糖,吃了能忘记所有烦恼。我喉咙发紧,矿泉水灌下去的时候,脑子里闪过我妈熬中药的砂锅——她总说是药三分毒,可现在灌进我身体里的,是连包装都没有的毒。

药效上来得比想象中快。KTV的霓虹灯突然炸成千万颗流星,音乐声变成粘稠的糖浆裹住四肢。穿超短裙的姑娘凑过来,她的瞳孔大得吓人:第一次吃我点头,发现自己的下巴像生锈的铰链,动一下都费劲。

放松。她冰凉的手贴上我后颈,跟着节奏摇就行。

我栽进沙发里,感觉身体变成一团棉花。张浩的脸在烟雾里扭曲变形,他举着手机对我晃:给你妈报个平安我迟钝地想起今天是我生日,往年这时候我妈会煮一碗溏心蛋长寿面。现在她大概又坐在客厅里,守着那锅凉透的面等到天亮。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妈妈两个字刺得我眼睛疼。张浩咧嘴一笑,拇指划向接听键——

喂阿姨小阳正跟我们开派对呢!他故意把手机贴近音响,震耳欲聋的音乐声炸进听筒,您放心,我们...喂喂他假装信号不好挂断电话,冲我眨眨眼:搞定。

我该生气的。可药丸让所有情绪都蒙上保鲜膜,连愤怒都变得模糊不清。那个姑娘又贴过来,香水味混着烟味往鼻子里钻。她的手像蛇一样滑进我校服下摆,我突然想起初中生物课学的条件反射——就像现在,我明明该推开她,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僵在原地。

包厢门突然被撞开。穿制服的人冲进来时,张浩一把推开姑娘跳起来,黑色背包甩到我怀里:拿着!从后门走!我抱着背包愣了两秒,直到警察的强光手电照到脸上才反应过来。背包拉链没拉紧,几十个小纸包散落一地,在炫彩射灯下白得刺眼。

派出所的白炽灯亮得人睁不开眼。我蜷在询问室铁椅上,手指甲掐进掌心。药效还没完全退,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警察把现场照片推到我面前:知道这是什么吗照片里的小纸包边缘沾着KTV地毯的绒毛,像一群白蚁啃噬着我的视网膜。

摇头丸,甲基苯丙胺。警察敲了敲桌子,你满十六周岁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盯着自己鞋尖上的污渍不说话。审讯室单面玻璃映出我的影子——乱糟糟的头发,领口沾着口红印,活脱脱一个社会渣滓。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变成小时候最讨厌的那种人。

凌晨四点,我妈冲进派出所。她头发乱得像鸟窝,脚上还穿着家里的塑料拖鞋。看见我的一瞬间,她整个人晃了晃,扶着墙才没摔倒。警察说我可以跟她回去,但要随时配合调查。我妈弯腰给警察鞠躬,拖鞋底沾着的泥巴蹭在地板上,留下两个滑稽的印子。

回家的出租车上,我们谁都没说话。她攥着我的手一直在抖,指甲掐得我生疼。楼道里飘着谁家煎中药的苦味,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我妈也是这样攥着我的手,整夜不睡给我换冰毛巾。

钥匙插进锁孔时,她突然转身抱住我。我的下巴磕在她肩膀上,尝到咸涩的泪水——不知道是她的还是我的。她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洗衣粉味,混着派出所带来的消毒水气息。

小阳...她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妈妈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客厅餐桌上摆着早已凉透的长寿面,溏心蛋凝固成浑浊的黄色。墙上的挂历停在五月,那个红笔圈出的家长会日期旁边,我妈新写了一行小字:小阳生日,买蛋糕。

药效彻底退了。剧烈的头痛中,我清晰地看着镜子里的人——校服皱巴巴的,嘴角带着淤青,眼睛布满血丝。这个狼狈的混混是谁是重点中学的优等生林小阳还是张浩他们口中的阳仔

我妈拧了热毛巾给我擦脸,动作轻得像在擦拭一件易碎品。当毛巾碰到我眉骨伤口时,我终于崩溃地蹲下来,把脸埋进膝盖。原来最疼的不是伤口,是看清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5

