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时,
女儿正在病房外和医生谈费用。
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里,
我听见她说:别救了,太贵。
重生睁开眼,我成了她刚出生的女儿。
当她满心欢喜地亲吻我的额头时,我笑了——
这一世,我要让她尝尝被至亲放弃的滋味。
……
1
我睁开眼睛,看到镜子里那张十五岁的稚嫩脸庞时,依然会感到一阵恍惚。
五年了,我仍然记得前世躺在病床上,监护仪发出刺耳警报声的那一刻。
我的亲生女儿莫荧荧,我含辛茹苦养大的独女,就那么冷静地在放弃抢救同意书上签了字。
妈,医生说希望不大了,治疗也是浪费钱。她当时是这么说的,声音里没有一丝颤抖。
那时我才四十三岁,肺癌中期,明明还有希望。
我记得氧气面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记得想抬起手却无力的绝望,更记得莫荧荧转身离开时裙摆划出的冷漠弧度。
而现在,老天给了我一个荒诞又公平的机会——
我重生了,重生成了莫荧荧的女儿。
莫小棠!再不起床就迟到了!
门外传来莫荧荧的敲门声,把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知道了!我故意用不耐烦的语气回应,慢吞吞地换着校服。
从重生为这个叫莫小棠的女孩那天起,我就决定要让莫荧荧尝尝我曾经受过的苦。
厨房里,莫荧荧已经准备好了早餐——全麦面包、煎蛋和牛奶。
她穿着浅蓝色的衬衫,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
我知道她昨晚又加班到很晚,这家小设计公司的工作几乎榨干了她的全部精力。
今天家长会,你别忘了。我咬了口面包,故意用面包屑弄脏了刚擦干净的桌子。
莫荧荧的手顿了一下,她最近总是这样,时不时会突然走神。
我记得,下午三点对吧我会准时到的。
我暗自冷笑。
前世的我也是这样,无论多忙都会参加她每一次家长会,而她回报我的却是冰冷的放弃治疗同意书。
随你便。我起身拎起书包,
对了,我要买新出的那款手机,班里同学都有。
小棠,我们上个月才...她皱起眉头,那个表情和前世拒绝给我买止痛药时一模一样。
不给买就算了!我故意提高音量,
反正你从来不在乎我想要什么!我摔门而出,满意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疲惫的叹息。
学校里,我趴在课桌上盘算着下一步计划。
前世莫荧荧是怎么对我的
十六岁那年,她偷走了我珍藏的祖母绿项链去参加毕业舞会,回来时项链不见了,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可能掉在路上了。
那条项链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
下午的家长会,我特意把莫荧荧安排在了最前排。
当老师宣布月考成绩时,我看到她的背一点点僵直——全年级倒数第三,三门主课不及格。
前世我可是次次考试都年级前十的好学生,而莫荧荧呢
她高中就学会了伪造我的签名来掩盖不及格的试卷。
莫太太,您需要多关注一下小棠的学习情况。班主任严肃地说。
我站在教室后门,看着莫荧荧不断点头道歉的样子,心里涌起一阵快意。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回家路上,莫荧荧反常地沉默。
快到家时,她突然停下脚步:小棠,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可以跟妈妈说。
我差点笑出声。
困难我最大的困难就是曾经有个冷血的女儿。
但表面上,我只是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能有什么困难我就是不想学而已。
那天晚上,我等莫荧荧睡着后,悄悄溜进她的卧室。
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里,果然放着那条熟悉的祖母绿项链——前世我的那条。
看来这一世的莫荧荧也有一条类似的珍贵物品。
我毫不犹豫地把它拿走,第二天就不小心掉在了学校厕所的下水道里。
我的项链不见了!周末早上,莫荧荧惊慌的声音从卧室传来。
她翻箱倒柜地找了一上午,最后红着眼睛问我:小棠,你看到妈妈那条绿宝石项链了吗
哦,那条啊。我嚼着口香糖,故意吹了个泡泡,
我昨天戴着玩,可能掉在路上了吧。
莫荧荧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这样啊...以后别随便拿妈妈的东西了。
她的反应让我有些意外。
前世当我发现项链丢失时,可是狠狠打了她一耳光,然后整整一个月没跟她说话。
现在的莫荧荧居然这么...软弱
2
接下来的日子,我变本加厉地实施着报复。
我在她重要的客户会议上连续打十几个电话;把她熬夜做的设计方案不小心删除;甚至在她同事面前故意说些让她难堪的话。
而莫荧荧的反应始终很奇怪——
她从不真正发火,最多就是疲惫地揉揉太阳穴,然后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悲伤,有困惑,还有某种我说不清的东西,像是...愧疚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发现了更奇怪的事。
那天我提前放学回家,听见浴室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我悄悄推开一条缝,看到莫荧荧正对着洗手池剧烈咳嗽,池子里有刺眼的红色。
她抬头看到镜子里的我,慌忙打开水龙头冲走血迹,挤出一个笑容:回来啦妈妈只是有点感冒。
我的心突然漏跳一拍。
个场景太熟悉了——前世我的肺癌,就是从这样的小咳血开始的。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让她也尝尝病痛的滋味,让她也体会被至亲放弃的绝望。
但为什么我的胸口会这么闷
半夜,我鬼使神差地爬起来,溜进莫荧荧的房间。
她睡得很不安稳,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我注意到床头柜上放着几瓶药,拿起来一看——全都是抗癌药物和强力止痛药。
我的手开始发抖。
这发展太快了,快得超出我的计划。
我还没真正开始报复,她怎么就...
