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蔓娘 > 第一章

我靠做苦力,供宋子晦读书,考取功名。
他许诺,日后高中,必定娶我做状元夫人,住京城的大宅子。
那日送饭,却听见他在同窗前,嫌我粗蛮庸鄙,配不上宋家的门楣。
既如此,那便断了吧。
后来,他后悔了,找上门来。
可我已经有了年轻力壮的小将军。
夜间,一口一个姐姐,唤得正起劲。
1.
元和十四年,夏至,五月中。
宋子晦在书院的水榭温书。
我提着食盒寻过去。
冰裂纹窗半开,宋子晦麻衣如雪,凭栏而立。
宋兄好福气,日日娇娘在侧,为君洗手作羹汤。
宋子晦抬手侍弄芰荷,眉眼疏朗,含着几分倦怠。
此言差矣,沈蔓她,并非娇娘。
莫不成是曼娘同窗打诨。
窗外芭蕉冉冉,光影里,宋子晦轻哂。
实乃蛮娘,粗蛮不堪,一身使不完的蛮劲儿。
我顿了顿,呆愣在门首。
似是想起了什么,四下里调笑不迭。
宋兄当日不过一盏清茶,便令得那小娘子芳心暗许。
两年前,我从乡下阿舅家逃了出来。
初到清水县,别无所长,惟有一身过人的力气。
正愁无处谋生,适逢临川书院营造学舍,便随土作到此帮工。
亭午,日头高悬,我从牛车上背下一筐又一筐的碎石。
汗流涔涔,打湿鬓发和双眼。
喉间渴得冒烟,也不敢离去一步,生怕作头寻个由头打发了我。
下学的学子,纷纷掩面而过,避之不及。
惟有一身麻衣的宋子晦上前,朝灰头土脸的我,递来一盏清茶。
姑娘,累不累
风仪濯濯,声清如雨。
许是盛暑郁蒸,我头脑惚惚,看他也惚惚。
竟如怔了一般,鬼使神差地接过。
这场风月债,就此惹下。
2.
便是宋兄的旧日涂鸦,她也奉若珍宝。
宋子晦但笑不语,神情颇为自得。
既小娘子这般心悦于你,何不娶了她同窗起哄。
那厢,宋子晦手拈荷瓣,漫不经心道
宋某日后要娶,也只娶名门贵女。沈蔓不过区区乡野村妇,便是做妾,也断断配不上我宋家的门楣。
宋兄风流,乃我等楷模。
同窗在旁恭维,宋子晦很是受用。
上回打赌,宋兄轻松赢得小娘子的芳心,不若再赌一回如何
宋子晦眉梢一挑,不置可否赌什么
赌沈小娘子何时以身相许。
同窗笑得意味不明,抛下一锭银两在案上。
哐当一声,引得埋首拨弄莲房的宋子晦侧目。
白衣书生捧着青瓷瓶,粉荷翠盖相倚,低眉凝眸半晌。
花窗下,神色晦暗不明。
少顷,垂睫缓缓道。
倒没什么难的,她倾慕我多时。不过是勾勾手指,就投怀送抱的事儿。
我指甲掐进掌心,倏地掀帘而入。
众人噤声,齐齐望来,宋子晦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蔓娘,怎么来得这般早
今早,我同作头告假,汲来城外的醴泉,为他做上一碗长寿面。
怕面坨了,掐着时辰,特特赶来。
不期然听见这番对话。
适才如梦初醒。
到头来,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既如此,那便做个了断。
我冷冷瞥了他一眼,扬声道。
不消各位费心,我与宋子晦,今后再无瓜葛。
向来清冷自持的宋子晦,身形蓦地一滞。
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青瓷瓶,攒眉蹙额。
蔓娘,不过是些同窗间的玩笑话,你莫要放心上。
宋相公此言差矣,我沈蔓是粗蛮人,怎敢生出攀高枝的心思
宋子晦看向手中的食盒,语气笃定
蔓娘,大老远的赶来送晌饭,你还是念着我的。
忽听得身后低沉一声沈蔓。
竹摇清影,约莫十五光景的少年背着褡裢,停伫门首。
锦娘有事唤你。
我如蒙大赦薛木匠,险些忘了给你送饭。
随后,把食盒一股脑塞他怀里,眼神央浼
小木匠,能否帮个忙收下
薛衡年少面薄,想来不擅推拒,朝里间巡睃片刻后,略略颔首。
3.
