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我和陆铮澜却不尽然。我和他结婚的第六年,他带着青梅竹马的秘书登堂入室。
更讽刺的是我刚查出怀孕两个月,并胰腺癌晚期。
从医院出来,我捏着检查报告茫然地站在路口,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爸妈车祸去世后,我只有陆铮澜了,现在,我没有家了。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号码发来消息:陆铮澜车祸,速来。
那是陆铮澜的工作号码。
我浑身发凉,连磕带碰的回到医院,出口的询问戛然而止:陆铮澜他……
沈念坐在病床上,卷起的小腿上是淤青的擦伤。看见我披头散发,素面朝天的样子,她和她的朋友们顿时笑作一团。
我就说她会像条狗一样巴巴赶过来吧!
没想到时大小姐这么深情啊,真让人感动。
几人嘲讽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几人笑得花枝乱颤。
显而易见,我被沈念耍了,不可救药的是,我竟然为陆铮澜没有受伤而松了口气。
沈念柔美的脸上露出一个无辜的笑:不好意思啊时总,刚玩大冒险输了,她们非要我发,辛苦你跑一趟啦!
陆铮澜不在病房,他的手机放在沈念身边的床头柜上。
我轻轻瞥了她一眼,并没有搭理她的话,转身向外走去。
沈念轻轻柔柔笑着问:这么着急走啊,不见一见铮澜哥吗
铮澜哥……这是我从来没有叫过的称呼。我偏头打量她几秒,笑了一下:陆铮澜知道你用他的手机给我发消息吗
沈念愣了一下,神情慌张,正要说什么,陆铮澜从外面进来了。看见我有一瞬的讶异,随即皱了皱眉,俊美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不耐和淡漠:你怎么来了
沈念楚楚可怜地靠着他,泪盈于睫:铮澜哥,时总来看看我。
哭什么陆铮澜替她擦了擦泪,她欺负你了
我仿佛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敛眉垂目欣赏着这出恩爱的戏码。
不是的,铮澜哥,我的腿好疼啊,你抱我走好不好啊!
沈念藕白的手臂勾着陆铮澜的脖颈,脸蹭在他颈窝,甜甜撒着娇。
陆铮澜黑沉的眸子神色莫名地看了我几秒,沉沉应了声,随即打横抱起沈念走出了门。
我孤零零站在病房,闻着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心里空洞茫然到有点疼。我迟钝搓了搓手臂,盛夏了,还这么冷啊!
睁眼已经傍晚,窗帘拉了一半,日色晦暗。
半开的窗户里飘来谁家做饭的味道,很家常,油烟味和炒菜的香味混合,和着槐花的清甜,倒是慰藉人心。
只是我没有功夫享受这片刻的烟火气。
我趴在床上,熟悉的疼痛从腹腔蔓延开来,先是皮肉,再是骨头,然后迅速席卷了我的全身。每个细胞和骨头缝里都在渗着凉气,像万千虫子啃食啮咬。
我蜷缩着身体,手不自觉护住肚子,那里有我生不逢时的宝宝。眼泪大颗大颗落在枕头上,我紧紧咬着唇。好疼啊,好疼啊!爸爸,妈妈,鸢鸢好疼啊!眼泪和冷汗交织糊在脸上,嘴里尝到咸湿腥甜的味道。痛到发蒙,却不由想笑。好狼狈啊时鸢,你怎么能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啊!
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睁眼天已经完全黑了。身上的疼痛隐隐约约,我按着胃部勉力挣扎下去喝水。
一抬眼,窗边朦朦胧胧站着一人,身形高大,不等我惊叫出声,那人摇摇晃晃走向我,轻而易举把我压制在床上,熟悉的嗓音嘶哑低沉:
鸢鸢,为什么不能跟我服个软呢鸢鸢,对不起……
陆铮澜胡乱地吻我颈侧,一身酒气浓重。我挣扎着躲避他落下来的亲吻,身上的骨头到处在叫嚣着疼痛。他力气极大,将我的双手箍在头顶,红着眼撕扯我的衣服。
你听话一点,乖一点,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要怎么听话,怎么乖呢看他借我爸爸的势在名利场中风生水起,看他身边莺环燕绕,看他带着沈念在我面前琴瑟和鸣
我茫然地想着,实在力竭,任凭他掐着我的腰吻落在我身上。
陆铮澜的头埋在我锁骨,头发上属于女人的甜腻香水味令我作呕。
陆铮澜。我轻声喊他。
他的动作一顿,抱着我应了一声。
你身上的味道真令人恶心。
他身体僵了一下,成功被激怒了。捏着我下巴的手用劲极大,沉哑的嗓音像恶魔低语:觉得我恶心是吗鸢鸢,那你别想独善其身了,你跟我变得一样,就不会嫌弃我了。
陆铮澜疯了一样扯开我的衣服,解皮带时金属扣相撞,叮当作响。我脱力地被他压制在身下,疼痛又开始蠢蠢欲动。
突然,手机铃声在寂静夜里突兀响起,陆铮澜没理会,但电话那头的人显然很执着。
陆铮澜不耐地啧了一声,接起了电话,电话那头女声温软,陆铮澜应了几声,随即穿好衣服,居高临下看了我一眼,摔门而出。
血腥味冲上喉头,我发着抖下床找药,腥甜的血沫呛咳着喷在地板上。月光朦胧地洒在地面,照出一片斑斓的眩晕,我眼前一片模糊,倒在地上。
时鸢,你终于醒啦!一睁眼,瑶珈欣喜的脸映入眼帘,医院消毒水熟悉的味道反倒令人心安。
珈珈。我笑着抬手,才看到手背上的输液针:是你送我来的啊!