看不见的牢笼

我妈给我请了一周病假。她跟班主任说我骑车摔伤了腿,可我知道她真正想关起来的不是我的身体,而是那个正在腐烂的灵魂。

每天早晨她上班前,都会把手机和钱包锁进抽屉。防盗门反锁的声音像一把钝刀,慢慢锯着我的神经。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数着墙皮剥落的裂纹,觉得自己像只被拔光毒牙的蛇,连挣扎都显得可笑。

第三天下午,我撬开了抽屉。

螺丝刀是从工具箱最底层翻出来的,插进抽屉缝里一撬,咔嗒声轻得像是幻觉。手机还剩37%的电,十几条未读消息争先恐后跳出来——全是张浩发的。最新一条是半小时前:彪哥要见你,今晚七点老地方。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发抖。衣柜镜子里映出我苍白的脸,眼下挂着两轮青黑。原来才三天没碰那些东西,戒断反应就已经像无数蚂蚁在血管里爬。我盯着镜子里的人看了很久,突然抡起拳头砸过去。

玻璃碎裂的声音惊动了邻居。王奶奶在门外问出什么事了,我咬着牙说不小心碰倒镜子了。低头看手,指关节渗出的血珠滴在张浩的消息上,把彪哥两个字染成暗红。

五点半,我妈下班回来时,我正用创可贴缠手上的伤口。她拎着的塑料袋里装着中药,苦味隔着老远就钻进鼻子。怎么弄的她抓过我的手,声音在发抖。我抽回手说削水果划的,她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问。

晚饭是清炒苦瓜和冬瓜汤,苦得我舌根发麻。我妈不断给我夹菜,自己却只扒拉几口白饭。吃到一半她突然放下筷子:小阳,妈妈请了年假,下周带你去云南散心好不好

我抬头看她。她眼睛亮得反常,眼下却有浓重的阴影。这个提议太突然,突然得像是某种绝望的补救措施。

随便。我把苦瓜拨到碗边,学校怎么办

都安排好了。她声音轻飘飘的,我们坐火车去,你小时候最爱看窗外...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张浩又发来消息:彪哥说你再不来,他就亲自去'拜访'你妈。配图是张模糊的偷拍照,我妈拎着菜篮走进小区大门。

筷子啪地掉在地上。我妈弯腰去捡时,我迅速回复:今晚七点,我会到。

六点半,我妈在厨房熬中药。药罐咕嘟咕嘟响着,水蒸气模糊了她的背影。我站在玄关穿鞋,说了声去楼下买饮料。她追出来往我手里塞了二十块钱,指尖冰凉:早点回来...药要趁热喝。

我捏着纸币点头,不敢看她的眼睛。电梯下降的三十秒里,我盯着楼层数字不断变化,想起小时候发烧,她也是这样熬中药,守着我一口口喝完,然后变魔术似的掏出颗水果糖。

台球厅后巷比往常安静。彪哥的光头在昏暗路灯下泛着油光,他脚边蹲着条龇牙的狼狗。听说你想金盆洗手他往我脸上吐烟圈,我忍住咳嗽的冲动。

张浩站在阴影里玩打火机,咔嚓咔嚓的声音像在倒计时。我咽了口唾沫:彪哥,那晚在KTV...

话没说完,腹部突然挨了一记膝撞。我跪倒在地,胃酸混着苦瓜味涌上喉咙。彪哥揪着我头发迫使我抬头:条子端了我三个点,你说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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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的血顺着嘴角流到下巴。我透过血雾看见张浩别过脸去,他手里的打火机映亮了墙上的涂鸦——某个小学生用粉笔画的太阳,歪歪扭扭地挂着笑脸。

我...我赔。每说一个字都像吞刀片,多少钱我都...