我在逼仄的房里,翻箱倒箧。
这方帕子,是两年前我在书院挖土运石时,宋子晦送我揩汗的。
我舍不得用,一直收着。
现下,拿来当擦脚布罢。
这沓墨宝,他相赠时,我只晓得字好看,妥善珍藏。
我出身乡野,哪里识得甚么字。
未曾想,是宋子晦随手废弃的旧稿。
登时心中苦涩。
还有这盏兔子灯。
秋夕夜,流萤点点,他提着兔子灯牵我到清水河畔。
那晚,芦花千里,与霜月同色,身边人如玉,歌声清越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蔓娘,待日后高中,我必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到时,让你做状元夫人,住京城的大宅子,你说可好
字字句句,情深如斯。
转瞬间,成了过眼云烟。
好香呐。
锦娘踅入厨下。
这两日不见你,作头说你告假了。
她掇个小木凳坐到灶台下烧火。
锅中热油滋啦作响。
我忙投入姜丝蒜泥炝锅。
有点事耽搁了。
莫不是那个穷书生
锦娘一猜便知,拧起柳眉,苦口婆心道
蔓蔓,他不是个好东西。你对他太好,当心挖野菜。
闻言,我趁锦娘弯腰的空当,心虚地把日前挖的野菜藏到灶下。
嗳,这不是穷书生的破字吗你宝贝得很,怎么拿来烧了
锦娘眼尖,扒出同柴火混作一堆的旧稿纸。
我作速倒入河虾翻炒,锅铲声铛铛。
我同他一刀两断了。
这虾鲜活得很,我费了老大功夫从河里摸的,险些便宜宋子晦那厮。
撒上葱花时,忽而想起什么,拍拍脑袋。
抱歉锦娘,那日走得匆忙,小木匠说你有事找我。
啊我怎地不晓得
锦娘如坠云雾。
我怔了怔,拿起碗筷,低声道。
无事,约莫是我记岔了。
同院的大娘进来烧饭。
今日是什么日子,吃得这般丰盛
锦娘脸上止不住的笑意。
当然是值得庆贺的好日子。
4.
小木匠在锯木料。
我则在旁帮他打下手。
泥水匠老张经过时,褶子脸上神神秘秘的
最近临川书院出了桩怪事,你们听说没
什么事儿石匠李老头凑过来。
听闻有几个学子,夜间出门时,撞了邪祟。
老张故意卖关子,不往下说。
我一面翻转木料,一面竖起双耳。
然后呢李老头急了。
老张这才心满意足,继续道。
然后被邪祟好一顿打,哭天抢地求爹爹,告奶奶呢。
哎哟,你是没看到,那叫打得一个惨。
尤其是小沈的老相好,那个姓宋的书生,据说还在床上躺着呢。
我忙纠正老叔慎言,我早与他两清。
瞧我这张老嘴,小沈莫怪。
中饭时,老张逢人便说起此事。
锦娘搅动大锅菜,打了满满一勺。
老天开眼。
她递来时,朝我眨眨眼。
饭底下,照例埋着一层肉。
往常,我都会给宋子晦送去,自己背地里喝野菜粥。
他家境清贫,却有一身傲骨。
在书院囊中羞涩时,不愿受嗟来之食。
时常捉襟见肘,上顿不顾下顿。
我若没发工钱,便把自己的饭食给他。
待发了工钱,则供他作书院的日常花销。
现今想来,我脑子八成被驴踢了。
沈蔓,还你。
薛衡径自把食盒搁在桌上。
小木匠,蔓蔓长你两岁,合该叫姐姐。
锦娘叉腰,嘻嘻笑道。
薛衡垂眸不语,跑开了。
到底年纪小。锦娘啧啧几声。
我拎起食盒,沉甸甸的。
揭开,紫皮李子湃在水中。
心思可不小呢。锦娘打趣。
我拈起一颗,喂她嘴里。
自己也吃了一颗。
酸甜,透凉,适宜消暑。
5.
日头毒辣,蝉声聒耳。
汗流如瀑,身上衣裳黏腻异常。
我一面和泥拌灰,一面思忖日后的去处。
干苦力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且不提隔三差五的腰酸背痛。
日后年纪上来,落下一身毛病。
可除了这个,我还能靠什么过活
自幼爹娘早逝,亲戚瓜分了田产。
我一介孤女,惟有寄人篱下。
舅母对我百般磋磨。
十五岁那年。
阿舅想把我卖给老乡绅做小妾。
我不从,逃了出来。
放饭了!锦娘大喊。
思绪回笼。
众人一窝蜂涌去。
风卷残云后。
我帮忙收拾碗筷。
蔓蔓,我不想做大锅饭了。
锦娘面带倦意。
看来,不止我一人烦恼。
锦娘处境与我无二。
先时,家中逼她到作所上当厨娘。
活计是她做,工钱却进了哥嫂的口袋。
近来,家中也开始为她相看人家。
除了婚嫁,我们这般家境的女孩儿,出路在哪儿
我倒是想开馄饨店,但苦于手上没钱。
锦娘抓起丝瓜瓤,看着木盆里堆积如山的碗发愁。
我忽而眼前一亮,开店倒是条出路。
锦娘,我有一点钱,不如我们合伙,先从摊子做起如何
当真锦娘激动地攀住我的双肩。
当真,过几日得闲,我去把钱要回来。
6.
入夜。
街市行客如云。
望春楼披红挂绿。
宋子晦一袭青衫,在锦衣华服的同窗间尤为打眼。
他身侧,伴着个粉衣袅娜,姿容婉媚的姑娘。
不足一月,他已另觅新欢。
宋相公且慢。
华灯煌煌,宋子晦蓦然回首,立如松筠。
神情倒是坦然,斜睨了我几眼,冷笑。
蔓娘,后悔了
并无。
他负手仰面,嗤道。
那你来寻我,是为何事
言语间,夹着些许漠然。
这两年来,我在宋相公身上花了不少钱。
此言一出,宋子晦陡然色变。
前前后后,拢共二两银子。宋相公素来以君子自居,想来不会赖账罢
宋子晦向来矜负,最好面子。
被当众挑明,他耳根泛红,恼羞成怒道。
沈蔓,你……你竟这般算计我!