书桌抽屉半开着,里面露出一个熟悉的笔记本封面。
我轻轻拉开抽屉,那是我前世的日记本!我颤抖着翻开,里面全是莫荧荧的字迹:
妈妈走后第三年,我每天都在后悔。
如果当时知道那些药物会让你那么痛苦,如果我知道你其实还能治...但医生说你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骨髓,治疗只会延长痛苦...
我的视线模糊了。
不对,这和我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
医生明明说还有希望的,莫荧荧当时明明...
一张医院的诊断报告从日记本里滑落。
我捡起来,上面赫然写着莫荧荧的名字,诊断结果是——肺癌晚期,多处转移。
日期是三个月前,就在我开始报复她的那段时间。
我的双腿突然失去力气,跌坐在地上。
耳边嗡嗡作响,前世最后时刻的记忆碎片般涌现:医生摇头叹息的样子,莫荧荧通红的眼眶,还有她签完字后崩溃的哭声...
为什么我记忆中只留下了她的冷漠
莫荧荧在床上咳嗽了几声,我慌乱地把东西塞回抽屉,逃回自己房间。
那一夜,我第一次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了一丝悔意。
3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刺入我的眼睛。
我整夜未眠,母亲诊断书上的字句像烙铁般印在脑海里。
我翻身下床,双脚触到冰凉的地板时不禁打了个寒颤。
浴室传来水声,我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
门没关严,透过缝隙我看到莫荧荧正对着镜子吞下一把药片。
她的睡裙领口滑落,露出锁骨处一片淤青——那是癌症患者常见的出血点。
前世我病重时,身上也有过这样的痕迹。
她突然弯腰剧烈咳嗽起来,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另一只手撑在洗手台上。
咳嗽平息后,她看了看掌心,眼神黯淡下来。
我看着她迅速冲洗掉血迹,然后对着镜子练习微笑,一遍又一遍,直到那个笑容看起来不那么勉强。
小棠,你起床了吗她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吓得我后退一步。
起了。我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厨房里,莫荧荧正在做早餐。
她动作比往常慢了许多,时不时停下来深呼吸。我注意到她握锅铲的手在微微发抖。
今天吃你最喜欢的蔬菜蛋饼。她头也不回地说,声音里带着刻意营造的轻快。
我盯着她瘦削的背影,脊椎骨在薄薄的居家服下清晰可见。
三个月前她还不是这样的。
是我这段时间的报复加重了她的病情吗
这个念头让我喉咙发紧。
我不饿。我转身要走。
等等。莫荧荧叫住我,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便当盒,我给你准备了午餐,放在书包侧袋里了。
我一把抓过便当盒就要扔进垃圾桶,却在开盖的瞬间愣住了。
里面整齐地放着四种不同形状的饭团,每个上面都用海苔贴出笑脸。
这是我前世给她做过的样式,那时她才上小学。
你...我抬头想质问,却看到她正用围裙擦手,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那表情如此熟悉——是前世的我看着她吃便当时的表情。
快迟到了。她轻声提醒。
我机械地背上书包出门,脑子乱成一团。
走到楼下垃圾桶旁,我举起便当盒,却怎么也松不开手。
最后我鬼使神差地把它塞回了书包。
学校里,我完全听不进课。
前世最后的记忆和昨晚看到的日记内容不断在脑海中交战。
我记得监护仪的警报声,记得莫荧荧签字的背影,但我真的记得医生的原话吗
当时我已经因为吗啡而神志不清,会不会是我记错了
莫小棠!老师的呵斥把我拉回现实,请你回答这道题。
我茫然起立,教室里响起几声窃笑。
就在这时,书包里传来震动声——是莫荧荧的工作手机。
我昨天偷偷把它塞进了书包,就为了让她错过重要客户的电话。
往常这种时候我会暗自得意,但现在我只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下课后,我跑到厕所隔间,掏出那本从莫荧荧抽屉里偷拿的日记本。
我必须要弄清楚真相。
妈妈走后第五天,我梦到她又躺在那个病床上。
我哭着解释当时的决定,她却只是摇头。醒来后枕头全湿了。
王医生说晚期肺癌骨转移的痛苦堪比酷刑,我至今不知道签字是对是错...
日记本里夹着一张皱巴巴的医疗记录,上面的专业术语我看不懂,但多发转移预后极差几个词刺得眼睛生疼。
还有一张便条,是医生写给莫荧荧的:鉴于患者疼痛程度和极低治愈率,建议转为舒缓治疗。
我的手开始发抖。
这与我的记忆完全不符。
我记得主治医生说还有希望的,我记得莫荧荧是为了省钱才...难道这些年我恨错了
放学铃声惊醒了我。
我匆忙把日记本塞回书包,却摸到一个陌生的硬物。
掏出来一看,是一盒止痛药,上面贴着小纸条:以防你体育课膝盖又疼。别吃太多,伤胃。——妈妈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中央,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这些细小的关怀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我以前从没注意过
回到家时,屋里静悄悄的。
莫荧荧的卧室门关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我放下书包,看到餐桌上摆着做好的饭菜,下面压着字条:公司临时有事,你先吃。用微波炉热一分钟。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她门前,耳朵贴在门上。咳嗽声中夹杂着微弱的啜泣。
我握上门把,又松开。我该进去吗以什么身份以什么立场
晚饭后,我坐在书桌前盯着数学作业,眼前却全是莫荧荧咳血的画面。
突然,我听到咚的一声闷响从她房间传来。
我冲过去推开门,看到莫荧荧倒在地上,嘴角有血丝,手边散落着几份设计稿。
我跪在她身边,手指颤抖着探向她的鼻息——还活着,只是昏迷。
4
救护车的鸣笛声中,我翻看她昏倒时握着的设计稿。
那是我下周生日派对的场地设计图,每个细节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最下面压着一张医院预约单:化疗时间安排在明天,旁边写着先给小棠过完生日。
急诊室外的长椅上,我翻遍莫荧荧的包想找医保卡,却摸到一个褪色的记忆盒。
里面装着前世我的照片、我用过的发夹、还有一张我抱着婴儿莫荧荧的合影。
盒子底部刻着一行小字:对不起,妈妈。
护士叫我进去时,莫荧荧已经醒了。
她脸色灰白得像旧报纸,看到我却立刻挤出一个笑容:对不起啊,吓到你了。妈妈只是太累了。
我站在床边,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我想起昨晚看到的日记内容,想起前世临终时模糊的记忆,想起这五年来处心积虑的报复。
现在她就躺在这里,癌细胞在她体内肆虐,而我却...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我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关于...我的前世。
莫荧荧的眼睛瞬间睁大,然后慢慢湿润。她轻轻点了点头。
从什么时候
从你出生那天。她轻声说,你一睁开眼,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她颤抖着伸出手,又缩回去,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怪你...
