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鳞女救赎录 > 第一章

我精通药草多年,眼见过依靠毒药上位的,见过为求偏方不惜粉身碎骨的。
但是今天这位,宁府尚夫人被人硬生生拖进内室,她的婆母却已经捏着我的手腕,递来一包乌沉的药末。
程药师勿忧,老身已备好此物,你只管依我吩咐行事便是。
我掂了掂药包,闻了一下,顿时心头一紧。
阿弥陀佛,鳞族藏身人间,总会被察觉,总会引来杀身之祸。此乃天意,程老也无须介怀。
宁府老夫人慢条斯理地旋转着腕上碧玉镯子,说完,悄然在我掌心画了一道符印。
我心中凛然,抬眼细看。
只见宁府老夫人平静神色下,是无法掩饰的杀机。
1
聘书之谜
这时,一位年轻公子从外间走进来,对她低声道:母亲,齐王的聘书送到了......
他忽然看见我这个外人在场,立刻截住了话头。
宁府老夫人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转头对我使了个眼色。
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如何能不明白宁府老夫人竟是要她儿媳和未出世的外孙一起死在内室。
难怪今早出门时乌鸦在屋檐上叫个不停,这是我万万不该踏入的是非之地。
2
毒计初现
我的脸色难看至极:
老夫人容禀,老身这辈子只会用药治病救人。
宁府老夫人轻笑道:你既知药理,自然也该明白,药与毒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我本还想说什么,旁边的公子却冷冷呵斥:母亲请你来解毒,是看得起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几个家丁听到声音,作势就要往这边靠近。
宁府老夫人一个眼神制止了下人,不紧不慢地说: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你程幽兰的名头你且放心去做,若是你都无计可施,大家自然会明白,这对母子是生来便与宁家无缘的。
我擦了擦额头渗出的冷汗,只能应一声,推门进了内室。
3
生死抉择
宁府尚夫人蜷缩在内室的床榻边,身上已显渗水的苍白。
她见我进来,纵然脸色如纸,一双眼睛却黑亮得惊人。
你是来取我母子性命的。
我苦着脸叹息道:
尚夫人聪慧,没错。老身真不该贪图那点银两,踏入这是非门。
她艰难地抬起汗湿的脸,仔细端详我片刻,忽然说:你就是那位传说中精通毒理的程幽兰。
我反倒吃了一惊:尚夫人认识我
当然。
她说着闷哼一声,似是身体内部又有异变发生。
我没有犹豫,连忙上前查看起来。
毒已攻心,眼下胎儿也受了影响,情况危急。
我说着,习惯性地伸手去探她的脉搏。
宁府尚夫人忽然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我有事......想请你。
她一边喘着气,咬紧牙关,一边却还坚持说下去:我的孩儿不能死在这里,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儿。
我知道这是一位母亲最艰难的时刻,她忍着剧痛恳求我放过她的孩子,如何不叫我动容
可是......
不是老身不愿相救,只怕是,老身也自身难保。
我算是看透了,你那心狠手辣的婆母,特意找我程幽兰前来,不过是想向外人交代,你是死于无可解的剧毒之下,不过是个意外罢了。
想来,你一旦断气,你婆母也会让老身我随你一同下黄泉,来个死无对证。
宁府尚夫人不再说话,只是闭目调息,似在为最后的抗争蓄力。
我见状,赶紧拿出随身携带的几味解毒药,捣碎后和着清水喂她服下。
大约两刻钟后,又或者过了几个轮回那么长,宁府尚夫人的身体终于剧烈抽搐起来。
胎儿提前落地,是个小女婴。
4
鳞族秘密
我眼疾手快,在婴儿落地之前接住她,准备用干净的布裹起来。
但当我仔细一看,顿时被吓了一跳。
这孩子、这孩子——
正面看去倒与寻常婴儿无异。
可一翻身,她背后竟覆盖着密密层层的细小鳞片,泛着青蓝色的冷光。
啊——
我浑身一阵发冷,差点手一抖,把她摔到地上。
