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邮戳里的世纪之恋》 > 第一章

1935年秋,法国少女艾米丽在巴黎索邦大学邂逅中国留学生周明远。
一场雨中相遇,让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灵魂坠入爱河。
然而二战爆发、家国动荡,明远最终选择回国报效,两人在马赛港含泪离别。
此后六十年,艾米丽终身未嫁,珍藏着他送的玉观音;
明远则扎根中国山区行医,写下无数未能寄出的信。
2005年,艾米丽的养子远赴中国,
终于揭开这段被时代洪流淹没的旷世之恋——有些爱情,
从未因分离而褪色,反而在岁月里沉淀成永恒。
1.
《塞纳河畔的护身符》
我至今记得1935年秋天的那场雨。
索邦大学的梧桐叶被雨水打湿,黏在石板路上像一幅抽象画。
我抱着一摞书匆匆跑向图书馆,却在拐角处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Pardon!我慌忙道歉,抬头对上一双杏仁形状的黑眼睛。
那是个东方青年,穿着整洁的灰色西装,手里拿着一本被雨水打湿的《恶之花》。
是我的错。
他的法语带着奇特的韵律,弯腰帮我捡起散落的书本。
当他的手指碰到我的《唐诗三百首》法译本时,
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你喜欢李白
就这样,我认识了周明远。
他来自中国一个叫苏州的地方,是巴黎大学政治经济系的留学生。
那天我们躲在图书馆的拱门下避雨,他为我讲解举头望明月的意境,
而我则试图向他解释波德莱尔的忧郁。
雨停时,他已经能用标准的发音念出Je
t'aime——
虽然我告诉他这只是诗句里的常见表达。
那年我十九岁,刚从普罗旺斯来到巴黎求学;
他二十二岁,已经在异国生活了三年。
我们的友谊始于对诗歌的共同热爱,却在文化差异中开出了意想不到的花朵。
春节是我们最重要的节日。
二月初的一个雪天,明远在拉丁区的小公寓里教我包饺子。
他的手指灵活地捏出精致的褶皱,而我的尝试却总让馅料从面皮边缘溢出来。像这样,他站到我身后,双手轻轻覆在我的手上,力度要均匀。
他掌心的温度让我脸颊发烫。
母亲寄来的丝绸旗袍紧贴着我的后背,
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茶香混合着雪后清新的空气。
为什么饺子要包成月牙形我试图转移注意力。
因为它像古代中国的银元宝,象征财富。
他的呼吸拂过我的耳际,也有人说,它像微笑的嘴角。
那天晚上,他送给我一个红色锦囊,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
这是我母亲从家乡寄来的护身符,他认真地说,
里面装着苏州寒山寺的香灰,能保佑平安。
我解开丝带,里面是一枚温润的玉观音,在煤气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太贵重了!
母亲说,他的耳尖微微发红,要送给重要的人。
作为回礼,第二天我带他去了蒙马特高地。
在圣心大教堂前的广场上,街头画家为我们画了张速写。
画中的我戴着宽檐草帽,明远则穿着我送他的深蓝色西装——
那是我用三个月家教薪水买的生日礼物。
法国女孩都这么大胆吗他看着画中我们几乎相触的肩膀。
只有对特别的人。我故意用中文回答,惹得他笑出声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开怀,眼角泛起细纹,像是阳光下的水波。
1938年春天,战争的阴云笼罩欧洲。
明远开始频繁参加中国留学生组织的抗日募捐活动。
有一次我去找他,看见他站在演讲台上,白衬衫的袖口挽到手肘,
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的祖国正在遭受侵略,每一分钱都能换来前线的药品和粮食!
台下有人高喊:你们中国不是有四万万人吗明远握紧拳头:
正因为如此,我们更不能放弃任何一个人!