瞧瞧,从蔓娘到沈曼,不过几息的功夫。
看来是想赖账了。
与他不同。
我不要面子,我要银子。
诸位看官,烦请帮小女子评理。
我走到街市中,凄然喊道。
风情月债,痴男怨女的戏码,从来不缺看客。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拢。
昔日,我靠挑一担又一担的泥沙,供宋相公读书。
而今,他翻脸不认账,反诬我算计于他。
这纸上的每一笔开支用度,写得清清楚楚。
我从袖中掏出一沓纸,言辞哽噎。
小女子,赚的都是些血汗钱,还请诸位评评理。
宋子晦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指节捏得青白。
我当什么要事呢。
看了好一会儿热闹,粉衣女子适才款款上前。
不过区区二两银子,就闹得如此难看。
端的是娥眉颦蹙,我见犹怜。
给你便是,都散了罢。
挽月轻飘飘几句话,令得众人一哄而散。
沈蔓,我真是看走眼了。
宋子晦忿然拂袖。
他说这话时,挽月将银两交付与我。
手如嫩荑,指若削葱。
触上我那粗糙,满是茧子的手。
一白一黑,一柔一硬。
还好挽月姑娘在,她诗词针黹,样样皆在你之上。
我觑了眼他腰间的鸳鸯锦囊,确是绣工精巧。
看来,有傻姑娘要步我后尘了。
你非良人,又诓骗哪家姑娘
不劳沈姑娘费心。挽月掩面娇笑。
你不想当状元夫人,有的是人想当。
银子到手,多说无益。
沈蔓。
宋子晦叫住我。
你还能去哪去做那老乡绅的妾吗
往昔对他吐露的不堪。
如今,成了刺向我的尖刀。
与你何干,我们早已两清。
手中的纸狠狠砸向他。
纷纷然似雪片飘落。
这些旧书稿,也算物归原主了。
7.
馄饨摊开张。
头一位客人,是小木匠。
来碗鲜肉馄饨。
他在角落旁坐下。
老张和李老头也来捧场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锦娘不在,作头亲戚做的大锅饭,那叫一个难吃。
老张呷了口汤,咂咂嘴说起作所上的近况。
肉也少得可怜,清汤寡水的。
老李头叹气。
我这儿的肉馄饨管够,且敞开了吃。
前几日来的都是些老面孔,锦娘得闲时也会同他们攀谈几句。
过了半月,来的街坊邻里多了些,也陆陆续续有了回头客。
锦娘做得一手好馄饨,皮薄馅嫩,汤底鲜美。
这日,人渐渐多了起来。
我和锦娘忙得脚不沾地。
小木匠吃完后,默默洗碗,收拾桌椅。
小二,两碗馄饨。
许久未见的宋子晦,携着挽月姑娘,在街角处坐下。
要现剁的肉馅儿,二肥八瘦,剁蓉。再拌些笋丁、青虾。
汤底要用城郊外的醴泉水,同新鲜的猪骨熬制,再用干贝吊汤。
对了,不要葱花,多搁些猪油。
宋子晦自顾自提些为难人的要求。
我看他是猪油蒙了心。
锦娘凑近,同我咬耳朵。
要不要给他那碗加些料
思忖半晌,我摇摇头。
来者是客,正常上即可。
沈蔓。
那厢,宋子晦抬手扣桌,颐指气使。
把桌子擦擦,太脏了,你们就是这般做生意的吗
我挽起袖子,正欲过去擦拭。
你睁眼说瞎话呢。
锦娘拦住我,叉腰道。
这桌子适才擦过,干净得很,你这小白脸搁上面都能打滑。
你!宋子晦登时语塞。
这破地方,凑合吃吧。
挽月蹙眉,用茶水烫了好几次碗勺。
临近日中,座位竟也不够坐了。
那厢,宋子晦慢条斯理地擦嘴。
小二,结账。
哎,我荷包呢
宋子晦蹭的站起,左右摸索。
方才我的荷包还好好挂着,怎么你沈蔓一来就不见了,是不是你偷的
此言一出,左右食客纷纷看过来。
宋子晦,八文钱你都想赖账!
锦娘气极而笑。
诸位,这小二手脚不干净,你们还敢在这儿吃吗
见众人动摇,宋子晦继而扬声说道。
这可是望春楼的花魁,挽月姑娘亲手给我绣的,仅此一个,绝无仅有。
原来,他想报复我。
要么搜身,要么赔钱。
议论之声愈大,宋子晦脸上的得逞之色愈浓。
人群朝我指指点点。
那你脚下,踩的是何物
原本默不作声的小木匠淡淡道。
众人望来。
宋子晦这才讪讪抬脚,地上赫然躺着只鸳鸯荷包。
挽月瞧了眼脏污的荷包,又瞧了眼宋子晦。
不喜欢,直说便是。
说罢,起身离去。
宋子晦正欲追上去,被眼疾手快的小木匠拦住。
盛惠八文。
待宋子晦付完账后,小木匠挥动手中的扫帚,将他扫地出门。
好走不送。
8.