护士进来打断了她的话,说要进行进一步检查。
我退到走廊上,双腿发软。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这十五年,她是在用怎样的心情面对我的报复
回家取换洗衣物时,我彻底翻看了那个记忆盒。
里面不仅有前世的记忆,还有这十五年莫小棠的成长轨迹:我的第一张涂鸦、掉落的乳牙、每年生日的照片...每一件都细心标注了日期。
最底下是一份遗嘱副本,上面写明所有财产都留给我,包括那套还没还完贷款的小公寓。
我瘫坐在地上,前世最后的记忆终于清晰起来:医生摇着头说太晚了,
莫荧荧跪在我床前哭求原谅,而我用尽最后的力气骂她白眼狼...
原来我临终前留给亲生女儿的最后一句话,是诅咒。
医院打来电话说莫荧荧需要住院观察,让我收拾些日常用品送去。
我机械地往袋子里装牙刷、毛巾、睡衣,突然看到梳妆台上那瓶昂贵的面霜——
是我上个月非要她买的,花了她半个月工资。
袋子最下面,我悄悄塞进了那个记忆盒。
5
医院的走廊永远散发着消毒水的气味,刺鼻得让人眼睛发酸。
我拎着洗漱用品袋,站在莫荧荧的病房外,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敲门。
病人情况不太乐观。隔壁医生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传出低沉的谈话声,
癌细胞扩散速度比预期快,尤其是骨转移部位...
我屏住呼吸,悄悄靠近。
根据病史,她母亲也是肺癌去世的另一个声音问道。
是的,十五年前。病例显示当时已经是死期,多器官转移。纸张翻动的声音,
奇怪的是,这位病人三个月前确诊时就要求查看她母亲的旧病历,似乎早有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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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指掐进了掌心。
三个月前那正是我刚开始报复的时候。
原来她早就生病了,原来我的报复只是雪上加霜。
考虑到家族史和基因检测结果,建议尽快开始靶向治疗。不过病人似乎有顾虑,一直没签字。
是因为费用问题吗
不清楚。她只问过会不会影响工作,说有个上高中的女儿要养...
我后退几步,胸口像被重锤击中。
那套小公寓的房贷,我吵着要的新手机,上周才报名的补习班...原来她拖着病体加班,是为了这些
病房门突然打开,一位护士走出来,惊讶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我:你是3床家属怎么不进去
病床上,莫荧荧正靠在床头敲笔记本电脑,听到动静迅速合上屏幕。
她脸色比早上更差了,颧骨处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可看到我时,眼睛还是亮了起来。
小棠,你来了。她声音沙哑,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欣喜,吃饭了吗楼下食堂的排骨汤还不错...
我沉默地把袋子放在床头柜上,目光扫过她手背上的留置针和床头的心电监护仪。
前世我住院时,多么希望有人能来看我一眼,可莫荧荧总是说工作忙。
你...感觉怎么样我生硬地问,嗓子干涩得发疼。
莫荧荧似乎没料到我会关心她,愣了一下才笑道:好多了,明天就能出院。
话音刚落,她就剧烈咳嗽起来,慌忙抓起纸巾捂住嘴。
我下意识上前一步,又强迫自己停下。
纸巾边缘渗出的鲜红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去叫护士。我转身要走。
不用!她抓住我的手腕,力道轻得我稍一挣就能摆脱,
只是喉咙有点出血,没事的。
她的手指冰凉,腕骨凸出得硌人。
我低头看着这只曾经签下我死亡通知书的手,如今虚弱得连杯水都端不稳,突然感到一阵荒谬的悲凉。
前世我恨她放弃我,如今我却要眼睁睁看着她走向同样的结局吗
你该休息了。我抽出手,指了指她的电脑,工作明天再做。
莫荧荧摇摇头,重新打开电脑:后天就是截稿日了,这个项目奖金不少...她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你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我胸口一阵发闷。
她都快死了,还想着我的生日
我什么都不要。我硬邦邦地说,你别...别太累了。
莫荧荧的眼睛瞪大了,嘴唇微微颤抖。
我这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五年来我第一次对她说出类似关心的话。
护士进来送药,打破了这尴尬的时刻。
我退到窗边,看着莫荧荧乖乖吞下一把药丸,其中几颗她明显想含在舌下不咽,被护士发现后只好苦笑着吞下。
止痛药伤胃,能忍就忍忍。她向我解释,仿佛在为自己的行为道歉。
止痛药。前世我疼得整夜睡不着时,莫荧荧也总说能忍就忍忍,我以为她是舍不得钱。
现在看着她因疼痛而紧绷的下颌线,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护士离开后,病房陷入沉默。
莫荧荧继续埋头工作,我则假装看手机,余光却忍不住瞟向她。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显得她愈发憔悴。
你回去吧,明天还要上学。她头也不抬地说,我这边没事。
我站着没动。
前世住院时,我多希望有人能陪我说说话,哪怕只是静静地坐着。
我...再待会儿。我嘟囔着,坐到墙角的陪护椅上。
莫荧荧打字的手停住了,她抬头看我,眼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在涌动。
6
夜深了,病房的灯一盏盏熄灭。
莫荧荧终于合上电脑,却突然发起高烧。护士说是化疗后正常反应,给了退烧药就离开了。
你睡吧,我看着。我听见自己说。
莫荧荧烧得迷迷糊糊,却还在喃喃自语:设计稿...明天邮件...小棠的生日蛋糕...
