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我甄家满门被屠。
我和妹妹被摄政王夏侯烨所救,我成了他的暗卫。
我为他杀人如麻,他赐我诸多奖赏,甚至答应二八之年娶我为侧妃。
所有人都以为我会成为王府女主人。
可后来,他将我嫁予灭门仇人,处我幽闭之刑打掉我的孕宫,还欲取我妹妹为妃。
大婚当日,锦瑟问我:姐姐,你会怪我吗
妹妹,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1
十一年前冬夜,京郊甄宅,血流漂橹,烈火熊熊。
在后院目睹了娘被冲进府的黑衣人欺辱后一刀斩死后,我与妹妹被捂住欲哭闹的口,被乳娘悄悄拉进了偏殿的耳房中。
乳娘也在偷偷流泪,却还是手脚利落搬开贵妃榻,打开地板下不大的暗格。
快!文棋,文书,躲进去,快!
乳娘推我和妹妹进了暗格,立刻放下木板,将贵妃榻搬了回去。
乳娘,不要。我和妹妹哭闹。
祖宗啊,不要出声,乳娘头发披散,衣衫凌乱,甄家只剩你们两个了,如果能侥幸活下来,一定要远离京城,远离朝堂纷争啊。
我不敢再流泪,也学着掩住了妹妹的口,看着乳娘跑到屏风前,被探查的黑衣人砍死。
一个人身体里的血有那么多,顺着地板流淌,滴在了我的脸上。
还有些温热,铁锈味,甜甜的。
妹妹已经吓得不会哭了。
院中渐渐没了声响,我牵着妹妹爬了出去,踩着乳娘的血走到了尸横遍地的前院。
皑皑白雪染成鲜红,白色雪花落下也成了红色。
甄家被屠了,什么都没了。
我抱着妹妹在雪地里哭泣,一双纯白的靴子停在我们身前。
想报仇么他问。
我抬头,一张果毅俊美的脸,身着白狐皮大氅,与远处皑皑白雪一色。
2
我成了摄政王夏侯烨手下的暗卫,那年我五岁。
那晚他报上名号与官职,我当即跪在他脚下,求他为我甄家报仇。
他蹲下身,骨节分明的手扳过我的脸细细打量,又拿出手帕擦擦不小心蹭在手上的半干的血。
请我帮忙可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笑吟吟,只是笑中寒意深浓。
我什么都愿意。我一头碰在雪地里,雪很凉,心也冷。
我要一把最趁手的刀。
自此后,我想要成为这一把锋刀。
他为我和双胞胎妹妹重新取了名字,我叫黎歌,妹妹叫锦瑟。
黎歌黎歌,黎明前的悲歌。
锦瑟锦瑟,最华美的琴瑟。
他说我要生在黑暗里,为仇人唱响悲戚的挽歌,而妹妹替我尝遍世间美好,等着我大仇得报就够了。
这也是我所想,妹妹性子柔弱,不能成为这把刀,我作为姐姐就是要为她抗下一切的。
我倾慕于他,年仅十八岁的帝师摄政王,权力的魅力大于容貌,我愿为他赴汤蹈火。
六年间,我接受着最严酷的训练。
我受过刀伤,中过箭毒,掉下过梅花桩,险些溺毙在水牢中。
在冰冷的泥潭中搏斗,在毒虫肆虐的深林中求生,在炎炎酷暑中深入火海,在冽冽寒冬中高原寻药。
我采下雪山之巅唯一一株雪莲,来不及包扎跌落时摔断的臂骨,骑马日夜兼程赶回摄政王府。
王府正殿里,锦瑟拿着西域送来的珍稀草药,和夏侯烨谈论调笑。
我没经人传告直接进了殿中,单膝跪下,献上装着天山雪莲的水晶盒。
夏侯烨睨了我一眼,穿的破破烂烂就来复命,不像话。
我轻轻抬头,瞥见妹妹的衣角。
蜀锦的袍子掺着金丝,动作间反着七彩的柔光。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短打的骑装因骑马赶路染上风尘,玄色的底上透出灰色的脏。
我没言语,只将水晶盒高举过头顶。
妹妹拉了拉夏侯烨的衣角,说道:姐姐也不是故意的。
夏侯烨瞬间笑了,拉过妹妹细嫩的手,快看看,这雪莲是不是你前日说想亲眼见见的草药。
锦瑟满眼欣喜,小心翼翼拿起盒子轻轻打开,用绸布托起丝毫没有枯萎的雪莲,就是这棵呢,谢谢王爷。
赏。
因着锦瑟一句夸奖,我便得了赏。
我起身告退,转身欲走。
等等。夏侯烨叫住我。
将西域进贡那瓶黑玉断续膏赐给黎歌。
赏京郊江流别院,白银万两。
江流别院,曾经的甄府。
黎歌谢恩。
锦瑟在我房中为我的胳膊上夹板,扎带一拉,疼痛入骨。
姐姐,你可怪我么
我看着她的纤纤玉手为我的手擦上药膏,一只常年拿刀,满是刀伤厚茧轻微变形的手。
妹妹,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3
我是把嗜血的刀,不会只接些小打小闹的任务。
经过了六年残酷的训练,第一次出任务,是杀一家普通的农妇和幼童,因为他们可能会暴露夏侯烨的行踪。
夏侯烨被追杀时在这孤儿寡母家中养过伤,这两人见过他的容貌。
杀了他们,掩藏现场,记得留下信物。夏侯烨站在丹壁之上,给我下了我训练多年后第一个杀人任务。
属下遵命。
对了,他缓缓走下台阶,语气变得柔和含笑,任务完成后你就是我的贴身暗卫了。
冬日寒凉,京郊荒山村落中更是天寒地冻。
那户人家住着茅草屋,是最适合杀人焚尸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可当我的刀架在那农妇的脖子上,她仍死死护住怀中的孩童时我犹豫了。
看那幼童的眼睛,仿佛看到六年前的妹妹,六年前同样的冬夜里绝望懵懂的眼睛。
