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那夜,陆怀远把定情玉佩掰成两半,说此生若负我,便如此玉。
七年后,他带回陌生女子与我和离,还说要给他们的孩子上族谱。
我亲手摔碎玉佩,将他们一家三口赶出将军府。
后来,他果然如誓言般死在我面前,可我却后悔了……
1
我对着铜镜试穿新裁的襦裙,指尖捏着裙角轻轻转圈,裙摆绣的并蒂莲次第绽放,一如我雀跃的心情。
今日,是我夫君陆怀远回府的日子。自三月前收到家书,我便日日翻看黄历,只盼能尽快相见。
白芷,这颜色会不会太素了我低头看月白色的衣裙,有些不确定地问。
白芷正往妆匣里收螺子黛,闻言扭头就笑:夫人这容貌,便是穿粗布麻衣,也是京城第一美人。这料子皇后娘娘新赐的蜀锦,等将军见了,管保连手里的刀剑都拿不稳。
她连说带比划,还冲我俏皮的眨眨眼,惹得我耳尖发烫。
正要嗔怪她胡言,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去前院探查的紫苏掀了帘子进来,胸口微微起伏:夫人,将军回来了。
手中的胭脂盒啪嗒落在妆台上,胭脂粉扑簌簌扬起。
我忙不迭起身,裙摆上的珍珠流苏撞得叮当响。
刚迈出半步就被紫苏拦住。
她垂着眼,指尖绞着袖口:将军说,让夫人且等一等,他忙完自会来相见。
白芷立刻瞪了她一眼:将军回府,哪有让夫人等着的道理你莫不是听错了
紫苏嘴唇动了动,脸色有些发白:是真的。将军带了个妇人和孩子回来,那孩子……管将军叫爹爹。
帕子从手中滑落,并蒂莲沾染了一层尘土。
白芷慌忙蹲下捡帕子,嘴里还念叨着:定是你看错了,将军怎会……
我按住她的手,指尖冰凉:去看看便知。
鸦青长发尚未梳妆,凌乱的缠绕在肩上。
我随手抓起桌上珠钗,匆匆挽了个高髻,穿上绣鞋就往正院走。
转过回廊就看见梧桐树下的场景:陆怀远穿着簇新的玄色铠甲,却半跪着托着个五六岁男孩的腰。
那孩子正抓着树枝晃荡,发间还别着片梧桐叶。
旁边站着个穿素色衣裙的妇人,鬓角簪着朵白玉兰花,她抬手替陆怀远拂开肩上落叶,指尖轻轻划过他的铠甲。
夫君……我停下脚步,声音似浸了寒霜。
陆怀远身子一震,目光扫过我,却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来的正好……他站起身,铠甲发出轻响:我让人把梧桐苑收拾出来了,月娘母子从今日起便住在府里。
心口猛地抽痛。
梧桐苑的花架是去年春天我们亲手搭的,墙角的紫藤是我们同游西山带回来的种子。
那是府里景致最好的一处院子,他曾说要留给我们的孩儿。
此刻他说起这话,倒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指着树上的孩子,声音发颤:这是谁
许是我脸色太难看,孩子一个劲儿往陆怀远怀里钻。
他怯生生喊了声爹爹。
鸟雀在枝头惊飞,树叶沙沙作响,满院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陆怀远开口:你都听见了。
怎么会……三个月前你信里还说……
骗你的。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陆怀远语气平淡,看向我时微微皱起眉头。
你脾气骄纵,又有皇后娘娘撑腰,若知我在外有了心仪之人,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
指尖掐进掌心,我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夫妻七年,在你眼里,我难道就是这种人
这不重要。他转身时铠甲发出声响,惊落几片梧桐叶,当年你以侯府遗孤的身份让皇后赐婚,我身为臣子不得不认命。只是如今遇见月娘,才知道什么是两情相悦……
月娘在旁微微屈膝,刚要说话就被陆怀远按住肩膀:你身子弱,不必行礼。周副将,带她们去客房。
我看着他将孩子递过去,动作轻柔地像捧着一块稀世珍宝。
他当年替我画眉时也曾这般温柔,可短短一年未见,眼前的人就全然换了一副模样。
还记得去年中秋,他在梧桐苑支起琉璃灯,说要教我用剑。
月光淌在他铠甲上,他握着我的手划过剑柄:阿意的手,应该只用来弹琴握笔,但若真的遇到危险,便要像这样——
他手腕翻转,剑尖挑起一片落叶,要快,要狠。
那时我笑着将剑抛远,扑进他怀里:有你在,我何须用剑
他低笑出声,指腹摩挲我耳垂:傻姑娘,我总不能护你一辈子。