转首七月。
多事之秋。
月前,敌军扰边。
纵然远隔千里,清水县仍人心惶惶。
陈家人匆匆为锦娘定了门婚事。
是县上的孙屠户,大腹便便,满脸横肉。
锦娘被拘在家中绣嫁衣。
摊子少了锦娘,馄饨也少了些味道。
不忍毁了先前攒下的口碑。
我便把馄饨摊子关了。
收摊那晚,小木匠把桌椅叠到一处。
沈蔓,过几日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
我有些讶然。
有要事。
小木匠没细说,我也没追问。
这些,给你。
他递来半旧的褡裢,里面装着碎银。
看样子还不少。
这么多钱。
我惊呼。
半晌,郑重道。
放心,我会帮你妥善保管的。
小木匠正欲再说些什么。
却被匆匆赶来的青年叫走。
沈蔓。
他停下脚步。
素月如银,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极长。
珍重。
没找到出路前,我又回到作所上。
老张在藤花架下蹲着吃晌饭。
小沈,宋小白脸走了,你可晓得
是吗
我心事重重,漫不经心道。
说是去省城参加秋闱。临走前,还为望春楼的花魁赎了身。那花魁也同去了。
闻言,心倏地一紧。
也罢,都过去了。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老张一面扒饭,一面感慨。
我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
要说最过目不忘的,还得是江南,那地富庶啊。
嗳,小沈你怎地不吃了
你且吃,我去辞工。
9.
甫收拾完行囊。
门外忽然响起噼里啪啦的敲门声。
来人嘴里骂骂咧咧。
沈蔓!死丫头!看你还能躲哪儿去
快开门!乡绅老爷的聘礼不日送来,届时你嫁过去,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我觑了眼身后的窗。
小蹄子,还不乖乖跟我们回去。
舅母同阿舅破门而入。
房内空无一人。
舅母搡了一把阿舅,咬牙切齿。
死丫头又逃了,赶快找。
那厢,我躲进了城隍庙。
陈母领着锦娘,相看完八字出来。
怎么了
陈母见锦娘停在树下,疑道。
没什么,瞧见了只小野猫。
锦娘理了理鬓发,跟上母亲的步子。
这次为你定的人家,虽是屠户,但胜在家底殷实。年岁大些,会疼人。
锦娘低头,绞着手指。
女儿知晓。
10.
八月初十。
宜嫁娶。
宜出行。
送嫁队伍将要过桥。
清水河上零星泊着几艘小船。
停,我肚子疼。
锦娘掀帘,蹙着柳叶眉,向喜娘央告。
吴嫂子,我要如厕。
喜娘看了眼天色,不满道。
偏偏挑这个时辰,速去速回。
且慢,还是我随你同去。
在河岸没走出多远,锦娘趁吴嫂子不备,铆足了劲儿往前跑。
来人!来人!新娘子跑了!
待喜娘反应过来大喊时,已落下一段距离。
锦娘,跳过来!
我早早候在岸边,她一来,我便张开双手。
锦娘回头,见吴嫂子领着几位壮汉气势汹汹地追来。
牙一咬,心一横,扑地纵身一跃。
我力气大,将她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
莫怕,莫怕。
我一面宽抚她,一面作速撑船。
小舟离岸,宛若利箭离弦,在白浪里飞梭而行。
锦娘取下红盖头,奋力朝空中抛去。
恰逢水面风起,鲜红的盖头被远远地吹走。
赶到渡口时,已临近日暮。
上了大船,清水县渐渐化作缩影。
夜间。
渔火萤萤,清风簇浪。
仰头,星河灿烂,明月皎皎。
锦娘同我立在船头。
蔓蔓,我们去哪儿
江南,老张说那儿极富庶,想来应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我倚在船边,似是想起了什么,轻笑。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那穷书生教你念的,是也不是
我摇摇头,这是我在书院做工时,偷学来的。
宋子晦从不教我这些,只管我要钱,再说些虚无缥缈的山盟海誓。
这是我头回出远门。
锦娘靠在我肩上,低声呢喃。
莫怕,有我在。
我拢住她的手,柔声道。
再回首。
两岸芦花瑟瑟,群山绵延。
别了,清水县。
11.
两月后,入江南。
钱塘人烟辏集,珠帘十里。
时序清秋,满城桂子香。
锦娘看什么都新鲜。
江南可真繁华。
路过清河坊的绸缎庄时,锦娘双眼发光。
门面罗列的彩缎云锦,灿若向晚绮霞。
而鳞次栉比的金铺银楼,勾得我心猿意马。
我是个大俗人,惟有金银细软,暂且令我畅怀。
兜里的钱,赁完房后所剩无几。
我俩捧着热乎出炉的条头糕,回到落脚的院子。
糟了。
我拍拍脑门,一脸懊悔。
忘了给小木匠留信了。
为何要同他说
锦娘不解。
我遂将上回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小木匠竟把老婆本都给你了。
锦娘的语气颇为耐人寻味,沉吟半晌,又道。
这不难,待日后安定下来,再托人捎信便是。
末了,小木匠的银两被我妥善存入钱庄。
12.