我拧了条湿毛巾敷在她额头上,动作笨拙而生疏。
前世我生病时,多么希望女儿能这样照顾我一次。
现在角色对调,我才知道原来看着至亲受苦比自身病痛更折磨人。
妈妈...对不起...莫荧荧突然在呓语中喊出这句话,声音破碎得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我僵在原地,前世被遮蔽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临终前的病床上,我抓着莫荧荧的手骂她白眼狼,而她只是哭着说妈妈对不起。
医生确实说过治疗只是延长痛苦,而我因为吗啡的副作用和病痛的折磨,记忆扭曲成了另一个版本。
退烧药起效了。护士的查房打断了我的回忆,
家属也休息吧。
我点点头,却毫无睡意。
莫荧荧的手机放在床头充电,屏幕突然亮起,显示一条银行通知:房贷扣款成功,余额仅剩832.6元。
鬼使神差地,我拿起手机。
密码是我的生日。
相册里全是我——我睡觉的样子,我吃饭的样子,我生气摔门的样子...最新的一张是昨天我离开病房时她偷拍的背影,配文我的女儿长大了。
浏览器历史记录里全是搜索:
如何做个好妈妈
怎样弥补对母亲的亏欠
肺癌晚期还能活多久
止痛药对孩子哺乳有影响吗
我的视线模糊了。
锁屏上显示有一条未读短信,是公司主管发来的:莫姐,考虑到你的情况,公司同意预支半年薪水,已打到你账户。保重身体。
我看向病床上昏睡的莫荧荧,她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这半年来我对她的折磨,她全都默默承受,甚至没向公司透露病情,就为了多赚点钱留给我。
手机相册里滑到最底部,是一张扫描的老照片——
前世的我和年幼的莫荧荧在游乐园,她骑在我脖子上,我们笑得那么开心。
我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决堤而下。
原来她记得,记得所有美好的时光,记得我们本该有的母女情深。
而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错过了这一世所有和解的可能。
小...棠莫荧荧虚弱的声音传来,你怎么哭了
我慌忙擦眼泪,却越擦越多:没、没什么...你感觉怎么样
她艰难地抬起手,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别哭...妈妈没事...
这句妈妈击溃了我最后的防线。
我抓住她的手贴在脸上,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
莫荧荧愣住了,随即明白了什么,泪水也涌了出来:是我该说对不起...前世我...
别说了。我打断她,我都知道了...日记本...医疗记录...
我们相对流泪,十五年的隔阂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莫荧荧颤抖着伸手抚摸我的脸,像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能...能叫我一声妈妈吗她小心翼翼地问,眼里盛着卑微的希冀,
这一世...你从没叫过...
我张了张嘴,那个简单的词汇在喉咙里哽了五年,如今终于冲破桎梏:
妈...
莫荧荧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紧紧抱住我,瘦弱的身躯颤抖得像秋风中的树叶。
我回抱住她,感受着她硌人的肩胛骨和微弱的心跳。
这一刻,我不再是复仇的幽灵,她也不再是亏欠的女儿。
我们只是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终于在生死轮回中找到了彼此。
我爱你,妈妈。我贴在她耳边轻声说,这句话跨越了两世光阴。
莫荧荧的回应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重敲在我心上:我也爱你...妈妈...
原来她一直知道,知道这副躯壳里住着谁。
这十五年,她是在用怎样的心情,面对着既是母亲又是女儿的我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
我们相拥而泣,像两个在漫长黑夜后终于找到归途的旅人。
7
医院的空调开得太足,我搓了搓手臂上泛起的鸡皮疙瘩,看着病床上熟睡的莫荧荧——不,现在我应该叫她妈妈了。
自从那晚相认后,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似乎消失了,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尖锐的疼痛——看着她一天天衰弱下去,而我无能为力。
37.8度,低烧。护士小声记录着体温,对我点点头,
比昨晚好多了。
我勉强扯出一个微笑。
好多了
妈妈瘦得几乎脱了形,手背上全是针孔留下的淤青,这哪里算得上好
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像极了前世我住院时那个阴冷的下午。
我至今记得雨滴在窗上蜿蜒而下的轨迹,记得莫荧荧——那时的她——站在床边对我说医生建议放弃治疗时的表情。
现在想来,她当时的眼神并非冷漠,而是被痛苦浸透后的麻木。
唔...床上的妈妈发出一声轻哼,眉头皱了起来。我立刻俯身过去: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微微睁开眼,目光涣散了几秒才聚焦到我脸上:小棠...几点了你...怎么没去上学
周末。我按下呼叫铃,你又在发烧。
她试图坐起来,却突然脸色一变,猛地咳嗽起来。
我慌忙扶住她,感觉到她单薄的肩膀在我掌下剧烈颤抖。
下一秒,鲜红的血点溅在雪白的被单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妈!
