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外的凝望
青禾村的清晨永远裹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曾祥铧背着比他还高的竹篓,牵着老黄牛走在泥泞的小路上。篓子里装着昨儿挖的野菜,根茎上还沾着暗红的泥土,像是结了痂的伤口。七岁的张正伟跌跌撞撞跟在后面,破草鞋陷进泥坑,急得直跳脚:“哥,我鞋又掉了!”
曾祥铧叹了口气,转身帮弟弟把沾满泥浆的草鞋套上。他望着远处山坳里若隐若现的土坯房,那是村里的学堂。王鑫此刻应该正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摇头晃脑地背着《三字经》,而他和弟弟们,却要在野地里寻那填不饱肚子的吃食。
“快走!别磨蹭!”
郑韬突然压低声音推了推他。曾祥铧顺着弟弟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阎家的马车正沿着碎石路驶来。车厢外垂着猩红的绸缎帘子,车轮碾过水坑,溅起的泥水洒在路边吃草的小羊身上。赶车的李星谊挥着皮鞭,冲他们几个喊道:“让开!阎少爷要去县城!”
曾祥铧慌忙拽着牛绳往路边躲,老黄牛却突然受惊,哞叫着往路中间冲去。车厢里传来一声怒喝,帘子猛地掀开,露出阎林阴鸷的脸。他穿着崭新的藏青长衫,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摇晃,与曾祥铧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裳形成刺眼对比。
“不长眼的东西!”
阎林抓起车厢里的马鞭就抽过来,鞭梢擦过曾祥铧的脸颊,火辣辣的疼。张正伟吓得尖叫一声,躲到曾祥铧身后。曾祥铧死死攥着牛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却只能低头道歉:“对不住阎少爷,牛惊了……”
“惊了?”
阎林冷笑一声,跳下马车,一脚踹在老黄牛的肚子上。老黄牛痛苦地挣扎着,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把牛牵去阎家大院,给我爹赔罪!”
他瞥了眼曾祥铧背上的竹篓,“这些野菜也留下,就当是惊吓本少爷的补偿。”
曾祥铧浑身发抖,却不敢反抗。他知道阎家在村里的权势,上个月邻村就有人因为顶撞阎修才,被关进柴房活活饿死。他默默解下竹篓,把牛绳递给李星谊,看着阎林的马车扬尘而去,直到那猩红的帘子消失在山道拐弯处。
“哥,咱们吃什么……”
邓中强的声音带着哭腔。曾祥铧摸了摸弟弟的头,从怀里掏出半块硬得硌牙的锅巴
——
那是他昨天偷偷藏下的。“去山里找野果子,总能填饱肚子。”
他说这话时,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学堂的方向。
学堂传来朗朗读书声,曾祥铧鬼使神差地靠近。他蹲在篱笆墙外,透过竹缝往里看。王鑫坐在第一排,崭新的书本摊在桌上,先生正拿着戒尺讲解《论语》。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页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晃得曾祥铧眼睛生疼。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他跟着默念,嘴唇轻轻翕动。突然,后脑勺重重挨了一巴掌,曾祥铧转头,正对上陈慧阴沉的脸。“好啊!让你们放牛,倒躲这儿偷懒!”
母亲手里的竹条狠狠抽在他腿上,“王鑫读书是为了光宗耀祖,你个没出息的东西,看了又能怎样?”
曾祥铧咬着嘴唇不说话,任由母亲拽着他的衣领往山下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死死盯着地上的石子,数着那些深浅不一的坑洼,仿佛这样就能把满心的委屈都咽下去。身后,学堂的读书声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母亲的咒骂和弟弟们小心翼翼的抽泣。
回到家时,日头已经西斜。曾祥铧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进柴房,却见父亲朱桂成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在暮色中划出暗红的弧线。“阎家派人来说了,”
父亲头也不抬,“牛留在他们那儿干活,抵这个月的租子。”
曾祥铧猛地抬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那是家里唯一的耕牛,没了牛,明年的地可怎么种?可他看着父亲佝偻的脊背,看着母亲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夜色渐浓,他躺在草堆上,听着弟弟们肚子饿的咕噜声,望着屋顶的破洞,那里漏下的月光,像极了学堂里洒在书页上的光。
他蜷缩着身子,把自己藏进黑暗里。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粗糙的草席。在这个吃人的世道,他不过是青禾村最不起眼的蝼蚁,可即便如此,他心里仍有一簇微弱的火苗在燃烧
——
总有一天,他要走出这座大山,要让家人不再受这样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