我放过了他们,给了他们我身上一半的盘缠。
连夜上了山找了一处乱坟岗,挖了座孤坟,背了两具尸骨投进了烧的正旺的茅草屋。
冬夜的雪势渐大,却熄不灭火势汹涌。
清晨我在废墟中挑了一些碎骨,装进木盒回摄政王府复命。
木盒呈给夏侯烨,他手指轻挑拿了块骨头把玩。
黎歌啊,长大了,开始学会说谎了。
他拿起桌子上另一个木箱狠狠摔在我的头上。
血瞬间顺着脸颊向下流,血流如注,我却不敢喊痛。
木箱掉在地上摔开了锁,滚落出昨晚我放走的一儿一母的头颅。
黎歌,你记住,这才是杀人后该带回来的信物。
4
我被罚关进了玄铁笼。
玄铁笼由寒山铁打造,一丈见方,其间寒冷非常,重力作用也是异常的强。
地牢中本就阴冷,玄铁笼除了极刑犯还是第一次囚禁王府中人。
第一天,我不敢躺下,地面太冷,皮肤长时间接触玄铁会被冻得粘连上。
第二天,我被玄铁的地磁弄得头晕目眩,双膝禁不住重力重重跪在地面上。
第三天,我已经神志不清,多年残酷的训练惩罚颇多,但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像没有尊严的犯人一样,被夏侯烨关进狗笼里。
心里的疼痛更胜身体。
夜幕已至,夏侯烨身旁的侍卫打开了铁笼的门。
黎歌妹妹,出来吧。
我毫无脸面地双脚并用爬出铁笼,想要直身站起又重重跪在地面上。
长时间寒冷和蜷缩我已经不会站立了。
侍卫想扶我,我摆了摆手拒绝了。
黎歌妹妹你要记住,这摄政王府里摄政王就是天,是容不得一丝欺瞒的,这次是刑罚,下次就不一定了。
王爷升你为贴身暗卫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走了。
我坐在地牢的地面上缓了很久,之后一瘸一拐地走出地牢。
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映照得仿佛出了天光。
我扶着墙壁踉踉跄跄走回卧房,路过在我隔壁的锦瑟的院子。
夏侯烨陪着锦瑟在院中赏雪,她穿着府中仅有一件的墨狐皮大氅,伸手接住正在飘落的雪花。
夏侯烨折下院中的红梅,轻轻放在锦瑟的手上,又用自己的手将她的手包裹,哈了口热气搓了搓。
他对锦瑟说,生辰快乐。
锦瑟娇羞一笑,不好意思地将手和梅花收回大氅,眼神一转间看见了门外的我,又将眼神转回夏侯烨身上。
是了,今天是我与锦瑟的生辰。
她在府中嬉戏玩闹,我在地牢饱受折磨。
我回到卧房,拿起桌子上各种各样的药,一股脑塞进嘴里,不知不觉间晕过去了。
5
半月间我的伤口还没愈合好,便像是真正的暗卫长,被安排了一个接一个的任务。
我不敢再心慈手软,甚至不敢打听杀人的原因。
手起刀落间落在我脸上的血越来越多,都和乳娘的一样,热热的,甜甜的。
每次任务结束我都会带回头颅,未敢欺瞒过。
做的好黎歌,你这把刀越来越锋利了。
夏侯烨会在我任务成功后赏我金银珠宝,赏我更多权利。
只是午夜梦回间,那一双双不瞑目的眼睛,不断在我脑海中回闪。
一双双,都像是妹妹那双眼睛。
我睡不着,下半夜坐到庭院的柳树上。
姐姐。隔了院墙的锦瑟轻声喊我,不久后我便听到了她推开我院门的声音。
盛夏蝉鸣聒噪,我坐在树上没有动作,她在树下轻声唤我,我只好跳了下来与她进了卧房。
锦瑟出落的愈发标志了。
纵然眉眼间像我,但多年的杀伐,已将我的轮廓变得锋利,不似锦瑟那般柔和。
或许站在一起远远看过去还肖似一人,细打量却是万万认不错了。
我是外放的鹰犬,她是笼中的雀鸟。
她放弃了琴棋书画,选了枯燥苦闷的医术学习。
夏侯烨嘴上夸赞我的果断,眼中欣赏我的能力,但他觉得我是脏的。
我的手很脏,我的血也脏。
纵然他雪地里救下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这张脸,但他还是厌弃我。
所以有了锦瑟。
一个天真烂漫,纯净无暇,按照他构想中长大的大家闺秀。
姐姐,锦瑟抓住我的手,俯身抱住了我,不要害怕。
一母同胞的双生子有着太强的心灵感应,她能感受我的恐惧。
我回抱她,用手轻拍她。
姐姐不怕,姐姐会是最锋利的刀。
我说到就会做到。
我杀了无数的人,平了无数的事,绝不允许自己犯错,要成为黑暗里最像夏侯烨的人。
6
十五岁生辰那晚我在夏侯烨门口值夜。
府中焰火盛放,霎那间充斥天际,我仰头欣赏不多见的美景。
夏侯烨带着一支红梅自门外回来,带来了一身寒凉。
他眼神示意我与他进屋,我站在他书房的桌子旁等待示下。
喜欢吗夏侯烨推开窗,露出还在燃放一直未尽的烟火。
及笄生辰快乐。他将红梅递给我,对我说。
我心中惶恐且激动,多年杀伐,连我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的生辰,还是这样一个象征着成人年纪的生辰。
神色中是多年不曾有过的娇羞,他走到我面前抬起我的脸,面上是止不住的惊艳。
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
我不知所措,面色通红。
很好,有一般世家女没有的英气,还有难得一见的姿容。
脸上刚刚拂起的热意瞬间冷却,我意识到夏侯烨这句话不是仅仅一句夸奖。
