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漫了整座图书馆。
叶知秋记得那一刻,天花板坠落,她还死死护着手中那本厚重的刑法总论。纸张燃烧的味道混着血腥味钻入鼻腔,她想站起来,可双腿已然麻木。她看到火苗舔过她的裙角,然后天地翻转,仿佛有人在耳边说了句:生亦无常,来者为客。
再睁眼时,她正被一群浑身血污的男女推搡着跪在雪地里。寒风如刀,她的脑袋轰然作响,双手被麻绳死死绑着,身侧人喃喃道:庶女叶氏,罪该流放……
她意识尚未归位,只看见天边落着血一样的夕阳,冰雪上,有几个男人挥刀朝押送官兵扑来。
乱兵!人群大乱。有人被劈翻,有人高呼逃命。她被一匹疯马掀倒在地,后脑撞在石头上,眼前黑成一片。
再睁眼,四周已无一人。
她躺在血雪交融的空地上,四肢冰冷,手腕上的绳索早已被人割开,像是有人试图救她,却来不及。
喂。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虚弱却清冷的男声。
她艰难转头,看见不远处的断木下,一个少年正撑着最后一口气望着她。他半边脸被血污遮住,身上裹着破裂的布袍,胸口有一支箭未拔出。
叶知秋强迫自己爬过去。大学训练时的急救知识如本能般涌上来,她撕下下摆布料,手法生疏却稳地包扎,动作迅速利落。
少年眼睫颤了颤,艰难睁眼:你……你救我,是图什么
她嗓子干哑,回答得极轻:图你不死。
那一刻,天地间只剩风雪呼啸,和两人交错的眼神。
她不知道,他是谁;他也不知道,她是何人。可他们都知道,在这片战火肆虐的废墟里,彼此,已经是唯一。
三日后,他们逃入山中。
沈珩发着高烧,言语支离破碎。叶知秋靠山崖生火,雪夜里将野菜用石锅熬成糊汤,一勺勺地喂他。她不知这具身体究竟多大年纪,只知道她的手从未这么冰,也从未这般坚定。
你又喂我什么东西他虚弱开口,声音像猫刮玻璃。
野菜,没毒,你还不配死。她回答得自然。
沈珩抬头看她,眉骨锋利,眼底却带着极深的冷意。你救我,不图我命,就图我人
图你活着,有点用。她没笑,语气却带了点玩笑味。
沈珩喉头动了动,不再言语。她替他换掉伤口敷料,他倒吸一口气:你动手就不能轻点
你是箭伤,不是刀伤。你又不是书。她低头专注处理,嘴里却念:我可不是古代郎中,我只是个法律系的学生。
法律……系沈珩重复,声音轻得像风。
叶知秋愣住。他听不懂,她也不解释。这个时代,不属于她。可他,是她唯一可依靠的变量。
他们逃亡路上,越走越偏,山林中惊险重重。有次,她踩空滑落,整个人吊在树枝上。他扑过去,一把拽住她手腕,牙咬得咯咯作响:叶知秋,你能不能别老命悬一线
你管得太多。
你要死在这儿,我谁来指路
哦你是舍不得我死,还是怕你走不出这片林子她笑了笑。
沈珩冷哼一声:我怕我死了,你也得陪葬。
那晚,月亮挂得极低。他们在山崖边用枯枝烧了个火堆,叶知秋展开从城中偷来的旧地图,用手指点着:前方五十里,有水源,有村落,再走一天就是旧镇军驻扎地。你真要活下去,就得现在起,听我的。
沈珩没说话,只伸出手,摊开她未包扎的手掌,粗糙的指腹一下一下抚过她掌心的血泡。
你救我三次。他说,我欠你命。
你还不起。
我记着。
他们终于走出山林,在破败的庙宇中安顿了几日。她在旧壁画下给他缝破衣,手指冻得发紫,他就捉起她的手,捂进怀里。
你……还打算跟我一起走他问。
她抬头:你想让我留下
我怕我哪天死了,你会被乱兵吃了。
你怕我死她挑眉。
沈珩转过脸去:你有点用,我不想换人。
她突然笑了,笑声清脆,在夜色中像碎裂的银铃。
你说得对,我确实有点用。她顿了顿,又道:我可以带你活下去,甚至,可以带你赢。但你要记住一句话。
什么
我不是你的人,我不是你将来封的妃,我不是你捧在掌心的玩物。她的眼神透着来自现代的锋锐理智,我只是一个,在废墟里选择救了你的人。
沈珩静了很久,许久之后,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布包,颤巍巍地递到她面前。
那是他藏了三年的东西,一枚凤钗,锈迹斑斑。
若我他日登高位,他说得极轻,却极重,我必许你凤冠霞帔。
叶知秋看着他,良久,只回了四个字:别许太满。
她知道,帝王心,从来不值钱。可那一刻,她还是信了他一句。
哪怕只信一夜,也够了。
2
寒风吹过,荒草如影,万里无云。