她似乎感受到我的恐惧,眨了眨眼,睁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不哭也不闹,就这么看着我。
今日我死于此地,乃因缘已尽。但我的女儿命不该绝,另有因缘在身。
宁府尚夫人虚弱地说。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
我颤抖着问。
宁府尚夫人嘴角溢出一声凄然的叹息。
我乃千年鳞族,为报恩来此。今日身死,前缘已尽,恩怨两消。我的孩儿自然也是鳞族血脉。
我止住不断后退的脚步。
鳞族我知道。
传说中居住在东海深处的神秘种族,能在人形与鱼形间转化,但我从未见过,更不知其真实存在。
可我左看右看,这宁府尚夫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水中妖怪的样子。
她接过婴儿,轻轻地抱在怀中。
你看。
我于是探头望去。
哪还有什么婴儿只有一条巴掌大小的锦鲤,通体银白,背上点缀着七枚红色斑点,静静躺在襁褓里。
5
信任之托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条小鱼。
原来鳞族的孩儿是这般模样。
随即我苦笑道:老身临死前能见到这等传说中的异族,也算没有白活这一世了。
宁府尚夫人万般不舍地将她的女儿交还到我手中,对我说:
我有法子让你们俩平安离开,只求你好生照顾我的孩儿。
手中的小锦鲤顿时有些沉甸甸的。
我有些不是滋味地对宁府尚夫人说:你就不怕我转手把你的女儿卖了东海鳞族,不知多少人求之不得。
你不会。她笃定地说,因为你是程幽兰。
6
逃亡之路
我登上回程的渡船时,宁府尚夫人是鳞族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船夫正绘声绘色地讲述:那尚夫人突然变成一条大鱼,张口就要吞了宁府上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你们猜怎么着
船夫卖起了关子。
急得坐在我对面的胖商人连连催促:快说快说,别卖关子!
船夫这才接着道:危急时刻,宁老夫人的碧玉镯光芒大放,照得那妖女惨叫一声,现出了原形。众人围上前看,竟是一条人长的大锦鲤!
嘶——
周围的乘客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好半天才有人说:这么大一条锦鲤,据说鳞族的鳞片可是大补之物啊!
哎呀!
船夫一跺脚,仿佛自己丢了银两一般:
可惜的是,那锦鲤现出原形后不久,就腐烂成了一滩脓水,腥臭难闻。别说咱们了,就是宁老夫人他们也心疼得很。这么大一条鳞族啊!哎呀!
又有人问:那妖女的孩子呢
船夫摇橹一荡,答道:有人说是被妖女一口吞了,也有人说是被药师偷偷带走了。
说罢,他长吁短叹起来:那可是价值千金的鳞族幼崽啊!
我听完,下意识地收紧了怀中的包裹。
里面,小锦鲤还在安静地呼吸着。
宁府尚夫人真是给我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这些人都能想到小鳞族的价值,宁府想必也很快就会反应过来。
为着她,今后还不知要有多少事端寻上门来。
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可是谁叫你娘于我有恩
7
往事如烟
十几年前,我常年服侍在一位大官的府上。
那年大人的夫人难产,胎位不正。府上的产婆紧张地问大人:大人,现在情况危急,保大还是保小
大人犹豫了一下,反问产婆:肚子里是男是女
产婆点点头:刚看出来了,是个小少爷。大人要尽快决断,不然恐怕母子都保不住了。
大人一咬牙:保小。
我远远地听见夫人爆发出一阵痛彻心扉的嘶吼。
濒死野兽的挣扎都不过如此。
听得我心中发紧,一阵阵揪痛。
大人不许我靠近产房,我就悄悄躲在回廊拐角处,透过雕花窗棂的细缝偷看。
入目一片猩红。
夫人的下身仿佛泡在血池中。
她已经痛昏过去,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产婆用剪刀剪开了夫人的产道,双手在其中翻搅,硬是将孩子从夫人被剖开的身体里取了出来。
可那孩子也没能活下来。
产婆疏忽大意,让脐带缠绕了孩子的脖子,他早已窒息而亡。
