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75年的秋天,西郊的军区大院比往常更安静。
林嘉怡坐在贴着囍字的婚房里,手指紧紧攥着那条从家里带来的真丝手帕。
这算什么结婚。她盯着墙上那张毛主席像,眼眶发酸。
窗外的杨树叶沙沙响,像是也在嘲笑她的处境。
三天前,她还是林家的大小姐。
现在,她却成了需要接受改造的资本家子女。
房门突然被推开。
林嘉怡猛地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
军装笔挺,肩章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你...你好。男人声音低沉,带着北方口音。
林嘉怡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我叫郑卫国。他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住,第三野战军,团长。
林嘉怡没说话。
她早就知道他的名字。
从那个戴着红袖章的人宣布她必须嫁给这个根正苗红的军官开始。
你饿不饿郑卫国问,声音放轻了些。
林嘉怡摇头。
她今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胃里像是塞了块石头。
我给你带了点吃的。郑卫国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
他走近了几步,把纸包放在床头柜上。
林嘉怡闻到一股芝麻香。
是烧饼。郑卫国说,炊事班老刘特制的。
林嘉怡还是没动。
她看着这个比自己大十岁的男人。
浓眉,方脸,皮肤黝黑。
典型的军人长相。
你不用怕。郑卫国突然说。
林嘉怡猛地抬头。
我知道你不情愿。他声音很平静,我也是。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进林嘉怡心里。
她终于开口:那你为什么...
命令。郑卫国简短地说,组织上安排的。
林嘉怡咬住下唇。
是啊,现在是什么年代。
他们这些人,连自己的婚姻都做不了主。
睡吧。郑卫国转身,我睡外间沙发。
林嘉怡愣住了。
你不...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郑卫国回头看她:什么
没什么。林嘉怡低下头。
她原本以为今晚...
郑卫国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不会强迫你。他语气生硬,我不是那种人。
说完,他大步走出卧室,关上了门。
林嘉怡呆坐在床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打开那个纸包。
烧饼已经凉了,但芝麻香气依然浓郁。
她小口咬了一下。
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第二天清晨,林嘉怡被号声惊醒。
她猛地坐起身,一时分不清自己在哪里。
六点半了。郑卫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七点开早饭。
林嘉怡慌忙擦掉脸上的泪痕。
她昨晚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
我...我马上好。她应道,声音沙哑。
门外脚步声远去。
林嘉怡赶紧起身,从带来的小皮箱里找出件藏蓝色的确良衬衫。
这是她现在最朴素的衣服了。
洗漱时,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浮肿的眼睛。
真难看。她小声说。
早饭是在军区食堂吃的。
玉米面粥,咸菜,窝头。
林嘉怡食不知味地咽着。
她能感觉到周围军属们投来的好奇目光。
那是郑团长的媳妇
听说家里是大资本家...
长得真俊...