此刻看他托着陌生孩子的腰,那句话突然在耳畔炸开,原来那时,他早有另外要护着的人。
天边的日头渐渐被夜色吞没,我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2
不知怎么回到的房间,直到月色高悬,紫苏端着燕窝粥进来,碗底在木盘上磕出轻响:夫人,用些晚膳吧。
我下意识问:将军呢
紫苏顿了顿,垂眸道:在客房……陪着月娘母子用膳。
银匙在瓷碗里搅出圈涟漪,映着窗纸上的竹影。
我望着案头那叠整齐的书信。
从七年前的第一封阿意安好到三个月前的战事顺利,每一封都用朱砂笔在末尾画了朵小花。
他说:那是给阿意的专属印记。
可如今他人回来了,却告诉我,这些温柔,不过是在演戏。
眼泪突然就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白芷心疼的抱着我,红着眼眶给我擦泪。
我去找他理论,夫人没逼将军成婚,是皇后娘娘心疼您,才做主赐的婚……
紫苏手里的帕子绞得变了形,掀起帘子就往外跑。
紫苏回来。我赶忙制止,可窗外哪还有她的影子。
追到梧桐苑时,灯笼的光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紫苏攥着帕子的手还在发抖,月娘的素色裙角被扯得歪斜,正护着孩子往廊柱后躲。
周副将张开手臂挡在中间,铠甲扣环随着呼吸轻响:紫苏姑娘,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紫苏突然拔高声音,帕子上的并蒂莲被攥得变了形,我家夫人日日盼着将军回来,他倒好,带个野女人进门!
她猛地伸手,指尖几乎戳到月娘鼻尖,你还敢说自己清白!这孩子看着有五岁了……
话没说完,一旁的男孩突然扑上来,小乳牙狠狠咬在紫苏手腕上。
血珠子瞬间渗出来,紫苏吃痛甩臂,孩子被带得踉跄后退,后脑砰地撞在廊柱上。
月娘的尖叫刺破夜色,男孩额角的血顺着眉骨往下淌,在月光下显得分外狰狞。
砚儿!陆怀远的声音从月洞门传来,铠甲碰撞声急促如鼓点。
他冲过来抱起孩子:周副将,备车!去医馆!
经过我时,披风狠狠甩在我脸上。
我吃痛惊呼,陆怀远下意识看我一眼,但转瞬,又夺门而去。
月娘在他身后紧紧跟着,她脸上的慌乱那般真切。
我张开嘴,明明满心的愧疚,却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
紫苏扑通跪下,前额抵着冰冷的石板:夫人,是我太冲动了……
我心乱如麻,实在想不通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明明该怨陆怀远,可看他抱着孩子疾步离去的背影,竟鬼使神差地想起当年他抱着发烧的我,在街上整夜奔走的模样。
子时的更漏声格外清晰,陆怀远推门进来时,铠甲上还沾着医馆的艾草味。
孩子没事吧大夫怎么说
无事。
紫苏失手酿成大错,但说到底是我这个主子管教无方。将军有气,尽管冲我发,不要为难我的丫鬟。
我们和离吧。陆怀远说。
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自己幻听了。
紫苏突然从屏风后冲出来,咚咚地磕头:是我错了,要打要罚都凭将军。可夫人是无辜的,求将军千万不要迁怒她……
够了!陆怀远暴喝一声,再要多言,我立时将你发卖了。
紫苏吓得噤了声。
我稳了稳心神,让白芷带她先下去。
将军是认真的我问道。
他沉默了一瞬,终究是点了点头。
为什么若当年真的厌恶我,你明明可以抗旨的。眼眶涩的几乎要滴出血来,七年相伴,总还有些情分吧
是我对不住你,但是如今,我只能先顾着月娘。
我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这句话抽尽了。
陆怀远,让她做个贵妾不可以吗孩子可以记在我名下,一样是嫡子。我哀求道。
陆怀远摇了摇头:那样月娘就太委屈了,我不愿意。
哈哈哈哈,我突然狂笑起来……
夫妻七年,聚少离多,如今,他倒替别的女人觉得委屈。
血液都往头上涌。
我不同意!我的声音带着三分的癫狂,陆怀远,就算是死了,我也绝不与你和离。
深夜我翻出那半块玉佩。
这玉佩原是他母亲的陪嫁。
新婚夜,他将玉掰成两半:我陆怀远若负柳知意,便如此玉。
那时我感动得落泪,如今却觉得这玉冰凉刺骨。
3
次日清晨,月娘母子回来了。
我带着紫苏前去赔罪。
到了梧桐苑,月娘正在给孩子喂米粥。
叫砚儿的男孩头上缠着雪白的绸布,见我进来,慌忙往月娘身后躲,只露出半只乌溜溜的眼睛。