大人连失两个至亲,一夜之间须发斑白。
可没过几年,他又喜笑颜开地迎娶了新夫人。
大家都叫她卫氏。
我称她卫夫人。
任凭大人如何震怒我也不改口。
卫夫人却不在意这些。
她是个温婉大方的人,气度不凡,举止从容,深得府中上下敬重。
我渐渐也对她产生了敬意。
有时候我也想,先夫人已逝多年,卫夫人待我一直恩重如山,我欠她一份真心。
可你知道,这欠着欠着,怎么就还不清了呢
我清晰地记得卫夫人临产那天,我的心中忽然揪紧。
仿佛当初偷看产房一般,我几乎是飞奔着赶往她的寝殿。
此时,很多富贵人家已建起专门的产房,陈设齐全,以保大小平安。
我到时,只听府医长叹一声,那声音叫我浑身血液凝固。
大人命人烧了一大锅又一大锅的热水,氤氲的热气中,府医摇摇头,说:不行了。
我脑中嗡嗡作响:怎么就不行了呢卫夫人身体一向健康,她怎么就不行了呢
府医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程姑娘还未经事,不知生产的凶险。不管看上去多么强壮的妇人,生产之时都是与阎王爷搏命的。
最终,卫夫人的结局与先夫人无异,血淋淋地被裹进一方白布,抬出了府门。
8
救命之恩
从那时起,我就无法面对生产的场面,不时会做噩梦惊醒。
梦中时而是先夫人,时而是卫夫人。
苍白的脸,一步一个血印。
走到我面前时,脚下已蜿蜒出一条血路。
浮肿的婴儿就在那血路上飘荡,忽然,唤我一声姐姐。
可是,官府查出大人贪腐,我也被卷入其中。
眼看就要推上刑场,我心如死灰,不再挣扎。
发落那天,府上来了一位蒙面女子。
她径直越过人群,走到我面前,又折返回来,仔细端详我。
许久,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青色鳞片,塞入我口中。
我无力拒绝,那鳞片入口即化,顺着我的喉咙,流向我的四肢百骸。
霎时间力量涌现,我仿佛重获新生。
就在刑场上,官兵们惊讶发现,我身上的枷锁已经断裂。
趁着混乱,那女子带我逃出城门,远离了那场灾难。
她说:我与你有一段因缘,今日报答于你,他日你若遇我血脉,望你善待。
这就是我第一次遇见鳞族。
9
药师之路
我家夫君曾是大官手下的师爷,官府风暴中被牵连抄家,当场气绝身亡。
我三十岁便守了寡,又不愿再嫁伺候男人,便开始游走各地,专研毒理药性。
所谓腌臜下作,无非市井九流。
又因为多次给官府鉴别毒物,为人害怕我身上沾染了命煞,渐渐地,鲜有人敢与我亲近。
而我成了江湖中颇有名气的药师,人称程幽兰。
因我这一双手,天生就对药材敏感。
我能凭气味辨别百草,凭触感分辨毒性,寻常人难以察觉的细微差异,在我手下一摸便知。
若是寻常疾病,治疗不算难事。
若是罕见奇毒,那就需要我出马了。
我能从中和解毒,慢慢地转动药性,直到毒素消退。
遇上剧毒攻心,危及性命的重病,我也有办法。
我调配了一种特殊的解药,能暂缓毒性发作,争取救治时间,但代价是病人会终生体弱。
这些都是需要眼力、手感和经验的技艺,也是我的看家本领。
可惜的是,遇上那些下毒害人的权贵,往往更希望我帮他们掩盖罪行,而非救人性命。
10
新的开始
我一路小心翼翼,带着小锦鲤回到我租住的小院。
门口的风铃轻响,屋内立刻窜出一个黑瘦的少年,见我归来,用手势比划着什么。
这是我收养的哑少年铁木。
他去年漂泊到此地,我见他可怜,便留他在身边。
他虽然不会说话,但手脚麻利,采药煎药样样在行。
只是养活这个年纪的少年着实费粮,我这才接了宁府的差事,想多挣些银两。
富贵人家的差事果然不好做,尤其是涉及家族秘辛的,一个不慎,钱没挣到,命先搭进去。
我又掂了掂那包药末,盘算着还能撑多久。
放下包袱,我小心取出小锦鲤,对铁木说:去给你妹妹盛碗水来。
他比划了两下,似是不解我的意思。
随后在他震惊的目光中,锦鲤化作了婴儿,哇哇大哭起来。
不就是异族嘛,有什么好怕的。
我看着一屁股坐在地上的铁木,撇了撇嘴,全然忘记了我第一次见到小锦鲤时的模样。
傍晚吃过饭,我在屋内收拾行李。
贴身衣物、药材药具,甚至连门前的风铃都一一打包好了。
我这次出门,惹了些麻烦。咱们得走远些,免得被麻烦寻上门来。
铁木点点头。
落了锁,最后看一眼这个我才住了不到一年的小院,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年年天灾人祸,平民百姓流离失所。
