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年的冬夜,长安城像被泼了墨。
朱雀大街两侧的榆树枝裹着冰壳,在风中发出细碎的裂响。戌时的梆子刚敲过一轮,巡夜武侯的脚步声便匆匆消失在巷尾——这是宵禁时分,连野狗都缩在檐下发抖,唯独平康坊的雕花灯笼还亮着,暖光透过茜纱,将雪地染成一片猩红。
坊内最高的摘月楼上,忽地炸开一声尖叫。
死、死人了!狐妖……是狐妖索命!
龟公连滚带爬跌下楼梯,怀中抱着一只绣鞋。鞋尖缀着珍珠,鞋底却沾满凝固的血,在木阶上拖出一道蜿蜒的黑痕。
厢房内弥漫着浓烈的龙脑香。
乐伎芸娘仰面倒在波斯毯上,胭脂红的襦裙散开如狐尾,露出一截霜白的脚踝。她生得极美,哪怕瞳孔已涣散成灰,唇畔那抹笑仍勾着几分媚意。只是眉心一点朱砂痣艳得骇人,像被利刃捅穿的伤口,又似谁用笔蘸着人血点就的诅咒。
第五个了……
坊主攥着佛珠拼命念叨,却不敢靠近尸体半步。三日前死的是户部侍郎家的马夫,再往前是西市胡商、万年县捕快,如今轮到平康坊的花魁。每具尸首都穿着红衣,眉心点朱砂,偏偏验尸的仵作接连暴毙——有人说,狐妖披着人皮专杀负心汉,舔一口心头血便能多活一甲子。
窗外风声骤紧,灯笼啪地熄灭。
有人瞥见芸娘的指尖动了动。
城南义庄的屋檐垂着冰锥,月光一照,像悬了满梁的匕首。
苏璃蹲在庑廊下磨刀。
刀刃刮过青石,蹭出的火星子落进雪里,滋啦一声便灭了。她腕上缠着粗麻,掌心的茧子比男人还厚,唯有虎口一道旧疤泛着淡粉色——那是六年前流放岭南时,官差用烙铁烫的罪字。
三日内,第五具尸体。
她对着刀面呵气,忽然眯起眼。
不知何时,刃上凝了一层薄薄的血珠,蜿蜒汇成一行小字:亥时三刻,下一个是你。
雪地里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
苏璃反手将刀掷向黑暗,刀尖夺地钉入槐树。树后闪过半片鸦青色官服衣角,很快被夜色吞没。
二更天,义庄来了位不速之客。
苏姑娘,寺卿有请。
黑衣男子丢来一枚铜牌,正面刻着狴犴兽首,背面却用朱砂描了朵半开的曼陀罗——这是大理寺死士的印记。
苏璃用刀尖挑起铜牌,似笑非笑:上一个请我验尸的,头七还没过呢。
狐妖案。对方压低嗓子,芸娘指甲缝里有东西,寺卿说……像你父亲当年炼的‘鸩羽红’。
风卷着雪粒子扑进窗棂。
苏璃猛地攥紧铜牌,边缘的锯齿刺破掌心。六年前父亲被指用毒害死废太子时,她也这般攥过刑部的判决书,血把斩立决三个字洇成了褐色。
验尸可以。她将铜牌按在案上,我要芸娘所有的遗物,包括那件红衣。
男子退至门边,忽然轻笑:苏姑娘,寺卿还让带句话。
什么
他说……话音未落,一枚袖箭破空而来。苏璃偏头躲过,箭镞擦着耳廓钉入墙砖,箭尾系着的纸条簌簌展开——
子时前离城,可活。
窗外传来乌鸦的啼叫。
苏璃撕碎纸条,就着油灯点燃。火舌蹿起的刹那,她瞥见芸娘的红衣摆在停尸床上,衣襟处隐约露出半枚金色纹样。
那是一只缺了眼睛的凤凰。
子时的更鼓擦着义庄屋脊滚过,惊起几只寒鸦。
苏璃将鱼油灯挂在停尸床的铁钩上,昏黄的光圈里浮动着细尘。芸娘的尸体已被大理寺的人秘密送来,红衣褪去后,露出青白的皮肤——像一尊裂了缝的瓷偶。
得罪了。
她从腰间皮囊抽出一副鱼鳔缝制的手套。岭南湿热多瘴,流放那年,她为活命给土司验过蛊尸,从此只信自己做的器具。刀刃划开胸腔时,腐气混着龙脑香扑面而来,她眉心一跳:肺叶发黑,喉骨有灼痕……果然是鸩羽红。
六年前父亲的书房,她曾偷看过这种毒药的配方。
鸩鸟羽浸砒霜,辅以曼陀罗根汁,毒发时如烈火焚喉,却能叫人面带笑意。
父亲说这话时,指尖还沾着给废太子煎药的苦参味。
刀尖挑开芸娘蜷曲的指甲,几点金屑落入瓷碟。
苏璃就着灯光细看,忽然冷笑——这是宫造金箔,专供御用器物贴面。去年冬至,她替京兆尹验一具溺死的宫女尸首时,在那人发髻里找到过同样的碎屑。
窗外风雪呼啸,油灯忽明忽暗。
她伸手去够火折子,指尖却触到一片温热。
苏姑娘好胆色。
玄色大氅裹着雪气拂过后颈,男人修长的手指捏着火折子,擦亮的瞬间照亮半张脸:眉骨如刃,眸色比夜色还沉,唇角却噙着笑。大理寺少卿裴衍的玉带钩压着猩红官服,像道新鲜的血痕。
苏璃的刀已抵住他咽喉:少卿大人夜半扮鬼,也不怕真成了鬼。
裴衍不退反进,刀锋在皮肤上压出浅痕:令尊苏明慎若在世,该教你用针,而非用刀。
记忆突然劈开风雪。
十二岁的苏璃缩在太医署药柜后,看父亲用银针试毒。废太子咳血的帕子堆在案头,父亲眉头越皱越紧:殿下这症状……不似肺痨。
三日后,东宫送来鸩酒。
苏明慎谋害储君,判斩立决,女眷充为官婢!
