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寻稀世香料,远赴南疆,瘴疠之地,九死一生。
商队覆灭,我重伤失忆,被当地药农所救。
盛京之人都以为我,苏氏香坊的主人苏慕烟,早已葬身蛮荒。
我的夫君,顾辰风,自然也这般深信不疑。
我死后一年,他便续弦。
新夫人白若薇,听闻其调香技艺、温婉性情,皆与我有七八分相似。
她与顾辰风琴瑟和鸣,连我的一双儿女都对她亲近依赖。
我归来那日,顾辰风正揽着泫然欲泣的白若薇,目光冷冽地投向我。
若薇已是我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妻,没有道理再为你腾挪位置。
我心中反而松了口气。
失忆的五年,我早已不是当年的苏慕烟,亦有了新的归宿。
1.
我回到盛京那日,并非刻意挑选,却恰逢顾辰风休沐。
他亲自来了城门口,却不是为了接我,而是为了处理我这个不该出现的人。
他站在我三步开外,锦衣华服,气度俨然,已是从前的翰林院编修晋升为如今的礼部侍郎。
他语气疏离,仿佛在与一个不甚相熟的故人寒暄。
云舒近来很是用功,常去白大学士府上请教学问,故而未能第一时间来见你。她如今,倒有几分你当年的好学模样。
云启他……他微微一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你离开时,他年纪太小,如今已不记得你的音容了。
云舒是我的长女,云启是我的次子。
我离家时,云舒五岁,尚能记事;云启才刚满两岁,懵懂无知。
他不记得我,确是人之常情。
提及孩儿,我心头最柔软处仍不免泛起微澜。
这失忆的五年,顾辰风续娶新人,我也并非孤身一人。
若非为了这一双骨肉,盛京于我,已无半分牵挂。
顾辰风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想必你也听说了。四年前,我已再娶。
我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他提及新夫人时,神色间确有几分温存,那是对我从未有过的耐心。若薇与你不同。她入门在后,家世不及你显赫,身子骨也弱些,性子又柔顺,若有言行不周之处,你身为长姐,还望多加包容。
字字句句,皆是维护白若薇。
我略感讶异,旋即了然,低声道:我为何要为难她
他们夫妻情深,我亦有良人相伴。
若非云舒云启尚在顾府,此地我绝不会踏足。
2.
顾辰风引着我,穿过曾经熟悉的庭院。
眼前景致,既熟悉又陌生。
我与顾辰风也曾有过一段两小无猜的时光,他当年家道中落,我苏家香坊却名满盛京。
他不顾旁人闲言,执意求娶。
我下嫁之时,他曾亲手在这闻香苑中栽种了满院的素馨、茉莉,皆是我调香时常用的花材。
他说,要让我的居所,时时有我钟爱的香气。
如今,院中那些名贵花木泰半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名贵药材,如紫芝、雪莲之类,虽也雅致,却失了往日的馨香。
顾辰风解释道:若薇体弱,常用这些药材调养,且她对多数花粉过敏,闻不得浓香。
原来这闻香苑,如今是白若薇在住。
我敛眸,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自然是以她的身子为重。
顾辰风脚步一顿,深深看了我一眼,眉头微蹙。慕烟,你变了许多。
我淡然反问:莫非不好
他忽然展颜一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好。语气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我还曾忧心,你此番回来,会容不下若薇。如今看来,你倒是多了几分容人之量。
当年我与他定亲,曾戏言,若他日后敢纳妾,我便将他所有的藏书都拿去引火制香。
他当时信誓旦旦,说此生唯我一人,绝无二心。
未曾想,世事无常,成婚六年,我便意外亡故,成了他名正言顺的亡妻。
他续弦再娶,本也无可厚非。
只是,我偏偏又活生生地回来了。
原来,他口中的容人,指的是这个意思。
我眉心微蹙。顾辰风。
并非如此……他似乎想解释什么。
3.