那一刻,他眼中燃烧的火焰让我想起罗丹的《青铜时代》。
纳粹占领巴黎后,明远搬到了我家隔壁。
父亲早逝,只剩下我和母亲相依为命。
如果有德国人来查问,
他严肃地告诉我们,
就说我是你们的房客,在索邦教中文。
他连夜为我们挖了个地下室避难所,又教我母亲用面粉口袋改做窗帘——
白色布料在夜间反光,容易成为轰炸目标。
1940年冬天特别冷。煤炭配给不足,我们三人挤在壁炉前取暖。
明远教我下中国象棋,他的炮总是出其不意地吃掉我的将。
这不公平!我抗议道,你的棋子会隔山打牛。
他笑着用中文说了句什么,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动。
母亲突然问:明远,战争结束后你打算做什么
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他沉默许久才回答:
我的父亲是医生,在南京...那场屠杀后,他一直在战区救治伤员。
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棋子,去年收到家书,说他的肺被毒气伤了。
我悄悄握住他颤抖的手。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哭声。
1944年巴黎解放时,我们在凯旋门前相拥而泣。
明远把我举起来转圈,我的裙摆扫过欢呼的人群。
在香榭丽舍大街的漫天彩带中,他忽然捧起我的脸:
艾米丽,我收到了家书。
他的眼神让我心跳停滞。
我们坐在卢森堡公园的长椅上,梧桐叶飘落在我们之间。
父亲病重,家里希望我回去...他的声音轻得像落叶,
而且祖国需要建设者。
塞纳河在我们脚下流淌,反射着夕阳的碎金。
我握紧那个从未离身的红色锦囊:什么时候走
下个月有艘商船去上海。
我们沉默地走回家。
在公寓楼梯昏暗的转角,他突然转身抱住我。
我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衬衫前襟,闻到他衣领上熟悉的肥皂香。
带我走吧,我哽咽着,我可以教法语...
艾米丽,他的手掌贴着我的后颈,
中国现在...连干净的饮用水都是奢侈品。
他的拇指擦过我的泪痕,我不能让你受苦。
离别前的夜晚,我们在塞纳河畔散步到天明。
星光洒在水面上,像碎了的瓷器。
明远用中文念了一首词,声音低沉如大提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什么意思我问。
他望着远处的圣母院剪影:
希望相爱的人,即使相隔千里,也能共享同样的月光。
然后他吻了我,那是一个带着茶香和咸涩泪水的吻。
1945年11月7日,我站在马赛港的冷雨中。
明远穿着我们初见时那套灰色西装,
只是现在显得空荡荡的——战时营养不良让他瘦了许多。
登船前,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这是我所有的法郎,还有我在巴黎的地址...万一...
我会写信。我把一个牛皮纸信封塞进他的行李箱,每星期一封。
汽笛声响彻港口。
在最后的时刻,我扯下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塞进他手心:
给你母亲...就说是一个法国女孩的问候。
他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将我的手贴在前额,行了一个中国的古礼。
商船变成海平线上的黑点时,我才发现掌心被珍珠链扣掐出了血痕。
回家的火车上,我打开他留下的信封——
里面是我们所有的合影,还有一张他在埃菲尔铁塔前拍的单身照。
照片背面用中法双语写着:给我的艾米丽。明远,1939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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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照片至今仍躺在我的钱包里,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
而那个红色锦囊,六十年来从未离开过我的颈间。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我坚持跟他上船,
现在会不会在苏州某个种满桂花的小院里,看他戴着老花镜读我写的信
但人生没有如果。就像明远常说的,我们这一代人注定要为国家付出代价。
他在信中说中国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我在巴黎收养了战争孤儿让-皮埃尔,把他培养成了汉学家。
明远终生未婚,把全部精力投入医疗建设;
我也再没遇到能让我心跳加速的人。
去年冬天,让-皮埃尔从中国带回一个檀木盒子。
里面整齐码放着我的每一封信,用丝带按年份捆好。
最上面是那本我们初遇时的《恶之花》,扉页上有我幼稚的笔迹:
给明远,愿诗歌照亮黑暗。艾米丽,1935年10月。
盒底压着一封未寄出的信,日期是2003年春天:
亲爱的艾米丽,医生说我的时间不多了。
这些年来,每当桂花飘香,
我就会想起你说要在中国院子里教我跳华尔兹...护身符还在吗
请记住,它保佑的是两颗真心...