我也是漂泊惯了的人,虽然不知目的地在何方。
但北边刚打过仗,我们就往南去,找个暖和些的地方。
正好我这老骨头,也不太耐寒。
不过,我那时预料不到,我们将遇见怎样的灾难。
11
成长之痛
我们是一个老妇人、一个半大少年和一条烫手的鳞族幼崽。
所以,小路不敢走,怕遇上山匪盗贼。
官道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走,怕被官兵拦下盘查。
南北交界,不少溃兵就地为匪,横行乡里。
水路呢,陌生的船绝不能贸然乘坐。
俗话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谁知有多少船家干着半路坑杀客人夺财的勾当。
为此,我们走得极为谨慎,也耽搁了不少时日。
出发时,天上落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地上白茫茫一片。
等我们跨过地界,到达南方,满目皆是嫩绿,湖面泛起涟漪。
春风一吹,两个孩子就像竹笋般迅速成长。
铁木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个成年男子的模样,小锦鲤更是一翻身变成了三四岁孩童的样子。
我暗自思忖,果然异族就是异族,这成长速度与常人全然不同。
只是,小锦鲤的好奇心也随着身量一齐增长。
她总是问这问那,闹得我不胜其烦。
铁木手劲大,眼力好,时常下湖捕鱼给我们充饥,她也跟着缠着,两只眼睛跟着铁木的手一上一下。
有一天,她终于问我:阿婆,我娘亲呢
这件事迟早要告诉她,我没有隐瞒,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说了。
但我要告诫她:你以后,千万少与凡人有所牵连。你若不慎欠了凡人恩情,往后麻烦事多着呢。
若你是个无恶不作的妖怪,我倒不会那么担心。就怕你和你娘亲一样重情重义,非要报什么恩,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12
生死边缘
又行了几日,远处可见炊烟袅袅。
这是找到村镇了。
我准备在这里补充药材食水,然后再往更南边去。
还没等我再走两步,远处传来嘈杂声。
转过路口,有个妇人倒在路边。一群面黄肌瘦的人围着她。
有妇人,有孩童,有些老弱病残。
壮年男子,一个都不见。
我心中疑惑,同时提起十二分警惕。
那妇人忽然一阵抽搐,向旁边栽去。
一位老妇惊叫起来:快扶住她!
身边带着两个孩子,我本不欲多管闲事。
但是这几个照顾产妇的,明显手忙脚乱,我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道:不如让老身看看
你是什么人
一个残疾老人警惕地问。
我是个药师。
我说着,伸出灵敏的手指。
13
救命鳞片
这妇人的情况我一查便知。
中了奇毒,胎儿已经受到影响,恐怕凶多吉少。
她听完我的话,忽然拽紧了我的衣袖:我要保住这个孩子,求求你。不论如何,我都要保住这个孩子。
我是个药师,多一条命总比少一条命好。
我已经取出了随身携带的几味解药,混合在一起,思索着如何救治,但还是忍不住说:你要想清楚,最坏的情况是,毒性攻心,我无力回天。那时你恐怕性命难保。
旁边的老妇面露不忍,对我说:她啊,就是想给亡夫留个后。
你看我们这里,没有青壮年男子对吧都被征去打仗了。前阵子战败,一茬一茬地死人,她丈夫也没能回来,这是她丈夫的遗腹子。
我张了张嘴,随后皱眉劝道:你要明白,现在的乱世,孩子若没了爹娘,又能活多久你虽想为亡夫留后,可我看你却是在作茧自缚。
妇人被毒痛折磨得面目扭曲,眼角流出不甘的泪水。
能救就救,不能救......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我从包袱中取出几样药材,迅速研磨成粉。
这时,小锦鲤忽然从怀中取出一物塞进我手里。
是一片青色的鳞片。
我立刻明白,这是当年鳞族女子给我吃过的那种。
来不及多想,我赶紧将鳞片研碎,和着药粉给妇人服下。
她顿时恢复了些许气力,痛苦稍减。
我们忙活了整整一天一夜,妇人的毒才算解了大半,孩子也平安生下。