话音未落,便被一道娇柔的女声打断。
游廊的另一端,白若薇扶着侍女的手,款款而来。
她披着一件素色的薄裘,手中捧着个小巧的暖炉,轻咳几声,更显体态纤弱。
是苏姐姐回来了么
顾辰风立时快步上前,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件更厚实的斗篷,亲手为她披上,动作轻柔,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
我略一思忖,终究还是举步跟了过去。
她毕竟照拂了云舒云启数年,如今她主动开口,我若置之不理,倒显得我小气了。
她的容貌,确实与我有六七分相似。
弯弯的柳叶眉,清澈的杏核眼,只是眼尾略微下垂,平添了几分楚楚可怜之态。
与我眉宇间的英气爽朗截然不同。
见我走近,她盈盈一拜,姿态谦卑至极。若薇见过姐姐。
她身旁的侍女端着一个托盘,盘中是两盅参汤,热气袅袅。
白若薇亲手捧起一盅,递向我。姐姐一路风尘,想必乏了,喝些参汤暖暖身子吧。
我并未伸手去接,只温声道:这些虚礼便免了。你如今是顾府主母,不必如此多礼。
白若薇闻言,抬眸望向我,眼中水光潋滟。
下一刻,她手腕一颤,那白瓷参盅竟直直坠地。
啪的一声,瓷片四溅。
滚烫的参汤泼洒在她素色的裙摆和手背上。
她急忙将手缩回袖中,长睫轻颤,似受了莫大的惊吓与委屈,声音带着哭腔:姐姐不愿饮这参汤,可是……可是怨我占了这主母之位
站在她身侧的顾辰风脸色骤变,一把拉过她的手。
原本洁白细腻的手背,此刻已是红了一片。
快去取冰鉴和烫伤膏来!他厉声吩咐下人,随即转向我,眼中满是压抑的怒火。
我竟不知,你如今变得如此尖酸刻薄!
他言语间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也是,你孤身在外漂泊多年,若不学些心计手段,恐怕也难以存活至今吧。
字字如针,句句似刺。无情地揭开我失踪五年可能遭遇的种种不堪。
我紧了紧袖中的手,冷然回视他:那参汤,非我打翻。
随我同来的贴身侍女锦书,此刻已从那侍女的托盘上取过另一盅参汤,稳稳递到我手中。
我接过,看也不看,直接扬手泼向顾辰风脚下的青石板。
哗啦——
这才是我的待客之道。
顾辰风,谨言慎行。
他下意识地揽着白若薇后退半步,袍角仍被溅湿些许。
他眸色森寒,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怒意:你简直不可理喻!
他不再看我,扶着嘤嘤啜泣的白若薇,转身进了内室。
将我与锦书,晾在了寒风中。
4.
我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努力平复胸中的郁气。
冷静下来,对一双儿女的担忧更甚。
白若薇这般工于心计,不知会将他们教养成何等模样。
思及此,我吩咐锦书:去学堂那边看看,若二公子功课已毕,便请他过来一见。
我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坐下,静候云启。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云启便来了。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细棉长袍,头上束着书生巾,眉眼间已有了顾辰风的清俊轮廓,只是脸颊尚带着几分未褪的婴儿肥。
他看向我的眼神,并无半分欣喜,反而带着一丝戒备与疏离。
锦书在一旁轻声提醒:二公子,这位是您的生母,苏夫人。
他这才垂下眼帘,不情不愿地唤了一声:母亲。
我静静地凝视着他,五年未见,当年那个只会咿呀学语、追着我讨要香丸的小不点,如今已长成了一个小小的少年郎。
泪水,不知不觉模糊了视线。
我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他的脸颊,声音微颤。
他却下意识地侧头避开了。
我的手僵在半空,缓缓收回,心中虽有刺痛,却并未动怒。
这些年,你父亲与白夫人,待你可好
他似乎有些意外我的平静,答道:父亲公务繁忙,鲜少有暇顾及我。但白姨……白夫人待我与姐姐极好,她记得我们所有的喜好,每日的吃穿用度都安排得妥妥帖帖,连教导我们功课的夫子,都是她亲自为我们延请的名师。
提及白若薇,他眼中闪过一丝孺慕与信赖。
我心底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涩。
但至少,听他所言,白若薇在物质上并未苛待他们。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他却抬眸看我,眼神带着一丝困惑与不解:可是母亲,您为何要回来呢
我唇边的笑意凝固了。
他并未察觉我的异样,兀自继续道:您回来了,白夫人她……她该如何自处呢
我竭力压下翻涌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她是顾府的当家主母,这一点,不会改变。
他又追问:那母亲您呢