窗外,今年的第一片梧桐叶正飘落在阳台上。
我抚摸颈间的玉观音,忽然清楚地看见那个雨天,年轻的他弯腰捡书的模样。
六十年的时光在记忆中折叠,我们的故事永远停驻在塞纳河畔的晨光里。
2.
马赛港的雨持续下了三天。
我蜷缩在廉价旅馆的窗边,看着铅灰色的海浪拍打码头。
明远乘坐的朝阳号应该已经穿过直布罗陀海峡了吧
我在笔记本上计算着日期,墨水被滴落的泪水晕染开来。
走廊里传来其他房客的脚步声,那些战后归家的人们,他们的等待都有期限。
回到巴黎的公寓,母亲正在整理明远留下的物品——几本经济学著作,
一套青花瓷茶具,还有他最爱的那把黑色油纸伞。
我阻止她丢弃任何东西,甚至保留了他用过的牙刷。
那个冬天,我穿着他的羊毛外套入睡,衣袖长出一截,却仿佛被他拥抱着。
第一封信在圣诞节前寄出。
我选了印有埃菲尔铁塔的明信片,背面只写了一句:
巴黎下雪了,卢森堡公园的梧桐只剩下枝桠。
你还记得我们常坐的那张长椅吗——艾
回信在三个月后才送达,信封上盖着上海邮戳,边角已经磨损。
明远的字迹比记忆中更加工整,像是刻意写得一丝不苟:
亲爱的艾米丽,父亲上个月去世了。
临终前他让我把这副听诊器带回乡下。
家乡现在百废待兴,连最基础的医疗设备都匮乏。
我暂时在教会医院帮忙,每天要看上百个病人。
上海比你想象的还要拥挤,黄浦江上的汽笛声总让我想起马赛港...
信纸右下角有一块可疑的污渍,像是水滴干涸的痕迹。
我抚摸着那个斑点,突然注意到信尾附着一行小字:
PS:护身符还在吗母亲说玉要常佩戴才会温润。
1946年春天,我在蒙帕纳斯中学找到教职。
每周三晚上,我都会去中法友好协会学习中文。
当我在黑板上歪歪扭扭写下明月二字时,
教室玻璃映出自己微笑的嘴角——这是明远名字里的字,意思是明亮的月亮。
你发音很标准。下课后,留着山羊胡的教授叫住我,有中国朋友
是的,我解开领口的丝巾,露出那块玉观音,他教我读李白。
第二封信随着一箱丝绸衣料到达。
明远在信中说这些是苏州特产:
...记得你说喜欢我母亲旗袍的质地。
战争毁了家里的丝绸铺子,这是表姐偷偷藏下的最后几匹...
我把那匹湖蓝色的绸缎送到裁缝店,做成了一件收腰连衣裙。
第一次穿着它去学校时,校长夫人追出半条街询问在哪里能买到这样的料子。中国,我抚平衣襟上的褶皱,一个特别的人送的。
明远的回信里多了几分生气:...知道你喜欢那匹蓝绸子,我高兴得整夜没睡。
这里开始推行土地改革,我们家分到了田地。
昨天我去给佃农的孩子看病,他们送我一只竹编的蚱蜢,
让我想起你教我的那个法语词——'nostalgie(怀旧)'...
1948年冬天,母亲病倒了。临终前她握着我的手说:
亲爱的,你应该去中国找他。
我摇摇头,把明远最新的信读给她听:
...上海局势紧张,外国侨民都在撤离。艾米丽,请答应我好好待在巴黎...
母亲葬礼那天,我在坟前放了一束白玫瑰和明远寄来的宣纸信笺。
风把纸片吹散时,我仿佛听见他用中文吟诵那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解放上海的炮声传到苏州时,明远正在给伤员做截肢手术。
他在事后写来的信上沾着碘酒痕迹:
...整夜都能听见枪声,但我们没有足够的麻醉药。
一个小战士咬断了木棍也没喊疼,醒来第一句话是问'新中国什么时候成立'...