我要让你嫁与司徒王策,找到他作为叛国证据的书信后提着他的头回来复命。
霎那间我的头脑空白,双腿像灌了铅般。
据属下所知,当朝司徒今年四十有四。
我在长久的静默后找回我的嗓子,艰难开口。
夏侯烨短暂沉默,看着我的脸似乎带着些不舍,但再次开口语气依旧是不容拒绝。
据我所知,王策也是当年灭你甄家满门的主谋。
我豁然抬头,有些犯上地直视他的眼睛。
十年一闪而过,我身体上遭受过的痛苦,心理上遭受过的折磨淹没在岁月的长河。
十年摸爬滚打,我刚刚成为暗卫之首,夏侯烨就要让我放下手中的刀,用身体去逢迎一个可以做我祖父的人。
哪怕这个人是灭我门的凶手。
我缓缓跪在他身前,沉默以对,半晌重新开口:属下有能力潜入司徒府找到证据。
夏侯烨轻轻冷笑,回身坐在罗汉床上。
黎歌,学会抗命了。
我抖如筛糠,多年前他用同样语气说过我,当天我被关进了玄铁笼,那感受想起就会恐惧。
但下一句话夏侯烨的语气变得如沐春风。
黎歌,我知道你心中所想,也知道你对我的感情。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双手扶住我站起来,又轻轻拥抱著我,带着冬夜中一缕淡淡的梅香。
你带回证据,明年今日,我娶你为侧妃。
我被放了一夜的假,经过锦瑟门前,看见小厮正在放着源源不断的烟花,院中缠着绸布条的礼物箱摆的七零八落。
原来梅花是锦瑟院中折的,烟花也是为锦瑟放的。
我失魂落魄走进锦瑟院中,一言不发。
锦瑟挥退院中小厮,欣喜叫我,姐姐生辰快乐。
我怔怔看她良久,真好啊,我的妹妹能得到这么多偏爱,是不是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姐姐。她察觉我的走神,想拉着我进房间,但她拽不动满身武艺的我。
妹妹,我要嫁给杀父仇人了。
7
两个月后,我背熟了自己礼部侍郎养在边陲的独女的身份,第一次画上一个大家闺秀的妆。
姐姐,你好漂亮。
锦瑟在我的嘴上上好口脂,看着铜镜中和自己八分相似的面庞。
这假身份贴我,边陲长大自然饱经风霜,规矩不全自然也是在所难免。
夏侯烨从身后走来,看着镜中我与锦瑟的脸,不禁含笑。
我夏侯烨的王妃,当真冰清玉洁,容色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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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清玉洁我心下一紧豁然回头看向夏侯烨。
别担心锦瑟,他微凉的食指划过我搽了粉的脸,像是抚摸一只无害的小猫,你在我心中永远冰清玉洁。
锦瑟的手轻轻攥住我的肩膀,有些发抖,我伸手拍拍她的手安抚。
属下定会不辱使命。
我手拿的,是进京时被山寨劫匪抢劫欺侮,被踏青的王策所救的话本。
我读的懂他看见我时眼睛中的惊艳,与那日夏侯烨第一次看见上妆的我如出一辙。
暗查了我的身份后,他纳我为第十七房小妾,于半月后的一个傍晚抬进了偏门。
十五岁的我嫁给一个四十四岁的男人。
他已垂垂老矣,身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老人味。
为了金枪不倒流连花丛,进我房前还喝了许多壮阳药。
那夜是我前所未有的屈辱,纵使是关进玄铁笼,也不会让我这般恶心。
我仰着头无声落泪,被刚刚从我身上翻下去的王策看见。
怎的你是不愿意么你爹礼部侍郎可是指着你步步高升呢。他语气嘲讽。
不是的,爷,我假意惶恐,我是太痛了。
我的这句话取悦了王策,他叫来婢女为他更衣,拿起我身下的元帕时满意点头。
真是冰清玉洁的好姑娘呢。
我豁然闭眼不愿再看,拢住身上薄纱的外袍。
呦,还会怕看见血呢。
王策不会留宿小妾的房间,穿好衣服离开了。
我叫了水,一遍一遍搓洗身上的皮肤,直至起痧发红,又抠出下体里稀薄的液体,直至一点都没有。
我泡在浴盆中,抱着膝盖,直至水温慢慢变冷。
8
司徒王策喜欢刚及笄的少女,喜欢破瓜后弃如敝履,这在京城人尽皆知。
正因如此夏侯烨才会把我送到这司徒府,他知我一定会被选进府,也一定会没有阻碍完成任务。
我也庆幸他那天之后就对我失了兴趣。
司徒府奢靡,小妾成群,后宅中唯一的主母也是个不管事的,第一次请安后给了一副翡翠镯子便告诉再也不用来了。
这十年来我除了练武没有爱好,一时间闲下来竟不知该做些什么。
枯坐三天后我院中来了乌泱泱一群客人。
她们都是这府上的妾,看起来并未比我大上多少。
妹妹真是漂亮啊。她的语气里没有嫉妒,只有深深的惋惜,可惜了,只能困在这四角后院了。
她们教我弹棋,推牌九,也会在不大的花园里带我放风筝,喂锦鲤。
我却没忘记身上带的任务,和她们走遍花园后,偷偷观察每一间房舍,一旬后我锁定了一间最可疑的。
那是一栋独立的小楼,坐落在后花园的西南角,木制的门扉上没挂牌匾,挂在门上的锁也陈旧。
晚间我换上夜行服,悄悄探了过去,拿着铁丝撬开了并不精密的锁。
楼内漆黑,我划开火折,仅向前走了两步,便听到了脚下咔哒的声响。
不好!