刑场上,刽子手的刀映出她哭肿的脸。母亲把祖传玉牌塞进她嘴里:咽下去!苏家总要留个知道真相的人……
哐啷——
瓷碟砸地的声响唤回神志。苏璃的刀又进半分,血珠顺着裴衍的喉结滚落:少卿是想试试,我这刀有没有苏家针法快
裴衍轻笑,指尖忽然弹出一枚银针。
苏璃后仰躲闪的刹那,他已旋身坐到停尸床上,靴底碾着那撮金箔:平康坊的花魁,户部侍郎的马夫,万年县捕快……这些死人指甲里都有宫里的东西。苏姑娘觉得,是狐妖成了精,还是有人装神弄鬼
鬼只会杀人,人才会灭口。她甩刀入鞘,抓起芸娘的红衣细看。衣襟内衬用金线绣着缠枝纹,扯开线头,赫然露出半枚褪色的凤凰图腾——缺了眼珠的凤凰。
裴衍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图腾,他在前太子妃的遗物中见过。
苏姑娘可知,上一个查废太子案的人……裴衍话未说完,义庄木门轰然洞开。
黑衣人影如蝙蝠倒悬檐下,袖箭寒光连成星雨。
苏璃掀翻停尸床挡箭,腐尸的腥气混着铁锈味炸开。裴衍的剑光绞碎三支弩箭,第四支却擦着苏璃耳畔掠过,钉入她身后的药柜。
闭眼!
裴衍突然揽住她腰身撞向墙角。苏璃后脑磕上青砖的瞬间,听见剑刃入肉的闷响。温热的血溅在眼皮上,裴衍的气息拂过耳际:现在信了狐妖索命是假,有人要你的命是真。
黑暗中有火星一闪。
苏璃摸到袖中火折子,猛地掷向药柜。晒干的艾草轰然燃起,火光中映出来袭者腰间的鎏金铜牌——羽林卫的狼头徽记。
浓烟灌满义庄时,裴衍攥着她手腕破窗而出。
雪粒子割在脸上生疼,苏璃却盯着他腰间晃动的香囊:玄色锦缎上,金线绣的鹤望兰正在怒放。
那是前太子妃最爱的花。
苏姑娘。裴衍突然驻足,剑尖挑起她藏在衣领里的玉牌,太医之女,罪臣之后,如今又惹上羽林卫……你究竟是谁
远处传来马蹄声,像催命的更鼓。
苏璃劈手夺回玉牌,冷笑声混进风雪:少卿大人不如先问问自己——深更半夜带着前朝禁卫的香囊,是要给谁招魂
五更天的梆子声未落,西市已浮起一层灰白的雾。
苏璃裹着粗麻斗篷蹲在济世堂的屋脊上,瓦片缝隙里渗出苦药味。这是长安城唯一敢明目张胆卖龙脑香的铺子——掌柜的侄女是尚药局女官,连大理寺都要让三分。
寅时三刻,后门吱呀开了条缝。
药铺伙计扛着麻袋闪身而出,袋口漏出的枯叶被风卷到苏璃脚边。她捻起一片嗅了嗅,瞳孔倏地收缩:龙脑香混着曼陀罗根的腥甜,正是鸩羽红的配方。
果然在炼毒……
她尾随马车穿过暗巷,却在拐角处僵住——车轮印尽头是金光门,守将腰间挂着羽林卫铜牌。
城南乱葬岗的乌鸦肥得像团黑云,见人来也不飞,只歪头用血红的眼珠子盯着。
苏璃的铲子撬开第三具薄棺时,腐肉间倏地窜出几只白蛆。棺中尸体虽已溃烂,但眉心一点朱砂痕依稀可辨,喉骨焦黑如炭——与芸娘一模一样的死状。
第七具。她抹了把额头的冷汗。
这些死者身份悬殊:胡商、马夫、花魁……唯一的联系是都曾出入平康坊。翻动最后一具女尸时,袖中突然滚出一枚金纽扣,背面刻着御用监造的小字。
远处传来马蹄声。
苏璃迅速掩埋尸体,却在起身时踩到半块腰牌——玄铁打造的狴犴兽首,沾着新鲜的血迹。
苏姑娘查得尽兴
阴恻恻的嗓音从槐树后传来。三个黑衣人呈三角包抄,刀锋映着残月寒光。为首者戴着青铜鬼面,声音像钝刀刮骨:有人托我给姑娘带句话——多管闲事的人,舌头该喂狗。
苏璃的袖箭先一步射出!
箭镞穿透最近那人的咽喉,血雾喷溅的瞬间,她已翻身滚向坟堆。第二把刀贴着脊背削过,斩断几缕发丝。鬼面人忽然甩出铁链缠住她脚踝,猛地拽向刀口——
铛!