沈珩站在边地的破墙上,目光凝视着远方。夜幕早已降临,火光在远处的营地中跳动,兵马重重。四周寂静无声,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人的身影在这片废墟上孤独游走。
叶知秋站在他的身旁,手中持着一份草拟的策文,眉头紧锁:北边的草原军势渐盛,若不采取行动,恐有反复。这一次,我们得先发制人。
沈珩微微侧头,看着她手中的那份策文,目光中难掩一丝赞赏:你确定这一次能顺利吗
她抬眼看他,淡淡一笑:这次的目标,是他们的指挥官。如果能杀了他,其余的人自然会不战自溃。
沈珩低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你可真有胆量。他看着她,眼底是他从未表现出的深邃:不过,你也要知道,这一切的风险并非普通的背水一战。
我知道。叶知秋语气从容,仿佛面对的不是千军万马,而是身后的一个案卷,但我们别无选择。若再不行动,你我,怕都要死在这片荒草地里。
他望着她,沉默了片刻。那一瞬,叶知秋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压迫感,但她依然坚持不屈地注视着他。
沈珩轻轻叹了口气:你倒是越来越像个战术家了,知秋。他说完,忽然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带着一丝少有的温柔,希望你能成功。
叶知秋没有回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进入帐篷,开始准备策划的细节。她不需要沈珩的称赞,因为她清楚,背后的一切,都只为了那个名为活下去的目标。
两天后,夜色再次降临。
她悄无声息地潜入敌军指挥营地,在阴影中游走。她的每一步都极为谨慎,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周围的哨兵步伐缓慢,但却仿佛每一脚踏下,都踩在她的心上。
她爬上敌军指挥帐篷的顶端,透过缝隙看见那个头目正坐在帐内和几名手下讨论军事计划。她握紧手中的匕首,心跳如鼓,准备一击致命。
然而,突然,她的耳边传来一道轻微的脚步声。她低头一看,发现沈珩也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脸色严峻,目光冷凝。
你不该来的。她低声说道。
沈珩的眼神坚定:我不能让你一人冒险。他说得很简单,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权威。
她一愣,随即摇了摇头: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她顿了顿,突然转过头,看着他:你知道吗你每一次都这样跟着我,背负的东西会越来越重。
沈珩的眼神微微闪烁,似乎陷入了沉默。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再次锁定了那个指挥官,语气变得冰冷:我不能让你再冒险。
叶知秋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好。你跟着就跟着吧,但你必须听我命令。
他没有回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此时,他们已经逼近敌军指挥官所在的帐篷。她的心跳开始加速,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她知道,这一战的成败将决定他们能否活下去,也许,沈珩的未来也将与她一起紧密纠缠。
准备好了沈珩低声问道。
叶知秋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头,眼神中透出一丝决然。
就在她伸手准备放下匕首的一瞬间,帐篷内的敌将猛然回头,目光锐利如刀,似乎早已察觉到不对劲。
来得正好。敌将冷笑一声,伸手抓起一把匕首,直接冲向她。
叶知秋瞬间反应过来,迅速翻身躲避,与敌将交错而过。沈珩也不甘示弱,飞身扑去,硬生生挡住了敌将的进攻。