我飞身撤退,还是不免被暗箭射中左臂,只能立刻折断箭尾,留着箭头在皮肉里。
回房后,我意识到自己已然中了毒,拿出锦瑟临走前配给我的解毒丸吞服。
一盏茶的功夫神思渐渐清明,我脱下夜行服,扔进火盆中毁尸灭迹。
匕首划开皮肉的疼痛,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只是这半月安逸的生活恢复了痛感。
我不禁冷笑,这么脆弱,要怎样报这灭门之仇呢。
匕首直接剜出深陷的箭头,金疮药不要钱似的撒了一整瓶。
我紧紧攥住青瓷药瓶,仿佛还带着锦瑟的体温。
夏侯烨,在我毒发的这一刻,你是否带着我妹妹谈笑对弈呢
预想中的追兵搜查并没有发生,府中仿佛并不知道重重机关的小楼曾经去了人。
紧绷一整晚的神经松动,我昏沉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额上抚上一只微凉的手,袖上带着淡淡梅香。
9
我假借风寒之说在院中养病,于三天之后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客人。
王衡是王策的独子。
与他爹完全不同,他光风霁月颇负盛名,我只在上次初一的家宴上匆匆见过。
这些年出任务见过的男人颇多,但人在将死前都不会有太好的形容,所以王衡这样彬彬有礼的端方君子我从未见过。
不同于夏侯烨的冷静杀伐,王衡是当真如琢如磨。
小娘,听闻您风寒久未愈,衡来送上风寒药。
他站在门口,无论如何不肯上内室一步,我只好迎他到正堂稍坐。
手臂的伤口还未愈合,稍微动一动便会崩开流血。
我只好换了件玄色的衣袍,慢慢走到了正堂的主座。
我的便宜儿子比我还要大上五岁,听他叫我小娘当真浑身不适。
我佯装风寒未愈精神涣散,他却仿佛没有察觉侃侃而谈。
我开始担心他来的目的,后背不自觉发冷出汗,盘算着被揭穿后,要以怎样的路线逃离司徒府。
他却是在最后站起身,将随身带来的长木盒双手呈给我。
听闻小娘之前长在边关,喜爱骑射,衡之前得过一张好弓,送与小娘,以做闲时解闷。
确实是把好弓,我却不敢抬手去接,只因手臂上的伤口已然崩开,我已闻到一丝血气。
王衡未叫我为难,放下弓与药告退了。
之后半月府中姐妹轮番来探病,陪我解闷,手臂上的上也在表面痊愈。
王衡擅长君子六艺,也会偶尔过来言语上与我切磋。
我竟有些沉溺在这平淡的生活里了。
今晚又是牌九输的精光的一夜,我拿着空荡荡的钱袋推门,瞬间警觉,躲过了迎面来的一记掌风。
黎歌姐姐身手不减啊,还以为是安稳日子过久了乐不思蜀了。
我手下的暗卫抱着剑点亮烛火,看见我墙上挂的弓不禁冷笑。
黎歌姐姐最好别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来司徒府的。
难道摄政王的王妃不想做,想一直做司徒的妾吗
他走了,留给我夏侯烨的手书,信中言及我受伤之事,指责我做事不察,又敲打我所谋之事。
我将手书在蜡烛上点燃,火焰瞬间舔上宣纸,只留下桌上的灰烬。
原来夏侯烨知道我中毒受伤,却不曾命人送个药,甚至只言片语关怀我。
10
之后的半月我未敢懈怠,更积极探查府中各处,但那座小楼我也再没敢去。
王策的书房日夜侍卫换班看守,他也不允许后宅女子随意靠近。
今夜王策纳了第十八房小妾,守卫略松,我摸清了侍卫的换班时间,于子夜探进书房。
侍卫巡逻颇为频繁,我不敢点亮火折,依靠这几年锻炼的夜视能力,小心翼翼在房中摸索。
书房后侧的博古架上古董琳琅,摆在角落里的一个汝窑瓷瓶看起来最不打眼,却是整面墙上最突兀的。
我摸了摸这个瓷瓶,小心翼翼转动,架子下方缓缓弹出一个暗格。
里面放着一叠书信,我小心掩住口鼻,留意身边是否有机关,但夜静极,探查不到一丝异样。
我拿出书信仔细浏览。
上面写着十年前还任太仆的王策,利用车马官道之便,与北燕暗中勾结,企图杀太子扶六皇子上位的罪证。
信末的最后一行,潦草写下十年前我满门被屠的原因。
下官手下甄牧,恐知悉你我谋划,还望斩草除根。
多荒唐!
仅仅因我父亲可能知道他与北燕勾结的真相,便要我全府八十六人成为刀下厉鬼。
我仰头无声大笑,半晌,下颌滑下两行清泪。
我坐在王策卧房阴影里的椅子上,等着他再为新郎回来后,匕首插进他的心脏。
他在烛火下看着我的眼睛,嘴里嗬嗬吐着血沫,却再也说不出话。
还记得我吗我将匕首在他心脏里转了一圈,还记得十年前的甄牧吗
他的眼睛突然张大,仿佛搜寻到了一丝遗落的记忆,一只手想要抬起,抓住这把我用了多年的匕首。
我却将它抽了出来,他再也说不出话。
血液喷射在我脸上,他的血滚烫,好腥,竟不是甜甜的。
我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乐,心中仿佛空了一块,遥遥望着后堂,我住了两个月的方向。
冤有头债有主,我便带你回去复命吧。
我将他的头颅割下用石灰裹好,随便打了个包袱,飞檐走壁到了下一个街口。
回头看了看这十年中,我过得最为轻松的地方,想着没了王策,后宅中的女人,还有王衡,未来会怎么样。
但那个方向瞬间滚起浓烟,霎那间熊熊烈火冲天而上,一如十年前京郊冬夜那样。
原来司徒府并不是只有我在执行任务!