窃窃私语不断飘进耳朵。
林嘉怡把头埋得更低。
吃完了吗郑卫国问。
林嘉怡点点头。
我带你去办手续。郑卫国站起身。
什么手续
户口。郑卫国简短地说,还有工作安排。
林嘉怡睁大眼睛:工作
嗯。郑卫国点头,组织上安排你去军区小学当老师。
林嘉怡愣住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被关在家里,像只金丝雀。
我...我可以教书她不敢相信。
郑卫国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复旦大学毕业的吗
林嘉怡点头。
那就行。郑卫国说,现在缺老师。
办手续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工作人员对郑卫国很客气。
郑团长,这是您爱人啊一个女办事员笑着问。
郑卫国点头。
真漂亮。女办事员对林嘉怡笑笑,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
林嘉怡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走出办事处,郑卫国突然说:你可以给家里写信。
林嘉怡猛地停住脚步。
真的
嗯。郑卫国点头,不过要经过审查。
林嘉怡的心又沉了下去。
我爸妈...他们还好吗她小声问。
郑卫国沉默了一会儿。
你父亲被送到五七干校了。他说,母亲还在上海。
林嘉怡咬住嘴唇。
别在外面哭。郑卫国低声说。
林嘉怡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得像白开水。
郑卫国早出晚归。
林嘉怡开始在军区小学教语文。
她小心翼翼地活着,不敢多说一句话。
直到那个雨夜。
林嘉怡批改作业到很晚。
回到家时,发现郑卫国已经回来了。
桌上摆着两碗面条。
吃吧。郑卫国说。
林嘉怡放下包,坐下。
今天...她犹豫了一下,有个学生问我问题。
嗯
他问『老师,什么是资本家』。
郑卫国筷子停住了。
你怎么回答的他问。
林嘉怡心跳加速:我说...就是做生意的人。
郑卫国看了她一眼。
以后别这么回答。他说,就说是在旧社会剥削劳动人民的人。
林嘉怡低下头:我知道了。
沉默地吃完面,郑卫国突然说:我要去演习。
多久
一个月。
林嘉怡点点头。
你自己小心。郑卫国说,别乱说话。
林嘉怡又点点头。
郑卫国站起身,犹豫了一下:有事找隔壁王政委的爱人。
好。
郑卫国转身要走,又停住:柜子里有钱和粮票。
林嘉怡愣住了。
给我的
嗯。郑卫国点头,应急用。
说完,他大步走出门去。
林嘉怡坐在原地,久久未动。
一个月后,郑卫国回来时,林嘉怡正在厨房煮面。
你...回来了。她有些慌乱。
郑卫国点点头,放下行李。
他看起来瘦了些,也更黑了。
吃面吗林嘉怡问。
好。
林嘉怡盛了一碗给他。
学校怎么样郑卫国问。
还行。林嘉怡小声回答。
郑卫国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给你的。他推过来。
林嘉怡惊讶地打开。
是一支钢笔。
听说你的笔坏了。郑卫国说。
林嘉怡眼眶发热。
她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这种小事。
谢谢。她小声说。
那天晚上,郑卫国没有睡沙发。
他站在卧室门口:我可以进来吗
林嘉怡抓紧了被子。
就睡觉。郑卫国补充道,不做别的。
林嘉怡慢慢点头。
郑卫国轻轻关上门,在床的另一侧躺下。
两人之间隔着一条明显的分界线。
林嘉怡整晚都没睡着。
她能听到郑卫国均匀的呼吸声。
还有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第二天一早,林嘉怡发现自己在郑卫国怀里。
她吓得赶紧后退。
郑卫国也醒了。
对不起。他立刻说,我不是故意的。
林嘉怡脸红得像苹果。
我...我去做早饭。她慌乱地跳下床。
从那天起,郑卫国开始睡在卧室。
但他们之间依然保持着距离。
直到又一个雨夜。
林嘉怡被雷声惊醒。
她从小就怕打雷。
怎么了郑卫国打开灯。
林嘉怡缩在床角,脸色苍白。
怕雷郑卫国问。
林嘉怡点点头。
郑卫国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过来。
林嘉怡迟疑地挪过去。
郑卫国轻轻搂住她:睡吧,没事。
林嘉怡僵直着身体。
但渐渐地,郑卫国的体温让她放松下来。
她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她发现郑卫国已经起来了。
桌上摆着早饭。
还有一张字条:我去部队了,晚上回来。
林嘉怡看着那张字条,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林嘉怡开始习惯这种生活。
直到那天早上。
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冲进卫生间,干呕了半天。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
她数了数日子。
脸色瞬间惨白。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
但事实摆在眼前。
她已经两个月没来例假了。
那天晚上,郑卫国回来时,林嘉怡正在发呆。
怎么了他问。
林嘉怡抬起头,眼泪突然流下来。
我...我怀孕了。
郑卫国僵在原地。
你...确定
林嘉怡点头。
郑卫国沉默了很久。
生下来吧。最后他说。
林嘉怡哭得更厉害了。
我不想...她抽泣着,我不想孩子生在这种...