夫人万安。月娘起身福了福,袖摆间有淡淡的药香。
我让紫苏跪下请罪,又让白芷送上药材。
只是意外罢了,夫人不必如此。月娘淡淡道,再说一应物品,将军都替我们准备好了。
我知道。我喉间发涩,提前准备了许多赔罪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良久,我开口道:多谢你救了将军。虽说,他要为了你和离……但我们是赐婚,皇后娘娘未必会答允。你且先安心在这里住着,其余的事情,再从长计议……
月娘刚要说话,门砰地被推开,陆怀远带着一身晨露进来,看见我时眉头骤紧:你又来做什么
我望着他眼底的不耐烦,突然觉得陌生:我只是想和月娘聊聊……
聊什么聊如何逼走她他上前半步,铠甲几乎要碰到我鼻尖,柳知意,你从前虽骄纵,却从不会为难人,如今怎么变得这样刻薄
刻薄
我看着他护在月娘身前的模样,突然想起三朝回门,他陪我一起祭拜爹娘,眼里的深情比日光还烫。
他说,虽然侯府不在了,但将军府就是我的家,他以后就是我的依靠。
可如今七年过去,他说我刻薄,看我的眼神全是警惕。
泪水突然涌出来,我慌乱的转身,路过紫藤花架时撞落枝头的花瓣,落在肩头像无声的叹息。
身后传来月娘的声音:将军何必如此……
你不懂。陆怀远的声音低下来,若不是皇后相逼,我断然不会娶她。这些年我对她好,不过是可怜她无依无靠……
后面的话被风卷走,我靠在廊柱上,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
原来在他心里,我从来都是个用权势逼迫他的人,那些温柔体贴,不过是施舍的怜悯。
4
三日后,帝后设夜宴庆贺陆怀远南诏大捷,我特意穿了陆怀远曾说最衬我的茜纱裙,发间簪着他送的翡翠步摇。
可等我到了梧桐苑,却听说他一早便独自去了御书房,此刻正跪在地上求皇上允他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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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拉着我的手直叹气:怀远这孩子,也不知在南诏经历了什么,竟像变了个人。
她指尖轻轻拍着我手背,你放心,这婚是我赐的,我定为你撑腰。
我流着泪点了点头,心中却有不祥的预感。
果然,午后陛下就召见皇后。
等从御书房回来,娘娘的态度也变了。
她望着窗外的牡丹,声音有些疲惫:阿意,不如就顺了他吧。夫妻一场,总要留些体面。
我猛地抬头:娘娘,连您也觉得我该和离
她别过脸去:皇上说,漠北匈奴蠢蠢欲动,军中离不开怀远。你……别再闹了。
闹
我盯着娘娘鬓间的金步摇,突然想起七年前她抱着我哭:阿意,你爹娘为国捐躯,以后本宫就是你亲娘。
可现在,就连她也要放弃我了。
我跌跌撞撞往大殿跑,皇上不见我,我便跪在太极殿门口。
春末的风带着暖意,却吹不散心底的寒意。
膝盖渐渐发麻,眼前浮现出陆怀远在信里写的等我回来,带你去看江南的梅花,可如今他带回来的,是别人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铠甲声传来。
抬头看见陆怀远站在台阶上,阳光从他身后照来,看不清表情。
我扑过去抓住他的衣袖,浑身发抖:怀远,我没有家了,别不要我……
他身子僵了僵,突然伸手推开我。
我踉跄着摔倒,掌心被石砖磨破,鲜血染红了袖口。
晕倒前的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七年前的秋日狩猎场。
三公主的猎犬突然受惊,嘶吼着冲我直扑过来。我提着裙摆拼命逃窜,却怎么也躲不开那腥臭的恶风。
陆怀远从天而降,铠甲在阳光下像流动的金,他揽住我腰的瞬间,我闻到了铁锈混着松木香的气息。
他说:别怕,有我在。
阳光穿过枝头照在他闪亮的铠甲上,他的背影那般让人踏实。
我心狂跳,感觉自己病了一般,脸颊红的似要烧起来。
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起,但皇后到底还是知道了。
许是觉得我到了婚配的年纪,就给我们赐了婚。
我心中欢喜,又担心陆怀远不愿意,特意将他约出来问他。
他说没有心上人,我才放心了。
那时我以为,这就是一辈子的依靠,却不知,他的温柔早在皇权与责任间,成了不得不演的戏。
再醒来时,帐顶的流苏在烛火下摇晃,白芷正拿着药碗抹眼泪:将军抱您回来的,守到子时才走......
