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听见墙根下的鸭蛋儿抽抽搭搭地吸鼻子。她抬头一看,只见鸭蛋儿怀里的布娃娃缺了只胳膊,小桃枝正举着半块烤糊的红薯往她嘴里塞,嘴里说着：鸭蛋儿,吃红薯,吃饱了才有力气打勾什。
反了天了！
阿亮蹭地站起来,拍掉膝盖上的土,敢在咱的地盘上欺负人,走,找勾什那小子算账去！
可当她气势汹汹地绕到槐树后,却看见勾什正踮着脚往树杈上挂个破灯笼,灯笼穗子上还歪歪扭扭地写着
月亮宫
三个字。
阿亮你看！
勾什看见她,立刻献宝似的举起个生锈的铁盒,我在老祠堂的梁上发现的,里面有张破地图！
阿亮凑过去,只见泛黄的宣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条,角落标着什么秘道
四个字,前两个字早被风霜侵蚀掉了模样。
有藏宝图就一定有宝藏！
勾什眼睛亮晶晶的,有宝藏就有一定有妖魔鬼怪——
住嘴！
阿亮突然拔高声音,却看见鸭蛋儿已经躲到她身后,小手紧紧揪住她的衣角。
她清了清嗓子,叉腰摆出村霸的架势：怕什么咱可是月亮使者,村中霸王,这地道归咱管！今晚子时,三位护国大将军
——
是四大元帅！前天升的官！
小桃枝举着红薯纠正道。
月上柳梢头,四个小身影约在黄昏后在老井边碰头。
阿亮腰间别着天子剑,（家里的旧手电筒,没电了）,勾什举着用玉米杆扎的火把,鸭蛋儿抱着缝补好的布娃娃（护国神兽）,小桃枝兜里塞满了偷来的南瓜子
（开疆扩土后给
新臣民
的赏赐）。
移开井边的石板,一股潮气混着泥土味扑面而来。
地道入口窄得像张大嘴,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都跟紧咱！
阿亮率先迈出一步,却被勾什拉住后领：先让臣用火把探探路,阿亮御驾亲征,万不能有闪失。
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勾什仰头说道。
火把的光映出石壁上斑驳的刻痕,像是刀砍的记号,还有些模糊的涂鸦,画着罐子、袋子和玉米。
地道越走越宽,突然,头顶传来
扑棱棱
的声响,鸭蛋儿一声尖叫,布娃娃掉在地上。
别怕,是蝙蝠！
勾什举高火把,只见洞顶倒悬着几只灰扑扑的小东西,翅膀收得紧紧的,像一块块风干的树皮。
阿亮硬着头皮上前,用肘子虚晃两下：咱警告你们啊,这是咱的领地,不许乱扑腾！
蝙蝠们纹丝不动,就在阿亮得意地嘿哈嘿哈嘿哈大笑时,小桃枝却指着石壁惊呼：看！有字！
火把凑近,只见歪歪扭扭的刻字里嵌着几粒褪色的红红的字：粮什么三什么,什么水什么止。
剩下的四个字,三位大元帅可有破译之法阿亮叉腰问询。
三就是三个转弯！
勾什掏出从家里偷的指南针（他爹的旱烟盒）,往东走,第二个岔路口往右
——
话没说完,他脚下一滑,火把差点掉进石缝里。
阿亮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腕,却发现石缝里渗出细细的水流,在火把下泛着微光。
第三个转弯过后,眼前豁然开朗。
石壁上凿着几个凹洞,里面堆着碎陶罐和磨得发亮的农具,角落还有个用石板封着的小洞,石板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月亮图案。
宝藏！是月亮国的宝藏!