这种什么郑卫国声音突然严厉。
林嘉怡不敢说了。
这种家庭郑卫国冷笑,还是这种时代
林嘉怡低下头。
听着。郑卫国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孩子是无辜的。
林嘉怡咬着嘴唇。
我会保护你们。郑卫国说,相信我。
林嘉怡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突然感到一丝安心。
但内心深处,一个声音仍在叫嚣:逃!
2.
林嘉怡盯着墙上的日历。
郑卫国去演习已经三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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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摸了摸微微隆起的小腹。
不能再等了。她对自己说。
打开衣柜,她取出早就收拾好的布包。
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省下来的粮票,还有母亲留给她的金戒指。
她把结婚证也带上了。
虽然这场婚姻是个错误,但或许能当护身符用。
天还没亮,院子里静悄悄的。
林嘉怡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心脏跳得厉害,手心全是汗。
同志,去哪儿的票
售票窗口里,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问。
上海。林嘉怡压低声音。
介绍信。
林嘉怡手指一颤。
我...忘带了。
售票员抬起头,狐疑地打量她。
没介绍信不能买票。
林嘉怡咬了咬嘴唇。
我爱人是军人。她拿出结婚证,他去前线了,我急着回娘家...
售票员翻开结婚证看了看。
郑卫国...她念出这个名字,突然睁大眼睛,三野的郑团长
林嘉怡没想到她会认识。
你等等。售票员站起来,朝后面喊了声,王主任!
林嘉怡顿时慌了。
她抓起结婚证就想跑。
这位女同志!一个中年男人拦住她,别急,我认识郑团长。
林嘉怡僵在原地。
郑团长爱人是吧王主任笑眯眯的,我给他打个电话...
不用!林嘉怡声音发颤,他...他在演习,别打扰他...
王主任笑容淡了些。
那你的介绍信...
我这就回去拿。林嘉怡后退两步。
转身快步走出售票处。
背后传来王主任的声音:小张,去跟着她...
林嘉怡越走越快。
最后跑了起来。
肚子隐隐作痛,但她顾不上那么多了。
得换个车站。
她记得城西还有个货运站,可以扒煤车。
站住!
身后传来喊声。
林嘉怡回头一看,两个戴红袖章的朝她追来。
她拐进一条小巷。
七弯八拐,终于甩掉了追兵。
蹲在垃圾箱后面,她大口喘气。
肚子疼得更厉害了。
宝宝,再坚持一下...她轻声说。
天亮了。
林嘉怡混在早市的人群里,往城西走。
货运站比想象中远。
走到中午,她才看到铁轨。
肚子一阵阵发紧。
同志,这里不能进。
一个穿制服的拦住她。
我...我找我爹。林嘉怡编着谎话,他是扳道工,叫...叫李建国。
这儿没这个人。
林嘉怡额头冒汗。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她想走,却被叫住。
你哪个单位的
林嘉怡腿发软。
我...军区小学的老师。
证件呢
林嘉怡翻包,故意磨蹭。
突然,一阵剧痛袭来。
她弯下腰,冷汗直冒。
你怎么了
肚子...疼...
她感觉有热流顺着腿往下淌。
低头一看,地上有血。
哎呀!制服男慌了,你别在这儿...
林嘉怡眼前发黑,抓住他的袖子。
救...救我的孩子...
醒来时,白晃晃的灯光刺眼。
醒了
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俯身看她。
我的孩子...林嘉怡虚弱地问。
暂时保住了。医生皱眉,但你得卧床休息。
林嘉怡这才发现自己在医院。
病房门口站着两个民兵。
他们...
别管他们。医生压低声音,你惹上麻烦了。
门被推开。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走进来。
林嘉怡同志,我是革委会的赵干事。
林嘉怡攥紧被单。
你为什么要逃跑
我...我没逃跑。林嘉怡声音发抖,我想回上海看我母亲...
没有介绍信没有丈夫同意赵干事冷笑,还撒谎说父亲是铁路工人
林嘉怡闭上眼。
你家庭成分是资本家。赵干事继续说,现在又企图叛逃...