1949年10月,我收到一封盖着新中国邮政戳记的信。
信封里夹着一张泛黄的《人民日报》,头版印着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的照片。
明远在边缘写道:
今天全城放烟花,比巴黎胜利日还要灿烂。
医院组织我们学习《论持久战》,但夜里我总想起圣心大教堂的日落...
随着冷战铁幕落下,我们的通信变得困难。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后,明远的信开始通过香港转寄。
他不再谈论政治,只写些生活琐事:
...学会了种西红柿,虽然长得像土豆...用你寄来的咖啡粉招待同事,
他们说比中药好喝...
1952年春天,我在孤儿院遇到了让-皮埃尔。
那个五岁的男孩有双杏仁状的眼睛,让我想起某个雨天。
当他用稚嫩的声音问我夫人,
您脖子上的佛像能保佑我找到妈妈吗时,我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离开他。
收养手续办妥那天,我寄了一张三人合影给明远——我,让-皮埃尔,还有桌上摆着的明远毕业照。看,我指着照片教孩子,
这是你中国的叔叔,他是个医生。
明远回信里夹着一只红纸折的青蛙:
...给让-皮埃尔玩。医院最近接收了很多朝鲜战场回来的伤员,
有个小战士才十七岁,比我当年去法国时还小...
1955年深秋,最后一封信抵达巴黎。
信纸皱巴巴的,像是被反复展开又折起:
亲爱的艾米丽,组织上派我去西南山区建设卫生院。
那里很偏远,可能半年才能通一次邮。别担心,玉观音会保佑我平安。
记得我们读过的《夜航西飞》吗
有些旅程注定孤独...代我亲亲让-皮埃尔,
告诉他中国有个叔叔会为他折一整支纸动物大军...
落款处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写你的明远,而是用中文题了一句诗: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之后寄出的信开始被退回,信封上盖着查无此人的蓝色印章。
中法友协的老师悄悄告诉我,中国正在开展反右运动,很多知识分子被下放。
我继续每周写信,把这些无法投递的信件存在饼干盒里,放在明远的茶具旁边。
让-皮埃尔十岁生日那天,我从箱底找出那匹珍藏的红色绸缎,
给他做了件中式对襟上衣。
当他用稚嫩的中文背诵床前明月光时,窗外的塞纳河正泛着粼粼波光,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明远站在水影里对我微笑。
妈妈,为什么哭让-皮埃尔用袖子擦我的脸。
因为诗歌太美了。我把他搂在怀里,玉观音贴在我们相触的胸膛上。
六十年代来临后,世界变得喧嚣而躁动。
让-皮埃尔迷上了毛泽东思想,在卧室墙上挂满大字报复制品。
我看着他青春期的叛逆模样,
想起明远信中提到的那个咬断木棍的小战士——他们本该是同一代人。
1968年五月风暴期间,我们被困在公寓整整两周。
让-皮埃尔站在街垒上高喊革命口号,而我守着收音机收听关于中国的只言片语。
某天深夜,他带着淤青的眼眶回家,看见我正在擦拭明远的茶具。
他还在等那个中国人邻居后来告诉我,让-皮埃尔喝醉时这样问道。
但当我生日那天收到一盒来自香港的中式点心时,
是让-皮埃尔帮我破解了送货单上模糊的汉字:
...苏州...医院...退休...