不然你还指望谁那个姓陆的贱男人吗你疼死的时候,他不定在沈念床上不知道多快活呢!
我知道不是他。我涩然一笑:珈珈,谢谢你。
谢你个头啊!瑶珈擦了擦泛红的眼睛,拉着我的手:鸢鸢,你听我的,打掉孩子,我送你去国外,你好好治病。病好以后你和那个贱人就离婚,我给找你七个男模,你每周一天换一个。她捂在我手上的眼睛湿热,哭得精致的妆花了一半儿:咱们好好治病,一定会好的,行不行啊!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啊,男模的话,到时候你烧给我,还要最新款的包和首饰,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
时鸢!瑶珈气得站起身。
我轻轻晃着她的手,以前和她闹别扭的时候,只要我拽着她的手撒撒娇,瑶珈都生不起气:柳大小姐,好珈珈,别气了。她气呼呼地坐在床边不说话。
珈珈,你知道我的。无数次的放射化疗,无止境的疼痛、脱发、不能自理,甚至身体变形,这对我来说比死更难以接受。我抬手替她擦掉眼泪:我可是时家大小姐,难道我会愿意毫无尊严地苟延残喘吗
瑶珈红着眼眶摇摇头,抱着我默不作声。
陆铮澜进来时,我和瑶珈正在聊以前的糗事,两个人在病床上笑得东倒西歪。陆铮澜见状倒是愣了几秒,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随即淡漠看我一眼:不是吐血晕倒了
我知道是瑶珈送我来医院后通知陆铮澜的,此时距我进医院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若是病危,这个时候尸体都该凉透了。
已经快要麻木的心还是不可抑止地抽出丝丝缕缕的细密疼痛,在看到他衬衫领口上淡红的印子时,心口的钝痛让我呼吸都有些困难。
在被子里紧握住发抖的手,深吸一口气,扯出个笑来:吐血我装的啊!你看到了,我什么事也没有,麻烦陆总跑一趟了。
陆铮澜紧蹙着眉,探究犹疑地打量着我,一边走向我的病床。
我偏头微笑着,语气平静:你打算什么时候签离婚协议
陆铮澜顿住了走过来的脚步,轻笑一声,漠然道:我从来没有同意过离婚。他漆黑的眸子极深地看我一眼,抬步往外走:时鸢,我永远都不会和你离婚的。
瑶珈气愤地站起来:陆铮澜,你还有没有点儿心啊你既然都带着小三儿登堂入室了,就别跟吸血鬼一样缠着时鸢不放行不行
陆铮澜回过头,吐出两个字:不、行。他的目光掠过我,扫了一眼瑶珈:另外,我和时鸢的事,就不劳柳大小姐操心了。
瑶珈气得脸色通红:她现在无依无靠,我不管她难道等你吗死渣男,狗男人,凤凰男,你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时鸢以前真是瞎了眼……
陆铮澜猛地转头,面色森寒地盯着瑶珈,神情可怖。
他背叛了我们的爱情,却绝不允许别人质疑一句我们的曾经。
我光脚下床,把瑶珈拽到我身后,静静地看着他:陆铮澜,你走吧,我累了。
他看了我许久,眸光扫过我青紫的手背和光着的脚,神情忍耐,却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短短几天功夫我瘦了许多,原本秾丽精致的脸已经快瘦到脱相。我的身体已经不允许我费任何体力和脑力,我只有用晒太阳、看书来消磨我最后的光阴。
从常去的书吧回到家时夜色初起,被些许食物填塞过的胃部痉挛疼痛,我冲到厕所吐了个昏天黑地,平静地看着暗色的血块和着呕吐物一起被冲下去。
躺回床上,在药物的作用下迷迷糊糊闭上眼睛,还没来得及睡过去,就被手机铃声吵醒。没有细看接起电话,陆铮澜醉意明显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真切传入我耳中——
时鸢,时鸢,你来接我好不好,我喝酒了。
我怔然一瞬,眼泪夺眶而出,我闭着眼睛心脏酸痛到无以复加。
从前陆铮澜也总这样,每次出去应酬喝酒后就会让我去接他。那么稳重自持、寡言淡漠的人会软着嗓音跟我撒娇,看见我的时候就会头埋在我颈窝,静静地抱着我让我带他回家。
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挂断,他声音低低的,几分带着酒意的沙哑和含糊:
鸢鸢,回来好不好,鸢鸢……滚开似乎打掉了谁敬的酒,杯盏落地的声音清晰可闻,鸢鸢,你不能离开,时鸢……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当年白衬衫被风扬起一角,站在蔷薇花下朗月清风的少年。我张了张口,正准备说些什么,就听见电话那头娇软的女声,那是沈念的声音。
铮澜哥哥,怎么喝了这么多酒啊!
似乎被陆铮澜挥开,他含糊不清地问着:时,时鸢呢,她为什么没有来
沈念温温柔柔地声音带了笑意:我不知道啊。铮澜哥哥,你别乱动,我送你回去……!