这个小渔村穷得连盏油灯都买不起。
普通百姓的眼睛在夜里本就不济,这下漆黑一片,只会帮倒忙。
我让他们都回屋去,自己凭着经验,反而轻车熟路地为妇人收拾妥当。
14
危机伏
此后我们暂时在村中歇脚。
妇人没有别的谢礼,用晒干的鱼给我们煮汤喝。
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恩人请稍等几日,我给恩人凑些干粮,好让恩人在路上食用。
我说:不必劳烦,你还要带孩子。我们装些清水,采些野菜就走。
说话间,铁木忽然闯进来,焦急地比划着手势。
我实在理解不了他的意思。
小锦鲤见状,开口道:远处有船桨声,许多船,还有人的吆喝声,朝我们这里来了。
我知道这是她作为鳞族,天生感觉敏锐。
不疑有诈,我连忙追问:离我们这里还有多远
小锦鲤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离我们还有一道湾弯吧。
我踱起步来。
不管来的是兵是匪,对我们都不是好事。
俗话说,匪过如筛,兵过如梳。
遇上他们,必然是一场灾难。
我们走。我冲二人喊道,转头又对妇人说,你若信得过老身,也赶紧躲起来。
她顿时从草席上站起身,出门就去通知村民。
15
海盗来袭
我们的动作已算极快,几乎是弃了行李就逃。
一路上,大气不敢出,只埋头赶路。
慌不择路,如丧家之犬。
可不就是丧家之犬么
不过双腿怎及船桨之速。
没走出一里地就被追上了。
只听得哗啦啦的水声由远及近,水面上先是出现了一面残破的旗帜,随即驶来一队小船。
当头的船上一人猛然收桨,长啸一声,停住了船。
其余的人便将我们团团围住。
我看得清楚,他们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武器也多有残缺,心中不由沉了下去。
我们遇上的,多半是战败后的海盗。
他们为求生存,行事毫无顾忌,不是残杀百姓,就是劫掠财物。
一个面黑如铁的海盗发出尖锐的笑声:他娘的,我就说炊烟还未散尽,人肯定跑不远,兄弟们,今天总算有肉吃了!
有眼尖的,早已注意到妇人怀中的婴儿,急不可耐地说:把锅架起来,那小崽子得慢火细熬。
妇人一听,吓得几乎晕过去。
村民中有个老人惊慌失措,就要往外跑,当场被乱刀砍死在泥地上。
剩下的人进退两难,跪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哭个屁,听了烦人。
当头的海盗刀起刀落,砍下了几颗泪痕未干的人头。
谁敢再哭,我就先送他上路。
众人的泪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铁木忽然比划起来,喉咙里甚至发出呵呵的声音。
小锦鲤则悄悄拉住我的衣袖,对我说:阿婆,湖那边还有一队人马,人很多,比这群人还多。
话音未落,当头的海盗踏着木板慢慢走到我们面前,用刀指着:你们嘀咕什么
他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水面传来明显的震动,波浪涌动,一支船队向我们疾驰而来。
那海盗脸色大变:不好,有官兵来了!调转船头想要从我们身边逃走。
破空飞来嗖嗖两声。
他从船上栽下来,背上插着两支狼牙箭,箭尾还在颤动。
16
北海密探
铁木一看见那箭,急得像踩了火炭,连连打手势让我们快走。
可这节骨眼上哪还跑得掉
新来的船队很快就将我们连同先前的海盗一起围住。
怎么才这点人
说话者应是个头领。
他头戴乌纱,身着锦衣,看样子是个官员。
老身虽是民间药师,但也曾在官府周围走动,认得出来。
这些人头带回去,军功怎么够我们分说着,头领身下的座椅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又问:这伙海盗处理完了吗
身旁一个小兵上前回话:都被我们乱箭射死了,尸体就在水里。
他啧了一声。
那小兵就献计道:我们不如把这些百姓一起杀了,凑个数。这样军功就够了。
他思索片刻,不置可否。
得了默许,小兵便领着其他人,走向我们。
只见他们手上的武器闪着寒光,举起来,就要挥下。
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脑中只想着,这次在劫难逃了。