火星迸溅,裴衍的剑尖挑开致命一击。
大理寺办案,滚。他官服溅满血点,眼神却比剑锋更冷。黑衣人互递眼色,突然朝不同方向遁去。
追那个戴面具的!苏璃急喊。
裴衍反手扣住她手腕:你怎知废太子案的密档编号
乱葬岗的夜风卷着纸钱,扑簌簌粘在染血的剑刃上。
苏璃甩开他的手,从怀中掏出染血的狴犴腰牌:少卿大人不妨先解释,自己的令牌为何会掉在三个月前的尸体旁
裴衍的瞳孔微微一缩。
那是他安插在羽林卫中的暗桩,上月刚被灭口。
苏明慎的女儿……他忽然轻笑,剑尖挑起她衣襟内的玉牌,流放岭南的罪臣之后,却对五年前的东宫秘事了如指掌。昨夜你说鸩羽红的配方时,连剂量都与太医院记录分毫不差。
苏璃的匕首已抵住他心口:少卿大人腰间香囊的鹤望兰,绣法出自前太子妃的贴身侍女。需要我继续猜吗比如……你究竟是谁
更鼓声刺破僵持。
裴衍突然收剑入鞘,抛来一枚琉璃瓶。瓶中液体猩红如血,浮着几片金箔:今夜科举放榜,新科状元会暴毙于游街途中。若想活命,子时前带着这个来大理寺地牢。
苏璃晃了晃琉璃瓶,冷笑道:少卿大人是要我验尸,还是陪您演戏
是交易。裴衍转身没入晨雾,声音随风飘来,你查你的灭门案,我抓我的弑君贼。至于真相——
他顿了顿,斗篷下露出半截炼毒用的铜管。
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可不一定干净。
苏璃攥紧琉璃瓶转身,忽觉掌心刺痛。
瓶底用毒液画着暗纹,凑近灯下一照,竟是缺眼凤凰的图腾——与芸娘红衣内衬的绣样严丝合缝。
远处传来喧哗。
新科状元的枣红马正踏过朱雀街,那身锦袍在朝阳下泛着金线流光。苏璃瞳孔骤缩:他袖口的缠枝纹,与乱葬岗女尸手中的金纽扣一模一样。
更鼓又响。
状元郎突然捂住喉咙,在万众欢呼中栽下马背。
大理寺地牢的墙壁渗着水珠,火光在铁栅栏上投出扭曲的影。
苏璃的腕骨被镣铐磨出血痕,面上却无半分惧色。她盯着裴衍腰间晃动的香囊,忽地轻笑:鹤望兰绣得这样好,少卿大人夜里对着它,可会梦见旧主
裴衍擦拭剑锋的手一顿。
剑身映出他陡然冷厉的眉眼:苏姑娘的舌头若不想要,本官可以代劳。
巧了,昨夜羽林卫也说要割我的舌。她晃了晃铁链,露出袖口暗藏的银针,可惜他们的刀,不如少卿的剑快。
烛火啪地爆开灯花。
裴衍忽然逼近,剑尖抵住她锁骨下的旧疤——那是流放时烙铁留下的罪字。寒意穿透单衣,苏璃却仰头迎上他的目光:少卿查过我,就该知道,我若死在这里……
她指尖一弹,银针钉入墙缝,带出一卷染血的密信:半个时辰后,废太子案的证据会送进御史台。
僵持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狱卒抬进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腐臭味瞬间充斥牢房。裴衍剑锋一挑,白布下露出新科状元青紫的脸——喉间插着半块宫禁令牌,与芸娘指甲里的金箔纹路相同。
子时三刻暴毙,死前高呼‘狐妖索命’。裴衍用剑尖拨开死者眼皮,瞳孔扩散,舌根溃烂,和鸩羽红的症状不符。
苏璃忽然扯动铁链:让我验尸。
凭什么
凭我能解你身上的毒。她盯着裴衍腕间若隐若现的黑线,每日子时心口剧痛,需用龙脑香镇痛——少卿大人,你炼毒时不戴鱼鳔手套吧
裴衍的剑锋颤了颤。
三日前乱葬岗的铜管,昨夜琉璃瓶的毒液……原来她早看穿他在借查案之名试毒。
镣铐咔嗒坠地。
苏璃揉着腕子蹲到尸体旁,刀尖利落划开状元郎的锦袍。金线刺绣的缠枝纹下,胸口赫然印着缺眼凤凰的烙痕——与芸娘红衣内的图腾一模一样。
不是鸩羽红。她剜出小块腐肉浸入药水,毒入肺腑却面色如常,这是‘画皮’。
裴衍瞳孔骤缩。
画皮,传闻前朝暗卫用的奇毒,能让人死如熟睡,三日后尸身方现溃烂。
配方早随前太子妃殉葬了。他剑柄重重磕在案上,你从何得知
我爹的绝笔信。苏璃从发髻抽出一根空心银簪,倒出半片发黄的纸,上面写着,画皮需用鹤望兰花汁为引——少卿大人香囊里的味道,我隔着一丈都闻得到。
地牢忽地死寂。
裴衍解下香囊掷向药汤,锦缎遇水绽开,露出夹层暗绣的八字血书:东宫冤雪,凰瞳重明。
这是前太子妃的笔迹。
六年前有人把这香囊塞进我襁褓。他摩挲剑柄的貔貅纹,声冷如铁,苏姑娘,你现在握着两道催命符——废太子的毒,今上的局。选错一步,便是尸骨无存。
苏璃将银簪插回发间,忽然笑了:我选第三条路。
她蘸着毒血在地面勾画:芸娘的金箔、状元的令牌、乱葬岗的腰牌……所有线索最终指向皇城东北角。
钦天监。两人异口同声。
更鼓骤响,惊起檐上昏鸦。
裴衍抛来一枚玄铁令牌,正面刻狴犴,背面却是空白:今夜子时,持此令入钦天监地库。若找到画皮毒的母瓶……
条件
我要你爹绝笔信的全本。
苏璃攥紧令牌,棱角刺得掌心发痛:少卿不妨再加一条——若我死了,你须在我坟头烧三本《东宫医案》。
这是当年父亲被害的源头。
裴衍转身步入阴影,笑声混着铁门吱呀声传来:苏姑娘,地狱里可没有纸钱。
地牢重归死寂。
苏璃拔出墙缝里的银针,针尖赫然穿着半枚金纽扣——从状元尸体上顺来的御用监造之物。纽扣内侧用微雕刻着三行小字,凑近灯下一照,竟是钦天监历任监正的名录。
最后一个名字被血污覆盖,依稀可见凌虚二字。
当朝国师,道号正是凌虚子。
申时的日头斜挂朱雀门,新科状元郎的枣红马踏过金水桥,蹄铁撞在青石上溅起火星。百姓挤在街边欢呼,孩童踮脚去抓漫天撒落的铜钱,却无人注意状元袖口的金线缠枝纹——与乱葬岗女尸手中的纽扣一模一样。
苏璃戴着帷帽隐在茶楼阴影里,指尖摩挲琉璃瓶的裂痕。晨间裴衍给的毒液已验出成分:鹤望兰花汁混着尸油,正是画皮的母毒。
咚!