我愣愣地听着,心里像落了一场暴雪,彻骨地冰寒,冷到发疼。
耳中嗡响,我再听不到陆铮澜的声音。用力挂断了电话,埋头在被子里,缓慢又用力地呼吸。
陆铮澜是我爸爸资助的学生之一,认识陆铮澜时,我刚上高三。
那是个盛夏的午后,我从爸爸的书房溜出来透气。一转头,峻拔清冷的少年站在院子里蔷薇花墙下,长身玉立。听到声音回头,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漆黑的眸子淡漠无波,看见我,无措地微微抿唇。
我愣了一下,弯起眼睛笑着偏头看他:你怎么不上去呀,大家都在三楼书房。我指了下楼上,其他学生都簇拥着我父亲在书房,奉承话听得我难受。
他沉默片刻,偏头看向锦簇的花墙:人多,这里挺好的。
院子里围墙上大片爬藤的百叶蔷薇,开得明艳,在风中摇曳出粉色的梦幻光斑。
我随着他的目光仰头,抬手够一朵垂枝的花,笑着问他:好看吗蔷薇。我踮了踮脚,是我妈妈最喜欢的七姊妹,但其实我更喜欢峨眉蔷薇。
见我够不到,他挺拔的身影靠近,轻松帮我拽下了花枝。
风扬起他白衬衫的一角,清新的洗衣粉味道和着薄荷柠檬的皂香似乎落到了我手里盛放的蔷薇上。
心上像被人轻飘飘投了一块石子,不重,却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他垂着眸子看我一眼,唇角浅浅勾起,嗓音清朗又低沉:嗯,好看。
我随手将那朵蔷薇别到连衣裙腰间的带子上,笑眯眯看他:我叫时鸢,你呢
他的目光轻轻落在我腰侧的花上,抬眼,我看见他黑沉的眸子如夜星:陆铮澜。
一眼,只一眼,我不到十七岁的少女情思疯狂抽芽,像春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地野蛮生长,任由陆铮澜三个字在我心里生了根。
彼时陆铮澜重本在读,我父亲惜才,有意想培养他进公司,所以经常邀请他来我们家。
他对人总是淡淡的,从不会过分热情,即使对我父母敬重有加,也只是浅浅勾起唇,眸子里漾开一丝笑意。他对我却是很好,每次来都会给我带小礼物,一本我感兴趣的书、一条做工不那么细致的手链、一块蛋糕,甚至一个小挂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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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高三学业正忙,拒绝了父亲的出国安排后更是焦虑得失眠。他就耐心地教我做数学题,帮我整理各科复习资料,带我出去玩儿放松,认真开导我。寡言的人话不多,却字字温柔。
他比我大两岁,但我从来不听爸爸的话叫他哥哥,我总是喊他陆铮澜。他也毫不介意,我喊他,他就会应。
陆铮澜,下次帮我带那本书的英文原本。
嗯。
下周模考,陆铮澜,带我过一下数学好不好
好。
有时候,我会突然问他:陆铮澜,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
他轻轻敲我的头:不会,我永远不会觉得你烦。
冬天临近期末,月考失利,爸爸旧事重提坚持要我出国。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和他大吵一架哭着跑出家门。
我又委屈又恐慌,我不想出国,舍不得爸爸妈妈,舍不得朋友伙伴,更舍不得陆铮澜。
陆铮澜……我茫然地站在路灯下流着泪,擦了把被寒风吹得生疼的眼睛。那一刻,我无比迫切地想要见到陆铮澜。
我买了最快到达他们学校的高铁票,北风裹挟着雪花吹得我瑟瑟发抖,站在校门口我却犹豫了。陆铮澜会不会在忙,他成绩那么好,应该在学习吧;天气这么冷,雪这么大,他是不是已经休息了;而且,我见到他又能说些什么呢……想到这些,鼻子酸涩不已。雪花落在眼睫上,我连忙眨眨眼转身,眼泪猝不及防落下。
鸢鸢!
熟悉冷感的声音,我抬头就看见陆铮澜神情焦急,紧蹙着眉大步朝我走来。
看见他的那一秒,我积攒许久的委屈再也压不住,扑进他怀里抱着他泣不成声。
陆铮澜,陆铮澜……
他默默用手中拎着的羽绒服将我包裹起来,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一只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不知过了多久,我抽噎着从他怀里抬头,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陆铮澜眼里隐隐带了笑意,拇指虚虚抚过我的眼睛,嗓音低沉温柔:是要cos圣诞老人吗我抿唇,终于忍不住笑开。他抬手抚掉我身上的落雪,垂下的眸子黑沉,像一眼深潭,清寒中的温柔,最能不自觉地将人溺毙。
饿了吗,带你去吃饭
我点点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他突然转身,将我身上披着的羽绒服袖子绑在一起,牵着那个袖头。我愣愣地被他牵着走,才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我在你们学校门口
时叔叔给我打电话了,我猜你可能会来找我,我索性出来等了一会儿。他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这么晚一个人出来很危险,知不知道下次再发生这种事,提前给我打电话,我带你出来,好吗
我怔然点头,难怪看见他的时候,他身上落了厚厚一层积雪。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温温热热,软软地塌陷下去一块,写满了陆铮澜的名字。
他带我吃了面,热汤面足够熨帖,我的情绪终于缓了过来,委委屈屈跟他诉说着一切。
听到父亲要送我出国,陆铮澜沉默了很久,声音沙哑地开口: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去跟时叔叔说。他站起身帮我穿好羽绒服:走吧,我送你回去。
回去的车上,我偷偷抬眼看他,他转过头揉了揉我的头发:怎么了
我抿唇,垂着头: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大雪夜离家出走,跑去人家的学校,对谁来说应该都是烦扰吧!