医护人员冲进来时,妈妈已经咳得喘不上气,却还死死抓着我的手。
我被推到一旁,看着他们给她插管、上呼吸机,看着监测仪上那些数字疯狂跳动。
有人在大声报着什么指标,有人推来了急救设备。
家属外面等!一个护士把我推出门去。
我站在走廊上,双腿发软,额头抵着冰冷的墙壁。
前世我是不是也这样咳血
是不是也这样痛苦而那时的莫荧荧,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签下放弃治疗同意书的
莫小姐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身,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医生,我是肿瘤科的张主任,能谈谈你母亲的情况吗
办公室里,张医生调出妈妈的CT片子。即使在我不专业的眼中,那些肺部密密麻麻的阴影也触目惊心。
多发转移,尤其是骨转移造成极大痛苦。张医生推了推眼镜,
其实三个月前我们提出过一个实验性治疗方案,但她拒绝了。
为什么我握紧拳头,钱不是问题,我可以卖房子...
不是钱的问题。张医生摇摇头,
那种治疗会让人大部分时间处于昏睡状态。她说...要看着女儿高中毕业。
我如遭雷击。
三个月前,正是我变本加厉折磨她的时候。而她却为了多陪我一段日子,选择了更痛苦的治疗方式。
现在还能做吗那个治疗。我声音发抖。
张医生犹豫了一下:以她现在的状况,风险很大。但如果不尝试...恐怕只剩镇痛治疗了。
我闭上眼睛。
前世的情景与现在重叠——只不过这次,做决定的人换成了我。
请安排那个治疗。我睁开眼,坚定地说,如果...如果那能减轻她的痛苦。
签完一堆同意书回到病房时,妈妈已经稳定下来,但仍在昏睡。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指间攥着什么。
小心掰开一看,是我的照片——高中入学时拍的,那时我正开始报复计划,照片里的我一脸冷漠。
她一直握着这个。护士轻声说,抢救时也不肯松手。
我的眼泪砸在妈妈的手背上。
她明知我是来报复的,却依然珍藏着我的每一张照片,记得我的每一个喜好,甚至为了我放弃更好的治疗...
窗外雨势渐大,雨声混着监护仪的滴答声,形成一种奇异的安眠曲。
我趴在床边,不知不觉睡着了。
恍惚中,我回到了前世临终前的病房。
但这一次,记忆格外清晰——那天下着雨,莫荧荧跪在我床前哭得撕心裂肺,而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其实说了两句话:
我不怪你。好好活下去。
妈妈妈妈!现实中的呼唤把我拉回来。
我猛地抬头,看到妈妈正虚弱地睁着眼睛,你醒了!要不要喝水疼不疼
她微微摇头,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喊了妈妈,脸一下子热了起来:我...你本来就是我妈妈啊。
泪水涌出她的眼眶:再叫一次...好吗
妈妈。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妈妈...
她满足地闭上眼睛,然后又突然睁开,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那个雨天...你还记得吗
什么雨天我困惑地问。
你走的那天...下着大雨。她气若游丝,你说...不怪我...
我浑身一震。这不可能!那是我刚刚梦到的场景,她怎么会知道
除非...除非当时她真的听到了我那句话。
你记得我声音发颤,我以为你没听见...
我一直记得。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这十五年...我每天都听到这句话...在我梦里...
我再也忍不住,扑进她怀里痛哭。
8
原来我们都被不完整的记忆折磨着,我以为她冷漠无情,她以为我至死没有原谅她。
实验性治疗...我同意了。我哽咽着说,
这次...换我来做决定。
妈妈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轻轻抚摸我的头发:你不必...为了补偿...
不是为了补偿。我抬头看她,是因为我爱你。
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布袋:这个...该还给你了。
我打开一看,是那条祖母绿项链——我以为早就丢进下水道的那条。
宝石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链子却有些变形,像是被人从什么地方硬拽出来的。
我...从下水管道口掏了三天...妈妈不好意思地笑了,幸好楼层不高...
我握着项链,想起自己当初的恶意,羞愧得无地自容:对不起...我那么对你...
嘘...她冰凉的手指按在我唇上,都过去了...
张医生敲门进来,说治疗明天就可以开始。我点点头,帮妈妈把项链戴好。
绿色的宝石衬着她苍白的皮肤,竟有种奇异的美。
好看吗她虚弱地笑着问。
好看。我帮她整理头发,
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照相馆拍张正式的合影。
她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亮起来:好啊...就拍我们三个人的。
三个
你,我...她轻轻点了一下我的胸口,还有她。
我明白了。
这张合影里,会有莫小棠,有莫荧荧,还有莫漠——三个被命运纠缠的灵魂,终于在这一世达成了和解。
夜深了,妈妈在药效下昏睡过去。
我望着窗外的雨,想起前世最后时刻的那场雨。
那时的痛苦与怨恨,如今化为了平静与接纳。
我轻轻抚摸妈妈的脸颊,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这一次,我不会让仇恨遮蔽双眼,不会让误解扭曲记忆。
无论结局如何,至少我们终于找到了彼此。
雨声渐歇,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我握紧妈妈的手,迎接未知的明天。
9
实验性治疗开始的那天,阳光异常明媚。
我站在病房窗前,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行色匆匆,各自奔向不同的目的地,全然不知这世上正有一个灵魂在为生存苦苦挣扎。
准备好了吗张医生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两名护士。
病床上,妈妈已经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她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像是透过薄雾的阳光,虚弱却温暖。
等等。我快步走到床边,从包里掏出一把梳子,我再给你梳梳头。
妈妈顺从地低下头,灰白的发丝从我指间滑过。
我想起前世我病重时,多么希望女儿能这样温柔地对待我一次。
如今角色对调,我才明白,给予关爱有时比接受更需要勇气。
好了。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很漂亮。
护士开始连接各种监测设备,妈妈的手悄悄伸过来抓住我的手指。
别怕。我低声说,却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治疗开始后会进入睡眠状态。
张医生调整着点滴速度,大概持续48小时,期间可能会有一些反应,都属于正常现象。
我点点头,眼睛紧盯着妈妈的脸。
药液缓缓流入她的血管,她的眼皮渐渐变得沉重。
小棠...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如果...如果我醒不过来...