为了维持生计,我又干起了苦力活。
初冬的码头,朔风劈面,我搬货竟也出了汗。
锦娘则重操旧业,在酒楼里做厨娘。
却遭到了老厨役的百般刁难。
没几日,锦娘通红着眼睛回来。
咱不受这委屈,大不了我养你。
我笨拙揩去她簌簌而下的泪。
锦娘垂眸,撞见我手上的冻疮,一发泣不成声。
后来,她也在码头找了份活计。
给卖大碗菜的孙大娘打下手。
同在码头卖大碗菜的,还有周厨娘。
周厨娘打菜格外吝啬,尤擅手抖。
且最喜看人下菜碟。
若是男的,则多给些,生怕吃不饱。
若是女的,则分量减半,生怕给多了。
惹得码头上作活的妇人们忿然不满。
纷纷跑去照顾孙大娘的生意。
无它,一样的价钱,孙大娘额外关照女客。
囡囡,多吃点,才有力道做生活,不够再添。
孙大娘舀了满满一碗菜与我,蔼然道。
锦娘则把她那份肉藏于碗底,偷偷给我。
蔓蔓,你做重力活,多吃些肉,补补身子。
锦娘,你体弱,更需补身子。我皮糙肉厚,抗造。
我执意不从,她只好作罢。
夜里,我同锦娘抵足同眠。
间壁幼儿的哭闹声,夫妇的吵架声一齐传来,如魔音贯耳。
不多时,雷声轰轰,暴雨如注。
房顶漏雨,雨脚一个劲儿往屋里钻。
冷风吹得窗牖飕飕作响。
我拥着被子,心想何时才能发迹有钱
或是哪日突如其来一场钱雨,将我淹没。
好罢,天降钱雨只是奢想,凄风寒雨倒是未歇。
13.
冬月初九,风吹雪片。
仔细点,别磕了碰了。
监工的把头厉声大喝。
一簇脚夫们搬运着货物逶迤而行。
南边来的船。
不知运的是何等稀罕物。
年轻脚夫和老脚夫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
我扛着半人高的货柜,吃力跟在后头。
老脚夫忽地停下,怔怔朝画舫看去,哈着白雾,叹道。
真乃神仙中人。
闻言望去。
乱琼碎玉。
锦衣公子立于船首。
身披鹤氅,形影孤寒。
像是站了半日,发上沾满了雪。
两下遥遥相望。
只一瞬,便挪开眼。
拥狐裘的美人,执伞迎他入内。
三五文士围拥而上。
绣帘垂下,没了踪影。
我拂去眉间雪。
漠然垂首,继续运货。
14.
攒了些银钱。
我心思又活络起来。
日间,码头打零工。
夜间,挑着馄饨担走街串巷,赚些零用。
因是岁暮,夜市灯火盈街,生意较往常好上许多。
待忙过阵子,锦娘在风炉边上呵手取暖。
蔓蔓,是烤鸡的香味。
她缩颈,吸吸鼻子。
吴山烤鸡,乃当地一绝。
无论什么时候,店铺前都排满了人。
听码头的脚夫说,吃起来鸡皮酥香,内里肉嫩,最宜下酒。
我和锦娘虽馋,但着实狠不下心来豪奢一把。
加之日前,不期然撞见宋子晦。
他似乎过得不错。
只身边的姑娘,面生得很。
思及此,我愈发想多些进账,多条出路。
我沈蔓,离了他,照样混得好。
我数了数今晚的进项,买一只烤鸡绰绰有余。
锦娘,要不咱们买半只尝尝
锦娘摇头,搅着锅中翻腾的雪浪,笑道。
我闻饱啦,钱还是留着罢。
我也是。
我收拾担子,接口道。
鸡腿你的,鸡翅我的,至于鸡屁股嘛。
借着月色家去,锦娘佯装分烧鸡,乐呵呵道。
看在你的份上,勉为其难给小木匠罢。
15.
江南三月,柳毵毵,风细细。
锦记馄饨的布招儿随风飘荡。
小二,来碗馄饨。
来嘞,客官您慢吃,小心烫。
招呼完老食客,我正欲拾掇身后的桌子。
摊子新开业,来的客人时多时少,全然看运气。
万事开头难,往后的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一如招子上的锦字。
先时,锦娘想起名沈记,被我否决。
若没她,这摊子也支不起。
索性叫锦记,愿我们都有锦绣前程。
锦娘缠不过我,遂应了。
眼前红影一闪而过,猛地扑于面前。
夺走还未来得及收拾的碗。
麻利地将两三碗见底的汤混作一块。
别倒,给我吃,饿死本公主了。
话毕,狼吞虎咽起来,拦也拦不住。
看样子,像是饿坏了。
我不忍,劝道。
那是别人剩下的,我给你重做一碗。
红缨这才依依不舍地撒手。
别骗本公主。
我点点头。
你当真是公主
锦娘半信半疑。
当然,千真万确。
红缨端起馄饨,一面吹凉一面理直气壮道。
老张说的许仙和白娘子没瞧见,公主倒是见上了。
这不是戏班的红缨姑娘吗怎么,演折子戏演上瘾了
落座的客人打趣。
店家,甭管她。这红缨逢人便说自己是公主,没人理会。
连老食客也在一旁帮腔。
红缨也不搭话,把碗里的馄饨吃得一干二净。
而后,对着我和锦娘,神秘兮兮道。
我本是大昭最尊贵的五公主。
我娘惨遭歹人陷害,我被迫流落民间,以唱戏为生。
班主打我,同门欺我,看官嘲我。
这回,我逃了出来,誓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借我五十两,助我回宫。
我与锦娘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由面面相觑。
红缨见我俩面带疑色,急道。
待我回了宫,必定许你们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我指了指身上泛白的衣裳,苦笑。
公主,你看我们像有钱的样子吗
红缨为难之际,白胖的班主带人追将过来。
见状,红缨脚底抹油,临走前不忘交待。
明日再备碗馄饨,聆听我的复仇大计。
16.