我道:我亦另有归宿。但我始终牵挂你与云舒,此番回来,是想问问你们……
话未说完,云启已是面露错愕,急急打断我的话:另有归宿母亲另嫁了
我颔首。
他脸上的孺慕与困惑瞬间被怒意取代,双眸圆睁。
母亲在外五年,不知经历了何等变故,名节怕是早已……早已不存,又能嫁与何人肯娶您之人,又岂配做我顾云启的继父
顾辰风说得对,云启果真不认我了。
眼前这个口出恶言的少年,也让我感到陌生至极。
我定定地看着他,试图从他激动的神情中寻找到一丝破绽。
这番话,是谁教你的
他只是紧抿着双唇,倔强地别过头,不发一言。
我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失望与痛楚交织,声音冷了几分:也罢。如今我既已归来,总能亲自教导你。看来,是该给你换一位明理的先生了。
云启猛地转回头,皱眉道:母亲既已另嫁,便是我顾家的外戚,如何能插手我顾府内宅之事
与他寥寥数语,我便知晓,他已被白若薇教养得是非不分,心思偏狭。
但念及这五年我未尽分毫生母之责,心头终究还是软了几分。
我从腕上褪下一只成色极好的羊脂玉镯,递向他。
这是我当年常用的旧物。日后,你若有难处,或想通了什么,可凭此镯来寻我。身为你的生母,我会为你破例一次,但亦有我的条件。
云启看着那玉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伸手接了过去,紧紧攥在掌心。
5.
见了云启这般模样,我心中对与云舒的会面,竟生出几分忐忑。
独自在廊下坐了许久,寒风渐起,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直至锦书轻声禀报:夫人,方才打探到,大小姐今日在白大学士府上观摩一场香道会,估摸着酉时末才能回府。
香道会云舒竟也对香道有兴趣了么
日影西斜,暮色四合。
云舒终于回来了。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奔向闻香苑,还未进院门,清脆的声音便传了进来:母亲!您真的回来了!
我霍然起身,迎了上去。
云舒提着裙摆,小跑着奔进院子,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气。
她一头扑进我的怀里,将脸深深埋在我的颈窝,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母亲,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是我当年贪玩,非要您带我去采那醉红尘,才害了您……
我的心猛地一揪。忙轻拍她的背,柔声安慰。
傻孩子,不关你的事。害我失陷南疆的,是那些觊觎苏家秘方,暗中使绊的宵小,与你何干
当年苏家香坊的醉红尘名动天下,引来无数觊觎。
我去南疆,一为寻找更珍稀的香料,二也是为了避开盛京那些明枪暗箭,未曾想还是着了道。
我拿出帕子,捧起她的小脸,仔细为她拭去泪痕。
云舒抽噎着,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锦缎香囊,递给我看。
香囊的绣工略显稚嫩,但针脚细密,看得出用了心思。
内里的香料配比,竟有几分我当年的影子。
这是……这是白大学士的夫人赵大家教我做的。她说,这是母亲当年最常用的安神香方子。
白大学士的夫人赵清芷,曾是我年少时的闺中密友。
四年前顾辰风续弦,同年,云舒便时常往白府走动,拜赵清芷学些诗书礼仪,也时常借住在白府。想来,赵清芷没少在她面前提及我。
我接过香囊,放在鼻尖轻嗅,熟悉的味道让我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
云舒却有些失落地垂下头:可是……白夫人说我调的香不好闻,太过清冽,失了女子应有的温婉。她说,女儿家最要紧的是娴静贞雅,相夫教子,不必在这些旁门左道上费心思。可是赵大家却告诉我,母亲当年的香艺冠绝盛京,我想……我想多学一些,更像母亲一些。
我温和一笑,轻抚她的发顶:对于你这个年纪,能调出这样的香,已是极有天赋了。
这话并非全是安慰,云舒在香道上确有灵气。
云舒终于破涕为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
我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我已另嫁。云舒,你可愿意离开顾府,随我去新的地方生活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期盼的光芒。
我长长舒出一口气,唇角终于露出了真切的笑意:那便好。我派人为你收拾行囊,过几日,我们便离开这里。
6.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锦书在前头掌着灯,我牵着云舒的手,缓步向客院走去。
一路上,云舒叽叽喳喳地与我说了许多事情。
说顾辰风为了让她们姐弟接受白若薇,是如何刻意营造白若薇与我相似的错觉,又是如何强调白若薇的不易。