我没有叛逃!林嘉怡激动起来,我只是...
肚子又是一阵疼。
医生插进来:病人需要休息!
赵干事不为所动:交代清楚你的反动关系...
门突然被踹开。
滚出去。
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林嘉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郑卫国站在门口,军装笔挺,脸色铁青。
郑团长...赵干事明显慌了,我们在执行公务...
我说,滚出去。郑卫国一字一顿。
赵干事还想说什么。
郑卫国直接掏出枪拍在桌上。
需要我打电话给军区政委吗
赵干事脸色煞白,带着民兵灰溜溜走了。
医生也识趣地离开。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郑卫国走到床边。
林嘉怡不敢看他。
为什么他问。
林嘉怡眼泪掉下来。
对不起...
你知道我接到电话时有多担心吗
林嘉怡抬头,惊讶地发现郑卫国眼眶发红。
我以为你出事了...他声音沙哑。
林嘉怡从没见过这样的郑卫国。
我...她哽咽着,我不想连累你...
郑卫国坐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傻瓜。
简单的两个字,让林嘉怡哭得更凶了。
孩子...
医生说了,没事。郑卫国摸摸她的头发,但你得好好养着。
林嘉怡突然想起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
全城都在找一个逃跑的资本家小姐。郑卫国苦笑,我能不知道吗
林嘉怡羞愧地低下头。
你会...把我交上去吗
郑卫国沉默了一会儿。
如果我想交,就不会赶回来了。
他叹了口气。
嘉怡,我知道你嫁给我很委屈...
林嘉怡摇头。
不是你的错...
听我说完。郑卫国握紧她的手,等孩子生下来,如果你想走...我不拦你。
林嘉怡睁大眼睛。
但现在,为了孩子,好好养身体,行吗
林嘉怡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没想到郑卫国会这么说。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郑卫国看着她,眼神温柔。
因为你是我妻子。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林嘉怡突然觉得,这几个月来的恐惧和抗拒,都在这一刻融化了。
卫国...
嗯
我...我想喝豆浆。她小声说。
郑卫国笑了。
好,我去买。
他起身要走,又回头。
这次别跑了。
林嘉怡也笑了,摇摇头。
不跑了。
郑卫国离开后,医生进来检查。
你爱人真厉害。医生笑着说,刚才在走廊把革委会那帮人骂得狗血淋头。
林嘉怡心里暖暖的。
他还说...医生压低声音,谁敢动他妻子一根汗毛,就等着上军事法庭。
林嘉怡摸着小腹,突然觉得,或许这就是命运给她的安排。
不是华丽的洋房,不是优渥的生活。
而是一个愿意为她对抗全世界的军人。
胎心很稳。医生收起听诊器,好好休息吧。
林嘉怡点点头。
窗外,阳光正好。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郑卫国时,那个冰冷的婚房。
和现在相比,仿佛已经过去了一辈子。
郑卫国端着豆浆回来时,林嘉怡已经睡着了。
他轻轻放下碗,坐在床边看她。
阳光照在她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阴影。
郑卫国伸手,又怕吵醒她,停在半空。
最后只是轻轻拉高了被子。
睡吧。他轻声说,我守着你。
3.
林嘉怡出院那天,郑卫国特意请了半天假来接她。
慢点。他扶着她的胳膊,动作小心翼翼。
我没那么娇气。林嘉怡轻声说,却还是抓紧了他的手。
军区大院里,几个军属正在晾衣服。
哟,郑团长回来了王政委的爱人张大姐笑着打招呼。
郑卫国点点头。
小林身体好些了吧张大姐关切地问。
林嘉怡有些惊讶。
她没想到会有人关心自己。
好多了,谢谢张姐。她小声回答。
回到家,郑卫国从兜里掏出几个苹果。
托人从山东带的。他放在桌上,对孕妇好。
林嘉怡鼻子一酸。
怎么了郑卫国紧张地问。
没事。她擦擦眼角,就是...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过。
郑卫国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我去烧水。他转身进了厨房。
林嘉怡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暖暖的。
晚上,郑卫国端来一盆热水。
泡泡脚。他蹲下来要帮她脱袜子。
我自己来!林嘉怡慌忙缩脚。
郑卫国坚持:你现在弯腰不方便。
温热的水漫过脚背,林嘉怡舒服地叹了口气。
卫国...