一场激烈的搏斗迅速展开。叶知秋眼疾手快,借着昏暗的光线与狭小的空间,以极快的速度将敌将制服。她喘息着,看向沈珩,他身上已布满了鲜血,伤口看上去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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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疯了她急忙走上前,急切地为他处理伤口。
沈珩只是笑了一下:我不想让你一个人承受。
她咬牙,心里暗自痛恼,却还是小心翼翼地为他止血。
战斗结束,敌军指挥官已被擒获,局势暂时得到控制。然而,这场突如其来的行动,已经让叶知秋对沈珩产生了一丝不敢面对的恐惧。
这一夜,她抱着沈珩受伤的身体回到了营地,独自一人,在空旷的草地上看着星空发呆。她的内心复杂而矛盾,一方面,她为他所做的一切感到温暖,但另一方面,她深知,这份温暖背后,隐藏着一个无法逃脱的深渊。
沈珩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你怕我连你也放弃
她回过头,看着他眼中的痛苦与冷酷,那一瞬,她的心猛然一震,忽然有些怕了,怕他有一天,真的会割舍她。
你不该再对我有情。她轻声说道,在这个世界里,情感会让人变得脆弱,最终只是被人利用的工具。
沈珩沉默了片刻,终于低声开口:你是我命里唯一的软肋。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痛苦,可是这个世道,要命。
她静静地望着他,心中复杂的情感翻滚如潮,她知道,这场游戏已经开始,而自己,可能会永远无法走出这片旋涡。
他对她的情感渐渐变化,不再像最初那般单纯。他不再为她的安危而焦虑,而是将她作为工具,作为他成就帝位的踏脚石。她不禁害怕,有一天,他会割舍她,只剩下那冷酷的帝王之心。
这一夜,沈珩安静地躺在她的怀中,眼中却闪烁着不为人知的孤独和痛苦,而叶知秋,只能紧紧抱住他,默默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让他一个人承受这一切。
3
雨下得很急。
庭中竹影乱舞,水珠打在檐角,如泣如诉。叶知秋一身素衣,独坐书案前,灯下纸墨凌乱。她手中的奏折改了又改,笔锋却渐渐犹疑,心中那道看不见的风,终究越吹越烈。
案头那封沈珩遣人送来的密信,被她压在砚台下,一角已被风吹卷。她没有拆开。
沈珩,他今夜会来吗侍婢阿棠小心翼翼地问,手里端着还未冷透的酒盏。
他不来了。叶知秋淡淡地答,语气却并不哀伤,反倒像是多年前她读完一纸判词时那般镇定,半月未见,他已在变局中走得太远。
可宅子是他亲手寻的,窗前的竹,是他命人移来的,他怎么会……
阿棠。她打断她,语调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利,窗可移,人心却不可。
她起身,走到窗前。雨中竹叶瑟瑟,风里却似有轻马疾行的幻觉一闪而过。她闭眼良久,再睁开时,眸中尽是清明。
……
沈珩确实没有来。
朝堂之上,风起云涌。他如今贵为辅政孤臣,身居高位,却早已脱去当年那副负剑行走、鬓发淋雪的模样。
太子之位,已有定论。户部尚书垂首呈上一封奏章,陛下圣意明显,诸臣皆附议。
沈珩不语,只轻轻点头,修长指节敲了敲桌面,唇角带着淡淡的弧度,却无一丝笑意。
议和之事,你等不必多问。他忽而抬眸,眼神凌厉,是战是和,由朕决断。
朝中一瞬静默,诸臣齐齐低首,不敢多言。
下朝之后,他独自一人回到殿中书房,门一关,整个空间仿佛隔绝于世。他走到案边,摊开一封叶知秋曾亲手批阅的法案,字迹严谨,见解独到。末尾还有一行她留下的墨迹:
开国之基,在于民心。非战胜之勇,乃政清之德。
沈珩缓缓坐下,指腹摩挲那行字,眼神晦暗不明。他闭了闭眼,脑中却响起她曾在营火边言笑的声音:沈珩,我要你坐那龙椅,不是让你成一尊孤王。
他冷笑一声,忽而将那纸卷作一团,掷入火中。
火光跳动,仿佛一只妖艳的舌,将那一字一句吞噬殆尽。
……
宫外的宅邸,依旧静默。
叶知秋在烛光下继续修订新的政令建议。她已不再期待他的出现,反倒像早年考场应试那样,将每一条条目校订得滴水不漏。她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勉强维系着他们之间曾经的默契与共识。
夜深,风雨稍缓。
阿棠送来热酒,轻声道:姑娘,还是歇歇吧,身子骨撑不住的。