彪哥突然笑了。他松开手,从兜里掏出个小塑料袋在我眼前晃:今晚帮我把这个送到帝豪酒店,前账一笔勾销。

袋子里是比快乐糖更精致的蓝色药片,在月光下像某种危险的宝石。我僵硬地接过袋子,听见彪哥补充:要是再搞砸...他踢了踢狼狗,畜生立刻冲我狂吠起来。

回程时我绕到小区后门,在绿化带里干呕了很久。手机显示九个未接来电,最新一条短信是我妈发的:药凉了,妈妈给你热一热。

我把蓝色药片藏进袜子里,一瘸一拐地往家走。路过24小时药店时,玻璃橱窗上的反光让我愣在原地——那个佝偻着背、嘴角淤青的男孩,真的是曾经考全校第三的林小阳吗

电梯停在七楼时,我听见屋里传来脚步声。门开的一瞬间,我妈手里的药碗咣当掉在地上。她颤抖的手碰到我脸上的伤,眼泪砸在我手背上,比血还要烫。

报警吧。我听见自己说。

三个字抽干了所有力气。我瘫在玄关地上,摸出袜子里的蓝色药片。我妈夺过塑料袋时,我清楚地看见她手背上被我推搡留下的淤青——那是上周吵架时我失控的罪证。

中药的苦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我蜷成一团,像个终于弄坏最后一件玩具的孩子。原来世界上最坚固的牢笼不是反锁的防盗门,而是明明可以离开,却发现自己早已无路可逃。

6

背叛与救赎

报警的决定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把我和我妈之间凝固的空气烫出一个洞。她握着那袋蓝色药片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眼睛却亮得吓人。

我去换件衣服。她转身往卧室走,背影挺得笔直。

我坐在沙发上,听着衣柜门开合的声音,突然想起小时候她带我去游乐园。那天我非要吃棉花糖,她排了半小时队买回来,我却因为风把糖丝吹乱而大哭大闹。现在想想,我好像一直在用最残忍的方式考验她的耐心。

我妈出来时换了件米色外套,头发也重新梳过。她蹲下来平视着我,手指轻轻碰了碰我嘴角的伤口:待会跟警察说实话,妈妈陪你一起。

派出所的灯光比上次更刺眼。接待我们的还是那个眉头有疤的警察,他看到蓝色药片时眼神立刻变了。甲基苯丙胺,新型致幻剂。他戴上手套接过证物袋,你们先做个详细笔录。

做笔录的房间有面单向玻璃,我时不时瞥一眼里面模糊的倒影。警察问我和彪哥的关系时,我妈突然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却攥得死紧,好像一松开我就会消失似的。

七月十二日晚上...我声音哑得不像自己,在金色年华KTV,我看见彪哥给初中生发这种药...

话没说完,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穿便衣的女警探头进来:李队,刚抓到个运送毒品的,说是认识这孩子。

我的心跳停了半拍。当张浩被押着从走廊经过时,他隔着玻璃窗瞪我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警察说他是准备去帝豪酒店送货时被抓的现行,背包里搜出二十多包蓝色药片。

你朋友挺讲义气。做笔录的警察冷笑,把所有事都揽自己身上了。

我妈的手突然收紧,指甲掐进我掌心。我这才明白张浩不是在保护我——他是在断我后路。如果我相信了他的义气,等警察查出真相,我的罪会更重。

回家的路上开始下雨。我妈把外套脱下来罩在我头上,自己淋得浑身湿透。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们好几眼,欲言又止的样子。

妈...我盯着车窗上的雨痕,张浩会坐牢吗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雨刷器咯吱咯吱的声音里,我听见她说:小阳,有些错是要用一辈子来还的。

这句话像记闷棍敲在我天灵盖上。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张浩时,他递给我的那根烟;想起他拍着我肩膀说有前途时,我胸口涌起的可悲的自豪感。原来从接过那根烟开始,我就已经在给自己判刑。