更鼓突兀地多敲了一记。
状元忽然勒马,锦袍下的脖颈暴起青筋。他伸手抓向虚空,喉间发出咯咯怪响,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拧他的脖子。
人群寂静一瞬,爆出尖叫。
苏璃挤开骚动的人群时,状元已瘫在血泊中。
他的右手死死抠进青砖缝,左手却诡异地抚在胸口,像在整理根本不存在的衣襟。掰开僵硬的手指,半块玄铁令牌沾着黑血,与裴衍昨夜给的残片严丝合缝——拼成完整的羽林卫狼头徽。
让开!金吾卫办案!
马蹄声如雷逼近,苏璃迅速将令牌塞入袖中。转身欲退时,却撞上一堵玄色胸膛。裴衍的官服熏着龙脑香,掌心按在她肩头:苏姑娘看够热闹了
他剑柄一挑,掀开状元尸体的衣领。
锁骨下方赫然烙着缺眼凤凰,焦黑的眼眶里嵌着金箔,与芸娘红衣内的图腾如出一辙。
暮色吞没最后一线天光时,苏璃被拽进暗巷。
裴衍的剑鞘压住她咽喉,眸光比剑锋更冷:你偷换了琉璃瓶。
少卿大人给的毒根本杀不了人。她扬起手中瓷瓶,瓶底映着血色纹路,真正的画皮毒,遇风则凝——今早马鞍上的霜,是你动的手脚吧
远处传来打更声,三长两短。
裴衍忽然收剑,抛来一卷泛黄的《东宫医案》:子时三刻,钦天监地库第三间石室。
书页翻到末章时,苏璃指尖发颤。
父亲的字迹在此处中断,最后一行洇着褐色的血渍:鹤望兰非花,乃人骨所化——
更夫敲响二更梆子时,钦天监方向突然腾起火光。
苏璃攥紧医案冲出门,却见夜空中的浓烟扭曲成凤形,缺了眼珠的方位正对着大理寺狱。裴衍的警告在耳边炸开:
你以为我在查案他昨夜的笑比毒还冷,我是在找陪葬品。
此刻,狱中传来犯人的惨嚎。
苏璃摸到袖中两枚残令——拼合的狼头徽记下,藏着极小的凌虚二字。
子时的钦天监浸在浓雾里,飞檐上的嘲风兽首衔着铜铃,风一过,响声像冤魂呜咽。
苏璃贴着墙根挪到地库入口,裴衍的玄铁令牌插入石狮口中,机关咔嗒转动,露出向下的阶梯。腐气混着药香扑面而来,她捏紧袖中的火折子——石壁上嵌着人骨,每颗头骨眼窝里都长出一株鹤望兰,花蕊泛着幽蓝的光。
坎位三步,震位七步。裴衍剑尖点地,五行阵错一步,毒箭穿心。
苏璃冷笑:少卿大人倒是熟门熟路。
她故意踩偏离位石板,头顶骤然射下箭雨。裴衍揽住她腰身急退,箭镞擦过官袍钉入地面,溅起的毒液腐蚀石砖滋滋作响。
你要试我,何必拿命试他呼吸喷在她耳后,温热里带着龙脑香的苦味。
苏璃反手将银针刺入他腕脉:毒入三焦经还敢用轻功,少卿是想死在这里
第三间石室的铁门用血锈封死。
苏璃剜下一块鹤望兰根茎,指尖碾出猩红汁液:不是植物……是人的指骨。
裴衍剑锋劈开铜锁,门内景象令两人僵在原地——
上千具琉璃罐陈列架上,每罐泡着一截指骨,骨缝中钻出鹤望兰的根须。墙壁刻满暗红篆文,裴衍抚过画皮毒配方,突然嗤笑:活人心头血为引国师倒是省事,直接拿羽林卫的尸体炼药。
苏璃的刀尖突然抵住他后心:那你呢少卿手臂上的凤凰刺青,吸了多少人的血
火光摇曳,裴衍卷起衣袖,缺眼凤凰的刺青从肘部盘到肩胛。他抓过苏璃的手按在刺青上,皮肤下竟有东西在蠕动:每杀一个知情人,这凤凰便长一寸。等啄瞎自己的眼时,我也该死了。
一声冷笑炸破死寂。
两位倒是会挑棺材。国师亲信从暗门涌出,为首者戴着青铜鬼面,掌心托着琉璃瓶——正是苏璃调包的画皮母毒。
箭雨从四面迸射!