我心中陡然生出一些希望,正要再问,外间突然传来陆怀远的声音:和离书我放这里了,夫人醒了让她签字。
紫苏愤怒的质问声混着夜风飘进来:将军真要如此绝情要知道,当年您被诬陷通敌,是夫人拿了侯府的免死金牌,在御前跪了七天七夜,才换回您一条命!
陆怀远猛地抬头,眼底翻涌的情绪转瞬即逝,只剩冷硬:我的事,轮不到你多嘴。
门砰地关上,我将紫苏唤进来,接过了她手里的和离书。
和离书上的情深不寿,缘浅难续洇着墨渍,像滴在心上的血。
我想起他握着我手写意字时,说这个字像展翅的蝶,要带着三分灵动。
如今他的字迹依旧工整,却没了半分温度,就像他藏在铠甲下的真心,我终究没看懂。
5
我不肯签和离书,陆怀远等了几日,不得不再次来找我。
签了吧。他声音平静,仿佛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我捏着玉佩,突然问:你还记得这玉佩吗
他看了眼,目光淡淡:不过是块玉。
好。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签,但你要答应我,再陪我去一趟西山,那里的紫藤花,今年开得格外好。
他愣了愣,点头。
去西山的路上,我让车夫先去了馥芳斋。
这是京城的一家老字号,点心甜腻,其实不和我的胃口。
但当年我娘爱吃,我爹便日日去给她买。我跟着吃了许多年,便也习惯了。
后来,陆怀远听说了这件事,冒着大雨去买玫瑰酥。
回来时浑身湿透,却笑着说:阿意,你最爱吃的点心,以后我天天给你买。
可如今玫瑰酥还是一样的香甜,他却让店家打包一份,给月娘母子送过去……
山路上的青苔滑不留脚,陆怀远要雇轿夫,我却执意自己爬。
石阶上的露水压弯了野草,我踩着他曾经刻下的标记——那是三年前他带我来踏青,怕我迷路,每隔十步就用匕首划个箭头。
小心!他突然伸手搀住我,掌心的薄茧蹭过我的手腕,还是记忆中的触感。
上到半山腰时,我腿一软,他干脆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铠甲硌得人发疼,却让我想起新婚那年,他背我过满是积水的庭院,说:阿意的绣鞋不能湿。
趴在他背上,能听见他刻意压抑的喘息。
眼泪一点点浸透他的衣衫,我轻声问:怀远,你说过的江南梅花,还能带我去看吗
风卷着松涛掠过耳畔,他的沉默比山雾更浓。
崖顶的风扯着衣袂,我摸出那半块玉佩。永结同心的刻痕还清晰,只是断口处多了道细微的裂痕,像我们回不去的七年。
他伸手要拦,却在触到我泪光的瞬间顿住。
玉佩划过半空时,我看见他眼中闪过痛楚,却终究没说一个字。
玉坠消失在云雾里的刹那,我终于释然。
回来之后,我提笔在和离书上落下名字,墨迹在纸上晕开,像朵开败的花。
6
陆怀远决定把将军府留给我,他和月娘母子搬去陛下新赐的宅子。
我没有反对,毕竟这里我住惯了。
而且,侯府空置已久,即便现在收拾,也不能立时住进去。
一时间,除了将军府,我竟不知那里才是我的归处。
这段时间,府里日日都有马车往外运行李,紫苏看见便要骂,我淡淡一笑,心中倒是平静了下来。
离开之前,还有月娘儿子认祖归宗的仪式。
前一日,老族长亲自来见我,厚重的拐杖敲在青砖上,声声震耳。
夫人放心,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就绝不让野种入族谱!