别胡说!我打断她,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你答应过要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记得...拍照...
当她的眼睛完全闭上时,我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
监测仪上的曲线平稳地跳动着,但我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护士们轻手轻脚地退出病房,留下我一个人守在这片寂静中。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
床头柜上放着妈妈今早交给我的小盒子。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那条祖母绿项链,还有一张字条:给小棠,愿它带给你比我更好的命运。
我的视线模糊了。
前世这条项链是我们母女反目的导火索,这一世它却成了连结我们的信物。
我轻轻摩挲着冰凉的宝石,突然发现链扣处有个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用力一按,宝石背面弹开一个小小的夹层——
里面藏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的字迹我无比熟悉,那是前世我自己的笔迹:
给我亲爱的荧荧: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应该已经长大成人。
妈妈可能不在你身边了,但请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我永远爱你。
这条项链带着妈妈的祝福,愿它保护你平安喜乐。
——永远爱你的妈妈
纸条从我颤抖的手中飘落。
原来早在莫荧荧还是个孩子时,我就已经在这条项链里藏下了爱的讯息。
而她前世宁愿承受我的误解也不曾破坏项链取出这封信,这一世又将它完整地交还给我...
我弯腰捡起纸条,泪水已经打湿了衣襟。
原来我们一直在错过,前世错过和解的机会,这一世又差点错过彼此的真心。
妈妈...我对着沉睡的莫荧荧轻声呼唤,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留给我的信...
当然,她没有回应。但我仿佛看到她的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10
夜幕降临,病房里的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我打开手机相册,翻看着这半年来偷偷拍下的照片——
妈妈在厨房做饭的背影,妈妈伏案工作的侧脸,妈妈睡着时微微蹙起的眉头...每一张都那么平凡,又那么珍贵。
前世我躺在病床上时,最渴望的不是昂贵的治疗,而是再多看女儿一眼,再多和她相处一分钟。
如今我终于理解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不是报复的快感,而是与所爱之人共度的每一刻平凡时光。
凌晨三点,妈妈开始出现治疗反应。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慌忙叫来值班医生,他们调整了药物剂量,情况才稳定下来。
这是正常现象。医生安慰我,说明药物在起作用。
我点点头,用湿毛巾轻轻擦拭妈妈的脸。
她的眼皮微微颤动,似乎在努力想醒过来。
别急,慢慢来。我握住她的手,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我终于撑不住趴在床边睡着了。
朦胧中,我感觉有人在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妈我猛地抬头,看到妈妈正半睁着眼睛看我。
她的嘴唇干裂苍白,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你...叫我什么
妈!我按下呼叫铃,眼泪夺眶而出,你醒了!感觉怎么样疼不疼
她微微摇头,声音像风中摇曳的蛛丝:做了...个好长的梦...梦见你...小时候...
医生护士冲进来做检查,我被挤到一旁,眼睛却一刻不离妈妈的脸。
她看起来疲惫不堪,但眼神是清明的,这让我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治疗反应良好。张医生最终宣布,
各项指标都有改善。不过接下来几天很关键,需要密切观察。
当他们离开后,我立刻回到妈妈身边,小心地帮她调整枕头高度:要喝水吗饿不饿
她轻轻摇头,目光落在我脖子上——那条祖母绿项链正戴在那里。
你...找到了她问。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里面有信
那是...给你的礼物...她闭上眼睛,应该...由你自己发现...
我再也忍不住,伏在她身上痛哭起来。
前世今生所有的委屈、怨恨、误解,在这一刻都化成了滚烫的泪水。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遍遍重复着,不知道是在为哪一世道歉。
妈妈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我们...都该释怀了...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缓慢愈合的伤口。
妈妈的身体时好时坏,但精神明显比以前好了许多。
我开始每天给她读报纸,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甚至笨手笨脚地给她梳各种可笑的发型。
你小时候,我也这样给你编辫子。有一天,妈妈突然说。
我停下正在给她梳头的手:什么时候
你三岁那年...发高烧,不肯睡觉...她的眼神飘向远方,
我就一边给你编辫子,一边唱儿歌...
我知道她说的是前世的记忆。
这一世的莫小棠三岁时,她们还处在互相折磨的阶段。
但此刻,这些记忆的界限变得模糊起来。
我们都是母亲,又都是女儿,这份双重身份让我们的关系超越了普通的母女。
再给我唱一次吧。我轻声请求,那首儿歌。
妈妈愣了一下,随即轻轻哼唱起来。
歌声虚弱走调,却是我听过最动人的旋律。
治疗一周后的清晨,阳光特别好。
我拉开窗帘,惊喜地发现窗台上落着一只蓝色的小鸟。
妈,快看!我轻声唤道,是翠鸟!
妈妈费力地撑起身子,在看到小鸟的那一刻,她的眼睛亮了起来:真漂亮...