裴衍旋身将苏璃护在怀中,剑光织成密网。一支毒箭穿透他左臂,黑血溅上铜炉,炉身突然浮现铭文——太医苏明慎监造。
苏璃瞳孔骤缩。
六年前父亲失踪前夜,曾说被钦天监召去修丹炉。
走!裴衍劈开暗窗,将半枚虎符塞进她掌心。黑线已顺着他脖颈爬上脸颊,声如裂帛:去骊山……找守陵人萧……
鬼面人的刀锋破空而至。
裴衍用最后力气推开苏璃,自己坠入熊熊燃烧的铜炉。
苏璃滚出地库时,背后传来血肉焦糊的恶臭。
怀中的虎符沾着裴衍的血,烫得她心口生疼。更诡异的是,铜炉上的铭文竟浮现在虎符表面,扭曲成一行小字:
萧珩,庚午年亥时,鸩杀于东宫。
那正是废太子的名讳与死期。
骊山北麓的夜风裹着纸钱灰,扑簌簌粘在苏璃的睫毛上。
她攥紧半枚虎符,贴着皇陵神道的石像生潜行。镇墓兽的铜铃无风自响,每一声都像催命符——身后百丈外,羽林卫的火把已连成赤蛇。
戌时三刻,西侧阙门。
裴衍昏迷前的呓语犹在耳畔。苏璃摸到阙门龟裂的砖缝,虎符嵌入的瞬间,地底传来齿轮咬合的闷响。石门豁开一线,腐气冲得她几欲作呕,却听见门内传来沙哑的哼唱:
金乌坠,玉兔升,骸骨开花向皇陵……
甬道尽头坐着个瞎眼老妪,膝上摊着半张人皮地图。
她枯枝般的手指摩挲虎符,忽然发出夜枭似的笑:萧家的狼崽子还活着当年老身给他换襁褓时,这小爪子挠得人生疼。
烛火噗地爆开,映出她空荡荡的左袖——断臂处爬满缺眼凤凰的刺青。
画皮毒的首个试验品不是废太子。老妪指甲抠进石缝,扯出铁盒,是先太子妃。
盒中血书展开,字迹癫狂如蛇爬:
庚午年亥时三刻,帝赐鸩酒,妾以身为皿,饲毒于骨。吾儿萧珩饮乳三日,啼血而亡——然,亡者复生矣。
苏璃喉头发紧:萧珩的尸骨……
尸骨老妪黑洞洞的眼窝转向她,皇陵里埋的,是八十八具婴孩的替身。
爆炸声震落墓顶碎土时,苏璃正撬开凤栖棺的七星钉。
棺内没有尸骸,只有一尊琉璃坛,泡着具巴掌大的婴尸。尸身心口插着金针,针尾刻凌虚二字——与贵妃掌心的金针一模一样。
当年先太子妃吞毒后,骨血皆成画皮母蛊。老妪的盲杖重重杵地,国师剖出她腹中胎儿炼药,那孩子咽气前抓破了国师右眼!
甬道传来铁甲铿锵声。
老妪突然撕开人皮地图,夹层里掉出半册《东宫医案》:苏明慎的字,你总认得。
泛黄的纸页上,父亲的字迹力透纸背:
画皮无解,唯萧氏子心头血可暂缓。然取血之法惨烈,如活剜生魂——
羽林卫的刀锋劈开墓门时,老妪将火折子塞进苏璃手中。
从蛟龙渠走,尽头有具空棺。她独臂举起油坛,笑容映着火光竟有几分慈祥,告诉萧珩,阿嬷的糖人……终究是没等到。
火龙窜起的刹那,苏璃看清老妪右腕的烙印——那是苏府婢女的标记。
六岁那年,给她偷米糕的厨娘阿嬷,左臂也有同样的疤。
爆炸的气浪将她掀入暗河,怀中的医案被血浸透。浮出水面时,整座陪葬坑已塌成废墟,焦尸的恶臭里混着一丝甜腻——是老妪临终前撒出的饴糖。
苏璃在空棺底找到暗格。
除了半枚染血的玉珏,还有张未写完的婚书:
苏氏女璃,温良敦厚,与萧珩缔姻永昌元年……
玉珏内侧刻着小字,对着火光才能看清:
珩者,美玉也。然玉碎不可复,人死岂能生
远处传来马蹄声,她将婚书连同虎符塞入靴筒。起身时,一片焦黑的碎布飘落掌心——是裴衍官服的残片,边缘绣着鹤望兰的金线。
苏璃攥碎饴糖,粘稠的糖浆裹着沙粒硌进伤口。
医案末页被血黏住的纸页突然脱落,露出夹层里稚嫩的笔迹:
阿爹说,珩哥哥的病要用很疼很疼的法子治。我把桂花糖藏在药碗底,他会不会少疼一点
那是她六岁时的字。
霜降这日,太液池结了层薄冰。
贵妃的尸首裹着金线锦被浮出水面,发间斜插的累丝金凤钗已锈成青黑色。苏璃跪在冰面上剖开尸体掌心,镊子夹出一根三寸金针——针尾錾着钦天监的星纹,针尖残留的毒液泛着幽蓝。
和骊山婴尸心口的金针一样。她抬头看向裴衍,少卿不解释解释
裴衍的官靴碾碎冰渣,剑柄挑起贵妃的下巴:解释什么解释她为何戴着前太子妃的凤钗,还是解释她袖中藏着你的玉牌
一枚沾满藻泥的玉牌被掷在冰面,刻着东宫司药四字。
苏璃的刀尖倏地抵住他咽喉:少卿栽赃的本事,倒比查案强。
内务府的陈年档案霉味刺鼻。
裴衍掀开贵妃的卷宗,指尖点在一行小字:贞元十二年入宫,父为羽林卫百夫长,母……他冷笑一声,母系栏被朱砂涂抹,但墨色渗纸——原写的是‘废太子乳母周氏’。
烛火啪地爆响。
苏璃突然夺过卷宗,就着火光细看。被涂抹的痕迹下,隐约能辨出周氏二字。六岁那年,她被嬷嬷抱去东宫送药时,曾见过一位姓周的乳母,腕上戴的绞丝银镯与贵妃尸身上的别无二致。
贵妃入宫三年无宠,去年突然晋位。裴衍的剑鞘压住她翻页的手,因为她在陛下榻前,哼了段废太子最爱的《兰陵王破阵曲》。
子时的停云殿阴冷如墓。
苏璃用烛火烧软金凤钗的缠枝纹,钗头咔嗒弹开,滚出粒蜡封毒丸。剖开蜡壳,腥甜味冲得她眼眶发涩——正是骊山婚书上沾染的画皮母毒。
贵妃用命给咱们指路呢。裴衍忽然现身窗边,抛来一页泛黄曲谱,《兰陵王破阵曲》的工尺谱,每一拍对应一个朝臣名字。
谱上朱笔圈出三个名字:户部尚书、羽林卫统领、钦天监监正。
苏璃的银针蓦地扎向他颈侧:你早知道贵妃是饵!
裴衍不躲不闪,任由针尖刺破皮肤:我不也甘心当你的饵
黑血顺着针管回流,他腕间的毒线已蔓延至心口。
腊八宫宴,九枝连珠灯照得麟德殿亮如白昼。
皇帝举杯欲饮时,苏璃突然高喊:酒中有画皮毒!