我欲回身,身后却响起了警告的声音。
黎歌姐姐,该回去复命了。
11
丑时末,夏侯烨的书房灯影幢幢。
他依旧懒散坐在丹壁之上,手上把玩着王衡送我的那张弓。
我跪在下首,由别的侍卫拿走书信和头颅,递给夏侯烨,他随便看看,便摆手让其他人退下。
黎歌,怎么这次任务回来,你的小心思更多了
箭未上弦,他未带护指,将弓弦拉满。
半晌后松开手,缓缓踱下台阶,拨弄着烛台上跳动的烛火。
属下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有些人被无辜牵连,当真该死吗
是否通敌已是铁证如山,自有皇帝定夺。
杀掉王策尚能开脱,为什么要无旨私刑屠人满门呢
夏侯烨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仰天长啸不能自已。
半晌他不再笑,表情阴冷冷低头看我。
开脱我为什么要开脱向谁开脱
他不是没说过大逆不道的话,作为下属我无权置喙,但这句话太超过了。
而且黎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你会不懂吗
夏侯烨用弓,轻轻拍在我的脸颊。
你也是罪臣之女,侥幸活下来心狠手辣无恶不作。
不过是出个任务,就与继子私相授受。
我再放人,是打算有下一个黎歌来杀我么
我抬起头,不敢置信的听着他的这句话。
我不是罪臣之女。我小声喃喃,片刻后冲他嘶吼,我不是罪臣之女!我爹是被陷害的!
不是又如何呢夏侯烨表情玩味,想在我脸上看到一出好戏。
你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啊,罪不罪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事了。
没有人会真的对你好的,黎歌,除了我。
他继续挑衅我。
可是,明明是你将我变成这样的!
我起身,瞬间到他面前,刚刚杀过王策的匕首抵在他的喉间。
夏侯烨眼中没有丝毫惧怕,看我不过是在看小猫小狗。
黎歌啊,嫁过人了,真的长大了,刀开始对着主人了。
对了,你确实不是孤女,这不是还有锦瑟呢吗
妹妹!
我的理智瞬间回笼。
暗卫被他一手调教我最为清楚,这殿中表面只有我和夏侯烨,实际不知多少弩箭正对着我。
我可以在弩箭射向我之前杀掉夏侯烨,但我手无缚鸡之力的妹妹呢
我的手微微发抖,匕首松动擦破夏侯烨颈间皮肉,却倔强不肯放手。
姐姐!
锦瑟只着中衣奔了进来,扯过我已经没有力气的手,拉着我跪了下去。
王爷,姐姐只是一时糊涂,看在她这些年为您卖命的份上,饶恕她一回吧。
夏侯烨笑了,拇指抹过颈间的血,尝了一尝。
既然锦瑟求情了,本王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只是黎歌以下犯上,如不惩处难以服众,便送往普陀寺清修三个月吧。
锦瑟带着我谢恩,扶着我欲走,转身听到了夏侯烨说的最后一番话。
黎歌,你是杀手,杀手不该动妄心。
他将那张弓摔向石柱,弓弦已断,弓臂碎裂。
12
我卸下身上所有武器,连夜被送上了山。
马车停在京郊普陀寺门前时,晨光熹微。
清修不似听得那般简单,我被关在藏经阁中。
白天听和尚絮絮叨叨讲经,晚上要跪经至子时末,才会被允许安睡。
寅时末又要起床。
不睡觉而已,家常便饭,让我恐慌的是这惩罚似乎太轻了。
有种山雨欲来前的宁静。
一月后我渐渐放松下来,并没有人在暗中监视我,寺中的僧人也武艺平平。
大概是看在妹妹的面子上,夏侯烨真的饶过了我。我想。
夏日雨势湍急,不小心便会打烂纸糊的窗。
又是一个雨夜我被雷声惊醒,半梦半醒间看见了地面上有人行走过的水迹。
我的脚踏上有人!
下意识摸过枕下,却想起跟随我多年的匕首已在入寺前被摘下。
我飞速思考身边有什么东西可以防身,脚踏上的人已经出了声。
好久不见,小娘。
王衡缓缓坐起身,轻咳两声,不似往日的从容。
他衣衫尽湿且破烂,身形瘦的似铁,咳嗽声暴露了他久未痊愈的病症。
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从哪个问题问起。
你怎么还活着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
我无声张了张嘴,竟是一个问题也没问出口。
可你现在已经不是我小娘了,该怎么称呼你......咳咳......