叶知秋摇头,正要接酒,却忽听窗外传来马蹄声,停在宅前。
她指尖一颤。
半晌,门开。沈珩披着黑色织锦雨衣站在檐下,鬓发被风吹乱,神情疲惫。他望着她,一句话未说,只是一步步走入屋中,带着浑身的雨气。
你醉了。她望着他,有些讶异,堂堂辅政大臣,半夜微服前来,叫人瞧见,传出去是要出事的。
我醉了。他真的承认了,语气轻浮,眼中却有一丝不似醉意的清明,醉得只记得你还在等。
他缓缓走向她,一步,两步,直到站在她身前。他抬起手,指尖擦过她鬓角,声音轻如叹息:知秋,我变了吗
你问得太晚。她抬眼看他,眼中没有责备,只有疲惫,你如今走的路,是我无法同行的。
那你可后悔他低头,靠得极近,几乎贴着她的耳廓说话,声音带着酒意,也带着深藏的裂缝,后悔在废墟里救我,扶我起身,给我兵法,给我信念,给我天下
叶知秋的眼神没有波澜,她轻轻一笑,仿佛年少时在图书馆被书砸中那般无奈:沈珩,我怕的,不是后悔救你。
她顿了顿,缓缓道:我怕的,是你后悔爱我。
那一瞬,沈珩像是被雷劈了一般站定,眼神猛然动荡。他的唇动了动,却终究一字未吐,只转身,颓然出门。
夜风卷帘,他消失于黑暗之中。
那之后,他再未回来。
宅邸空了,桌上的法案无人传阅,门前的竹叶年年抽新,而她——不再为他起草一字一策,不再梦中惊醒,只在心头种下一句无声的话:
你若登高位,我不求凤冠霞帔,只愿你不再回头。
4
天色已晚,宫中正举行盛大的宴会。篝火燃起,金碧辉煌的殿堂内,贵族们歌舞升平,华灯初上,然而一切的热闹都掩不住空气中悄然酝酿的紧张。
叶知秋从窗外望去,皓月高悬,风吹得长袍轻扬,心中却是一片沉寂。她已经听闻了外面的风声——朝中发生了变故,叛乱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细节浮出水面。她曾以为沈珩是那个会将她捧上凤位的人,然而此时此刻,沉重的责任和背负的国土重压,正让他像一台失去灵魂的机器,不再是她曾经救下的那个少年。
她没有提前收到任何消息,甚至没有预感到,那个曾许诺过她未来的男人会在一夜之间做出这种决定。
她紧紧捏住手中的红绸,眼神依然坚定而冷静,但内心却剧烈翻涌。她用力扯开门,快步走向朝堂所在,步伐轻巧却坚决。她不再是那个跟随在他身后的弱女子,而是一个敢于质问他、逼问真相的女人。
殿内的宫人都低头不敢直视她。叶知秋推开门,走进朝堂,周围的气氛瞬间沉默了。所有的贵族们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随着她一步步走近,聚焦在她的身上。
沈珩依旧坐在朝堂上的龙椅之上,衣袍如墨,脸色冷峻,宛如铁石般冷漠。然而,当他的目光对上叶知秋时,眉心微皱,深深的疲惫和复杂的情感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你来了。沈珩声音低沉,却充满了不容拒绝的威严。
叶知秋停在距离他不远的位置,深吸一口气,语气冷静却充满愤怒:我听说,你和邻国达成了协议,拿我作为质子,换取和平三年
沈珩没有立即回答,眼神似乎在权衡着什么。随即,他淡然开口:我既为大周之臣,便当为国事着想,国安民稳,才是最重要的。
叶知秋的心微微一颤,声音却更加坚定:你说过,若我救你,你必许我凤冠霞帔。她的眼睛亮得如火,你答应过我,你会让我站在你身旁,一同迎接未来。
沈珩抬眼看向她,脸色依然如冰,语气依旧冷漠:这凤冠,仍给你,只是……不属于大周。
她的身体一瞬间僵硬,眼睛瞪大,无法相信他的话。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凝固了,空气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她无法承受的重压。她喉咙发紧,眼中含着难以掩饰的愕然与伤痛。
你……什么意思她的声音颤抖,却不敢大声,怕自己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
你是镇北侯的女儿,能为大周的江山献身。沈珩淡淡地说道,神情无波无澜。而你,将为敌国和亲。婚期已定,叶知秋,你将嫁人。
叶知秋几乎不敢相信耳朵里听到的这些话。她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锐利,仿佛将所有的愤怒与失望凝聚在一起:你这是背弃了你曾经的承诺!