小桃枝扑过去扒拉碎陶罐,却只找到半块发霉的饼子。
忽听得勾什惨叫一声蹦出两尺远,火把差点脱手。
只见洞顶垂下几根蜘蛛丝,上面吊着个拳头大的蜘蛛,正对着他们慢悠悠地晃荡。
鸭蛋儿哇地哭出来,阿亮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还是咬着牙往前凑：咱、咱不怕你！再过来就吃我肘击
——
话没说完,蜘蛛突然转身,飞快地爬回了墙角。
原来它也怕亮姐！
小桃枝咯咯地笑,掏出兜里的南瓜子往墙角撒,给你,从此地下王国就归月亮国了,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啦！
勾什趁机把石板上的月亮图案描得更圆：这就是咱们的‘月亮地宫’,亮姐是宫主,我是护宫大将军,鸭蛋儿是藏宝阁阁主,小桃枝是……
是御膳房总管！！
小桃枝举着剩下的南瓜子蹦起来。
归途的火把渐渐微弱,阿亮摸着石壁上的刻痕,突然发现其中一道划痕特别深,像是有人用指甲抠出来的,旁边还有几个模糊的小字：别怕,跟着月亮走。
原来这时当年村里人躲土匪留下的密道,夜里悄悄进山的时候全靠着月亮指引方向。
她抬头望向地道尽头透出的月光,将天子剑高高举起。
此次南征,大获成功！诸位爱卿,均有厚赏！
当四个小身影从老井里爬出来时,月亮正躲在云后面打盹。阿亮抖掉头发里的蜘蛛网,又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明天咱要颁布第一道圣旨！
她叉腰站在磨盘上,看着勾什帮鸭蛋儿重新绑好布娃娃的胳膊,小桃枝正把最后一颗南瓜子塞进嘴里。
以后每周三都是‘地道巡逻日’,咱们要保护好老祖宗的秘密,还要
——
还要带更多的槐花饼去喂蜘蛛！
小桃枝蹦了起来,笑得叮当作响,眼里映着银河般的星光。
月轮从云絮里探出头时,四个小身影正沿着青石板路挨家挨户叩门。
阿亮腰间别着那柄没电的
天子剑,走在最前头,勾什举着半根快烧完的玉米杆火把,火光在他脸上跳动,像个偷穿盔甲的小将军。
鸭蛋儿抱着缝补好的布娃娃,兜里的南瓜子哗啦哗啦响
——
不过此刻已经所剩无几,小桃枝早在路上偷吃了小半把。
开门开门！月亮国大军凯旋,特来大赦天下！
阿亮抬手拍响王大爷家的木门,门板吱呀一声裂开条缝,王大爷举着煤油灯探出半张脸,胡子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晚饭渣。
哎哟,是亮丫头啊。
王大爷笑得眼睛眯成缝,又要搞什么新名堂
勾什抢在阿亮前头拱了拱手：王大人,我等南征地宫大胜,特来赏赐护国民众！
说着从裤兜掏出三颗皱巴巴的南瓜子,郑重其事地放在王大爷掌心。
阿亮跟着叉腰点头：对！即日起免你家三年‘锄头税’,再赐你……
她摸了摸腰间,突然想起瓜子快分光了,赶紧改口,赐你月亮宫许愿券一张！
说着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糖纸,上面用铅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月亮。
王大爷接过糖纸,笑得直拍大腿：好好好,谢大王恩典！
转身从灶台上的瓦罐里摸出两把炒花生,塞进孩子们兜里,这点‘贡品’不成敬意,拿回去给‘月亮军’加餐。
下一家是二丫娘的院子。木门一开,二丫就扑过来抱住阿亮的腿：亮姐亮姐,听说你打败了地宫里的蜘蛛精
那是自然！
阿亮挺起胸膛。
小桃枝趁机从兜里掏出最后两颗南瓜子,往二丫手里一塞：吃了这‘定心瓜’,以后你也能像本元帅一样神勇无敌！
二丫娘端着竹筛从屋里出来,筛子里盛着刚蒸好的南瓜窝头：凯旋归来该好好庆祝,带几个窝头回去,也给太上皇和皇太后孝敬点贡品。
阿亮眼睛一亮,赶紧让鸭蛋儿抱着布娃娃去接,布娃娃的裙摆上还沾着地道里的泥土,赶紧掸了掸凑上前去。
就见护国神兽摇头晃脑地将窝头举过头顶,对着二丫娘拜了一拜。
离开二丫家时,二丫也加入了游行的队伍。
到了李婶家,槐花饼的香味勾住了小桃枝的脚步。李婶正坐在院子里纳鞋底,看见他们就笑着招手：听说你们在老井里找到了‘月亮地宫’了不起,那可是我们老一辈才知道的地方。
我这儿还有几块昨天烤的槐花饼,给你们当‘通关文牒’吧。
她往每个孩子手里塞了一块饼,饼皮上的槐花碎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像撒了把星星。