我拉过床上的薄毯披在他的身上,他苍白的脸瞬间变得潮红。
可以叫我黎歌。
黎歌,王衡喃喃,半晌又自嘲笑笑。
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让我说吧,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初一十五的家宴上。
我其实很讨厌家宴,主要是讨厌我的父亲。
讨厌他不能遏制的色欲与贪欲,为了这些欲望做下的龌龊事。
但那天我看见了你,你与父亲那些房妻妾不一样,她们其实也不争也不抢,但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想要。
后来听说你生长在边陲,我托人去江城买了张弓,准备下次家宴给你送上。
但那晚出事了,小楼被人闯进,虽未失窃,但仍说明府中进了奸细。
急雨拍打门窗,黎明前夜色如墨。
你太明显了,你是府中最后进的人,任谁都会直接怀疑到你身上。
我甚至觉得你是被派来送死的,何况你第二天就告了病,三天后房里的血腥气还散不尽。
你闻不到么王衡抬头看我,还是你已经习惯了
我目光躲闪,抓紧衣角。
小楼里放着父亲龌龊勾当的证据,我一直都知道。
但我也是懦弱的人,大义灭亲之事我还是不敢做的。
但那晚我先潜入小楼,将证据拿到了自己那。
我想,如果你还需要,总会找到我这来的,那时,我们开诚布公谈一谈好了。
可我没等到你来找我,一夜间我家便被灭门了。
我拿着手里薄薄的证据艰难出逃,想不明白,你没拿到证据,怎么就能直接杀人呢
还是你拿到了什么,我并不知道呢
我疑惑的看向他,眼神犹疑闪动。
他见我不懂,补充道:那你拿到的,是谁想让你拿到的证据呢
窗外雨势渐长,惊雷乍起,蓦然照亮室内的他苍白的脸。
刚刚泛起红晕的脸又重新苍白,嘴角竟还有黑色的血淌了下来。
你怎么了我慌忙奔下床,将摇摇欲坠的他抱进怀里。
他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好轻,像被这一场雨打落的树叶。
我在你走那天便中了箭毒了,咳咳,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幸运,直到前天我才发现,我竟在逃亡中不知不觉中知道了好多你的消息。
王衡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手越来越冷。
是有人在引导我找到你吧......应该是冲你来的。
他想抬手摸我鬓边掉下的额发,可抬了两次手也没力气,我将他的手托起,放在了我的脸侧。
黎歌,冤冤相报何时了,别让仇恨占据你的全部......为自己活吧。
他掏出怀中被绸布包着的信件,给我一个微凉的拥抱,顺势伸手塞进我的里衣。
冒犯了,咳,话不说要来不及了......
黎歌,我心悦于你,你知不知道。
......可我不叫黎歌,我叫文棋。
文棋啊,不要再做别人手里的棋子了......
王衡的手从我脸旁滑落,重重摔在了地上。
天光破晓,雨未霁,天已亮。
黎歌黎歌,黎明前的挽歌。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夏侯烨的暗卫破门而入,他们曾都是我的手下,如今挟着手令,审判我一桩桩罪过,职位剥夺,回府后惩处。
夏侯烨在王策书房放下伪造的证据,逼我用清白去换取。
我抱着王衡的尸首,原来众叛亲离才是我的惩罚。
13
我没被关进地牢,还是被带回曾经的房间。
房中一片狼藉,已经被抄了个遍。
五日内,夏侯烨熬鹰一般审问我,王衡对我说过什么,我一口咬死我与他两情相悦。
这话激怒了夏侯烨。
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那样病态的笑,像佛经中地狱中的恶魔。
你是我未来的侧妃啊,岂能与他人两情相悦
刚嫁给父亲,又爬过儿子的床吗太不检点了。
他说赐我幽闭之刑,刑罚结束后安心养伤,只等冬日到来,就能变成他名正言顺的侧妃了。
幽闭之刑。
用木槌击妇人胸腹,即有一物坠而掩闭其牝户,只能便溺,而人道永废矣。
儿臂粗的木棍打折了两根,我的孕宫脱垂,不能再孕,丹田受损,武功全废。
华美但空荡的卧房是我的牢笼,我现在的力气连个侍女都不如。
夏侯烨在我行刑时,一直看着我。
又在我回房后,亲自帮我换了止血带,喂了凝血药。
现在,你终于是我冰清玉洁的侧妃了。
夏侯烨摸着我还青紫的小腹,喃喃说。
锦瑟是在一日中午推开我的门的。
她依旧衣着华贵,并未被我所累,只是满面愁容,看见我的样子更是忍不住落泪。
她屏退左右,拿着食盒到我床边。
我的身体已然恢复些许,强撑着坐起身,下体还是止不住疼。
姐姐。她打开食盒,抓出一把药丸便塞进我嘴里,我没问都是些什么,安安静静吃了。
她替我把着脉,泪水珠串似的落,似不相信我的身体状况,换了只手继续摸。
好了,妹妹。我将她的手放在手心,她身上的药味更重。
这食盒中的药,半年内要吃完。
我估摸着日子,可是三个月吃不完可就来不及了。
来得及的姐姐。
她从食盒夹层中拿出几张信笺,是我被押回府那天,她假借扶我偷偷塞过去的,这信你看过吗
没有,没有必要。
左不过是全了咱们两个这几年的猜测罢了。
锦瑟沉默良久,半晌说了句我忘记很多年的话。
姐姐,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那晚,乳娘告诉我们,要远离朝堂的。
我没打开信笺,直接将纸扔进碳炉,纸灰翻飞,一切消失不见。
府里是不是在准备了我最近听到了声响。
锦瑟答:已经在准备了,对外的请柬已经发下,满朝皆知摄政王要娶侧妃了。
侧妃吗这次给我安的又是个什么样的身份呢。
妹妹躺在我的腿上,手轻轻抚摸我的小腹,姐姐对不起。
傻妹妹,这不是你的错。
姐姐,你好好养伤,身体会恢复如初的。
如初
不会了,身体残缺已经是不能更改,但这我也已经不在乎。
我摸着她最近掉的有些多的头发,好。
14
这几个月府中消息颇多。
先是皇家秋日围猎,夏侯烨惊马摔伤,后是前去照顾的锦瑟颇得皇后喜爱,认为义妹。
皇上觉得夏侯烨与锦瑟郎情妾意,下旨赐婚。
又觉锦瑟已经是皇后的妹妹,该有更大的荣宠。
十月十五,两道连发的圣旨送进了摄政王府。
皇后义妹锦瑟知书识理,贵而能俭,无怠遵循,克佐壶仪,轨度端和,敦睦嘉仁,着即册封嘉和郡主。
兹闻嘉和郡主伏锦瑟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摄政王夏侯烨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特将嘉和郡主许配摄政王为王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我坐在院中,听着隔墙丫鬟的窃窃私语。
摄政王被赐婚娶了正妃,还会娶侧妃吗
娶什么娶啊,一个身世不清白的暗卫,还不能生育,身份连我们都不如,还想着飞上指头做凤凰呢。
可要娶的正妃是这位胞妹......