陆铮澜轻轻笑了一声,漆黑的眸子漾开一丝笑意,那么淡漠的人笑开原来这么温柔。我怔怔看着他,听见他的声音:时鸢,你永远不会是麻烦。
回到家,爸妈红着眼对我笑:回来就好,臭丫头……
陆铮澜跟我爸爸去书房聊了半夜,不知道说了什么,我爸爸竟然真的不再提出国的事。
后来,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陆铮澜的大学。我兴奋地恨不得全世界知道这个消息,陆铮澜也很高兴,摸摸我的头,勾着唇角,眉眼漾开星星点点的笑意。我呆呆地看着他,心跳鼓噪不安,心里的喜欢叫嚣着要喷涌而出。
爸爸给我办了盛大隆重的升学宴。我穿了礼服化了妆,在宴会结束后,以最美的姿态出现在陆铮澜面前。
陆铮澜笑着转头,声音温柔:怎么了他打量了我一眼,点点头:很漂亮!他站在角落的暗影里,白衬衫一尘不染,长身玉立,侧脸清隽。眉眼带笑,像漩涡,稍稍露出些许温柔,就足以将我溺毙。
我莫名有了巨大的勇气,我弯着眼睛抬头,听见自己雀跃又紧张的声音:
陆铮澜,我喜欢你。他有一瞬间的愕然,张了张嘴,我急忙打断他:我没有想要你回应我之类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感情……我抠着手指看着他沉默的样子,眼眶发热,扬起笑:你不必觉得困扰,爸爸说过心里的感情必须表达给人知道。如果你会觉得不舒服,那我会当你是哥哥。
陆铮澜沉默了很久,抿紧唇,涩然开口:鸢鸢,你还小。你还没有见过更多更优秀的人,我这样的人……
他垂着眸子,看不清情绪。我偏头倾身去看他:所以,不是不喜欢我
他慌乱抬眸:我,我先走了,学校还有事。那么淡然清冷的人竟然扔下我落荒而逃。
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笑弯了眼。
开学时是陆铮澜送我去的学校,上到办饭卡,下到铺床单,全都是他一手包办。
室友笑着问我他是谁,有没有女朋友。
我看着陆铮澜替我挂床帐的背影,笑眯眯靠近:他啊,是我哥哥呀!他的手顿了一下,我偏头去看他的脸:女朋友……他有了啊!
陆铮澜错愕抬眼,我笑着挑眉,有恃无恐,他抿唇移开眼,红着耳尖没有反驳。
十八岁生日时,陆铮澜送了我一盏手工木雕底座的镂空蝴蝶夜灯。
那盏灯很贵,起码对于他来说是这样,几乎花了他两年的奖学金。但他只是浅浅勾起唇角:觉得很漂亮,就想送给你。他摸摸我的头,温柔低语:你不是怕黑吗,它陪着你。
我知道他心里的顾忌,从来不催他给我一个回应。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对我,我总坏心思逗他,他却从来不恼。就这样,我们心照不宣地共同度过了大学一年。
大二时,有一个隔壁学院的男生追我,因为家境好,出手阔绰高调,搞得人尽皆知。我拒绝数次他依然我行我素,在我夜跑时在操场对我弹唱表白,周围一群人趁乱起哄。
我真的烦透了这种行为,几步上前拨断他手里的吉他弦:首先,你唱歌并不好听,我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首难听的歌里;其次,三番五次被拒绝还纠缠不休,不是深情专一,是骚扰;最后,如果你听不懂人话我就再说一次,我有喜欢的人,我不喜欢你。清楚了我转身,又停步:哦,吉他的钱我让室友帮忙转你。
拍摄吃瓜的围观群众哄闹喧嚷,我一概无视。
抄小路回寝室,夜色里被人大力抱拽到一边,我惊恐的呼喊还没出口,就闻到熟悉的味道。陆铮澜单手将我抵在墙壁上,挺拔的身形将我笼罩在他的阴影里,红着眼睛定定看着我,沙哑地开口:鸢鸢,你喜欢上其他人了吗他低下头埋在我的颈窝,潮湿的热意从肩臂传来,低哑又沉闷:你怎么能喜欢别人,你这个骗子……
我愕然,轻轻捧起他的脸,他的眼眶通红,眼尾湿意明显。我愣愣看了他半晌,不由失笑。我手指轻抚着他的侧脸,认真地看他:谁是别人,哪儿有别人,我只喜欢陆铮澜啊!
他抿唇红了耳尖:我以为……陆铮澜拿出手机,页面上赫然是校园网刚被人发的视频,标题是商学院院花大胆示爱……,封面截的我拨断吉他弦的一瞬间,和那男生一坐一站,看上去还挺和谐。
我哭笑不得:你但凡点开看看呢!