琉璃盏应声碎裂,酒液泼在龙袍上腾起青烟。皇帝剧烈咳嗽,指缝间漏出的血珠竟带着幽蓝荧光——与废太子当年的症状分毫不差。
护驾!!
羽林卫的刀锋齐指苏璃,裴衍的剑却横在了皇帝颈间。
陛下可知,您每日服的仙丹里……他剑尖挑起丹盒,盒内红光流转的丹药分明裹着鹤望兰花汁,掺的是您亲儿子的心头血
混乱中,苏璃被暗箭射中左肩。
她踉跄倒地时,看见裴衍割破手腕,将毒血滴入皇帝口中:这毒用萧珩的血炼成,陛下尝尝可还熟悉
殿外忽传来一声鹤唳。
国师的白幡杖破窗而入,直取裴衍后心:逆臣萧珩,弑君当诛!
苏璃的玉牌从怀中滑落,沾血的东宫司药四字下,缓缓浮现出另一行小篆:
永昌元年,司药苏璃,奉旨鸩东宫。
苏璃线:金箔溯源
子时的御用监笼罩在秋雨中,苏璃贴着琉璃瓦滑下屋檐,袖中银针挑开库房铜锁。三日前,她从贵妃金凤钗的缠枝纹里剥出一片金箔,暗纹指向御用监的贡品记录簿。
账册堆至房梁,她蘸着雨水快速翻页。
贞元十五年,钦天监申领金箔八十两,用途:祭天符箓。
墨迹被水晕开,夹层中掉出一页密令:即日起,狐妖案证物皆用此箔。
尾款盖着羽林卫的狼头印。
窗外忽传来弩箭上膛声。
苏姑娘,死人可查不了案。鬼面人堵住门缝,袖箭寒光连发。苏璃掀翻烛台,火舌瞬间吞没账册,她趁机破窗跃入雨中。

鬼面人尸体次日被发现,喉间插着半截金箔——与芸娘指甲中的一模一样。
裴衍线:国师府密室
裴衍的剑尖抵着国师府管家的咽喉,血顺着剑槽滴入机关锁孔。咔嗒一声,暗门洞开,腐臭味扑面而来——密室内上千株鹤望兰栽在人骨中,花蕊渗出幽蓝毒液。
檀木匣里躺着《苏明慎认罪书》,字迹工整却无笔锋。
伪造得用心。裴衍冷笑,剑锋削开宣纸夹层,一枚长命锁当啷坠地。锁芯刻着璃字,内藏一粒蜡封药丸,腥甜气与骊山解药相同。
管家突然咬破毒囊,死前狞笑:少卿可知……这锁是从苏家灭门案的尸堆里扒出来的

裴衍摩挲长命锁的裂痕——与他幼时戴的那枚,竟是一对。
双线交汇:鬼市交易
苏璃裹着黑袍踏入药铺,柜上摆着羽林卫的毒箭和解药。她抛出一袋金箔:换三件事:第一,鬼面人的身份;第二,长命锁的来历;第三……
帘后伸出一只枯手按住钱袋:第三,你爹的认罪书是国师逼他写的,真迹在裴衍手里。
话音未落,裴衍的剑已挑开布帘。老者早无踪影,柜面留着一张当票——质押物是苏府婢女的卖身契,日期竟是苏家被灭门前三日。

当票背面血书:苏明慎死前见过裴衍。
博弈高潮:长街截杀
苏璃攥着当票奔向大理寺,却在暗巷被羽林卫围堵。弩箭射穿她右肩时,裴衍的剑光破开雨幕。
为什么救我她咳着血冷笑,因为怕我死得太早,没人替你试解药
裴衍扯下染血的香囊扔给她,内衬绣着两行小字:萧珩与苏璃,永昌元年缔姻。
追兵马蹄声逼近,他将她推入地沟:若我子时未归,去护城河捞你的嫁妆。

地沟石缝卡着一枚玉戒,内侧刻东宫司药,戒面却镶着国师府的徽纹。
三更梆子响,护城河浮起十口描金箱。
苏璃撬开箱盖,满目血红——
箱中堆着孩童的襁褓,每件都绣着缺眼凤凰,其中一件别着苏府的长命锁。锁下压着泛黄婚书,新郎名讳被血污覆盖,唯剩萧珩二字清晰如刀刻。
子时的护城河浮着一层血沫,描金箱内的襁褓被水泡胀,缺眼凤凰的绣纹狰狞如活物。
苏璃捏碎蜡封药丸,腥甜气冲得她喉头发苦——所谓解药,竟混着裴衍的血。
画皮毒需萧氏子心头血为引,解药亦然。
国师的白幡杖点在她后心,声音似毒蛇吐信:当年你爹为保你的命,每日取萧珩三滴血炼药。那孩子被铁链锁在暗牢,哭喊着‘璃妹妹救我’……
冰凉的刀刃贴上脖颈,苏璃忽然轻笑:国师漏了一句吧
她反手将药丸塞入口中,齿间咬破的蜡壳里掉出半片金箔,映着月光显出小字:
永昌元年腊月初七,苏氏女璃,奉旨入东宫司药。
剧痛撕裂颅骨的瞬间,画面如潮水倒灌——
六岁的她攥着桂花糖,跌跌撞撞跑进东宫偏殿。床榻上的少年瘦如枯骨,腕间铁链磨得血肉模糊。
珩哥哥,吃了糖就不疼了。
她踮脚将药碗捧到他唇边,碗底的桂花糖沾了褐色药汁。少年咽下毒药时,指尖抚过她发顶:阿璃要记住,这糖……是苦的。
记忆骤然扭曲。
药碗边缘的胭脂印,与贵妃金凤钗的毒囊颜色重叠。
大理寺地牢深处,裴衍的剑尖抵着皇帝咽喉。
陛下可知,每滴血入药时……他扯开衣襟,心口疤痕交错如蛛网,我都听见苏璃在哭。
皇帝咳出蓝血,嘶声大笑:你以为她是无辜的那碗要命的药,可是她亲手递的!