说白若薇明面上从不拘束她,任她去白府学艺,却总在细微处暗示她,女子无才便是德,学那些外道无用,不如早些学着掌管中馈,为将来嫁人做准备。
云舒仰头看着我,清澈的眸子里闪着慧黠的光:可是母亲,白夫人自己却一直在暗中学您的调香手法,还偷偷临摹您留下的香方残本,试图复原醉红尘呢。
白若薇,果然不是那种愚昧无知的内宅妇人。
她什么都明白,却偏要反着教导云舒。
我明白她的用意,无非是想将云舒养成一个平庸无能的闺阁女子,将来好任她拿捏。
不自觉地,我握着云舒的手紧了几分。
没走多远,便在客院门口,又遇上了那个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顾辰风负手立在廊庑之下,面容在灯笼昏黄的光晕下显得半明半暗,神情莫测:若薇不计较你白日的失礼,已命人将西厢收拾了出来,你今晚便暂住那处吧。
西厢,那是顾府下人居住的院落,早已破败。
我蹙眉:我不会留在顾府。
顾辰风发出一声冷笑,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你不留在顾府,还能去何处你苏慕烟生是我顾家的人,死是我顾家的鬼,牌位供在我顾家祠堂。如今你死而复生,回来了又想走,将我顾家的脸面,将礼法纲常,置于何地
云舒适时地扯了扯我的衣袖,仰起小脸,清脆地问道:母亲,我们不是要去您在盛京新置办的别院暂住吗
我没有理会顾辰风的咆哮,低头对云舒温和一笑:是,先去别院安顿。
7.
别院顾辰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他死死地盯着我,半晌,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讥诮。
你想以此要挟我欲擒故纵苏慕烟,我告诉你,若薇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有诰命在身,我断没有为了你一个已死的前妻,而让她受半分委屈的道理!
他如此笃定,我离了他顾辰风,便活不下去。
我几乎要被他这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气笑了。笑他,也笑自己当年识人不清。
与他夫妻六年,竟不知他是这般凉薄浅见之人。
我语气转淡,带着一丝疏离:我的新夫君,已在盛京为我备下了宅邸。
顾辰风脸上的讥诮与笃定瞬间凝固。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嘴唇微微翕动,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开口。你在……外面嫁了人
我坦然颔首,牵起云舒的手,便要从他身侧绕过。如今你我各自婚嫁,早已两不相干。
衣袖却被他猛地拽住。顾辰风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几乎要将我的衣料撕裂。
他再不复方才那副云淡风轻、掌控一切的姿态,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我不信!
我如今官居礼部侍郎,圣眷正浓,未来的顾大学士,你舍得这份唾手可得的荣耀与富贵
盛京城中,与你年岁相当又尚未婚配的才俊,哪个不是眼高于顶肯娶你一个死而复生、名节有瑕的妇人,又能是什么高门显贵莫非是哪个落魄的远亲,或是贪图你苏家那点残存香方的商贾之流
说到最后,他语气渐转凄厉,竟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哽咽与不甘。
我转过头,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只觉得无比厌烦。
顾辰风,我与你不同。
我苏慕烟在乎的,从来不是那些虚名浮利。我只在乎,那人待我之心,是否真诚。
顾辰风却不肯松手,双目赤红,脸色却愈发阴沉可怕。
那云舒和云启呢苏家的香方传承呢你也不在乎了
云舒紧紧握住我的手指,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
云舒自然随我离开。至于云启——我的眼眸沉了沉,他既不愿认我这个生母,便随他去吧。
我已给他留下了玉镯作为信物,算是仁至义尽。
顾辰风还想再说什么,试图用儿女牵绊我。
我短暂地松开云舒的手,从袖中取出一柄小巧锋利的裁纸刀——这是我调香时用来切割香材的工具,此刻却成了割裂过往的利刃。
手起刀落,那截被他攥住的衣袖应声而断。
数名身着劲装的护卫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我身后,默不作声地将顾辰风与我隔开,目光如炬,让他无法再靠近分毫。
他被迫止步,眼中满是不甘与疯狂。云舒她终究姓顾!她是我顾辰风的女儿!
我重新牵起云舒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从今日起,她便不姓顾了。
8.