却听见铛的一声,是刀刃碰撞的声音。
再睁眼,我发现铁木不知从哪里夺了把刀,与他们缠斗起来。
有意思。头领似乎来了兴致,你们退下。
竟亲自提剑上前。
铁木的体力已被小兵消耗大半,在头领手下坚持了几十个回合,终究是肩头一偏,被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头领看见那伤口下的刺青,忽然脸色大变:
这个标记......你是北海密探
我闻言也大受震动。
北海密探是皇室秘密组建的特殊力量,由边疆各族少年组成,共一千人,互不相识,以刺青为记。表面上是密探,实则是秘密武力。其成员往往身手了得,一人可敌数十。
这原是先皇赐给齐王的护卫,也是齐王府的隐秘力量之一。
后来齐王领兵出征,战死沙场,派去保护齐王的北海密探也不知所踪。
再后来,就是齐王之子欲娶宁府尚夫人,宁府为讨好新王,害死鳞族的事情了。
头领继续问道:你既然还活着,为何不回府复命,在这里做什么
他这才越过铁木,看见被他护在身后的小锦鲤和我。
你就是为了这几个贱民
说罢,他举剑就向小锦鲤刺去。
速度之快,我根本反应不及。
只见小锦鲤身上突然闪出青蓝色的光芒,那头领身体一震,竟倒飞出去,重重撞在一棵岸边的老树上才停下。
他稳住身形,又惊又怒,破口大骂:你又是什么妖物
阿弥陀佛,大人息怒。齐王殿下要寻的宝物,就在眼前。
他身后,缓步走出一个头顶九道戒疤、手持佛珠的老僧人。
17
背叛之痛
那头领,或者说官员,先是恭敬地行了个礼:
见过清严大师。
然后他才疑惑地问:齐王说要找一条幼鱼,可这却是个小童。
大师说:千年鳞族将法力封印在她体内了。这鳞族幼崽落地不过一年就能长到寻常孩童四五岁大。
我忽然想起船夫讲的故事。
难怪她被碧玉镯一照就现出原形,原来早已失去法力。
官员露出恍然的表情:既如此,你们跟我走吧。
说着,就要上前抓小锦鲤和铁木。
铁木咬了一片鳞片,伤口顿时止血,又提起刀,挡在我们身前。
看得官员一阵眼热:这鳞族简直是活着的仙丹妙药,难怪齐王和宁府都想找到她。
他眼珠一转,做了个手势。
士兵们随即后退几步,拉弓搭箭,瞄准我和村民。
小鳞族,你若不乖乖跟我们走,我就把他们都射成筛子。我倒要看看,你还有多少片鳞可用。
小锦鲤嘴一撇,强忍住眼泪:我跟你们走就是,不要伤害我阿婆和铁木哥哥,不要杀那些村民。
我们被士兵押着走了两步,忽然,身后传来几声惨叫。
我回头,一抹温热的血正好溅到我脸上。
村民尽数被杀。
连那个婴儿,也无声无息地躺在睁大了双眼的妇人怀中。
小锦鲤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们骗人!
18
齐王阴谋
从南方逃难时,我们花了大半年。
回来时乘着快船,倒是在雨季来临前回到了城中。
我看着这熟悉的宅邸。
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宁府。
与上次来时不同,这次我见到了齐王。
他整个人坐在暗影中,面容模糊,腰间挂着一串明珠,手正搭在清严大师肩上。
我低着头,听见他沉声问:清严大师,这鳞族真能助我延年益寿
阿弥陀佛,请殿下放心,贫僧今日相看殿下,只见气色转佳,寿享千年不是虚言。
清严大师回道。
齐王于是又问:可这小鳞族我们近身不得,如何叫她心甘情愿为我所用
话音至此被打断。
我却不是活了半辈子的糊涂人,心中已然明了,想必这个理由,要落到我头上。
19
生死博弈
仲夏炎热,齐王府突发大火。
整个府邸,除了密室,却是一片混乱,透出一股难言的恐惧。
我和铁木被人从地牢里拖出来,跪在密室门口。
小锦鲤哭得脸都肿了。
想当初,铁木每天要给她换两次水,现在无人照料,真怕她把自己哭干了。
齐王被四五个侍卫扶着,坐在高台上。
数十盏铜灯照得他的影子扭曲变形,如同魔影一般。
见我们进来,他对小锦鲤说:大师已算出,我命中劫数需要你相助才能化解。你放心,待我延年益寿,必然放你们平安离去。
又对左右道:快给程药师松绑。她可是有名的药师,一会儿还要看她的本事呢。
立刻有两个侍卫,架着我,押到齐王面前。
小锦鲤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我不信你们。你们最会骗人!