慎言!想掉脑袋吗,郡主姓伏,是皇后的妹妹,和院里这位没有一点关系。
我吃过了锦瑟配的药,开始渐渐恢复武力。
月余前我还听不见这样的窃窃私语,身边的人在我眼皮子下也更加放肆。
只不过将剂量加了一倍,有时会突然晕厥,身体不受控制。
夏侯烨这几个月仅在我第一次晕倒时,前来看过我。
女医汇报着我的病情,又灌了好些参汤进去。
他离我三丈开外,仿佛踏进我的地盘会脏了他的鞋底。
日光照不进月影床帐,看不清他的眼神什么模样。
太医院和府医都是废物吗!不是说行刑后一个月可以大好的吗
御医和府医跪了一地,战战兢兢。
回摄政王,侧妃之前身体透支过大,恐怕将养时间更长。
夏侯烨半晌没再说话,当我昏沉即将睡去,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无论如何,治好她。
自赐婚的旨意下来,他并未给我半分解释,也未着人告知我,要怎么处置我。
对了,他说过。
我是孤女。
锦瑟现在有了皇后可倚仗,不再只能靠夏侯烨和我。
而我是真真正正的一无所有了。
这日夏侯烨又来到我院中。
摄政王来了,恕属下体弱,无法跪拜了。
夏侯烨也不恼,侧妃这是在与本王耍脾气吗
不敢,您是摄政王府的天,属下从未敢忘。
我给你带来了聘礼,他指着院中刚被搬来的二十大箱,锦瑟会从皇后母家出嫁,你便从摄政王府,游街一圈吧。
到时与她一起从正门进来。
衣架上的霞帔有违侧妃规制,凤冠上还镶了鸽子蛋大的南珠。
托盘上放着雕着龙凤呈祥的王妃金宝,与看着就重的十二只钿钗。
我手指抚过青瓷托盘中一颗鸽血红,那这回给我安排什么身份呢。
你就是你,黎歌就是黎歌。
那王爷不知道,这样的身份私下便罢了,放在台面上会被人耻笑吗
你怎么会在意呢,夏侯烨拿过那颗鸽血红,对着阳光看里面流淌的红色,好似流动的鲜血。
听话的狗不会在意自己叫什么的。
可我现在不愿意了。
我扶着扶手起身,深深跪在夏侯烨面前。
只要锦瑟开心就好了,恕黎歌不能接受二女共事一夫。
夏侯烨半晌没有说话,随后掐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头。
把这话收回去,黎歌。
我语气平缓,盯着他盛着盛怒的双眼。
黎歌不愿为妃,求王爷成全。
我的下巴仿佛要在他手中碎掉,眉毛一皱,咳出了血。
夏侯烨瞬间松手,看着我时,竟有些困惑与哀伤。
随后手臂一挥,将桌上的东西扫落,丁零当啷,碎的清亮。
他语气嘲讽,哦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抬起脸,面色坚定但眼神无物。
我在锦瑟的送嫁队伍里就好了。
可以,夏侯烨转身离开不再看我,锦瑟去往伏府那天,你同去吧。
15
又是一年大雪至,自我见过夏侯烨已经整整十一年。
雨中夫妻泪交流,雪中夫妻不白头。
连民间嫁娶都要避的忌讳,钦天监选的什么好日子。
这么笃定夏侯烨的命硬吗
天未亮,我呆在锦瑟房中,为她用金线绞着脸,她看这这几个月间我与她更相似的面容,神思不定。
姐姐,你的药是不是吃完了
早就吃完了。
你怎么可以不听话
我放下手中的金线,看着她,那也是你先不听话的。
她笑,是我无法做到的天真烂漫。
这些年,这个表情仿佛已经刻在了她的脸上,难怪夏侯烨从不会将我们认错。
姐姐,还记得我们的仇恨吗
不然呢,这么多年都在做什么
郡主的嫁妆丰厚,摄政王的礼队隆重。
堂上摆着已经过了的三书六聘,凤冠霞帔的妹妹被喜娘带进了后堂中。
我与伏锦瑟非亲非故,只能在前堂喝一杯薄酒。
夜渐深,前堂陪酒的夏侯烨被小厮搀进后堂,刚才还觥筹交错的客人渐次离场,府中小厮迅速收拾好残羹冷炙下去领了赏。
我在树荫后喝下壶中最后一口药酒,走进没有声息的后堂。
院中的侍从和暗卫吃了今天的喜宴,七零八落睡在地上。
我脚踩没有来得及打扫的落雪,好白啊,和十一年前那么不一样。
推开卧房的门,妹妹未染过鲜血的手,已经执着我给她的匕首,刺进夏侯烨的胸口。
姐姐,看见我,妹妹将手中的匕首放开,向我跑来,踉踉跄跄。
我接住她,握住她止不住颤抖的手,抱着她轻拍她的后背,别怕别怕,姐姐来了。
夏侯烨没有死,匕首距离心脏偏移了一点。
他看见我,不甘地奋力抬起右手,拼命向我的方向够。
妹妹学医多年,对人体的了解不逊于我。
所以我不觉得偏离的一刀是因为恐惧,而是为了等我。
夏侯烨无法大声说话,合衾酒中放了多年为他精心调配的麻药。
我拿起墙上他珍藏的剑,挽了个剑花。
你的武功怎么回来了
夏侯烨嘴角带血,不肯吐出来,直往肚子里咽。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随手拿起妹妹揭下来的盖头擦着宝剑。