沈珩微微垂眸,声音低沉:你是我命中唯一的软肋。他缓缓抬起头,眼神中却是无比冷静,但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周的未来。你应该知道,若我没有选择和亲,江山会陷入无尽的战争与动荡。
叶知秋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撕裂。她的眼中泛起一层湿润,几乎难以控制地睁大了眼:沈珩,你以前告诉我,只要我在,你一定会给我最好的未来,给我凤冠霞帔,给我所有你能给的一切。可是现在,我要去和亲,成为另一个国家的王妃。你从未为我考虑过,只是为了权谋!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刀刃,深深刺进沈珩的心。她从未像此刻一样赤裸地表达过自己内心的愤怒与无助。
沈珩闭了闭眼,声音低沉:我没有别的选择。
选择她几乎要笑出声来,你给了我选择的余地吗你一直告诉我,‘若我他日登高位,必许你凤冠霞帔’。可是现在,我不过是你权谋中的一颗棋子,为了维系江山的和平,你将我送给另一个国家,你觉得你还能给我什么她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只有一丝颤音。
沈珩缓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他的眼神深邃,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重量:你说过,救我,是为了陪我一起走未来。但我们各自的未来,早已不在同一条道路上。
叶知秋的心被刺痛,她低下头,默默流下泪来。此刻,她终于明白,她曾经相信的诺言,不过是一场帝王权谋中的糖衣炮弹,轻易而迅速地让她陷入其中,最后,带走她的一切。
沈珩缓步离开,转身将她的婚书递给她:你将为王,然而不属于大周。他目光深沉,告别吧,知秋。
她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却有一股无法抑制的痛楚。她知道,沈珩再也不会回头看她一眼。
她穿上红色的嫁衣,随程怀恩一同出宫,百姓齐声呼喊:贱女换太平。她听得清楚,笑靥如初。
程怀恩上马,低声对她说道:我可不忍娶你。
叶知秋转头看他,眼中带着一抹凄凉:无妨,我不打算活着过门。
他愣住,随即愣笑:你——
你不会明白。她轻轻说,转身抬腿上马,目光却久久停留在那道高高在上的宫门前。
她的心,已经没有回去的路。
夜幕下的河流冰冷透明。她脱下嫁衣,站在岸边,手中紧握婚书,划破了纸张,将它撕成两半。她握紧手中的短刀,血液滴落在水中,如同她未曾实现的誓言。
那一夜,月光如洗,她纵身跃入冰冷的河水中。
错把深情,付与帝心。她在心底轻声低语,声音如风飘散,瞬间消失在这无尽的河流中。
沈珩,你终究没有看见她的一生。
5
宫门大开,金鼓震天。红绸缎自高墙垂下,仿佛天界铺下的血路。
叶知秋骑在高头大马上,嫁衣华贵,金凤衔珠,霞帔流光。她眉目平和,唇角含笑,却一言不发。长街两侧百姓跪满,呼声如潮。
贱女换太平!