不知不觉间,五个孩子的衣兜里塞满了炒花生、南瓜窝头、槐花饼,连鸭蛋儿的布娃娃怀里都抱着个用荷叶包的新鲜鸡蛋
——
这是张大伯从鸡窝里摸的,说是给
护粮大将军
的奖赏。
勾什的火把早烧完了,此刻正举着根光秃秃的玉米杆,上面挑着李婶给的红绸子,这下子连王旗也有了。
当他们回到村口的磨盘时,月光正好铺满石面,二丫年纪太小,早早被二丫娘接回了家。
阿亮跳上磨盘,把
贡品
堆成小山,勾什用玉米杆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王座,小桃枝把槐花饼摆成
御膳
的模样,鸭蛋儿则把咸鸡蛋放在布娃娃怀里,当作
护国神兽
的俸禄。
今日大赦天下,万民归附！
阿亮煞有介事地宣布,明日起,凡绥兴村子民,皆可凭糖纸玉碟到月亮宫领取‘平安瓜子’——
她突然发现兜里的瓜子早分光了,赶紧咳嗽两声,呃,先欠着,等咱们下次南征带更多回来！
四个孩子笑作一团,躺在磨盘上看星星。
夜风送来槐花的甜香,阿亮望着天上的月亮,突然觉得它好像比平时更圆更亮了。小小的月亮国,就在他们的笑声里,在每个塞满
贡品
的衣兜里,在绥兴村每一个带着烟火气的夜晚。
亮姐,
鸭蛋儿突然指着月亮,嫦娥姐姐是不是也看见咱们的‘月亮宫’了
阿亮想了想,认真地点头：肯定看见了。吴刚、玉兔、月桂树肯定也看见了！
还有猪八戒！小桃枝已经啃完了最后一块槐花饼,拍着手喊,月亮上那片黑乎乎的,肯定是猪八戒！
月光下,四个身影在磨盘上蹦蹦跳跳,把炒花生壳撒向空中,像撒下一把把小小的星星。
叽叽喳喳的笑声引得村里狗叫连连,远处,不知谁家的汉子喊了两声,村霸和他的大元帅们马上吓得不敢吱声,村子又很快归于寂静。
绥兴村的夜晚,就这样裹着笑声和槐花香,慢慢沉入了月光的怀抱。
王大爷蹲在门槛上抽烟袋时,看见四个小身影从磨盘方向晃过来。阿亮走在最前头,鞋跟拖着石板路,裤脚还沾着地道里的黄土,却偏要摆出巡视后宫的架势,腰间那柄没电的手电筒随着步伐叮当乱响
——
在他眼里,这丫头永远像只尾巴翘上天的花雀儿,哪怕刚从井里钻出来,头发上还卡着蜘蛛网。
李婶坐在院角纳鞋底,借着月光看见阿亮跳上磨盘。小姑娘举起块碎陶片,月光在她洗旧的花布衫上镀了层银边,远远瞧着倒真像举着玉玺的小将军。
亮丫头又在封官许愿呢。
她笑着把最后一块槐花饼塞进竹篮,想起晌午这丫头带着仨孩子来讨
贡品,布娃娃怀里还揣着半块发霉的饼子,偏说是什么
地宫秘宝。
二丫趴在窗台上,看见阿亮把炒花生抛向月亮。那些金黄的颗粒在月光里蹦跳,像撒了把星星。她记得傍晚阿亮来她家时,袖口还沾着地道里的蝙蝠粪,却硬说自己刚打完胜仗,非要把最后两颗南瓜子塞给她当
定心丸。
此刻听着磨盘方向传来的笑声,二丫觉得,亮姐的
肘击
从来都不疼,倒像槐花饼上的甜丝丝。
村口石磨旁,张大伯的旱烟随着他的吮吸忽明忽灭。他看着阿亮把碎陶片按在磨盘上,听见她喊着
刻‘阿亮的月亮国’,勾什举着玉米杆在旁边瞎比划,小桃枝正往磨盘缝里塞花生壳当
金砖。
这场景让他想起小时候,自己跟着老辈人躲土匪时,也是在地道里摸着刻着月亮的石板找路。如今这丫头带着孩子们把密道变成了
月亮地宫,倒像是把老一辈的故事,用糖纸和瓜子重新串成了发光的项链。
夜风掀起晒在绳上的花被单,李婶看见阿亮蹲下来给鸭蛋儿系鞋带,布娃娃的断胳膊早用红绳绑好了,在月光下晃呀晃。
原来这丫头的
大赦天下,不过是把兜里的瓜子分给每家每户,却让满村的门洞里都透出暖光。
当她举着糖纸
玉碟
蹦跳着离开时,每家灶台边都多了把留给
月亮军
的炒花生,就像把星光收进了瓦罐。
末了,老槐树的影子漫过磨盘,张大伯看见四个孩子滚作一团,阿亮的笑声惊飞了枝头的宿鸟。
他明白,这村里的人从来没把她的
村霸
话当真,却都愿意陪着她演这场不知何时会落幕的戏。
因为当阿亮叉腰宣布
免赋税
时,当她蹲在墙角封蚂蚁做
护粮大将军
时,当她带着孩子们在地道里摸黑找
宝藏
时,绥兴村就成了她幻想里的月亮国,而她,就是这方小天地里最亮的小月亮。
夜深了,王大爷起身关门,看见磨盘上散落着花生壳和糖纸,还有块画着歪月亮的碎陶片。
他忽然笑了,真正的
贡品,从来不是窝头和槐花饼,而是这孩子让整绥兴村在月光里变软的魔法。
就像此刻透过窗纸的月光,轻轻覆在每个扬着泥点的梦上,温柔得让人想把日子过得慢些,再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