梨花堆雪,片片零落。
本公主还要洗多久
老梨树下,红缨一壁洗碗,一壁哀嚎。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惟恐伤了她心。
若每日三十文,全年无休,拢共要洗上一千六百六十七天,也就是四年零七个月。
锦娘拨着算盘,飞快道。
这只是不吃不喝,生意好的景况。倘若扣去日常花销,或是刮风下雨,没生意。
锦娘略停顿。
怎样
红缨抬头,询道。
则需九年,甚至更多。
锦娘幽幽回道。
红缨倒吸了口凉气,嘴唇翕翕,半日没有言语。
结清工钱后,红缨没来了。
日子归于平寂。
起早贪黑,日复一日。
两年的光景,不过倏忽。
锦记馄饨渐渐小有名气。
馄饨摊成了有瓦遮头的馄饨店。
锦娘还琢磨了旁的吃食,以此增加营收。
店内除去馄饨,另设些个面食,糕点与糟货。
若逢节令,则兜售应季的粽子、汤圆与月饼。
晨起至夜,忙得脚不点地,好在食客络绎不绝。
打烊后,我同锦娘点着钱匣子里的钱。
锦娘一面数,手一面不住颤抖。
我也亦然。
未几,抱头痛哭。
终于有钱了。
次日,我径奔绸缎庄。
拿下当日,锦娘看了许久的花缎。
她肤白,若裁成衣裳,穿起来定会好看。
夜间,房门不约而同开了。
锦娘率先开口。
蔓蔓,我有东西给你。
锦娘,我也是。
穿堂风过,烛火摇曳。
她手心,躺着枚小巧精致的金锁。
而我怀里,则抱着匹流光溢彩的花缎。
17.
二十二岁那年。
锦记馄饨开到京城。
望着富贵迷人眼的京都。
我感慨万分。
昔时,宋子晦曾许诺带我进京。
乡野来的丫头,祖辈土里刨食,没见过什么世面。
他几句软话,便把我哄得晕头转向。
我等了许久,盼了许久。
到头来,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最后还是靠自己,同锦娘,来到了京城。
皇城脚下,寸金寸土。
租赁了间极小的临街铺面。
先头时,没什么生意。
在江南,亦是如此,我也习以为常。
这里不似清水县,有相熟的人捧场。
神游之际,忽听得低沉一声。
来碗鲜肉馄饨。
是位银甲黑衣的小将军。
话少,生得眉目昳丽。
自开业后,日日来光顾我这小店。
风雨无阻。
只是,点来点去都是同一份。
甚至有时,还会带些下属过来。
这小将军,倒是挺专一的。
锦娘背地里评价道,略加思索,又道。
我总觉得有些眼熟,但又说不上来。
我只拿眼梢觑着,低眉敛目,怕冲撞了贵人。
京城这地儿,便是一块板砖下来,也能砸到皇亲国戚。
没多久,在这一带传开了。
人人皆知,小将军最爱吃锦记的馄饨。
于是,都争先恐后过来尝尝,到底有多好吃。
小店的生意渐渐好转。
这日,来了几位京中贵女。
内中一位贵女,尝了不过两口,便吐了出来。
捂着腹部,皱眉道。
这馄饨有问题。
左右食客恐慌起来。
我忙吩咐跑堂娘子去请医馆的大夫。
锦娘则上前查看惹出事端的馄饨。
你们是不是想谋财害命
贵女控诉。
跟随的豪奴围拥而来。
恰巧今日,小将军不在。
给我砸了这破店!
贵女喝道,豪奴蠢蠢欲动。
谁敢砸
人群喧嚷,纷纷让出一条道。
五……五公主。
贵女气焰顿消,忙俯身行礼。
你说这馄饨有问题
来人正是一袭宫装的红缨。
去把御医请来。
贵女闻言,霎时间慌了神,结巴道。
五公主,我…我没事了。误……误会一场。
朝我赔了不是,和一笔钱后,灰溜溜离去。
那不是宋子晦吗
锦娘惊呼。
街角处。
贵女梨花带雨,扑入宋子晦怀中。
他远远望来,似有意外之色。
18.
你真是公主啊
这几日,锦娘难以置信,一遍又一遍追问。
我还能骗你不成,本公主从不说假话。
红缨挑眉,双手环胸。
也算报答当年的馄饨之恩。
在红缨的出谋划策下,招牌上多了两例馄饨。
一是,将军同款鲜肉馄饨。
二是,公主同款三鲜馄饨。
不出两日,传遍京城。
生意愈发红火。
锦娘包馄饨包到手软。
我则洗碗洗到手发白。
遂决定关门歇业几天。
傍晚时分,锦娘带我上门做菜。
说是贵客出手阔绰,推不得。
上菜时,却发现是小将军。
灯火莹莹,他一瞬不瞬看来。
盯得我发慌,正欲退下。
他猝然开口。
姐姐。
我一怔。
留下来一起吃罢。
这才壮起胆子抬头。
细细端详他的眉眼。
竟是。
薛衡。
薛……薛木匠
我试探道。
当年,西窗翠竹下的小少年。
立于博古架前,身形颀长,微微颔首。
好久不见,姐姐。
19.
