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府寒阶
青禾村的晨雾还未散尽,曾祥铧的手掌已被母亲陈慧攥出了红痕。朱桂成走在最前面,脊梁弯得像张生锈的弓,粗布褂子在寒风中簌簌发抖。昨夜土匪与阎家的纷争像块巨石,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而此刻通往阎家大院的青石板路,更似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刑场甬道。
远远望去,阎家大院的飞檐斗拱刺破云层,鎏金门钉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朱桂成在门槛前停住脚步,喉结上下滚动半晌,才伸手叩响铜环。“吱呀
——”
厚重的木门缓缓开启,管家李星谊斜倚门框,目光扫过众人补丁摞补丁的衣裳,鼻腔里哼出轻蔑的笑:“哟,还真敢来?阎老爷等你们半天了。”
曾祥铧跟着父亲踏入厅堂,檀木桌椅泛着油光,墙上挂着的西洋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正厅太师椅上,阎修才半阖着眼,翡翠扳指摩挲着紫砂壶盖,茶香混着鸦片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朱桂成,”
老人突然开口,声音像毒蛇吐信,“你家崽子胆子不小,敢伤我儿的脸?”
朱桂成
“扑通”
一声跪下,额头贴地:“阎老爷息怒!是我管教无方,求您高抬贵手……”
陈慧也跟着瘫软在地,发髻散了半边,脸上还沾着昨日跌倒的泥痕。曾祥铧感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晕染了粗布袖口。
阎修才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忽然将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瓷片飞溅,惊得张正伟
“哇”
地哭出声来。“高抬贵手?”
老人拄着雕花拐杖起身,每一步都重重砸在青石板上,“阎林现在还躺在床上!你们拿什么赔?”
他浑浊的眼珠转向曾祥铧,“听说就是这小畜生扔的石头?”
曾祥铧还未开口,朱桂成已抢着喊道:“老爷!他年纪小不懂事!我愿意去您田里白干三年活,只求您饶了孩子……”
“三年?”
阎修才冷笑,“打发叫花子呢?”
他朝李星谊使了个眼色,管家立刻会意,从袖中掏出一张泛黄的契约,“朱桂成,你家那两亩地,抵了医药费和利息,按手印吧。”
厅堂陷入死寂,唯有西洋钟的滴答声愈发清晰。曾祥铧看着父亲颤抖的手接过毛笔,指甲缝里还沾着昨日割稻的泥。“爹!”
他突然冲上前,却被陈慧死死拽住胳膊,“你疯了!想害死全家吗?”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砸在他手背上。
就在这时,后院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曾祥铧转头望去,只见几个家丁正拖拽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正是同村的沈婶。“放开我!我男人上个月就累死在你们田里了!”
沈婶的发髻散开,脸上满是血痕,“你们这些吃人的恶鬼……”
“聒噪!”
阎修才不耐烦地挥挥手,家丁们立刻捂住沈婶的嘴,将她拖进柴房。曾祥铧感觉胃里一阵翻涌,昨日沈蕊甜送来的米汤仿佛都化作了尖锐的石子,硌得胸口生疼。他想起少女递包裹时冻红的手指,想起她眼里明亮的信任,此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母亲被欺辱。
“按啊!”
李星谊的怒吼将他拉回现实。朱桂成的笔悬在契约上空,迟迟落不下去。阎修才的拐杖狠狠戳在地上:“怎么?不愿意?那就把你儿子留下当小厮!”
“我按!”
朱桂成突然沙哑着开口,毛笔重重落下,墨迹在纸上晕染成一团黑雾。曾祥铧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看着他布满老茧的手按上契约,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那两亩地是全家最后的活路,没了地,往后拿什么换口粮?
出了阎家大院,郑韬突然一拳砸在土墙上,指节瞬间渗出血珠:“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把这些狗东西……”
话没说完,就被朱桂成一巴掌扇在脸上。“住口!”
父亲的声音在颤抖,“还嫌惹的祸不够多?”
夕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曾祥铧走在最后,看着家人单薄的背影在暮色中摇晃。远处青禾村的茅草屋升起寥寥炊烟,而身后阎家大院的灯火已渐次亮起。他弯腰捡起一块碎石,在掌心反复摩挲,石头尖锐的棱角刺痛掌心,却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夜幕降临时,曾祥铧偷偷摸黑来到沈家门口。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他听见沈蕊甜压抑的啜泣声。“阿甜?”
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门
“吱呀”
开了条缝,少女红肿的眼睛出现在月光下,怀里还抱着给母亲换洗的血衣。
“我娘她……”
沈蕊甜话未说完,泪水又簌簌落下。曾祥铧从怀里掏出今日在阎家偷偷藏起的半块面饼
——
那是阎修才吃剩后赏给下人的。“拿着。”
他塞到少女手里,“等我,我一定会想出办法……”
沈蕊甜攥着面饼,突然扑进他怀里。曾祥铧僵在原地,感受着少女肩头的颤抖,听见她在耳边呢喃:“阿铧哥,我信你……”
夜风卷起两人的衣角,远处传来土匪营地隐约的狼嚎,而此刻这小小的拥抱,成了寒夜里唯一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