家里弥漫着中药的苦味。我妈热药时,我站在阳台上看雨。楼下停着辆陌生的黑色轿车,车里的人似乎在朝我们这栋楼张望。我想起彪哥那条龇牙的狼狗,胃里突然一阵绞痛。

把药喝了。我妈端着碗走过来,声音温柔得不像话。我接过碗,发现她无名指上的戒指不见了——那是我爸留下的唯一东西。

药苦得让人作呕,但我一口口喝得干干净净。放下碗时,我看见茶几下层抽屉没关严,露出半张银行催款单。原来我妈请的年假不是带我去旅游,是要卖房子凑律师费。

妈。我抓住她收拾药碗的手,我们把房子卖了吧。

她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咽了口唾沫,继续说:然后搬去外婆留下的老房子住,那里...离学校更近。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玻璃上。我妈的眼泪掉进药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她伸手摸了摸我红肿的嘴角,突然把我搂进怀里。洗衣粉的清香混着雨水的潮湿,我终于在她肩膀上哭出声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法庭上,法官问你认罪吗,我说认罪。旁听席上只有我妈一个人,她穿着那件米色外套,对我轻轻点头。

醒来时天还没亮。我轻手轻脚走到客厅,发现我妈蜷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手机。屏幕上是条未发送的短信:求您再宽限几天,我一定凑齐...

我慢慢跪下来,额头抵着她冰凉的脚背。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她斑白的鬓角上。原来真正的牢笼从来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亲手打造的。而打开它的钥匙,一直就在我最厌恶的那个人手里。

7

重生的裂缝

卖房合同签在雨天,我妈的签名比平时小了一号。中介数现金时,我盯着他手上明晃晃的金表,突然想起彪哥也有这么一块。

林女士,这是钥匙押金。中介推过来一叠粉钞,您下周前搬完就行。

走出中介公司时,太阳从云层里冒出来,照得积水发亮。我妈把合同折成小块塞进包底,这个动作她重复了三遍——就像这样就能把现实也折起来藏好似的。

去老房子看看她故作轻松地提议,声音却飘得厉害。

外婆留下的老房子在城北老区,楼道里贴满通下水道的小广告。铁门打开时,霉味混着灰尘扑面而来。客厅墙上还挂着我小学的奖状,玻璃框里结着蛛网。

你外婆走前刚刷过墙。我妈用指尖抹了下窗台,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她说小阳以后考上大学,可以来这里复习...

她突然哽住,转身去擦根本不脏的茶几。阳光从阳台照进来,把她佝偻的背影投在墙上,像个苍老的问号。

我走进朝北的小卧室。单人床上蒙着印花的旧床单,书桌上用铅笔画的坦克还在——那是四年级我爸最后一次陪我过生日时,我俩一起画的。当时他说男子汉要像坦克一样坚强,结果三个月后他就跟别的女人跑了。

这间给你住。我妈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刚买的扫把,离学校近,你每天能多睡会儿...

她还在絮絮叨叨规划着,仿佛我们只是普通搬家,而不是仓皇逃窜。我盯着她开裂的脚后跟——那双旧皮鞋至少穿了三年,可前天她给我买了双八百块的运动鞋。

手机在兜里震动。是陌生号码,但我知道是谁。接通后彪哥的声音像毒蛇信子舔过耳膜:小阳啊,听说你家房子卖了

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我妈正踮脚擦衣柜顶,旧毛衣袖口滑下来,露出手臂上青紫的掐痕——那是上次我毒瘾发作时留下的。

明天下午三点。彪哥轻笑,老地方见,不然你猜谁会先出事你妈还是那个多嘴的班主任

电话挂断时,扫把啪地掉在地上。我妈弯腰去捡,后颈凸出的脊椎骨像串念珠。我突然发现她瘦得厉害,毛衣领口松垮垮的,能看见清晰的锁骨凹陷。

妈。我听见自己说,明天我要去趟派出所补充笔录。

她动作顿了一下,又继续擦地:妈妈陪你去。

不用!声音太响惊飞了窗外的麻雀,我赶紧压低声音,就是...就是签个字,很快的。

那天晚上我躺在老房子的木板床上,听着隔壁我妈辗转反侧的声音。凌晨两点,我摸黑起来翻药箱,找到半瓶外婆留下的安眠药。倒了两粒在她保温杯里时,手抖得差点打翻杯子。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见茶几上的水果刀。我盯着刀刃看了很久,最终把它塞进了书包夹层。