嗯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郑卫国低头搓着她的脚,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我媳妇。他说得理所当然。
林嘉怡眼眶又湿了。
睡吧。郑卫国擦干她的脚,明天我还要早起。
躺在床上,林嘉怡听着外间郑卫国的鼾声。
她轻轻摸了摸肚子。
宝宝,你爸爸是个好人。
第二天一早,林嘉怡被敲门声惊醒。
林老师!快开门!是学校同事刘老师的声音。
林嘉怡赶紧披衣下床。
怎么了
刘老师脸色惨白:红卫兵去学校了!说要揪出隐藏的资产阶级分子!
林嘉怡腿一软,扶住门框。
他们...提到我了
刘老师点头:说你用资产阶级思想毒害学生...
林嘉怡眼前发黑。
郑团长呢刘老师焦急地问。
去...去部队了。
快找他回来!刘老师压低声音,他们说要来抄家!
刘老师匆匆走了。
林嘉怡站在门口,浑身发抖。
她转身回屋,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母亲给的金戒指、父亲写的信、她的日记...
刚塞进枕头底下,大门就被踹开了。
林嘉怡!出来接受审查!
五六个戴红袖标的年轻人冲进来。
为首的男生不过十八九岁,眼神却凶狠。
你们...林嘉怡护着肚子后退。
搜!男生一挥手。
几个人开始翻箱倒柜。
这是郑团长的家!林嘉怡鼓起勇气说。
哼!男生冷笑,包庇资产阶级小姐,一样是反革命!
一个女生从卧室跑出来:李队长!找到这个!
她举着林嘉怡的日记本。
还给我!林嘉怡冲上去抢。
按住她!李队长喝道。
两个男生扭住林嘉怡的胳膊。
放开我!她挣扎着,我怀孕了!
李队长翻开日记本,大声念道:『今天又梦见家里的花园...』看看!多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
那是我小时候写的...林嘉怡哭着说。
带走!李队长一挥手。
林嘉怡被推搡着往外走。
刚到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
放手。
郑卫国站在那里,军装笔挺,脸色阴沉得可怕。
郑团长...李队长气势弱了几分,我们在执行革命任务...
我数到三。郑卫国解开枪套,一。
红卫兵们慌了。
二。
李队长松开林嘉怡:我们...我们走!
一群人灰溜溜地跑了。
林嘉怡腿一软,差点摔倒。
郑卫国一把抱住她。
没事了。他轻拍她的背。
林嘉怡在他怀里发抖:他们拿了我的日记...
我去要回来。
不要!林嘉怡抓住他的胳膊,别得罪他们...
郑卫国皱眉:他们不能这样无法无天。
现在就是这样...林嘉怡哽咽着。
郑卫国沉默了一会儿。
收拾一下,我带你去个地方。
半小时后,吉普车停在一栋灰色小楼前。
这是...
军区招待所。郑卫国拎着行李,你先住这儿。
房间虽小,但很干净。
这里他们不敢来。郑卫国放下东西。
林嘉怡坐在床边,终于哭了出来。
我是不是...连累你了
郑卫国蹲下来,握住她的手。
别说傻话。
可是你的前途...
我郑卫国行得正坐得直。他语气坚定,不怕那些小鬼闹。
林嘉怡看着他坚毅的脸,突然觉得无比安心。
饿了吧郑卫国站起来,我去食堂打饭。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
锁好门,除了我谁敲都别开。
林嘉怡点点头。
郑卫国走后,她环顾这个临时小家。
虽然简陋,却比那个被抄过的婚房温暖多了。
晚上,郑卫国带回来一个消息。
我被停职审查了。
林嘉怡手里的碗差点掉地上。
什么!