暗门轰然洞开,苏璃的白骨香囊滚落脚边——内层绣着萧珩二字,线头却系着半枚东宫司药玉牌。
裴衍的剑锋滞在半空。
地牢烛火忽明忽暗,照见香囊夹层里褪色的婚书。血渍斑斑的苏璃二字旁,赫然是皇帝朱批:
此女留用,可为刃。
窗外惊雷炸响,苏璃的声音混着雨声刺入:
裴衍,你护着的不是仇人——
她举起颤抖的右手,腕间烙印清晰可辨。
那是个残缺的药字,与东宫司药玉牌上的徽纹严丝合缝。
骊山地宫的长明灯骤亮,映出九根盘龙柱上的斑驳血痕。
国师的白幡杖抵着苏璃咽喉,另一只手缓缓撕开面皮——人皮面具下,一张与裴衍七分相似的脸浮出,只是右眼窝空洞,爬满肉芽。
萧家的孽种都该绝。他声音沙哑如锈刀刮骨,当年本座剜你心脉取血,你竟还能活成裴衍……不愧是药人。
裴衍的剑锋微颤,地砖上滴落的血汇成细流。
三日前换血的剧痛仍在骨髓里叫嚣,他却冷笑:国师漏了一句——你这张脸,是从我父王身上剥下来的吧
皇帝蜷在龙纹棺旁,每咳一声,嘴角便涌出幽蓝血沫。
朕……朕是天子!他攥着碎裂的玉玺嘶吼,萧珩,你生来就是给朕续命的药引!
苏璃突然挣开桎梏,将玉牌拍向盘龙柱的凹槽。
机关轰鸣,地宫穹顶裂开无数细孔,鹤望兰毒雾倾泻如瀑。
找死!国师的白幡杖横扫,苏璃不躲不避,任由杖尖刺穿左肩。毒雾顺伤口灌入,她唇色瞬间青紫,却笑着抓住裴衍的手按向自己心口:你的血……能解百毒不是吗
裴衍瞳孔骤缩。
六岁那年的记忆冲破封印——暗牢里,苏璃踮脚喂他喝下毒药,腕上烙印蹭过他嘴角:珩哥哥,阿爹说你的血是宝贝……
毒雾中,国师的右眼肉芽疯狂生长。
你以为苏明慎是好人他癫笑着扯开裴衍衣襟,心口疤痕交错如蛛网,他日日剜你的心头血,一半给皇帝炼丹,一半……
剑光劈开毒雾,裴衍的剑穿透国师右眼,将其钉上盘龙柱。
一半喂给了苏璃。垂死的国师咳出黑血,否则她早该死在流放路上……你的血,她的毒,真是绝配啊。
苏璃踉跄跪地,腕间药字烙印渗出蓝血。
她终于记起岭南的雨夜——父亲将毒酒灌入她口中,又割开她手腕引入萧珩的血。两股剧毒在血脉里厮杀,成就了她百毒不侵的体质。
皇帝爬向玉玺中的长生蛊,却被裴衍踩住右手。
皇叔。裴衍第一次用这个称呼,你可知父王临终前说什么
他俯身耳语,声音轻如飞雪:他说……珩儿,别变成怪物。
剑光闪过,皇帝右手齐腕而断。
玉玺碎裂,露出夹层中泛黄的血书——废太子绝笔:
鸩酒穿肠时,朕见珩儿眼眸澄澈如初。愿吾儿永不为帝,永不见血。
地宫开始崩塌。
苏璃将解药玉牌塞进裴衍掌心,自己退入毒雾最浓处:走吧,新朝不需要知道萧珩是谁。
裴衍却劈碎玉牌,任药粉混着血水流淌:新朝也不需要裴衍。
他抱起苏璃撞向暗河闸门,寒流裹着两人冲入地下河。黑暗中,他腕间毒线寸寸消退——苏璃的毒血与他的药人之血相融,在濒死时炼成了真正的解药。
浮出水面时,晨曦刺痛双眼。
裴衍怀中,苏璃的白发浸透血水,腕间烙印淡得近乎透明。她指尖勾着他残缺的香囊,内层绣字被血洇开:
永昌元年,珩与璃盟,死生不负。
远处传来追兵的号角。
苏璃咽下喉间毒血,轻笑如当年递药的小女孩:现在,你和我一样脏了。
凤栖棺内壁刻满梵文,苏璃的脊背贴上冰凉的玉板时,符文突然泛起血光。
裴衍的剑尖抵住她心口,嗓音嘶哑:换血之后,你会忘了我。
忘了才好。她攥紧棺沿,腕间药字烙印因剧痛裂开,蓝血渗入符文,忘了我喂你的毒,忘了苏家欠萧珩的命……
铁链咔嗒扣死四肢,裴衍割开自己心口旧疤,血滴入棺椁凹槽。玉板骤然升温,梵文化作赤蛇缠上苏璃的脖颈——
解药非药,弑亲者生。
苏明慎的刻字在血雾中浮现,最后一个生字裂成两半,露出夹层中的密信。
六岁的苏璃站在东宫暗牢外,手中的药碗烫得掌心发红。
阿爹说,喝了才能见娘亲……她踮脚将碗捧到少年萧珩唇边,碗底桂花糖被毒汁浸成褐色。
记忆突然扭曲。
暗处伸出皇帝的手,将真正的毒药塞进她袖中:小璃儿,若他不死,你娘就得死。
棺中的苏璃猛然睁眼,嘶喊冲破喉咙:那碗毒……我换了!
皇帝趴在玉阶上,断腕处的血浸透龙袍。他独手抠开玉玺暗格,吞下长生蛊的刹那,皮肤下凸起无数蠕动的肉芽。
朕……朕是永生的……啊!!!