第二天我妈睡得很沉。我轻手轻脚带上门时,看见餐桌上摆着豆浆油条——她居然早起买好了早餐才吃的药。便签纸上写着凉了用微波炉热三十秒,最后一个字的笔画拖得很长,像是写着写着睡着了。

台球厅后巷比往常安静。彪哥的狼狗最先发现我,龇着牙低吼。他本人正用弹簧刀削苹果,果皮垂下来像条血红的舌头。

条子抓了我六个兄弟。他刀尖指着我眉心,你说这笔账怎么算

我书包带子已经被汗浸透。远处传来学校放午学的铃声,今天是周三,初三(4)班应该在上体育课。两个月前,我还是他们老师口中有前途的好学生。

钱...钱我会慢慢还。我退后半步,后背贴上潮湿的砖墙。

彪哥突然大笑,金表在阳光下反着刺眼的光。他掏出个透明小袋在我眼前晃:吃了它,前账一笔勾销。

袋子里是蓝色药片的升级版,泛着妖异的紫光。我认识这东西——张浩说过,吃三次就会成瘾。

或者...他凑近我耳朵,烟臭味熏得我想吐,让你妈来求我听说徐娘半老最有味道...

书包里的水果刀突然变得滚烫。我手指刚碰到刀柄,巷口突然传来刺耳的警笛声。彪哥脸色骤变,一脚踹开狼狗就要跑,却被斜刺里冲出来的便衣按在地上。

林小阳!有人喊我名字。我抬头看见眉头带疤的警察举着警官证,退后!

混乱中彪哥的弹簧刀擦着我脖子飞过去,在墙上撞出火星。他被按在地上时还在瞪我,眼神毒得能杀人:小杂种敢报警老子弄死你全家!

做笔录时我才知道,是我妈报的警。她早上发现安眠药少了,立刻猜到我要干什么。警察调出我通话记录,顺藤摸瓜锁定了彪哥的位置。

你妈在外面。女警递给我热水,她...很担心你。

透过百叶窗缝隙,我看见我妈坐在长椅上,双手死死攥着包带。有个女警在跟她说话,她不断点头,白发在阳光下像一丛枯萎的芦苇。

我突然想起初三物理课学的临界点——当压力超过承受极限时,物体会沿着最脆弱的裂缝崩碎。而我的临界点,是看见她偷偷用袖子抹眼泪的这一刻。

警察说彪哥涉嫌贩毒、故意伤害和胁迫未成年人,至少判十年。至于我,考虑到是被胁迫且主动配合,检察院决定不予起诉。

但要有监护人加强管教。警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别再让你妈妈伤心了。

走出派出所时夕阳正好。我妈走在前面的背影单薄得像张纸,影子拖得很长很长。我快走几步追上她,突然发现我要低头才能看见她发顶——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比她高这么多了

妈。我嗓子哑得厉害,对不起。

她停住脚步,转身摸了摸我脖子上的擦伤。这个动作让她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被我咬的牙印。阳光下那些伤痕泛着淡淡的粉色,像一串褪色的警告。

回家吧。她轻声说,妈妈给你做红烧鱼。

晚风掀起她的衣角,我瞥见她裤腰上别的钥匙扣——那是我小学手工课做的丑陶罐,她居然用了这么多年。

在距离老房子最后一个路口时,我突然崩溃地蹲下来,把脸埋进膝盖。她慌慌张张来拉我,却被我反手抱住。洗衣粉的清香里,我终于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嚎啕大哭。

原来重生不是轰隆一声的破茧,而是无数个瞬间的裂缝拼接。就像此刻,当夕阳把我们影子融成一团时,那些破碎的、肮脏的、不堪的过往,终于透进第一缕光。

8

戒断反应

老房子的第一夜,我浑身发烫地在床上辗转反侧。凌晨三点,我冲进厕所吐得昏天黑地,抬头时镜子里的人双眼通红,嘴角还挂着呕吐物的残渣——这就是戒断反应的真实模样。

我妈端着温水站在门口,睡衣肩线垮下来,露出嶙峋的锁骨。她递来的毛巾上有淡淡的薰衣草香,是特意新买的。

会过去的。她轻轻拍我的背,声音像在哄三岁小孩,妈妈陪着你。

可痛苦不会因为安慰就减轻半分。第二天上学时,我像具行尸走肉般挪进教室。曾经要好的同学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后排男生故意大声议论吸毒的居然还能回来。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学校决定给我留校察看处分。