我带着云舒,并未直接去所谓的别院,而是回了当年苏家在盛京的老宅。
当年我亡故后,苏家香坊由族中旁支代管,老宅也一直空置着,只留了几个老仆看守。
我的现任夫君林子轩,近日正在宫中参与一场极为重要的典仪筹备,分身乏术。
我正好趁此机会,先处理好盛京的旧事,也让云舒适应一下。
云舒奔波了一日,又经历了情绪的几番起落,早已疲惫不堪,很快便睡下了。
我点了灯,铺开账册,开始清点苏家香坊这些年的账目,以及我当年留在顾府的嫁妆。
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绝不能便宜了白若薇。
这一忙,便到了深夜。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我便带着锦书和十数名苏家香坊的得力伙计、护院,乘坐着数辆马车,浩浩荡荡地往顾府而去。
此行,我毫不遮掩。
白若薇得到消息,扶着侍女,衣衫单薄地匆匆赶来时,苏家的管事嬷嬷正手持着我当年的嫁妆单子,指挥着伙计们将一件件箱笼、器物从顾府的库房中抬出。
她满面惊惶,眼圈泛红,焦急地走到我面前,声音带着哭腔:姐姐,您这是……这是做什么可是妹妹哪里做得不好,惹姐姐生气了
夫君他……他并未提及要与姐姐和离,姐姐何至于如此急切,要与顾府划清界限
我看着她这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心中只觉好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淡淡一笑。
听说顾大人当年迎娶你时,也是三媒六聘,花轿入门,风光无限。
白若薇微微一怔,随即双颊飞上一抹羞涩的红晕,垂首低声道:是……夫君待若薇,情深意重。
我语气平静无波:你既已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受朝廷诰命。我大周律例,可没有平妻一说。他既已娶你,我与他之间,便再无瓜葛。我的嫁妆,自然要悉数取回。
白若薇低下头,长睫轻颤,眸光闪烁不定。她忽然抬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衣袖,膝盖一软,竟似要当众跪下。
原来,姐姐是介怀若薇占了这正妻之位。她声音哽咽,泪珠滚滚而落,若薇……若薇甘愿自请为妾,将正妻之位还给姐姐,只求姐姐不要这般……这般绝情。
我着实不明白她的脑回路。她要顾辰风贬妻为妾这岂非是主动将顾辰风的前程往火坑里推御史台那些言官,最喜欢弹劾此等德行有亏之辈。
我心中生出一股嫌恶,毫不客气地拂开她的手。
她重心不稳,踉跄着向后跌坐下去,发髻微散,衣衫更显凌乱。
她抬起一双泪眼朦胧的眸子,凄楚无比地望向我的身后。
那模样,仿佛我才是那个仗势欺人、恶毒狠辣的女人。
我知道,顾辰风来了。
但他并未如往常一般,第一时间去搀扶他那柔弱不能自理的爱妻。
而是径直走到我面前,站定。
顾辰风的面容憔悴而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显然一夜未曾好眠。
他定定地看着我,声音沙哑。
我已查过。
你昨日回京,乘坐的并非苏家族中马车。那马车的规制与用料,皆非寻常富商可比。你在南疆五年,孑然一身,那马车的主人,只可能是……
他顿了顿,眼神黯淡了几分,带着一丝自嘲与不屑。
你口中那位‘新夫君’的。
只是,盛京城中,有此等财力地位之人,大多早已妻妾成群。莫非你苏慕烟自甘堕落,与人为妾还是……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外室、玩物之类更不堪的词。
相识相伴十余载,夫妻情分六年整,他竟能如此揣度我。
我心底积压的怒火与失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我顺手从管事嬷嬷手中夺过那本厚厚的嫁妆名录册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他脸上砸了过去!
顾辰风猝不及防,被那硬角册子砸了个正着,额角瞬间便见了红。他闷哼一声,捂着额头,踉跄后退,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可置信。
白若薇尖叫一声,也顾不得继续扮演柔弱了,猛地从地上爬起,怒视着我,声音尖利:苏慕烟!你放肆!夫君乃朝廷命官,你岂敢对他动手!
我指着顾辰风,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顾辰风出言不逊,意图污我名节,毁我清誉,这笔账,又该如何算!
正剑拔弩张之际,顾云启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他张开双臂,挡在顾辰风身前,仰着头,用一种混合着愤怒与失望的眼神看着我,大声质问:
难道父亲说错了吗除了与人为妾,或是依附于不入流的商贾,您这样声名狼藉的女子,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吗!