他听话地打开视频,看完后愉悦勾起唇角,拇指将我耳边的碎发拨开:所以,鸢鸢喜欢的人是谁
我弯了眉眼,凑近他耳边用气声,一字一顿:陆、铮、澜啊!
他的呼吸一窒,眼中情绪浓烈,极深地看我一眼,轻轻抱住了我。沉默了许久,头埋在我颈侧,声音涩哑:鸢鸢,再等等我,再等等我好不好他喃喃着:我很快就能和你站在一起了,很快。
我摸着他的头发笑着点头:好,我等……
我猛然睁大眼睛
,陆铮澜在笑,唇极其温柔地印在我的唇上,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算了,你不必等我,我来追上你就好。他的声音低哑,鸢鸢永远不用等待。
我愣愣听着,心里的委屈和欢欣爱意化作温水,泡得心脏温软得不可思议,红着眼睛笑着看他。
他沙哑开口:爱我吧,鸢鸢。明明占尽上风,却弯着腰以卑微的姿态说着祈求的话语。
我和陆铮澜在一起八年,他从来没有让我受过一丝委屈,我清楚地知道,他爱我胜过爱他自己。
大三的时候,我们去郊外山上徒步。返回的时候突降暴雨,我们遇到了泥石流。巨大的落石从旁边的山崖滚落砸向我们,快得根本来不及反应,陆铮澜拼命将我护在身下,我只受到轻微挫伤,而陆铮澜胸椎骨折,肋骨骨折刺穿了肺部,险些丧命。而他被抬上担架昏迷时还在喃喃喊着我的名字,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要爱他一辈子了。
而那个原本爱我如生命的男人,短短八年时间成为商界新贵,变得面目全非。
转眼入了冬,我的身体变得更差了,骨转移和内脏转移导致的疼痛让我痛不欲生。而癌症引起的多种并发症并不允许我做人流,我还要承受妊娠反应带来的各种痛苦。
我没有住院治疗,那样对我来说更是一种折磨。瑶珈把我接去了她们家,每天安排医生为我做检查和输液。
躺在阳台晒太阳时,瑶珈紧走进来皱着眉晃了晃手机:陆铮澜在找你,给我打无数次了。她叹了口气:他肯定知道你在我家,这个贱人,到底想怎么样。
我轻轻笑了一下,听到这个名字,心头还是不免刺痛。
不用管他,拉黑吧!
但我放过他,他和沈念却不肯放过我。
不知道是心态好了还是治疗确实有一点作用,我的精神好了许多。裹着披肩在花园散步时,手机响了一声。
是陌生号码发来的一条图片彩信,想要拿回去吗夜境酒吧VIP三号包间!
照片拍得很模糊,但我还是一眼认出来那是我和陆铮澜结婚后跟父母一起拍的全家福。我手指不自觉地抚摸着模糊不清的照片,依稀能看见爸爸妈妈慈爱的笑脸。
上腹部又泛起密密麻麻的的刺痛,我深吸了一口气,回房换了衣服,稍微用腮红盖了盖苍白的脸色,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憔悴。
酒吧里灯影摇曳,许久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巨大的音乐声和噪音让我有些眩晕。
到包间门口,我径直推门进去。沙发上男男女女许多人,熟脸很多,陆铮澜不知道为什么不在。沈念被众星捧月般坐在最中间,一条珍珠挂颈的黑色短礼裙,笑得娇俏甜美。
看见我进来,一时所有人噤了声,沈念夸张地睁大眼睛:呀,时总真的来了啊她笑着站起身来拉我:时姐姐快坐,刚好我今天生日呢,铮澜哥忙完就过来啦,你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玩儿吧!
我避开她的手,环视一周,几人对上我的视线低声喊了声嫂子。我不置可否地轻轻笑了一下,看着沈念伸出手:拿来。
沈念笑仰起头,无辜地眨眨眼:什么呀,时姐姐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不明白是吧……我笑着点点头,随即抬手一巴掌挥在她的脸上,沈念惊愕捂住了脸,像受了多大的委屈,泫然欲泣。
时鸢,你干什么,念念什么都没做啊!