有人举报我包庇资产阶级。郑卫国平静地说。
林嘉怡泪如雨下:都是我害的...
别这么说。郑卫国给她擦泪,正好陪你待产。
林嘉怡靠在他肩上。
卫国...
嗯
如果...如果我真的被下放,你就跟我离婚吧。
郑卫国猛地站起来。
林嘉怡!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叫她,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林嘉怡被他吓到了。
我...我是为你好...
我郑卫国这辈子没抛弃过战友,更不会抛弃妻子!他声音发颤。
林嘉怡扑进他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
郑卫国紧紧抱住她。
我们一起扛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郑卫国每天早出晚归。
他不说去干什么,林嘉怡也不问。
直到有一天,郑卫国兴冲冲地回来。
嘉怡!好消息!
怎么了
你的问题澄清了!郑卫国拿出一张纸,这是证明!
林嘉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怎么可能
我找了老首长。郑卫国笑着说,他了解情况后很生气,直接找了省革委会。
林嘉怡的手抖得拿不住纸。
那...那你呢
我复职了。郑卫国摸摸她的头,明天就回部队。
林嘉怡喜极而泣。
太好了...太好了...
那天晚上,林嘉怡做了红烧肉庆祝。
小心烫。她夹给郑卫国。
郑卫国吃得满嘴流油。
真香!
林嘉怡看着他孩子气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郑卫国问。
没什么。林嘉怡摇头,就是觉得...真好。
郑卫国突然放下筷子。
嘉怡...
嗯
等孩子生了...他犹豫了一下,你还想走吗
林嘉怡愣住了。
她看着郑卫国紧张的表情,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她低下头,我没地方去。
我是问...郑卫国声音发紧,你想不想走
林嘉怡抬头,对上他期待又害怕的眼神。
不想。她轻声说。
郑卫国眼睛一亮。
真的
林嘉怡点点头,脸红了。
这里...有你和孩子。
郑卫国咧开嘴笑了,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那...那等孩子生了,咱们照张全家福!
好。
再给孩子起个好名字!
好。
还有...郑卫国突然握住她的手,等形势好了,我带你去上海看你妈。
林嘉怡的眼泪掉下来。
嗯!
4.
1979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
林嘉怡站在军区医院的走廊上,手指紧紧攥着那封电报。
郑卫国同志在执行任务中壮烈牺牲...
纸上的字迹在她眼前模糊成一片。
嫂子...一个年轻战士红着眼眶站在她面前,团长是为了救我才...
林嘉怡没说话。
她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八个月了。
孩子昨天还在肚子里踢她,仿佛急着要见爸爸。
这是团长的遗物。战士递过一个布包。
林嘉怡机械地接过来。
里面是一套洗得发白的军装,一本日记,还有一个小木盒。
她打开木盒。
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只小小的银手镯。
团长说...如果是女孩,就叫郑念安。战士哽咽着,他说您会明白什么意思。
林嘉怡突然想起那个雨夜。
她告诉郑卫国自己怀孕时,他说的第一句话是生下来吧。
现在她明白了。
他早就知道自己可能回不来。
谢谢。林嘉怡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你可以走了。
战士欲言又止,最终敬了个礼离开了。
林嘉怡慢慢走回病房。
同屋的产妇正在给孩子喂奶,丈夫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她拉上帘子,坐在床边。
终于,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她打开那本日记。
最后一页写着:嘉怡,如果我回不来,别哭。你和孩子要好好活。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你。
林嘉怡把日记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一个月后,林嘉怡在产房里疼了整整二十个小时。
用力!快出来了!医生喊着。
林嘉怡满身大汗,眼前发黑。
卫国...她喃喃呼唤着那个再也不会出现的人。
哇——
响亮的啼哭声划破产房的寂静。
是个男孩!护士高兴地说。