你还记不记得,四年前,你让我去雪山采的那株天山雪莲。
我与妹妹曾经真的以为,夏侯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那样权势滔天,又容姿卓绝的男人,救下了灭门惨案中的双生姐妹,难道不该发生什么故事吗
毕竟话本里都这么说。
所以来到摄政王府的最初几年,我与妹妹在夏侯烨明里暗里的挑拨中,确实产生了不小的嫌隙。
直到进府的第五年,我听到了已经是司徒的王策与夏侯烨的交谈。
六皇子似乎也不太中用了,年纪大了就有自己的想法了。
但我还年轻,我能等下一个傀儡。夏侯烨说。
但我已经老了,王策语气激动,当年的事我能帮你一次,帮不了第二次。
司徒大人,被你杀过的人成千上万,被你灭过的门一双手也数不清,你当真不想继续下去了
王策惊讶,你在威胁我
不然呢
后面的对话我不敢继续听,但我知道他们联盟破裂了。
回房后我反复咀嚼当年的真相,司徒不过是小喽啰,真正灭我甄家的是夏侯烨。
不过是因为当年家父查到了一丁点苗头,便被夏侯烨指示王策灭门,又在检查现场救下了充满仇恨的我。
我重新与妹妹开始接触,将我知道的真相慢慢告诉她。
我们决定还保持着爱恨交织的关系,同时也为自己留一些东西保命。
第一样是妹妹开始学医,这是在夏侯烨手底下最不会被猜忌,但于她最有利的东西。
第二样便是这株天山雪莲,可以重塑练武之人的丹田。
第三样是府中遍地的红梅,妹妹常年佩戴与之相克的香料,两者中和微毒,但也渗入夏侯烨肌骨。
第四样是我统领过的暗卫,削权革职不重要,只要我曾拿到过完整布防,不用多,能用到一次就够了。
那就是今天了。
我缓缓走到他面前,看着这张我无比憎恨的脸。
还记得吗,夏侯烨,你说过杀人后该带回去的信物是什么
我在他声嘶的不甘中挥剑,斩下为我全府八十六人祭奠的头颅。
他的血和乳娘的最像,温凉,甜甜的。
我将蜡烛丢进帷幔,带着妹妹从角门逃出,拿着夏侯烨的腰牌叫开了下钥的城门,策马很远还能看见背后的滚滚浓烟。
一如十一年前。
16
两年后,虞国边陲,阳春三月也未曾回暖。
外敌侵扰频繁,当地百姓大多举家迁徙,剩下的大部分是些老弱。
这地界临山,山中瘴气不断,靠山吃饭的人在这烟瘴之地生活艰难,如果吸入瘴气更是失了全家劳动力。
直到一年前有两个姑娘在镇边山脚下开了家医馆。
听闻两位姑娘姓甄,医馆名棋书医馆,每月初一十五行义诊,下旬则会歇业去府城采买药材。
此地荒蛮,恶霸横行。
两位姑娘行医时从不摘下幂篱,义诊又打击了别家生意,第二月便有人在开张时上门挑衅。
后被平时不看诊,只负责抓药的那位折断了手。
自此医馆太平,镇上百姓也在一年间多了起来。
大娘,你只是稍感风寒,不是疫病,吃两副伤寒药就好。
文书写下药方,递给一旁的我,我经过这一年的锻炼已经认识许多味药。
怎么可能,哎呦,你是不是和我家儿媳妇串通好要病死我老婆子,我要让我儿子砸了这医馆。
老太太立马躺在地上撒泼打滚。
幂篱后的两双眼睛对视一眼,立刻心领神会,又是镇上不知哪家来找他们麻烦。
这一年中大大小小麻烦不断,不仅因为生意,也因她们的容貌。
就算遮住也挡不住的面容姣好。
我将药方扔在她身上,老太太,你是不是刚回镇上就来找我们麻烦
我妹妹脾气好,我可不一样,你若是执意收对面那份昧良心的银子,我也可以让你看看到底是谁砸了谁的生意。
我拿出匕首在掌心耍了个花刀,地上躺着的老婆子立刻站起身一溜烟跑了。
哟,比我还康健呢。
未时过了一半,房中已经没了病人,我便关了铺门上了山。
今日清明,我二人备了不少瓜果糕饼,折了许多金元宝。
我与文书走得很慢。
她多年以自身肌骨为毒,终是为自己落下病根。
我多年执行任务一身伤病,何况最后还受了幽闭之刑。
半山腰的墓碑只有两座,文书在无字碑前跪下,拿出准备好的清酒倒在地上。
爹娘,奶娘,我和姐姐来看你们了。
文书没有再说话,或许是这两年中已经将话说尽了。
我却说了两句。
妹妹不听话,说好的我去刺杀,她非用计换成了她,平时连鸡都不会杀的人。
文书略不高兴。
那姐姐也不听话,说好半年吃完的药非要赶在复仇那天前吃完,现在又要浪费我许多药。
我拿着抹布擦拭着王衡的衣冠冢,而后坐在了石台上。
良久,落下泪。
我没再作别人的棋子,但对不起,这两年我想,我对你的那些感情,似乎也不是你那种喜欢。
我用手指拂过碑上的友人王衡之墓,又说道:
但你的那种感情我似乎是懂了,你也会为我开心吧。
风乍起,卷起地上未燃尽的黄纸,像是已逝之人对我们的回应。
我们在墓前呆到日暮西沉,相携下山,身后新抽的树芽沙沙作响,像是告别,又像是祝愿。
姐姐,我有事情想做,做错了你会怪我吗
妹妹,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