是啊嫂子,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你凭什么打念念啊,一个被人抛弃的老女人还摆架子。
沈念的小姐妹把她护在中间,狠狠瞪着我。陆铮澜的几个朋友倒是没几个人说什么,只垂着头不敢看我。
我形单影只站在他们对面,静静地看着她:沈念,照片在哪儿我不想和你浪费一分钟的时间。
沈念咬着唇流着眼泪:我只是觉得你父母车祸过世几年了,你会想念父母,好心拍照给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几乎压不住那一刻的愤怒,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忍住颤抖的疼痛:沈念,我警告你,不要拿我的父母当谈资。
我没有恶意的,我听说了时董他们的事,我也很难受……
我怒极反笑:你没有父母吗我的父母用得着你来替我怀念吗你沈念算个什么东西啊!我微微倾身看着她:一次又一次提及我父母的旧事,怎么,是想看我崩溃痛哭吗
她羞愤红了眼,惶然惊讶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不顾体面,失了时家大小姐的风度。
包间门被推开,陆铮澜挺拔的身形让偌大的空间瞬间有了逼仄感。
鸢鸢……看见我的第一眼,他愕然之余又慌乱,随即紧紧蹙眉。
铮澜哥哥!沈念捂着脸扑进他的怀里,抽噎着哭得梨花带雨。
陆铮澜将人从怀里扯出来,冷声问:怎么回事
不用沈念说话,她的姐妹们七嘴八舌倒是讲得明白,沈念抽泣着低头露出红肿的脸蛋。
陆铮澜抿唇看着我,声音低哑:鸢鸢……
嗯,她们说得都对,是我先动手打了沈念。我笑着抬头,却不自觉红了眼眶:怎么,陆总要找我兴师问罪吗
他看了我许久,低声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腹腔里泛起熟悉的疼痛,细密地钻入骨头缝隙中。我看了他一眼,走向沈念:我不想跟你废话,照片给我。
陆铮澜拧紧了眉问我:鸢鸢,什么照片
听到陆铮澜的话,沈念眼神慌乱一瞬,随即委屈抽泣:铮澜哥哥,我没有恶意,我就是想让时姐姐过来跟我们一起玩儿,开了个玩笑。
我问你什么照片陆铮澜眼神极冷地扫过她:我办公桌上放的那张
我感觉已经坚持不了多久,死死压住磨人的痛意,扯住沈念的头发一把将她拽了过来:我再说最后一遍,照片给我。
沈念痛叫了一声,泪盈于睫:时总,你快放手。她转头眼泪汪汪看向陆铮澜:铮澜哥哥……
我不再废话,拽着她的头发,抬手挥在她另一侧脸上。其实我已经痛到没有多大力气,沈念却捂着脸哭得几欲断气。
我还要继续,刚抬起手却被人握住了手腕。陆铮澜紧抿着唇,嗓音沙哑得像砂砾:鸢鸢……
他的掌心太烫了,我的腕子几乎要燃烧,连带着眼眶都酸得要藏不住泪。我轻笑了一下,抽出腕子,用力一巴掌挥到陆铮澜脸上。
他被打,只是沉默地偏过头,舌尖顶了顶腮。
我的眼泪猝不及防落下,握住颤抖的手,看向沈念。
她抽泣着从包中拿出照片,我松了口气,伸手去接,还没碰到,沈念远远地举着相框松了手,挑眉看着我翘起唇角。
沈念!陆铮澜怒喝一声,抬腿踹向沈念的力气极大,沈念狠狠跌倒撞在吧台上。
我无暇他顾,只看见父母慈爱的脸在玻璃相框落地中摔得四分五裂。眼泪夺眶而出,我慌忙跪在地上去捡照片。
鸢鸢。陆铮澜冲上来跪在我身边抱住我,眼眶泛红,声音沙哑:鸢鸢,别这样,鸢鸢。
我无知无觉地推开他,玻璃碎渣细碎地划破我的手,血涌了出来,我在裙摆上擦干净手,抱起完好的照片失声哽咽。
陆铮澜紧紧抱住我,脸埋到我的颈间,有潮湿的热意。我茫然抬起头,正要说什么,腹腔里内脏挤压的痛感让我无法言语,喉间涌上腥甜,我呛咳着吐出大口的血。
鸢鸢,鸢鸢。陆铮澜的声音惊慌沙哑得不成语调,抓着我的手按在他脸上,浑身颤抖: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吓我好不好!
我看着他想笑一下,却只是又咳出一口血。闭上眼的瞬间,我看见陆铮澜惊恐欲绝的眼神。
到处是黑色,满目的黑。我踽踽独行在黑暗的虚空里,似乎有风雪,冷得人心尖发寒。走到力竭,我疲惫不已,但停不下脚步。
远处隐隐有光亮,我走啊走,看见布满洋桔梗的草坪婚礼。陆铮澜红着眼眶伏在我肩头哽咽,我穿着婚纱,笑意幸福明媚,温柔抚着他的脸。不远处,我的爸爸妈妈红着眼笑得慈祥欣慰,看着他们最爱的女儿嫁为人妻。
啊,这是我和陆铮澜的婚礼。
风雪似乎更大了,我看着他们碎成光影,消散在风里。我惶然转过头,巨大的汽车撞击声在我耳畔响起,大片血色弥漫,爸爸妈妈安静地倒在血泊里。警笛声和救护车的鸣笛让我脑中嗡响,我浑身发冷地跪倒在地,低声喃喃,语不成句。
爸爸,妈妈……
妈妈,我是鸢鸢啊!喉咙似乎被堵住,我哭不出来声音,哑着嗓子喊:爸爸妈妈,你们不要我了吗
陆铮澜沉默地红着眼抱着我,我看着爸妈被盖上白布推进太平间,彻底哑了嗓子。
我又一次像当年,无助绝望地扑向父母的身影,抓到一片虚无。他们的身影连带着陆铮澜一起慢慢消散在黑暗里。
不要走,爸爸妈妈,不要留我一个人……巨大的绝望淹没了我,终于哭出了声音:不要走……
鸢鸢,鸢鸢。是男人沙哑的哽咽,不断在喊我的名字:鸢鸢,求你,醒过来好不好!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陆铮澜垂头握着我的手抵在他的侧脸,我触及他眼角的手心有潮湿的凉意,我微微动了一下手指。