他手中的礼单还记着我捐给族学的百亩良田,泛黄的纸页上,陆柳氏的落款依旧清晰。
我望着他愤慨的面容,突然想起初嫁时,陆怀远带我去祠堂,指着族谱说:阿意,以后我们的孩子,就写在你名字下面。
如今他要让砚儿入谱,却没提月娘的名分,连我的名字都没划去,像留了半扇未关的门。
族长,我与将军已和离......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老族长拍着桌子:放屁!族谱上没盖和离印,你就还是我陆家的媳妇!
他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水光,当年你开族学、修祭田,族里的孩子哪个不念你好
最终还是搬出了圣旨,老族长这才作罢。
离开时,他往我手里塞了串桃核手串:戴着辟邪,日后有事,族里定为你撑腰。
我眼圈一红,这么多年的辛苦,到底还是有人记下了。
仪式那日,祠堂的香火气熏得人眼眶发酸。
陆怀远抱着砚儿跪在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却比从前瘦了一圈。
当他提笔在族谱上写下陆砚舟时,笔尖在柳知意的名字旁顿了顿,终究没落下任何痕迹。
帝后赐下的礼物摆在供桌上,月娘始终站在角落,连族谱都没靠近半步。
这番操作,倒让我有些看不懂了。
7
认祖之后,陆怀远一家三口便搬出了将军府。
那日我坐着马车经过朱雀街,透过垂落的竹帘,恰好看见街角茶寮前的身影。
月娘依旧穿着素色衣衫,正低头替砚儿整理歪斜的襦领。
陆怀远立在一旁,脊背微弯,明明是初夏时节,身上却裹着墨绿的大氅。
檐角铜铃叮当,他忽然抬头望来,目光相撞的刹那,我慌忙放下帘子,指尖攥紧帕子上的并蒂莲纹路。
那身大氅,是去年我亲手为他裁的,里子绣着蜀地进贡的软绒,原是怕他冬日受寒,如今却在暑气里显得格外违和。
我有心探问,但想了想终究是算了。
他身边自有妻儿关心,我又何必徒增笑料……
自那之后,我便鲜少踏出府门。
帝后因太极殿之事渐生嫌隙,宫中的请柬从每月一次变成半年一封,连从前常来走动的贵妇人也不再递帖子。
将军府的朱漆大门日日紧闭,唯有檐角铜铃陪着满庭紫藤摇曳。
我常坐在当年与他共植的花架下,看暮色染透花瓣,听白芷说市集上的新鲜事:西街新开了馥芳斋,玫瑰酥还是当年的味道。
话到此处便戛然而止,主仆相顾无言——有些滋味,尝过便成了心头的刺。
日子晃晃悠悠便到了深秋,
霜降那日,琉璃瓦上覆了层薄霜,我也迎来十八岁生辰。
往年此时,总要先去城郊侯府祖坟祭拜父母,再入宫陪皇后用午膳。
晚间陆怀远会备下红泥小炉,在暖阁里煮酒论诗。
还记得及笄那年,他驻守雁门关,我原以为会独自度过,不想刚出宫门,竟见他骑马驰来。
铠甲上凝着霜花,怀里却护着个漆盒——打开来是半块被体温焐化的玫瑰酥。
他笑着说:路上摔了一跤,只剩半块了。
送我出宫的是皇后身边的郑嬷嬷,她说:
将军特意向陛下告了假,昼夜不停跑死了三匹马,可算赶上了您的生辰。
那夜护城河畔,我和陆怀远一起放飞孔明灯。我在上面写愿流年无扰,清欢常萦,平安喜乐,岁岁年年。
可如今想来,那句子还有另一种含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竟一语成谶。
侯府祠堂里,香烛明灭间,仆人呈上一个木匣:将军今晨来过,让我将这个转交给小姐。
打开匣盖,羊脂玉的温润气息混着松木香漫上来。
雕的是紫藤花架下的少女,茜纱裙角沾着片落花,腕间玉镯的纹路与我常戴的那只分毫不差。
这样的玉雕我手里有七块。
第一年生辰,他雕的是我在雪地里堆雪人,他在一旁给我烤栗子。
第三年是我在紫藤花架下读书,他倚着廊柱吹笛。
第五年他从大漠赶回,怀里的玉雕缺了只角,笑着说马儿颠簸,摔了阿意的裙摆。
从前每块上都有那个并肩而立的玄衣身影,如今却只剩女子孤身摘花,连花架上的藤蔓都少了半枝