林嘉怡虚弱地问:他...健康吗
非常健康!医生把孩子抱给她看。
小小的,红红的,皱巴巴的一团。
林嘉怡轻轻碰了碰他的小手。
念国。她轻声说,郑念国。
这是她早就想好的名字。
若是男孩,就叫念国。
纪念他的父亲,一个真正的军人。
出院那天,几个郑卫国的战友来接她。
嫂子,以后有事尽管找我们!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拍着胸脯。
林嘉怡点点头。
她知道,这些人是真心实意想帮她。
就像郑卫国当年帮他们一样。
回到军区大院,一切都没变。
只是再也不会有人在天黑时推门而入,说一句我回来了。
林嘉怡把郑卫国的军装挂在衣柜里。
旁边是她给念国准备的小衣服。
这是爸爸。她对着襁褓中的婴儿轻声说,他是个英雄。
孩子眨巴着眼睛,仿佛听懂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
林嘉怡白天教书,晚上带孩子。
累得站着都能睡着。
但她从不抱怨。
因为这是她和郑卫国的孩子。
是他们爱情的见证。
念国三岁那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
林嘉怡的父母平反了。
嘉怡,回上海吧。母亲在电话里哭着说,家里房子还给我们了。
林嘉怡看着正在玩木枪的儿子。
那是郑卫国战友做的。
妈,我暂时不回去了。她轻声说,念国在这里长大比较好。
挂掉电话,她拿出郑卫国的照片。
你看,儿子多像你。她对着照片说。
念国跑过来,好奇地摸着相框。
爸爸!他奶声奶气地喊。
林嘉怡红了眼眶。
对,这是爸爸。
时间如流水。
念国上学了,毕业了,工作了。
林嘉怡的头发渐渐花白。
但她每年清明都会带着儿子去烈士陵园。
爸,我考上公务员了。已成年的念国在墓前汇报。
林嘉怡站在一旁,微笑着看这对父子对话。
2009年,军区大院要拆迁了。
林嘉怡带着念国和他五岁的儿子回去看看。
奶奶,这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吗小孙子好奇地问。
是啊。林嘉怡摸着斑驳的墙壁。
这里承载了太多回忆。
好的,坏的,甜的,苦的。
她走到那棵老杨树下。
树叶沙沙响,就像几十年前一样。
卫国,我们要搬走了。她在心里说。
一阵风吹过,树叶晃动得更厉害了。
仿佛在回应她。
2023年清明。
八十岁的林嘉怡坐在轮椅上,由念国推着来到陵园。
她的曾孙女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束白菊。
高祖母,那个就是高祖父吗小女孩指着墓碑问。
林嘉怡点点头。
念国把轮椅推到墓前。
爸,我们来看您了。已是中年的念国轻声说。
林嘉怡颤抖着手,抚摸着冰冷的石碑。
卫国啊...她轻声唤道。
七十多年的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
她看见那个穿着军装的高大男人站在门口,问她你饿不饿。
看见他在雨夜搂着她,说睡吧,没事。
看见他蹲在地上给她洗脚,笨拙又温柔。
我很好。她对墓碑说,孩子们也都很好。
曾孙女把白菊放在墓前。
高祖父,我是安安。小女孩认真地说。
林嘉怡笑了。
郑念安。
这是他们当年说好的女孩名。
如今以这种方式实现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这是...你当年没来得及送我的发卡。她打开布包,露出一个有些褪色的红色发卡。
那是她在郑卫国日记里发现的。
最后一页夹着这个小礼物,上面写着嘉怡二十八岁生日快乐。
但她二十八岁那年,他已经不在了。
林嘉怡把发卡放在墓碑前。
现在物归原主啦。她笑着说,眼泪却流了下来。
念国默默退到一旁,给母亲留出空间。
卫国...林嘉怡轻声说,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也是遇见你。
风吹过墓园,带来远处孩子们的欢笑声。
那是新生命的活力。
而在这里,一个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爱情故事,终于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林嘉怡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
那个年轻的军人永远定格在三十八岁。
而她的爱,从未因岁月流逝而减少分毫。
走吧。她轻声说。
轮椅缓缓离开墓碑。
背后,那枚红色发卡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就像多年前,那个高大军人眼中,看到自己新娘时闪烁的温柔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