陆铮澜惊喜地抬头:鸢鸢,你醒了!他转过头想喊医生,却骤然失了声,狼狈地沙哑着咳了几声。
医生做检查的时候,他沉默地站在一旁,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我。平日里西装革履,从来会将自己打理得妥帖得体的男人,此刻头发凌乱,眼眶通红,下巴上冒出一层青色的胡茬。
医生出去后,陆铮澜站在门边看了我许久,走到我床边屈膝跪了下来,抱着我的腰,泣不成声。
鸢鸢,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向来寡言淡漠,在商场上手段狠辣的男人,此时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哽咽得语不成句:对不起,鸢鸢对不起……我以为,我以为只要处理了沈念我们就能过回正常的生活……他高大的身形伏在我手边,肩膀耸动,颤抖的嗓音沙哑得不像话:可是,你生病了,我竟然不知道你生病了。鸢鸢,对不起……
我轻轻抬手摸着他的发顶,陆铮澜红着眼睛抬起头握住我的手贴在他脸上,虔诚得像个信徒:鸢鸢……
我轻轻舒了一口气,疲惫感让我想闭上眼睛:陆铮澜,你和沈念……
鸢鸢,我和沈念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从来没有碰过她。陆铮澜低着嗓音认真看我:你走了之后,我一直住在公司。
我有些茫然地看他,陆铮澜跪在地上仰头:鸢鸢,愿意听一听我的秘密吗
我轻轻点头,伸手拉他起来。
陆铮澜握住我的手起身,靠坐在床边,伸手将我抱进怀里,声音低哑:还记得吗鸢鸢我跟你说过,我是个不堪的人……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陆铮澜是个很传统的男人,我们谈恋爱三年,从来都是发乎于情,止于礼,他的爱永远隐忍克制。有一次情到浓时,我抱着他笑问:想要吗陆铮澜当时喘着粗气,眼尾猩红,额头青筋直跳,还是将我塞进被子里抱着,沙哑着声音说了我没听懂的话:鸢鸢,我永远爱你……我这么不堪的一个人,谢谢你爱我……
我仰头静静看着他。
鸢鸢,你永远不知道,遇到你对我来说是多大的幸运。陆铮澜抱着我的手紧了紧,下巴抵在我的发顶:在认识你的前十八年,我活得像只老鼠,自卑、阴暗、敏感,戾气横生……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似乎轻轻笑了一下:我妈,当年是被人强暴才有的我。
我心头巨震,颤抖着眼睫想看他,陆铮澜轻轻捂住了我的眼睛,声音艰涩沙哑。
她当时很年轻,还没有结婚,被家里人发现的时候月份已经大了。
我的声音轻得有些抖:没有报警吗
报了。陆铮澜短促笑了一下,除了把她的伤口重新揭开一次,没有任何用。
我默默垂头听着,愚昧落后的城镇,没有先进技术的支持,还可能有更多因素,让一位女性的维权几十年不能得见天日。
陆铮澜深吸了一口气,沙哑道:我出生后,她的精神出了问题,时常疯疯癫癫。好几次我差点被饿死,姥姥就用羊奶喂我,直到我长大了一些。他头埋在我颈侧嗅着,像在汲取某种力量:她偶尔会清醒,但她不许我叫她妈妈。我永远记得她看我时的眼神——仇视、痛苦、绝望,我从三岁起就知道我的亲生母亲对我只有恨意。
我的心泛起细密的痛意,流着泪抱住了陆铮澜。
陆铮澜轻轻拍着我的背,沙哑着笑了一声:她犯病的时候总会打我。尖长的指甲掐进我的手臂,我忍不住想哭,她也不许。如果我每次不哭不喊,她就会展现几分钟的母爱,温柔抱着我哄我。所以,我小时候总是满身青紫的伤。
我哽咽着抚摸他潮湿的脸:陆铮澜,别说了。
他温柔亲吻我的指尖,语调沉哑:我六岁的时候,她卧轨了。那天她好像很清醒,穿上了漂亮的裙子,还笑着抱了我,我特别开心。下午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她被火车碾碎的身体。
九十年代封闭落后的小县城,未婚先育的女人,是会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旁观者才不会在乎她是不是受害者,在他们看来,她就是风俗败坏者,违背了他们狭隘的传统认知和伦理道德。她的心理和精神上所受的伤远远大于身体创伤,所以她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生命。
杀死她的不是自己,而是施暴者,更是万千人的流言蜚语。
我紧紧抱着陆铮澜泣不成声,感受到他的身体剧烈颤抖。
我知道,我的出生不被欢迎,生来就带着原罪,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陆铮澜抱着我的手臂收紧,像要把我融进他的血肉:所以,鸢鸢,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巨大的情绪起伏让我有些疲惫,我轻轻捧起陆铮澜的脸,擦过他通红的眼尾:陆铮澜,你不是错误,你没有任何错。
我承认,我怯懦又自私。我怕她说出去,我是一个强奸犯的儿子……我怕别人知道,更怕你知道,你那么干净漂亮,而我却那么肮脏。陆铮澜的声音颤抖沙哑:这是我一辈子的污点,无法洗脱的污点。
是啊,骄傲如陆铮澜,这样的出身足以压断他挺直的脊梁。
我很后悔,鸢鸢。陆铮澜握着我的手哑声: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我错了,错得彻底。