我悄悄拿起手机,拍下这一幕——妈妈苍白的脸沐浴在晨光中,窗外是振翅欲飞的蓝色精灵。
这是我最珍视的照片,因为它捕捉到了生命中最美好的瞬间:希望。
11
当天下午,妈妈的精神出奇地好。
她甚至能坐起来自己吃饭了。
张医生来看过后,惊讶地表示治疗效果超出预期。
我想出去走走。妈妈突然说,就楼下小花园,十分钟就好。
我本想拒绝,但看到她眼中的渴望,还是点了点头。
我找来轮椅,小心地帮她穿上外套,护士帮忙举着输液瓶。
小花园里,初夏的花朵开得正艳。
妈妈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芬芳全部存入记忆。
真好啊...她轻声感叹,活着真好...
我蹲下身,握住她冰凉的手:会更好的。医生说如果继续这样恢复,下个月你就能回家调养了。
她微笑着点点头,目光却飘向远处:小棠...不管发生什么...你要记住...
别说了。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我们有的是时间,以后慢慢说。
妈妈没有坚持,只是轻轻捏了捏我的手。
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一刻,她看起来既像我的女儿,又像我的母亲,更像是跨越时空与我重逢的另一个自己。
回到病房后,妈妈很快疲惫地睡去。
我坐在窗边,翻看着这段时间拍的照片——妈妈微笑的侧脸,妈妈熟睡的样子,妈妈看窗外小鸟时惊喜的表情...每一张都让我心头柔软。
前世我带着怨恨离世,这一世我却学会了珍惜。
命运给了我们最荒诞的相遇方式,却也给了我们最深刻的相互救赎。
夜幕降临,我轻轻为妈妈掖好被角。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她脸上投下一道银色的光痕,像是眼泪,又像是祝福。
晚安,妈妈。我轻声说,做个好梦。
在梦与醒的边界上,我仿佛听到她的回应:晚安...我的小棠...还有...妈妈...
12
医院的清晨总是来得特别早。
我睁开酸涩的双眼,发现身上披着一件陌生的外套——是护士半夜查房时给我盖上的。
病床上,妈妈还在熟睡,呼吸轻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我轻手轻脚地起身,开始整理病房里散落的物品。
妈妈的病情稳定后,我们在这里建立了临时的小天地:
窗台上摆着她最喜欢的小多肉,床头挂着我们一起折的千纸鹤,柜子里塞满了我的课本和她永远处理不完的设计稿。
当我挪动她的枕头想拍松些时,一个硬皮本子从下面滑了出来。
我好奇地拿起来,封面上用烫金字写着给两个妈妈。
翻开第一页,我的呼吸瞬间凝滞。
那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前世的我和年幼的莫荧荧在公园的合影,照片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显然经常被人摩挲。
照片下方是一行娟秀的字迹:给我的第一个妈妈,谢谢你给了我生命。
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我继续往后翻。
每一页都精心贴着照片,有些是我熟悉的,有些则从未见过——
莫荧荧毕业典礼上的独照,她婚礼那天对着镜子自拍的笑颜,甚至还有她怀孕时隆起的腹部特写...
这些全是前世的记忆,她竟然都保存着。
翻到中间部分,照片变成了这一世的——
婴儿时期的莫小棠,扎着冲天辫的幼儿园莫小棠,还有...
我愣住了,这些全是我以为她不知道的时刻:我深夜偷吃冰淇淋的背影,我在学校舞台上表演的模糊侧影,甚至还有我摔门而去时她透过窗户拍下的身影...
每一张都标注了日期和简短的文字。
小棠今天笑了,真希望她能一直这么开心。
又和我吵架了,但至少她健康有活力。
偷偷拍下她的睡脸,和外婆真像啊...
最后一页贴着前天我刚给她拍的照片——
窗边的阳光里,她微笑着看那只蓝色的小鸟。这一页的留白处写满了字:
亲爱的妈妈和小棠:
当你们看到这本相册时,我可能已经没法好好说话了。
所以我要提前写下这些话。
妈妈,谢谢您给我第二次机会。
这一世我努力成为您希望的样子,不知道是否让您满意
小棠,对不起让你经历这些。
但谢谢你最后叫我妈妈,这是我收到最珍贵的礼物。
请记住,离开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只要你们还记得我,我就永远活着。
——永远爱你们的荧荧/妈妈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用手背胡乱擦着,却越擦越多。
原来她早就准备好了告别,用这种温柔的方式。
偷偷翻别人东西可不好。虚弱的声音从病床上传来。
我猛地抬头,看到妈妈已经醒了,正用带着笑意的眼睛看着我。
她瘦得颧骨高耸,但眼神清澈明亮。
这是什么我举起相册,声音哽咽。
给你的毕业礼物。她轻声说,本来想等到那天的...
我抱着相册扑到床边,额头抵着她的手背泣不成声。
她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像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
别哭...她的手指划过我泪湿的脸颊,我很幸福...真的...
可是...我抬起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可是我们才刚相认,可是你还没看我毕业,可是我还想和你做那么多事...
张医生今天早上来过。妈妈突然说,他说...想和你谈谈。
我的心沉了下去。医生要单独谈话,从来不是好兆头。
13
张医生的办公室比病房暖和许多,但我却感到一阵阵发冷。
他让我坐下,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老旧的文件夹。
我想你应该看看这个。
他推过来的是一份十五年前的病历,患者姓名赫然是莫漠——我前世的名字。
您...您是她当时的...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张医生点点头,眼镜后的眼睛充满悲悯:我当时是莫女士的主治医师。你母亲...我是说莫荧荧女士,三个月前找到我,带来了她母亲的旧病历。
我颤抖着翻开病历,那些医学术语在我眼前跳动:多发转移预后极差镇痛为主...