你妈妈跪在校门口求了三个小时。她推了推眼镜,林小阳,别辜负她。

我死死盯着办公室地砖的裂缝,想起我妈膝盖上总是贴着的膏药。她有关节炎,下雨天连楼梯都爬不动。

放学时下起暴雨。我没带伞,站在屋檐下看雨水在地上砸出无数小坑。突然有人碰我胳膊——是班长陈默,他递来一把黑伞:用我的吧。

伞柄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我愣神的功夫,他已经冲进雨里,校服很快被淋成深蓝色。这把伞我认识,上学期数学竞赛一等奖的奖品,当时我第二名。

老房子的灯亮着。推开门就闻到红烧鱼的香味,我妈正踮脚修漏雨的窗户,胶带在玻璃上贴出歪歪扭扭的十字。桌上摆着蛋糕盒,系着褪色的蝴蝶结——是小区门口那家快倒闭的甜品店,我最爱吃他们的提拉米苏。

回来啦她回头冲我笑,手里胶带差点掉地上,妈妈买了...

话没说完突然扶住窗台,脸色煞白。我冲过去扶住她时,摸到她后背全是冷汗。关节炎加上连日劳累,她发烧到三十九度。

那晚角色对调,我成了照顾人的那个。用酒精棉擦她滚烫的脚心时,发现她脚底板全是厚茧——这些年她穿着廉价皮鞋走了多少路

小阳。她迷迷糊糊抓住我的手,别走...

我喉咙发紧,只能更用力地回握。窗外雨声渐歇,月光照进来,她无名指上的戒痕清晰可见。那个位置本该戴着婚戒,现在却为了给我交罚款卖掉了。

戒断反应在第七天达到顶峰。我在课堂上突然浑身抽搐,被紧急送进医院。医生说是轻度癫痫发作,开了堆药片。我妈缴费时,我偷看到账单上触目惊心的数字——相当于她三个月工资。

我们回家。她扶我起来时,塑料袋里的药盒哗啦作响,妈妈背你。

她那么瘦,背我时骨头硌得我胸口发疼。路过医院玻璃门时,我看见倒影里她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她也是这样背我去诊所。那时候觉得妈妈的背能撑起整个世界,现在这个世界却快要被我的愚蠢压垮了。

半夜我被啜泣声惊醒。透过门缝看见我妈跪在客厅,面前摊着我的病历本和一堆药。她双手合十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声音碎得像摔坏的琴键:求求各位祖宗保佑小阳...折我的寿也行...

月光照着她花白的发顶,我才惊觉不到四十的她已经有了这么多白发。那些我摔门而出的夜晚,我跟着张浩鬼混的周末,我满嘴谎言的日子——每一分钟都在她头上落下雪白的灰。

第二天我主动提出去看心理医生。诊室里,医生问我为什么突然想通,我盯着地板说:因为我妈哭的时候没有声音。

医生开的抗焦虑药比蓝色药片难吃十倍。但每次吞下去,我都会想起我妈数药片时专注的侧脸——她总是一粒粒检查保质期,像在守护最后的希望。

周末陈默来家里给我补课。他讲题时瞥见我手腕上的戒断伤疤,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把练习册翻到下一页。走时他留下厚厚一叠笔记,扉页写着高考加油。

我妈坚持要送他下楼。透过窗户,我看见她从兜里掏出什么塞给陈默,对方坚决推辞。最后她竟然鞠了一躬,陈默慌得差点摔了自行车。

你给他什么了我问。

她局促地搓着手:就...自己腌的咸菜...