那晚我们相对而坐,分食着已经发硬的桂花糕,谁也没有提起那个缺席的人。
时间像塞纳河水一样流淌。
让-皮埃尔成为汉学家,我则从教师岗位退休。
中国重新向世界打开大门时,我已经六十五岁,头发全白了。
有年轻留学生来家里做客,惊讶于我标准的普通话发音。
您的'儿化音'比我还地道!北京来的女孩笑着说。
夜深人静时,我仍会取出那个饼干盒,用手指描摹褪色的邮戳。
红色锦囊的丝线已经磨损,但玉观音依然温润如初。
有时我会梦见明远,永远是年轻时的模样,
站在索邦大学的梧桐树下对我伸出手:艾米丽,你喜欢李白吗
2003年春天,让-皮埃尔从上海考察回来,带给我一盒苏州糖果。
妈,我去了平江路,他犹豫片刻,找到一家老丝绸店,店主说记得周家...
我正剥糖纸的手突然僵住。太甜了,甜得发苦。
他们...有明远的消息吗
让-皮埃尔摇摇头,递给我一张泛黄的照片。
那是一家丝绸店门前的合影,模糊的人影中,
有个穿白大褂的背影让我心脏紧缩——但那只是个陌生人。
照片背面写着1957年公私合营留念。
店主说,周家独子五十年代去了西部支援,后来...他握住我颤抖的手,
但山区医疗条件差,很多记录都遗失了。
那天晚上,我独自坐在阳台上,看着月亮从圣母院尖顶后升起。
六十年前,有个中国青年曾告诉我,月亮能连接相隔万里的思念。
玉观音在月光下泛着柔光,我突然明白,有些等待本身就已经是爱情的模样。
2005年冬天,让-皮埃尔再次前往中国。
出发前夜,他跪在我轮椅前保证:这次我会找到他,哪怕只是...一个答案。
我摇摇头,把红色锦囊挂在他脖子上:
不,亲爱的,去找活着的故事。
窗外的雪静静落下,像1935年那个秋天,图书馆前纷飞的梧桐叶。
3.
2005年的冬天格外漫长。
我坐在轮椅里,膝上摊着让-皮埃尔从中国发来的电子邮件打印件。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年轻助手的脸上——那是个越南裔女孩,
有着和明远相似的眉眼。
周医生,您看这里,
她指着屏幕上的地图,
皮埃尔教授昨天到了昆明,现在正前往那个叫怒江的自治州。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的玉观音。
三个月前,当让-皮埃尔宣布要去中国寻找明远的下落时,我曾试图劝阻他。
八十多岁的人生教会我,有些谜题不如永远保持模糊。
但他执意要去,眼睛里有种我熟悉的固执——就像当年明远谈起回国时的神情。
夫人,要看看皮埃尔教授发来的照片吗女孩递过一叠彩色打印纸。
第一张是苏州平江路的街景,青石板路两侧是白墙黑瓦的老房子。
让-皮埃尔站在一家名为周记丝绸的店铺前,招牌上的汉字已经斑驳。
我的手指颤抖起来——1947年明远寄来的信里提到过,
这是他祖父创办的百年老店。
店主周美玲女士是您朋友的堂侄女,女孩翻到下一页,
她说家里长辈常提起一个留学法国的少爷...
照片里的中年女子手捧一本泛黄的相册,指着其中一页。
即使隔着模糊的像素,我也能认出那个穿着西装、站在埃菲尔铁塔前的挺拔身影。
记忆如潮水涌来,我仿佛又闻到了1938年春天明远西装上的樟脑味。
他还发现了这个。女孩递来最后一张照片。
那是一页病历的复印件,上面是工整的汉字与...法语注释!
我的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即使相隔半个世纪,
我也能认出那笔迹——每个字母t的收尾都有个小小的上扬,
就像当年他给我写的情书一样。
根据当地卫生局记录,
周明远医生1955年至1972年在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卫生院工作,
女孩念着邮件内容,
他创办了当地第一个妇幼保健站,培训了数十名...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
我摆手示意没事,却摸到嘴角有温热的液体。
女孩惊慌地去找护士时,我悄悄擦掉血迹,继续凝视那些照片。
明远,原来你一直在西南群山中践行着我们年轻时的理想——
我以为自己教书育人是在延续你的信念,没想到你真的成了那片土地的守护者。
护士坚持要我卧床休息。
躺下时,玉观音从衣领滑出,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青白色。
1955年明远最后一封信里说玉要常佩戴才会温润,
这六十年来,它确实变得越来越通透,仿佛吸收了我所有的思念与泪水。
朦胧中,我回到了1945年的马赛港。
咸涩的海风里,明远把我送的珍珠项链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发白。
给我母亲,他当时说,就说是一个法国女孩的问候。
但后来他在信中提到,周夫人把项链还给了他:
母亲说,这应该留给未来的儿媳...