——原来有些东西,越是精致,越是伤人。
8
深冬大雪,半夜突然有人砸门。
管家连滚带爬进来,脸上的神色说不出的凄惶:夫人,周副将和月娘在外头,说、说将军快不行了……
手炉当啷掉在地上,碳火溅到裙角,我却感觉不到烫。
月娘浑身是雪,头发上还结着冰碴,见我出来,突然抓住我手腕,指尖冷得像铁块:你快去看看,他撑不住了,昨儿吐了整宿的血……
马车在雪地里狂奔时,我从二人口中拼凑出实情。
南诏大捷,陆怀远俘虏了敌方大将,但也中了对方射过来的毒箭。
箭头淬了苗疆的蚀心散,军医说最多撑半年。
陆怀远怕我像当年失去双亲那样崩溃,求月娘扮作他的心上人。
至于月娘,她确实曾救了陆怀远的性命,只不过,是和她丈夫一起救的。
当时,陆怀远给了他夫妇不少钱财。
可后来,她丈夫因病去世,孤儿寡母带着家财,犹如小儿抱着黄金招摇过市,很快被人盯上了。
没办法,月娘只好贱卖家产,带着儿子找到军营,只想求一庇护之地,并无其他心思。
将军找到我的时候,我本来是不同意的。我也经历过丈夫去世,但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总要想办法活下去。
可是,将军说,他宁可你恨他,也不想你再经历一次亲人去世之痛。
周副将接过话头:自离府后,将军总是半夜潜入,在您屋顶一坐就是半夜。我们劝他也不听,最近,他发病越来越频繁,每次疼的死去活来的,却严令我们不能告诉你。
今早,将军竟没按时晨起,等我去看,已是昏迷了。太医正在诊治,我怕……和月娘一合计,还是决定来告诉夫人。
车轮碾过冰棱,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想起之前在街上遇见他,明明是初夏,他却裹着墨绿大氅,我当时明明已察觉到不对,却被恨意蒙蔽了双眼。
突然就落泪——原来他不是不懂我的好,是太懂了,所以才要用最狠的方式,逼我断了念想。
床榻上的人瘦得脱形,玄色中衣空荡荡的,鬓角竟有了白霜——他才刚满三十,正是骑马射箭的好年纪。
太医掀开帐子冲我摇头:毒顺着心脉散进五脏了,这半年,陛下寻遍天下神医,可……
滚烫的泪水砸在他手背: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么用这种下作的法子骗我!
陆怀远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曾经亮如寒星的眸子里蒙着层灰雾,却在看见我时泛起细碎的光:阿意别哭……
我摇头,发间的翡翠步摇磕在他腕骨上——那是他第一次得胜归来送我的,说
我的阿意该戴最亮的星星。
如今星星还在,摘星的人却要坠进永夜了。
西山的紫藤……
他忽然笑了,唇角染着血丝,那年你穿月白衣裳站在花树下,人比花还要娇艳。后来每次写信,眼前都是那个样子……
话没说完便咳嗽起来,手指凉的像冰,再陪我去一次吧,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9
第二日的雪比昨夜还大,轿夫抬着软轿在山路上打滑。
陆怀远靠在我肩上,呼吸声像漏了气的风箱,却非要盯着窗外:阿意,你看那棵老松,还是和三年前一样。
那年我们在松树下刻字,他握着我的手,在树皮上刻陆柳同枝,如今树皮剥落,字迹却还清晰。
到了崖顶,风卷着雪粒往脖子里灌。
陆怀远从怀里摸出个锦囊,手抖得半天掏不出东西——是那半块玉佩。
那日看你扔了玉,我后悔得整宿睡不着。他把两半玉佩合在掌心,玉色因为常年贴身,竟带着暖意,让人在崖下找了三十三天,万幸挂在了老槐树上。
我摸着玉佩上的永结同心,突然想起大婚那晚,他跪在地上给我穿鞋,说:阿意的脚这么小,以后走不动路,我背你。
此刻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却还惦记着把玉佩塞进我手里:答应我,好好活着……