我冷冷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此刻却为了维护一个构陷他生母的男人,而对我恶言相向。心中最后一点温情,也彻底消散了。
顾云启,跪下。
锦书会意,上前一步,便要按住他。
她动作利落,顾云启一个文弱少年,哪里是她的对手,眼看就要被强压着跪倒。
他却梗着脖子,满脸不服,嘶声喊道:我为何要跪你!
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第一,我是你的生母。生身之恩大过天,母让子跪,天经地义。
第二,我是大周朝亲封的‘闻香郡主’,正三品郡主之尊。我为君,你父子皆为臣。见君不跪,按律当如何处置,顾侍郎,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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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我本不愿轻易动用林子轩为我请封的这个郡主身份来压人。
所以昨日回京,我只带了苏家的旧部,也未曾对顾辰风言明我的真实境遇。
原想着,好聚好散,带走云舒,取回嫁妆,从此两不相欠。
未曾想,他们父子,竟能无耻到这般地步。
顾辰风死死地盯着我,脸上的血色褪尽,眼神从震惊到骇然,再到彻底的难以置信。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一般。
顾云启也彻底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上的愤怒与不服,渐渐被一种茫然和恐惧所取代。
唯有白若薇,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竟很快镇定下来。她在侍女的搀扶下,勉强站直了身子,努力维持着唇边温婉得体的笑容,柔声道:
姐姐说笑了。大周朝的郡主,皆是宗室贵女,或是功臣之后。舞阳郡主才貌双全,乃是皇室玉牒上记了名的金枝玉叶,与萧王殿下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岂是姐姐这般……这般民间女子能够冒充的
此处并无外人,姐姐若此刻收回方才之言,此事,若薇定然不会让夫君声张出去,免得姐姐惹上冒充皇亲国戚的杀头大罪。
她这话,看似在为我开脱,实则句句都在暗示我身份卑微,痴心妄想。
顾辰风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梦初醒,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然沙哑不堪,却带着一丝垂死的挣扎。
且不论你如何能攀上萧王府的高枝。萧王殿下乃是圣上胞弟,身份何等尊贵,想要什么样的绝色佳人没有怎会……怎会看上你一个来历不明、年岁不轻,还生育过的妇人
锦书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语气中满是轻蔑:事到如今,顾大人还要自欺欺人么我家主子的身份,岂容尔等置喙。
我已不愿再与他们多费唇舌自证清白,也不想因此事给林子轩平添不必要的麻烦,只冷淡地瞥了顾辰风一眼:
他,不会像你这般眼盲心瞎。
管事嬷嬷已指挥着伙计们将清点好的嫁妆箱笼尽数抬上了马车。
我再不看顾家院中那一张张错愕、惊惧、怨毒的脸,径直迈过顾府高高的门槛。
身后,是顾辰风撕心裂肺的嘶吼和白若薇压抑的哭泣声,以及器物被打碎的刺耳声响,乱作一团。
顾云启大概终于明白了什么,他跌跌撞撞地追了上来,在马车旁,带着哭腔,犹豫地唤道:母亲……您,您当真要走当真……是郡主
我回眸,目光越过他,落在了不远处被侍女搀扶着,面色惨白的白若薇身上,淡淡道:
你的母亲,正好好地站在那里,等着你去安慰呢。
他浑身一僵,再说不出一个字。
我登上马车,锦书放下车帘,隔绝了身后所有的纷扰。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这个曾承载我六年青春与深情,最终却只余满地狼藉的地方。
10.