夫人!夫人!
急促的呼唤将我拉回现实。
越南女孩举着手机冲进房间,
皮埃尔教授找到了重要东西!他说...他说要亲自告诉您!
屏幕上的让-皮埃尔看起来憔悴不堪,背景是简陋的卫生院办公室。
他的声音时断时续:
妈...我找到了...周医生的私人物品...一箱子信...全是写给...
画面突然卡顿,最后几个词变成了电子噪音。
但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那些我寄往中国却被退回的信件,
明远一定也写了同样多的回信。
这个念头让我心脏狂跳,不得不按住胸口才能正常呼吸。
三天后,让-皮埃尔发来一组新照片。
其中有个褪色的木箱,上面用毛笔写着艾米丽·杜邦的法文拼写。
我的整个身体开始颤抖——明远一直留着这个箱子,却在生前没能寄出。
最震撼的是箱子里整齐码放的法文信,
每封都标着日期,从1955年直到...2003年。
让-皮埃尔特别拍了一封拆开的信,是明远颤抖的笔迹:
亲爱的艾米丽,今天卫生院来了新医生,带着笔记本电脑。
年轻人教我发电子邮件,我第一个想到你。但巴黎的地址早已变更了吧...
照片边缘露出的一角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条泛黄的珍珠项链,
正是1945年我在马赛港塞给明远的那条。
六十年光阴磨去了珍珠的光泽,却没能消磨掉这个承诺。
周医生1972年调往昆明医学院,
让-皮埃尔的邮件写道,
2003年因肺癌去世。
临终前他把这个箱子交给学生,嘱咐有朝一日要送到法国...
我让护士帮忙回复:问他...问问他葬在哪里。
回信来得很快:
昆明郊外的龙山公墓。墓碑朝西,学生说那是巴黎的方向。
妈,我明天去拍照片给您。
另外,卫生局想以周医生的名义设立中法医学交流基金...
我没有等到那些照片。那天夜里,巴黎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恍惚中,我听见有人轻轻叩响公寓的门。
开门看见明远站在那里,还是二十二岁的模样,
灰色西装上沾着索邦大学的梧桐雨。
艾米丽,他微笑着伸出手,你喜欢李白吗
床头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时,我正握着玉观音和那张1939年的老照片。
护士们冲进来抢救,但我已经跟着那个中国青年走向洒满阳光的塞纳河畔。
在那里,时间永远停驻在我们初遇的雨天,他的黑眼睛里映着巴黎的秋色,
而我的裙摆扫过满地梧桐叶,像一只永不疲倦的蝴蝶。
让-皮埃尔一周后带着檀木箱子回到巴黎。
我的遗嘱静静躺在书桌抽屉里——骨灰要撒在塞纳河,
与明远的信件一起长眠。
葬礼那天,他特意播放了明远最爱的《茉莉花》,
中法友协的老人们跟着哼唱,
仿佛回到了战火纷飞年代里那些珍贵的和平间隙。
整理遗物时,让-皮埃尔在我的枕头下发现一张纸条,
上面是模仿明远笔迹的中文诗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不知道,这是1945年离别前夕,
明远在塞纳河畔念给我听的那首《春江花月夜》中的句子。
如今,让-皮埃尔的书架上并排放着两个盒子:
一个装着明远毕生的信件,一个装满我未能寄出的思念。
每年清明,他都会往塞纳河撒一把从中国带来的桂花,
让那些金黄的小花瓣顺着河水漂向大海,
像六十年前马赛港的那艘商船,
载着未说完的情话,驶向永恒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