我胸口突然堵得慌。曾经她给班主任送礼都是进口巧克力,现在却只能送自制的咸菜。而这一切,全是因为我亲手砸碎了原本安稳的生活。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站在悬崖边,身后是我妈撕心裂肺的喊声。惊醒时发现她趴在我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湿毛巾。窗外晨光熹微,照着她睫毛上未干的泪痕。

我轻轻碰了碰她的白发。原来戒断不只是摆脱药物,更是学会直面自己造成的所有伤害。而这个过程,比任何毒品带来的痛苦都要剧烈百倍。

9

微光

戒断的第三十二天,我在课本里翻到一张旧照片。

照片上的我才十岁,穿着蓝色校服站在领奖台上,我妈在台下拼命鼓掌,笑得眼角挤出深深的鱼尾纹。那时候她的头发还是乌黑的,在阳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

看什么呢我妈端着果盘进来,苹果切成小块,插着牙签。

我把照片递给她,她接过去时手指微微发抖。有那么几秒钟,我们谁都没说话,只是盯着照片里那个已经模糊的夏天。

下周一模考试了吧她突然问,语气轻松得像在聊天气。

我点点头,叉了块苹果塞进嘴里。甜中带酸的汁水在口腔里漫开,这是她特意买的红富士,比菜市场普通苹果贵三块钱一斤。

别紧张。她擦了擦手,妈妈相信你。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炭,烫得我眼眶发热。自从我堕落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说相信这个词。

考试那天早上,她破天荒化了淡妆,嘴唇涂了层薄薄的珊瑚色口红——那支口红我认得,是去年她生日时我在地铁站随便买的,标签都没撕就扔给了她。

加油。她帮我整理衣领,手指碰到我后颈时冰凉冰凉的。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笔尖摩擦试卷的沙沙声。做到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时,我忽然想起那天陈默给我讲的解题思路,他的圆珠笔在草稿纸上画出的辅助线,和我此刻画的一模一样。

交卷铃响起时,阳光正好照在我的考卷上。走出考场,看见我妈站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下,手里拎着保温杯。她没问考得怎么样,只是拧开杯盖递给我:菊花茶,降火的。

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甜味。我这才发现她嘴唇上的口红已经掉光了,露出原本苍白的唇色。

成绩出来那天,班主任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年级第89名,比上学期退步了六十多名,但比所有人预期的都好。

进步很大。班主任推了推眼镜,继续努力。

我知道这个排名对于曾经的优等生来说不值一提,但回家的路上,我还是在便利店买了盒巧克力。收银员找零时,硬币在柜台上叮当作响,我突然想起彪哥给我送货费的那天,钞票也是这么清脆的声音。

我妈正在厨房炒菜,油烟机轰隆隆响着。我把巧克力放在她枕头底下,像小时候她偷偷往我书包里塞水果糖那样。

晚上听见她房间传来压抑的哭声。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金线,我光脚站在冰凉的瓷砖上,听见她对着手机说:妈,小阳他...他考了年级前一百...

电话那头外婆的声音断断续续,但我清楚地听到她说:我就知道...那孩子骨子里像你...

第二天清晨,我发现枕头下的巧克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书桌上崭新的错题本。扉页上是我妈工整的字迹:慢慢来,妈妈等你。

陈默开始主动约我去图书馆。我们并排写作业时,他偶尔会指出我解题步骤里的错误,但从不问我手腕上的针眼是怎么回事。有次我趴在桌上睡着,醒来发现身上盖着他的外套,兜里塞着张纸条:物理笔记借你,下周还我。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妈的白发越来越多,我的模拟考排名慢慢爬升到年级前五十。有时候半夜醒来,还能看见她房间亮着灯——她在自学会计课程,说是多门手艺好找工作。

一模后的家长会,我妈穿上那件米色外套,涂了那支珊瑚色口红。班主任表扬进步显著的学生时,第一个就念了我的名字。我看见我妈挺直了背,手指紧紧攥着会议手册,指节都泛了白。

散会后,几个家长围住她讨教育儿经验。她局促地摆手,不小心碰翻了水杯。我冲过去帮她擦水渍时,听见有个家长小声说:就是那个吸毒的孩子...