镇北侯之女,也有今日!
为大周谋福,忠烈千秋!
她听得真切,眸光不动,心中却仿佛有无数针线,正一根根从胸口穿过,把那旧日逃亡的温情,一针一线缝进血里。
她咬了咬唇,尝到一丝铁锈味,舌尖顶住那点疼,没让它流出来。
忽然,前方一骑疾驰而来,马蹄翻雪,白衣金甲,是程怀恩。
他勒马停在她马前,眼底情绪翻涌,一瞬即隐。
殿下命我来迎亲。他低声说,声音压得极低,可我……不忍娶你。
叶知秋转眸看他,眼神平静,却像看透千山万水。
无妨。她轻声道,唇动得极慢,我不打算活着过门。
程怀恩手一抖,马缰绳险些滑脱。他怔怔地看着她,却再不敢多言。
她拔马而行,程怀恩默默随后,一路无声。城门之下,万民跪拜,百官执礼,王命昭昭,她是国家的和亲福星,也是棋盘上的弃子。
风吹过,嫁衣翻飞,像一场盛大的葬礼。
入夜,临河馆静如死水。
她一身红衣坐在厅中,月色照在她脸上,清冷如霜。身前一案酒,两盏杯,她独酌其中,饮至微醺,缓缓起身。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婚书,纸张薄而洁白。她将其摊在案上,拿起案旁的短匕首,在指尖轻轻一划。
鲜血涌出,滴落在纸上。
她用指腹蘸血,一笔一划写下八字:错把深情,付与帝心。
写毕,她轻笑一声,笑里带着冷。
沈珩,你当年说过要许我凤冠霞帔。
现在……这凤冠有了,这霞帔也有了。
可我,没命穿它进门了。
她缓缓脱下霞帔,搭在案上,脚步轻巧地走出厅门。
馆外就是河水,今夜月色皎洁,水面平静得像面镜子。她走到岸边,回首看了一眼身后临河馆,似乎看见旧日种种浮光掠影。
第一次见他,是在乱兵夜袭中。
他满身是血,却倔强撑着不倒,眼里有不该出现在那年纪的狠意。
那时她只说了一句:图你不死。
后来他们逃亡在山林,抱膝取暖;雪夜煮野菜,他为她挽起鬓发。再后来,他许她一句凤冠霞帔,她信了,信得干脆利落,仿佛他真是她的归宿。
可如今,她只觉荒唐。
她慢慢走进河水,嫁衣浸湿,从脚踝到膝,再到腰。
水冷得像刀子,却不比她心头寒意深。
知秋——!
身后忽然有人大喊,急促马蹄奔来,是程怀恩。
别!他下马便冲过来,一把抱住她腰肢,你疯了!别这样!你死了,他也不会后悔的!
她转头看他,眼神宁静如水。
我知道。
可我,不甘心。
我若不死,他便永远不会记得他曾欠我一个家。
她手臂一翻,猛地将他推开,脚步一跃,身影如落叶,翻飞坠入水中。
水花炸起,一瞬白浪如练。
叶知秋——!