我涩然开口。
这几年,你还好吗
想起先前卷钱跑路,我面带愧色,急于辩解。
那钱在钱庄好好存着,我可是一分没动。
后头,也有找人捎话传信到清水县。
只是,没了音信。
薛衡舀了碗汤,放至我面前。
那是给你的。
我登时呆立当场。
还有这些,也是给你的。
他递来一沓整齐的纸。
上头,赫然写着地契二字。
我愕然看向他。
我的全副身家,这些年从军攒下的。
有些是圣上赏赐的地契,有些是购置的田产,有些是银票。
使不得,太……太贵重了。
我忙把这沓地契银票推回去。
薛衡一把塞我手里,眉眼深邃,一字一顿。
就连我,也是姐姐的。
目光灼灼。
似夏日池中的潋滟碎影。
晃的我老脸一红。
忙抽回手,垂眸道。
薛衡。
姐姐。
我比你大。
我喜欢大的。
闻言,我艰涩张嘴。
这些年,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待。
明月半墙。
竹映碧纱窗。
薛衡眼神无限柔和。
无妨,姐姐。
我可以等。
等你喜欢上我。
20.
那晚过后。
薛衡空时便来店里帮忙。
我把锦娘拽进后厨。
咬牙切齿道。
那晚,你丢下我一个人跑了
锦娘嬉皮笑脸。
情人会面,我凑这热闹干啥。
所以,你同红缨吃酒,看男宠跳舞去了
被我挑破,锦娘也不恼。
有几个腰肢特别软,下回带你见识见识。
薛衡蓦地掀帘而入,沉着脸,拉我到身后。
锦娘,有客人要三碗馄饨。
知道了,知道了。
锦娘摆摆手。
小将军,你为何日日跑来这店中
老食客见薛衡没摆什么架子,大着胆子问。
你待这沈娘子,似有不同,难不成……
那厢,恰逢一身青袍的宋子晦入内。
我猛地想起他那番攀高枝的话儿。
生怕薛衡也当众嫌我,抢着说道。
同乡,我们是同乡。
宋子晦循声探来。
薛衡立于我身侧,挡住他的视线,扬声道。
沈娘子乃薛某的意中人。
是薛某,放心尖上的姑娘。
21.
宋子晦心中百味杂陈。
想起了回不去的往昔。
父亲是清贫的书生,做着些抄书的活计。
耳濡目染下,他也识得些字。
七岁能作诗,是乡里远近闻名的神童。
十岁那年,父亲病逝。
寡母将他养到十五岁,也去了。
宋子晦变卖家中仅有的薄田,来清水县求学。
心高气傲的少年郎,受到沉重一击。
同窗家中富贵,锦衣玉食。
而自己,拮据度日。
好在山长相中他的才学,免了束脩。
可手中的银子,远远不够使。
临川书院求学几年,尤为清苦。
宋子晦迫切渴望,日后有得力的妻族,助他青云直上。
那日,囊中羞涩,同窗与他打赌。
你若是能赢得那小娘子的芳心,这五两银子,便是你的。
同窗遥遥一指。
宋子晦看到了日头下做重力活的沈蔓。
这姑娘,他先前见过。
先生讲课,她一面搬碎石,一面竖耳偷听。
得空时,便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那字迹,自然歪歪扭扭,滑稽得令人发笑。
撞见自己路过,她便慌乱擦去地上的字,继续作活。
看着眼前白花花的银子。
宋子晦心动了。
那便一试罢。
见小少年在台矶上摆了茶水。
心里有了主意。
趁少年离去的空当。
宋子晦端起一盏茶。
走了上去。
不过声音略软些。
三言两语,哄得那笨姑娘从此对他死心塌地。
那便在一起罢,他也不亏。
笨姑娘虽晒得黑,但胜在容貌清丽。
对他,可谓掏心掏肺的好。
两年来,做苦力活的钱,说给他便给他。
每日,可口的饭菜不断,还为他洗衣晾晒。
夏日炎炎,只因一句蝉声聒耳。
沈蔓便撑着竹竿子四处黏蝉。
自个儿则在水榭中,吹着凉风。
或是冬日,他忽然想喝热乎的鱼汤。
这傻姑娘大半夜的,提着灯笼到郊外抓鱼。
次早,捧着熬得乳白鲜嫩的鱼汤在书院角门候着。
他不是铁石心肠。
只心中一直隐隐认为,自己配得上家世更好的姑娘。
沈蔓不过一介乡野村姑。
相比之下,挽月姑娘好上许多。
虽是个妓子,但有一身的金银细软。
且堂堂花魁,甘愿为自己重拿针线,绣鸳鸯锦囊。
在省城备考同住的那段时日。
挽月娇气,十指不沾阳春水。
这会子,他又念起沈蔓的好。
把挽月转手相赠。
宋子晦如愿入到梁王门下。
那日,到江南办事。
同行的文人对他百般奉承。
宋子晦顿觉无趣。
隔窗观雪。
一眼认出沈蔓。
她竟也来了江南。
不知为何,他来到船首。
看着沈蔓搬着货物,艰难前行。
沈蔓搬了多久,他便站了多久。
不若下去,把沈蔓带上来罢。
新得的娇娘,温柔小意。
为他执伞遮雪。
罢了,沈蔓粗野。
元和十九年,宋子晦成了新科状元郎。
数不清的富贵人家同他攀亲。
就连户部侍郎家的小女,也对他青眼有加。
除去爱耍小性子外,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还不够好。
不够沈蔓好。
几年一别,再见沈蔓,出落得芰荷一般。
心中躁动得越发厉害。
这支亭亭芰荷,本该拈在自己手中。
如今,却落到旁人手上。
22.