雪片落在他发间,像撒了把盐。
他的头渐渐歪向我肩头,喉间发出极轻的阿意。
我抱着他慢慢坐下,雪水浸透了裙摆,却感觉不到冷。
远处传来山雀的啼叫,惊起枝头积雪,恍惚间又看见七年前的少年将军,骑着白马踏雪而来,铠甲上落着片梧桐叶,笑着对我伸出手:阿意,跟我回家。
怀里的人渐渐没了动静,玉佩硌着掌心,却比心跳更暖。
我把两半玉紧紧攥在手里,终于嚎啕大哭。
尾声
开春时我去了趟南诏,在陆怀远中箭的山崖下,寻到了半株开败的木芙蓉。
带回来种在梧桐苑,白芷说,等秋天就会开花。
月娘母子搬回了将军府,砚舟总爱粘着我,非要我教他刻玉。
族谱上记着他的身份虽是义子,但有我在,必定给他一份前程。
皇后娘娘来看我,指尖在永结同心的刻痕上轻轻摩挲,忽然叹气:阿意,你可知当年本宫为何执意赐婚并非只念着你是侯府遗孤,而是早看出他对你心有所属。
她望着梧桐苑的紫藤花架,说起那段被岁月浸软的往事:狩猎场那回,本宫在观景台看得清楚。三公主的猎犬冲你去时,旁人都往旁侧躲,唯有他从马上飞扑下来。他护着你滚进雪堆时,后背被枯枝划出血痕,却只顾着查看你有没有受伤——那时本宫便知道,陆怀远这辈子,注定要栽在你手上了。
我捏紧玉佩的手忽然发颤,想起陆怀远临终前说的别怕,有我在,原来早在七年前,这句话便有了注脚。
皇后娘娘叹了口气,指尖划过我发间的翡翠步摇:后来本宫让内务府查他的行踪,才知道赐婚前三月,他日日在御花园打转。你蹲在连翘花旁捡风筝那日,他躲在假山后看了足足两刻钟,回府后亲手画了幅《春雀拾锦图》,画里的小娘子裙角沾着草屑,发间玉兰花掉了都不自知——陆怀远说,那是他见过最鲜活的景致。
暖阁的炭火烧得噼啪响,皇后娘娘的声音忽然低下来:赐婚圣旨下达那日,他跪在御书房整整一夜。陛下原以为他要抗旨,却原来只是求三个月的婚假。这个呆子。
皇后娘娘摇头轻笑,转瞬却又别过去拿帕子擦拭眼角。
我忽然想起新婚夜他掰碎玉佩的模样,原来那些冷硬的誓言背后,藏着比玉碎更疼的怕——怕自己护不住,怕时光太短,怕他眼中的小雀终有一日折了翅膀。
皇后娘娘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边角染着陈年的墨渍:这是你入宫待嫁,他托本宫照看你的锦书,写着‘阿意怕雷,床头需置琉璃灯;阿意喜食玫瑰酥,馥芳斋每日卯时新出……’整整三页纸,全是你的喜好。
残卷上的字迹力透纸背,阿意二字格外圆润,像含着蜜。
窗外的木芙蓉新抽了枝芽,皇后娘娘将书信塞进我掌心:傻孩子,这世间唯有你能让他脱下铠甲,做个寻常的夫君。可怜他一片心意,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
砚舟的刻刀突然划破木料,他举着渗血的手指跑过来,我下意识用帕子替他包扎。
皇后娘娘起身告辞,鬓间的金步摇闪过微光:明日让砚舟随你进宫吧,太子身边还缺个伴读。
炭火在夜色中明灭,我展开书信,泪滴在阿意二字上,晕开当年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原来从相遇那刻起,陆怀远的铠甲便从未为旁人而穿,他的温柔,他的谎言,他的死别,全是为了让他的小雀,能在这乱世里,永远展翅如初。
我把玉雕摆成一排,从前的双人像旁,多了块新刻的:玄衣男子靠在紫藤花架下,掌心托着半块玉佩,旁边的女子握着他的手,腰间系着另外半块。
白芷说,这是我刻过最好的一块玉雕。
深秋的傍晚,砚舟举着刚摘的桂花跑进来:干娘,爹爹说过的江南梅花,我们明年去看好不好
我望着天边的晚霞,轻轻说:好。
风掠过紫藤花架,传来细碎的响声,像谁在轻声说:阿意,别难过,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