最后是一张放弃抢救同意书,上面有莫荧荧颤抖的签名和几个已经模糊的泪痕。
当时的情况...张医生深吸一口气,
治疗只会延长痛苦。莫荧荧女士签字时,哭得几乎昏厥。
我死死盯着那份病历,前世最后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吗啡带来的幻觉中,我把医生的摇头误读为还有希望,把女儿的悲痛欲绝看作冷漠无情。
痛苦扭曲了我的记忆,让我带着怨恨离世。
她现在...我艰难地开口。
情况不太乐观。张医生直言不讳,
虽然实验性治疗有一定效果,但癌细胞已经...
还有多久我打断他,声音冷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几周...也许一两个月。他轻轻叹了口气,她很坚强,一直忍着疼痛不让你担心。
我点点头,把病历推回去。
奇怪的是,我没有崩溃,反而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也许是相册里那些照片给了我力量,也许是终于了解真相后的释然。
能请您帮个忙吗我抬起头,我想知道...怎么让她最后的日子过得舒服些。
14
回到病房时,妈妈正在翻看那本相册。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我站在门口,突然意识到这一刻有多么珍贵——她还在这里,还能呼吸,还能对我微笑。
回来了她合上相册,对我伸出手,张医生都告诉你了
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嗯。我们还聊了...以前的事。
她的眼睛瞪大了,随即了然地叹了口气:所以你终于知道了...当年...
我知道了。我打断她,声音坚定,我知道你做了最艰难也最仁慈的决定。
泪水涌出她的眼眶,在阳光下像晶莹的钻石。
我们相对无言,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懂彼此。
那天下午,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拿出手机,打给了妈妈的公司,告诉他们她不会再回去工作了。
然后我打给学校,申请了暂时休学。
最后,我打给房产中介,挂出了我们的小公寓。
你在做什么妈妈惊讶地看着我忙前忙后。
安排我们的时光。我坐下来,握住她的手,
张医生说海边空气对你的肺有好处。我找到一套小房子,就在你一直想去的那个渔村。
她的嘴唇颤抖着:可是你的学业...房子...
那些都不重要。我摇头,重要的是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
妈妈望着我,眼中盛满泪水与骄傲:你长大了...
是啊。我微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终于长成了你希望的样子。
搬去渔村的前一天,我在整理妈妈的抽屉时,又发现了一个小信封。
里面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字条,上面的笔迹熟悉得让我心颤——那是我前世的字迹,但我不记得写过这些:
给我亲爱的荧荧:
如果你读到这封信,说明妈妈已经不在你身边了。
不要难过,每个母亲都希望孩子过得快乐。
我可能不是最好的妈妈,但我希望你将来成为比我更好的母亲。
不要重蹈我的覆辙,多些耐心,多些理解。
永远爱你的妈妈
字条背面是妈妈后来加上的笔记:妈妈,这一世我努力了。您看到了吗
我攥着字条冲进卧室,妈妈正在收拾行李。
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她愣了一下,随即微笑起来:啊...你找到了。
这是...什么时候写的我声音发抖。
应该是你...我是指外婆...去世前几个月。
妈妈接过字条,轻柔地抚平上面的折痕,她把它藏在日记本夹层里,我很久以后才发现的。
15
我跌坐在床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
前世我希望女儿成为更好的母亲,而这一世,她确实做到了——以我母亲的身份。
命运以最离奇的方式,实现了我的愿望。
怎么了妈妈担忧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无法用语言描述内心的震撼。
最终,我只是轻轻拥抱了她:谢谢你...成为我的妈妈。
渔村的日子像一场宁静的梦。
我们的小屋面朝大海,每天清晨都被海浪声唤醒。
妈妈的状况时好时坏,但精神却比在医院时好很多。
她喜欢坐在门廊的摇椅上,看我在沙滩上捡贝壳,或者只是静静地望着海平线发呆。
我开始学着用她的眼睛看世界——
清晨第一缕阳光如何染红海面,退潮后沙滩上留下的奇妙纹路,远处渔船归航时悠长的汽笛声...这些都是她教会我欣赏的细节。
过来。一天傍晚,她招呼我坐到她身边,给你看个东西。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绒盒,里面是一条手工编织的手链,用蓝色和绿色的丝线交错而成,中间串着一颗小小的珍珠。
像大海的颜色。她微笑着给我戴上,
我偷偷学的...编得不太好...
我抚摸着那颗珍珠,突然想起什么,跑回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我也有东西给你。
那是一条我用渔村特产的贝壳和彩色玻璃做成的手链,做工粗糙,但阳光下会折射出美丽的光彩。
真漂亮。妈妈任由我给她戴上,眼中闪着泪光,我会一直戴着它。
我们并肩坐在门廊上,手腕上的手链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像时间温柔的叹息。
小棠。妈妈突然开口,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我走后...不要停止生活。她望着远方的海平线,
去上大学,去恋爱,去经历所有美好的事...连同我的那份一起。
我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还有...她转向我,眼神无比认真,
如果以后你有了孩子,一定要告诉他们,你有多爱他们。不要像我...等到来不及才...
我会的。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保证。
夜幕降临,海风渐凉。我扶妈妈回屋休息,帮她盖好被子。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床上,她的脸在银辉中显得格外宁静。
晚安,妈妈。我轻声说。
晚安,我的小棠...她微笑着闭上眼睛,还有...妈妈...
站在门口,我看着月光中她起伏的轮廓,突然明白了一个简单的真理: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时间长短,而在于爱的深度。
我们用了两世光阴才学会这个道理,但好在,终究没有太迟。
海浪声轻轻传来,像一首古老的摇篮曲。
我轻轻关上门,心里装满沉甸甸的感恩——
为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机会,为这圆满得近乎奇迹的循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