程怀恩冲进河中,拼命游潜,可水太急,她的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他捞了一夜,双目赤红,直至破晓,才在下游捞起她的嫁衣残角。
那嫁衣浸血,却仍红艳如初。
他跪在岸边,颤抖地捧起那八字血书,手指攥紧,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而在那被夜风吹起的水面之下,叶知秋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山林雪夜。
她冻得浑身发抖,蜷在破布之中,那少年却脱下自己的大氅,为她裹上。
知秋,我带你回家。
真的她当时问。
嗯。他点头,黑发贴在额前,雪落在他肩头。
你若不嫌弃我,是庶女,是弃子,是流亡之人,我便……
你便如何
我便不走了。
可如今她走了,走得决绝如焚书断简。
风起处,天边有一抹晨光透入云层,照在河面,仿佛有人在低语:
知秋,走吧。
她眼角含泪,微微一笑:
我终于,回家了。
6
初春的细雨落在王陵的青砖上,湿润了岁月也润开了尘封百年的故事。
这处墓志铭……字迹模糊,但看着像是……‘知秋若在,朕不称王’
青年史官的声音在陵寝中回荡,他低头细看那封斑驳的信函,封蜡已碎裂,似是早已被某人的指尖碾过千遍。字迹歪斜,笔锋入石,可见落笔者心绪翻涌,非平常之态。
将此物封存入档。年长总管抖了抖袖子,眼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此为开国帝王遗物。
史官不解,却不敢多问。
陵室深处,一尊高大石像稳稳伫立。帝王威仪,身着冕服,手执笏板。奇怪的是,他身侧并无皇后之像,却独独刻了一位女子。她不过普通衣袍,眉目清冷,不似皇室,不像贵女,却站在帝王之旁,身影盈盈如风中雪,似在凝望前方,又似永远等他回眸。
没有人记得她是谁。史册中,她只短短一句:镇北侯女,远嫁邻国,死于临河。
可陵内石像,却永恒地给她留了一个位置,刻下她的眼,刻下她的名。
——叶知秋。
沈珩加冕那年,二十八岁。登基三月,不设后宫,不立皇后,只在朝堂之上寥寥数语:朕心有属。
群臣震动,敌国使节讥笑:你那‘属意’之人,已经替你死了。
他只回头望了使节一眼,那目光冷得似霜雪噬骨,使节再不敢言。
无人知道,他每日早朝之后,独自走入藏书阁,在角落一隅停驻许久。那是她曾坐过的位置,灯火昏黄中,她伏案而书,白衣似雪,发簪简约,一抬眼就是:这份案子你若照办,三月后边疆税收定能回正。
她的声音仿佛还在,但她的人,早已不在了。
沈珩曾下旨,修建南门河畔的临河馆,封为知秋阁。世人不知缘由,只道皇帝好雅,其实不过是一种可怜的执念。
你到底在恨我吗沈珩在知秋阁外的石阶上,独自对月低语。
你不该替我死。我若知你会那样……我宁愿失天下。
他醉酒,抱着一封被血浸透的婚书,反复念着她写下的八个字。
错把深情,付与帝心。
不是错……他喃喃,声音哽咽,是我不配。
沈珩临终那夜,焚香三柱,命人闭殿,独自坐在御榻之上。
知秋,他唇角轻轻一牵,像是笑了,你若还在,朕……不称王。
他取出那封未寄出的信,抖开的瞬间,泪水忽然落下,滴在纸上,将朕不称王五字彻底洇开。
大周不亡,是你的功。
而我,亡你。
他将信置入铜炉中,焚尽。
大火舔过字迹的瞬间,他闭上了眼。
而百年之后,宫廷画师描摹陵中石像,提笔至女子衣襟处,停住许久,问那年迈的宫学士:
她,是否……曾为后
老学士摇头,满眼恍惚。
她不是后。
可她,是帝王心上人。
世间传说,临河的水至今仍冰寒刺骨,每年秋季,有雾气升腾时,会见一红衣女子自水面而立,眼中无悲无喜,只向北方望去。
有人说她是在等那负她之人,有人说她早已不恨,只是不愿忘。
只有陵中的他,知道那双眼曾柔软如光,如春如烟,如雪夜中为他煮野菜的温柔。
只有他,知道她曾问过:
沈珩,我怕的,是你后悔爱我。
而他,从未后悔。
只是悔,来得太迟。
凤冠霞帔,误许江山。
这八字,终被镌刻在了他的墓室正壁之上,与万民功德并列。
史官不解:这句,可当正典
长史微叹:正典,是写给后人看的。可帝王,终究是为一个人活过的。
故事,封尘于陵,也封尘于每一个不甘却无力挽回的深夜梦中。
可当春风再起,知秋花开时,或许,某个未被记载的瞬间,两个灵魂再次重逢。
他不再称王,她不再隐名。
他牵她的手,步入人间凡尘,不再负她。
她披凤冠,着霞帔,不为和亲,只为嫁他。
只这一世,太迟。来生,但愿早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