蛊虫破体而出,却被裴衍一剑斩碎。玉玺咔嚓裂成两半,废太子的血书飘落——
鸩酒穿肠时,方知吾儿药人之躯。珩儿,弑父者非汝,乃朕甘愿赴死。
裴衍的剑锋僵在半空。
血书背面是皇帝朱批:伪诏!萧珩弑父,当永世为药人!
裴衍!
苏璃挣脱铁链扑来,银针穿透他后颈要穴。裴衍踉跄跪地,剑尖已刺入皇帝心口半寸。
你的命……要留给天下审判。她咳着蓝血,指尖捏碎长生蛊残骸,弑君容易,可史书只会写‘药人疯癫弑父’……萧珩,你不能脏。
皇帝癫笑:蠢货……你以为他干净换血之术……咳咳……需至亲骨肉为祭……他早杀过……
裴衍突然反手刺穿皇帝咽喉。
血喷溅在苏璃眼睫上,温热腥甜——与六岁那日萧珩咳在她掌心的血,一模一样。
地宫穹顶坍塌,裴珩抱起苏璃跃入暗河。
寒流中,她的白发缠上他脖颈:为什么改名叫裴衍
裴,非衣为裴……此生再无锦衣。他撕下浸毒的官服裹住她伤口,衍,是行字添血……我早该死在六岁那碗毒药里。
苏璃的银针突然扎入他心脉:闭嘴……你的命是我用毒换来的……我不准你死。
水浪吞没未尽之言。
二人浮出地面时,朝阳正撕破云层。裴衍掌心紧攥的半块玉玺上,映出废太子血书的最后一角——
若见吾儿,赠他岭南桂花糖。人生实苦,唯甜不可负。
羽林卫的追兵逼近山崖。
苏璃掰开裴衍的手指,将玉玺残片抛入深渊:萧珩死了,世上只有裴衍。
他忽然扣住她后颈,唇间渡来腥甜的血。
毒血交融的刹那,她腕间烙印淡去,而他心口疤痕绽开一朵鹤望兰——
以血为土,以痛为蕊,终成解药。
新帝登基那日,裴衍独自立于太液池畔。
池面浮着未化的薄冰,玉玺在掌心沁出寒意。他摩挲玺底受命于天的篆刻,忽地想起地宫血书中那句永不为帝,指尖一松——
咚!
水花惊散锦鲤,玉玺沉入淤泥的刹那,岸上群臣伏地哀嚎:摄政王三思啊!
裴衍甩去指尖水珠,猩红官袍被风卷得猎猎作响:传令,刑部重审永昌四年狐妖案。
案卷从他袖中滑落,最后一页朱批刺目如血:斩。
八十九个名字下,唯独缺了苏璃。
每月朔望之交,摄政王府阶前总搁着青布药囊。
裴衍在烛下拆开第三十六只,倒出七颗赤丸——恰是画皮毒发作的周期数。药丸用蜂蜡封着,掰开可见鹤望兰碎瓣,混着他熟悉的血腥气。
王爷,要查送药人吗暗卫跪地问。
裴衍将蜡壳凑近鼻尖,岭南桂花的甜涩钻入肺腑:不必。
他抚过药囊内衬的针脚,粗粝的缝线间藏着极小的结扣——是苏家独有的梅花络。六岁那年,他见过苏璃蹲在太医署廊下,用这种手法替娘亲缝补香囊。
腊月雪夜,刑部主事战战兢兢捧来结案卷宗。
永昌四年狐妖案,罪首伏诛,从犯八十九人皆斩。唯司药女官苏璃,尸骨无存,疑为妖异。
朱砂批注力透纸背,新添的小楷却蜷在页脚:民间传言,妖女白发蓝眸,专食负心人肝脑。
裴衍的笔尖悬在妖字上,墨汁坠成污斑。
他突然撕下那页纸,就着炭盆点燃。火光窜起时,纸背显出淡黄药渍勾画的鬼市地图——某个标记旁,歪斜地描着半朵桂花。
开春时,南疆快马送来密报。
岭南义庄新现女仵作,白发覆面,剖尸不用刀。信使咽了口唾沫,百姓唤她……蓝姑。
裴衍的扳指磕在案角,裂开细纹。
他想起那日沉入太液池的玉玺,池底淤泥里或许正生出新藕。就像苏璃腕间的药字烙印,看似湮灭,却早已在血肉里扎了根。
惊蛰雷响,第三十七只药囊淋着雨落在石阶上。
裴衍破天荒追出门去,长街空寂,唯有卖花娘挎着竹篮路过。篮中木樨沾着雨珠,花瓣间夹着半寸银针——针尾錾东宫司药,针尖挑着张糖纸,墨迹被水晕得模糊:
今年的毒,比桂花甜。
他攥紧银针转身,宫檐下的铜铃忽被风撞响。
叮咚声里,似有少女轻笑:珩哥哥,吃药了。
岭南的雨缠着药香,檐下铜铃锈透了声。
裴衍推开义庄柴门时,炉上药罐正沸,白汽晕湿了窗边人的白发。她背身捣药,腕骨清瘦如竹,旧日药字烙印淡得只剩一道影。
案头两枚长命锁静静相扣,裂痕严丝合缝。
锁芯的毒清干净了。苏璃未回头,瓷勺搅动浓黑药汁,用的是羽林卫的血。
裴衍拾起锁片,金漆下露出稚拙刻痕——左锁璃字缺角,右锁珩字少点,恰是六岁那年他亲手刻坏的模样。
苦吗他忽然问。
药勺当啷撞上罐沿。
苏璃转身,眼尾皱痕里蓄着岭南十年的风霜:比你的血甜些。
窗外木樨被雨打落,沾着药渣粘在案头婚书上。裴衍的指尖抚过永昌元年的墨迹,忽觉袖口一沉——
她将新配的药囊抛入他怀中,蜜蜡封着两粒桂花糖。
毒入心脉的人,没资格嫌苦。
雨雾漫进柴扉,裴衍咬破糖衣。甜腻混着血腥在舌尖炸开时,他咽下后半句叹息。
原来她一直记得,那碗毒药底下的糖,本该是这个味道。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