我想安抚他,但精神和体力的耗尽让我昏睡过去。
我相信他并且原谅他。
回我和陆铮澜的家那天,在下大雪。陆铮澜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抱我进去。
我的头发已经脱落了许多,身体瘦削,面色苍白,像花园里此时的花。
枯败、灰白、干瘪、死气沉沉。
陆铮澜挽起一截袖子,笑着亲吻我的唇角:我去做饭,山药板栗鸡汤好不好
陆铮澜做饭很好吃,虽然家里一直有阿姨,但家里只有我们两个时,通常是他亲自下厨。
我弯着眼睛点点头:好。
他完全不去公司了,整天整天陪着我,寸步不离守在我身边。
病情让我变得焦虑、暴躁、恐慌易怒。
医生走后,我拔了手背上的留置针,摔了药碗。
我不想治了,陆铮澜,就这样吧好不好
他不说话,眼角红透,只轻轻抱我在怀里,给我手背消毒。
身上的疼痛逐渐难以忍受,那种蚀骨钻心的痛让我崩溃大哭。
陆铮澜,我好疼啊,陆铮澜,真的好疼……
鸢鸢,不怕不怕……陆铮澜哑着嗓子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声音哽咽:给你打止痛,马上就不疼了,我陪着你。
几次半夜惊醒,总是对上陆铮澜饱含痛意的眼睛。他似乎一直在看我,眼睛通红,没有睡意。
我轻轻抚摸他的脸:怎么不睡觉
我害怕,怕我睡着就看不见你了。陆铮澜抱着我的手收紧,声音喑哑:鸢鸢,我不能没有你……
我笑着摸他的头发,眼泪却先到达: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好好睡觉,明天我想吃栗子蛋糕。
陆铮澜轻吻我瘦削的脸颊,轻声: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陆铮澜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的病情竟然稳定下来,疼痛虽然没有减少,但精神和情绪都好了许多,甚至有时候能自己去花园里晒太阳。
转眼竟然捱到了除夕。
年夜饭陆铮澜做得很丰盛,全是我爱吃的菜,虽然我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
鸢鸢,新年快乐!陆铮澜俯身将我抱进怀里,在我腿上的薄毯里塞进一个红包。
他亲亲我的唇角,低了声音:还要健康起来。
我笑着偏头,在窗外绚烂的烟火掩映中轻声许愿:陆铮澜,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他无声埋头在我颈侧,哑声:我不要什么长命百岁,我只要你好起来。
肩膀泪意湿热,我心中弥漫开的痛意比骨转移的疼痛更为强烈。
陆铮澜快看,好漂亮的烟花啊!
绚丽的彩色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几秒时间就燃尽了一生,像我。
元宵节那天太阳很好,陆铮澜抱着我晒了很久的太阳。晚上熟悉的疼痛汹涌而至,我呕出的血几乎要将暗色的床单打湿,我趴伏在床上,身下的血顺着腿沾染了我的睡裙。
陆铮澜的脸色几乎灰败,没有一丝活人气的模样,抱起我的手抖得厉害。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听着门外医生对陆铮澜说的话——……后期就没办法了,多功能器官衰竭,骨转移导致内脏转移,病人非常痛苦的。流产了对病人来说反倒负担没有那么重了……
我安静地闭上眼睛,划过耳际的眼泪冰凉得像这个冬天。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闻着像死亡的气息,让我恐慌,我央求陆铮澜带我回了家。
家里其实也被陆铮澜装了一所医疗监护室,他总是很害怕。
我们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度过,拥抱,接吻,听音乐,看书——当然,我已经无法集中注意力去看一本书,所以是陆铮澜读给我听。
我又撑过了春天。
五月时,院子里的蔷薇开了,盛放得温柔又热烈,一如我们当年初见。
我少见得起了打扮的心思,穿了最喜欢的裙子,虽然有些空荡荡的,也化了妆。我戴好一顶假发,看着镜子里不似人形的自己,也看着消瘦的陆铮澜。
陆铮澜沙哑地笑,轻轻吻我的鼻尖,将我抱去院子软椅上。
我轻轻合上眼睛,听见陆铮澜沉哑的声音在为我读书——
……我只是想从你这儿得到一个王冠,你却给了我一个王国。
陆铮澜的声音越发低哑,那被压抑的情绪深重得令人心里发苦。
我要抱着她,哪怕时间将剥夺她皮肤的质感,我能够抱着她一千年,直到骨头自己化成尘埃。
我听见自己似乎笑了一声,手中被放了一朵蔷薇花,细软娇嫩,鲜活可爱。
……使你枯萎的时间也会使我枯萎……
陆铮澜抱我在怀里,安静地亲吻我干枯的唇瓣。
我勉力睁开眼睛,阳光炫目,蔷薇花缀在枝头,还有陆铮澜……
陆铮澜,好暖的太阳啊,像你一样……
七月底,沈念因为侵犯商业秘密罪被送进监狱,八月初陆铮澜将公司转让,名下财产尽数捐赠。
时鸢生日那天,陆铮澜煮了一碗面吃完,安静地躺在床上。西装妥帖,头发齐整。他温柔吻了吻手上的婚戒,阖上了眼睛。
终于,他能去陪他的鸢鸢了。
院子里风雨凄凄,蔷薇花已早早凋败,融进了泥里,像一场只有春夏的大梦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