我妈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用力擦拭桌面,仿佛要把那些窃窃私语也一并抹去。回家的公交车上,她突然说:小阳,我们暑假去云南吧。

我转头看她。阳光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那些细小的皱纹里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

好啊。我说,我查攻略。

她笑起来,眼角挤出熟悉的鱼尾纹。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真正的救赎不是轰轰烈烈的改过自新,而是像这样——在平凡的日子里,一点一点捡起曾经打碎的信任。

晚上整理书包时,从夹层掉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开来看,是半年前张浩写给我的电话号码,边缘已经被磨得发毛。我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最后把它撕成碎片,扔进了马桶。

水流旋转着带走纸屑时,厨房传来我妈哼歌的声音。她五音不全,唱的却是《明天会更好》——这首我小学合唱比赛时她陪我练了无数遍的歌。

我走进去帮她剥蒜。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切土豆,嘴角悄悄扬起。

窗外的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大一小,挨得很近。

10

向阳而生

高考最后一科结束铃响起时,窗外的合欢树正飘着粉色的绒花。我放下笔,看见监考老师对我笑了笑——她是隔壁班的英语老师,曾经在我被处分时摇头叹气过。

走出考场,烈日晒得柏油路发软。我妈站在校门口的树荫下,手里举着把印有广告的塑料扇子,拼命朝我扇风:热不热妈妈买了冰镇酸梅汤。

保温杯外凝结的水珠滴在她手背上,像一滴来不及擦掉的汗。我接过杯子猛灌一口,酸甜的液体滑过喉咙,冲散了这两天的紧绷感。

考得怎么样她问得小心翼翼,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我望着她晒得通红的脸颊,突然想起一模考试那天,她也站在这个位置,而我当时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还行。我拧紧杯盖,应该能上一本。

她的嘴唇抖了一下,然后迅速别过脸去。我知道她在哭,就像我知道这把广告扇子是她从超市门口免费拿的,就像我知道她脚上的凉鞋已经穿了五年,鞋底磨得几乎透明。

回家路上经过金色年华KTV,招牌已经换了新的,蓝色霓虹灯刺眼地闪烁着。我妈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我却在门口停了下来。

等我一下。

推开玻璃门,冷气混着廉价香氛扑面而来。前台小妹抬头看我,眼神从疑惑变成惊讶:你是...那个阳仔

两瓶矿泉水。我掏出手机扫码,冰的。

走廊深处传来鬼哭狼嚎的歌声,某个包厢门没关严,漏出一缕熟悉的旋律——是张浩以前最爱唱的那首《兄弟》。我拎着水出来时,看见我妈正盯着手机发呆,屏幕上是云南旅游的攻略页面。

给。我把水递给她,以后别省这种钱。

她接过去,塑料瓶在她掌心发出轻微的咔嚓声。我们站在六月的烈日下喝水,谁都没提刚才的事,但某种沉重的枷锁似乎随着冰水一起咽了下去。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下暴雨。查分系统崩溃了三次,我妈握着鼠标的手一直在抖。当页面终于刷出来时,她突然捂住嘴巴——572分,超出理科一本线47分。

小阳...小阳...她反复念着我的名字,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键盘上。

班主任打来电话祝贺,说这是学校近五年进步最大的逆袭案例。挂掉电话后,我妈翻箱倒柜找出一个铁盒,里面装着我的三好学生奖状和剪报——都是初中时获得的荣誉,我以为她早扔了。

妈妈一直留着。她轻轻抚平奖状上的折痕,就知道你会回来。

八月底的清晨,我们拖着行李箱走向火车站。云南之行终于成真,只不过比原计划晚了整整一年。过安检时,我妈紧张地攥着身份证,像个第一次春游的小学生。

别怕。我接过她的背包,跟着我走。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角色对调了。这些年来她牵着我的手走过多少黑暗,而现在,终于轮到我带她去看光明。

火车启动时,阳光正好照进车窗。我妈靠在我肩上睡着了,白发间隐约可见几缕新生的黑发。我轻轻调整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就像小时候她为我做的那样。

窗外风景飞速后退,而我们在向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