宋子晦看向我,神情复杂。
蔓娘。
薛衡攥紧我的手。
我虽给不了你正妻之位,但良妾还是可以的。
这已是我力所能及的了,毕竟你出身低微。
他语气软下来,近乎恳求。
同我回去可好
薛衡面带愠色。
宋子晦,慎言。
锦娘见情形不对,忙不迭指着外面的空地。
要打出去打。
这里地方小,不好施展。
随后,把随手拿的扫帚递给薛衡。
我漠然上前。
宋子晦欣喜。
蔓娘,你……
话音未落,响亮的一巴掌落在他左脸。
他一瞬间错愕。
四下沉寂。
宋子晦,嘴巴放干净点。
我沉声道。
转手吩咐薛衡。
把他赶出去。
自那日后,光顾小店的人愈来愈多。
坊间传言,我这小破店,竟引得小将军和状元郎大打出手。
难不成有什么绝色美人坐镇
纷纷挤破了头也要来排队,瞧上一瞧。
如此一来,锦记馄饨成了京中响当当的招牌。
锦娘趁机换了个更大更宽敞的店面。
23.
转眼中秋。
过几日,薛衡领命南下。
临行前,在京城最大的酒楼定了雅间。
我把锦娘也叫上。
跑堂的小二一路殷勤引我们上楼。
忽听得一声小二响起。
我几乎出于本能地望去。
正欲提步上前。
锦娘拉住我,摇摇头。
我适才反应过来。
薛衡沉默地跟在身后。
丰盛的菜肴陆陆续续摆上。
锦娘忍不住长叹。
好久没有在节令时,好好吃顿饭了。
她给我夹了许多菜,堆成小山。
快吃吧,多吃点。
薛衡落座没多久,被匆匆而来的宦官请走。
姐姐,日后再好好同你赔罪。
薛衡面带愧色。
去吧,公务要紧。
24.
薛衡离京后,我一直在新店里忙活。
江南那边的店铺出了点事情。
锦娘连夜坐船,赶着回去处理。
店铺打样,已是亥时。
我落锁后,朝楼上走去。
忽然一阵异香传来。
没了知觉。
再醒来,是在一处陌生的院落。
我察觉到不对劲,起身拍门。
门倏地开了。
宋子晦负手而立,清俊的脸上带着笑意。
蔓娘,过几日,我便娶你过门。
宋子晦,你疯了
我怒极反笑。
我没疯,我清醒得很。
宋子晦攫住我的下颌。
蔓娘,我们是一路的人。
唯有我,才是你最终的归宿。
说罢,拂袖而去。
落锁声传来。
大门紧闭。
25.
丫鬟把喜服套我身上。
我无动于衷,任由摆动。
脑子里飞快想着脱身之法。
身着喜服的宋子晦进来。
丫鬟领命退下。
宋子晦正欲牵起我的手。
却被我一把甩开。
忽听得前院喧嚷。
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宋子晦全然不顾,转身把门锁上。
手擎红烛,步步逼近。
点燃了纱幔。
脸上笑得坦然。
蔓娘,黄泉路上,有你相伴。
火势蹭的变大。
我忙抓起东西扑火。
他已经疯了。
浓烟呛鼻,我渐渐失去了意识。
可我还不想死。
苦了小半辈子。
好不容易盼来了好日子。
我不甘心。
姐姐!
熟悉的黑影破门而入。
把我搂如怀中。
对不起,姐姐,我来迟了。26.
次早醒来。
薛衡熬了碗粥。
小口小口喂我吃下。
神色懊悔。
都怨我,宫里出了事,我走不开。
姐姐,你好好休息。
薛衡转身的空当,我拉住他的下摆。
之前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小将军愕然,半晌,欣喜道。
当然,当然算数!
于是,薛衡一大早,欢天喜地进宫,去求圣上赐婚的圣旨。
成婚那日,锦娘和红缨替我描眉梳妆。
身上的嫁衣,则是挽月亲手绣制的。
月前,她开了绣坊。
我是第一位客人。
至于宋子晦,则锒铛入狱。
梁王意图谋反,宋子晦几年前助力不少。
挽月潜藏多时,寻着机会告发了他们。
圣上龙颜大怒,发落了一干人等。
此事也告一段落。
窗外,锣鼓喧天。
一身喜服的薛衡,在众人的簇拥下,敲响了房门。
姐姐,我来娶你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