见软的不行,齐王的脸色阴沉下来。
手一挥,侍卫便抽出短剑架在我的脖子上。
小锦鲤抽抽噎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就知道你们喜欢骗人。你们还我阿婆,还我铁木哥哥。
齐王冷冷一笑:今天这个忙你是不帮也得帮了。
我跪倒在地,求情道:何苦为难孩子殿下想求延年,我们尽力而为就是。
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你能活到这把年纪,果然是个明事理的人。
20
水遁之术
小锦鲤不情不愿地掰下了自己一片鳞片,看得我心头一痛。
不过转眼,鳞片就变成了青色的粉末。
我则用清水洗手,开始为齐王诊脉。
清严大师算得不错,他已染上怪病,身体每况愈下,不借外力,恐怕命不久矣。
我提起精神,擦去额头的汗,然后对齐王说:请殿下服下鳞族粉末,补充元气,老身这就为殿下调制解药。
他闷哼两声,算是应允。
手上忙活着,我的心思却飞向远方,飞回到鳞族生产的那天。
也是在那里,她对我说:我有法子让你们俩平安离开。
我问:什么法子
鳞族乃水中精灵,天生会水遁之术。我的孩儿尚小,待她再长些,就能自然掌握这种神通。今日,先由我送你们遁走。
21
因果循环
从午时忙到亥时三刻,解药终于配制完成。
齐王又服下一片鳞粉,接着开始服药。
身体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
我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神色越来越好,我赶紧将双手放在他的脉搏上细细把脉。
一刻钟后,他的病情明显好转。
我利落地收拾好药材,抬头准备向齐王复命。
电光火石间,他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你听好了,今晚上,我只会重获新生。待宁府上下都被大火烧死,我的大军就会接管宁氏的封地。
火光冲天,映得窗棂通红一片。
这其中,夹杂着宁府上下的惨叫。
任何想要逃出密室的人,都会被当场杀死。
血流满地,在地面上结成暗红色的血痂。
我现在已经明白,我们三人绝无生还的可能。
齐王想要让小锦鲤承担一切罪责。
我们只能死,来将秘密永远埋藏。
不多时,那官员回来向齐王复命。
殿下,一切都处理妥当了。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官员身上时,我突然发作,矮身撞开一个侍卫,扑倒在小锦鲤面前。
你娘亲说,鳞族是会水遁的。你好好想想,回忆起你的天生神通,一定能逃出这里。
这时官员已经反应过来,他抽剑刺中我的后背。
我只感到先是一阵剧痛袭来,随即,身体渐渐变得冰冷。
小锦鲤手足无措,连连哭喊:阿婆,你怎么了阿婆
官员揪住我的头发,怒喝道:安分点!
我没有理会。
因血流太多,我的眼前已经开始模糊,几乎看不清眼前人。
我继续对小锦鲤喊道:不要怕,你娘亲的法力会指引你,她曾告诉我,你另有因缘在身,命不该绝!
老身此刻全心全意地相信天意会对小锦鲤开恩。
甚至,我会回到这里,死在这里,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朦胧中,我看见小锦鲤的身上爆发出刺目的青光。
她一手抓向铁木,一手伸向我。
我闭上了眼睛。
善恶有报,因果循环。
欠你娘亲的恩情,我这就还清了。
22
轮回之路
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船上。
船家瘦长身形,全身裹着黑袍,一言不发地撑着船。
我坐起身,只见天空奇异斑斓,青的绿的紫的交织在一起,倒映在水面上,但很快被浑浊的河水吞没。
心念一动,我叹气道:老身已经死了吧船家这是要渡我过轮回潭。
潭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我的声音惊动,随着哗啦的水声响起,纷纷浮出水面。
是一个又一个婴孩,在水面上沉沉浮浮。
肿胀的面庞上,一双眼睛漆黑如墨。脐带缠绕着他们的咽喉,让他们一个个张大嘴巴,仿佛在拼命喘息。
不多时,船划到了岸边。
远处看来,只觉得这里芦苇丛生,靠近了才发现,这些芦苇是伸长了的女子的手臂,手指不断向上抓挠,风一吹,便轻轻摇曳。
我常听人说,人死之后,要到阴司受审,称量一生所为善恶,观览一生所修福祸。
此情此景,虽然恐怖异常,我心中却有一块石头落地。
这就是我的因果。
我不是什么好人。
做药师之前,我一直以为,生死疾苦,只能任人摆布。
做了药师之后我才明白,任何人、任何事都能决定他人的生死,唯独自己无法掌控。
我的药方指向何处,全看主人家让我做什么。
我的毒药用在何人,全看权贵需要什么。
我早就有了觉悟,迟早有一天,我要偿还自己双手造下的罪孽。
然而说到底,这世上谁又能一直决定他人生死
譬如宁府老夫人害死鳞族女子,后来还不是被更加狠毒的齐王所灭
恐怕只有阎罗王才能说,到了他面前,人人都是一样的。
船离岸越来越近,却见一池的死婴和女子的手臂,皆越过了我,向潭的深处漂去。
靠岸了,船家手一撑竹篙,将船停稳,对我说:你的时辰未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
我惶恐不安,不禁问道:她们不来找我报仇吗
船家转身开船,一瞬间划出水面百步远,只剩下余音袅袅,传入我耳中:冤有头债有主,她们自会寻自己的债主去。
23
重生之机
我第二次醒来,发现小锦鲤和铁木正焦急地守在我身边。
阿婆!阿婆醒了!
小锦鲤哭着说。
倒叫我吃了一惊:你认识老身
天知道她用了多少鳞片,才救活我这把老骨头。
我只知道教导她不要欠凡人的恩情,却不想,我欠异族的恩情,看来也是怎么还都还不清了。
阎罗王暂时不收我,那我这副老躯壳,只好继续活下去。
我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
走吧,我们边走边想将来的路该怎么走。
24
后记
村野船家,南来北往,最是见多识广。
今天这条渡船上,船家绘声绘色地讲着鳞仙女的故事。
鳞仙女本是千年鱼精,被一位老药师收养长大。因为天生亲水,又通晓草木之性,故而修习医术,无人能及。伺候药师终老后,被南海龙宫使者寻到,与她的伙伴一同潜入海底。
有人就问:这鳞仙女,究竟有何神通
船家双桨一摇,继续说道:东南沿海,百姓世代饱受瘴气之苦,面黄肌瘦,病弱难医。鳞仙女途经此地,只在当地水井中洒下七片鳞粉,百病自消。
又有刘家女,未经婚配,腹中却有硬块,日益胀大。刘家震怒,欲将女儿溺死明志。鳞仙女说,这是腹生奇症,她可医治。当即破腹开刀,取出一块肉瘤,然后又以神水为刘家女愈合伤口。刘家女转眼痊愈,如常人无异。
当然,她最厉害的,还是解毒的本领。这是由当时声名远播的药师程幽兰亲自传授的秘术。辨毒识药、调理阴阳,甚至起死回生,延年益寿,皆不在话下。师徒情深,同受天命,程幽兰一身所学,也算后继有人。
船上众人,不知谁先拍手,随即一片喝彩声此起彼伏。
其实,不仅人间的船家爱讲故事。
有时候轮回潭上摆渡的船家,无事可做,也会给乘客讲几个故事解闷。
今天他正好兴致高涨,也开口道:
却说有位齐王,生来便得先皇宠爱,故而骄横无度。先皇归天后,他被兄长封为亲王,赐封大片领地。然而他早与僧人勾结,谋害权贵,被宁府主人发现后,先发制人,设计害死宁府主人于战场。后改娶宁府遗孀,又假托火灾,反手灭了宁府满门。
他原以为,此番苦心筹谋,必能让自己掌控宁氏领地,顺便延年益寿,好与那和尚继续享乐。
却不想,消息传到宁氏在西海的族人耳中,举族哗变,不到三日就竖起反旗讨伐。齐王的兄长先是平定叛乱,收回封地和军队,后为安抚众臣的怒火,赐死了齐王。
原来这备受宠爱的齐王,也不过是他人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船家说到这里,语气一顿,看了眼船上神情呆滞的齐王,转而遥望水面:你看,有人找你。
随着船渐渐驶向轮回潭深处,隐约可见一群老妇和残疾老人,从水下伸出血淋淋的头颅,望向船上。
在他们前方,还有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
她身中数十剑,伤口深可见骨。
妇人看见船来,森然一笑,流下两行血泪:终于等到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