我不想与外人细说,林子轩待我,从来无关乎我的年龄、过往,更无关乎所谓的身份匹配。
我初到南疆边陲小镇,被瘴毒所侵,又逢意外,九死一生,记忆全失。
幸得一位隐居的老药农搭救,才勉强保住了性命,却也落下了时常头痛的病根,容颜亦因毒素侵蚀而有所损伤。
为了糊口,我凭借着残存的对香料的本能辨识与调配能力,在镇上支起了一个小小的香料摊子,勉强维持生计。
一年后,南疆大都护府的都护夫人途径小镇,偶然闻到我调制的安神香,惊为天物。她见我虽容貌有损,谈吐却不俗,又怜我孤苦,便力排众议,将我带回都护府,让我在府中专司调香制药,并请名医为我调治身体。
又过一年,恰逢萧王林子轩奉旨巡查南疆军务,下榻于都护府。
都护大人为讨好萧王,特意将我调制的,据称有奇效的凝神香献上。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林子轩。
彼时我脸上的毒斑尚未完全消退,平日里都戴着幂篱。那日奉命去为萧王讲解香料用法,隔着朦胧的纱罗,我只看到他端坐在上首,身姿挺拔如松,气度雍容沉静,宛若谪仙。
他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此香,是你所制
我那时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真切,只记得旁人都唤我苏娘子,便也只能含糊应下。
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却在我告退时,忽然开口:听闻你擅长调配奇香,本王府中正缺一位精通此道的供奉。你可愿随本王回京
都护府虽安稳,却非长久之计。我一个无名无姓、容貌有损的孤女,能得萧王青睐,已是天大的福分。我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我便以香药供奉的身份,入了萧王府。
其实,林子轩府中的香料皆由宫中御供,哪里用得上我这个民间匠人。
他将我安置在王府一处僻静的别院,拨了数名侍女照料,又请了太医院的圣手为我诊治。
除了每日让我试着调配一些他指定的,据说是古籍残方上的香品外,几乎从不拘束我的行动。
他偶尔会来看我调香,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翻看公文,或品茗沉思,并不与我多言。
你无需刻意迎合。
他曾在我绞尽脑汁试图复原一方据说是前朝失传的返魂香而不得其法时,淡淡开口,那些不过是些无稽之谈的方子,随性而为即可。本王只是……对这些古老的香道颇感兴趣罢了。
殿下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些残方我曾大着胆子问过。
林子轩眸光微黯,似乎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故人所赠。
我便不敢再多问。
盛京的种种,于我而言,皆是空白。
他也似乎乐得与我这个无知之人相处,偶尔会说起一些朝堂趣闻,或是边疆风物,语气平和,不带半分王侯的架子。
11.
林子轩乐于与我闲谈。
有时入夜,我仍在灯下钻研香料配比,他便会摒退左右,独自坐在庭院中的石榴树下,手执一盏清茶,任月光洒满肩头。
其实,本王幼时,也曾识得一位调香极妙的女子。他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我支起耳朵,停下手中研磨香粉的动作,生怕错漏一字半句。
她家的香坊,开遍大江南北。她的香,清雅脱俗,又带着一股旁人模仿不来的灵气。只可惜……红颜薄命。
我听得入了神,手中的药碾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林子轩放下茶盏,微微蹙眉,看向我:你这香料,还要磨到何时
我这才惊觉,自己竟分神了许久,赶忙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
林子轩沉默了片刻,许久,才又轻声道:本王奉旨巡边之前,曾听闻她远赴南疆采药,不幸……殒命于瘴疠之地。本王还曾派人暗中查访,却一无所获。
我心中一动,抬起头,正对上他深邃的眼眸。
那眼中,似有痛惜,似有遗憾,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微微别开视线,用指腹摩挲着微凉的杯沿,声音低不可闻。
若她……若她还活着,本王或许……
他没有再说下去,庭院中一时寂静无声,唯余风拂枝叶的沙沙轻响。
片刻后,他似是自嘲般地轻笑一声,起身拂袖。
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12.
半年后,在我坚持不懈的求医问药和林子轩不计代价的珍稀药材供养下,我脸上的毒斑终于尽数消退,恢复了原本的容貌。
记忆,也如潮水般,一点点回笼。
当我将一枚精心调制的,与记忆中苏家秘传醉红尘有九分相似的香丸呈给林子轩时,他的目光在我恢复如初的脸上,停留了许久许久。
那眸中,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震惊,狂喜,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失而复得的庆幸。
你是……苏慕烟他声音微哑,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点头,泪水潸然而下。
殿下,民女……便是苏慕烟。
他没有再多问一句,只是忽然笑了,那笑容灿烂得如同窗外盛放的朝阳。
好,好一个苏慕烟。
那日之后,他来别院的次数更多了。
依旧是看我调香,依旧是偶尔闲谈。
只是,他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我无法忽视的灼热与专注。
我偶尔抬眸与他对视,他反倒会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一般,略显慌乱地移开目光,耳根微微泛红。
我心中有些好笑,不知为何,竟生出了几分逗弄他的心思。
一日,我特意调了一款全新的熏香,香气馥郁却不失清雅,有安神静心之效。
我将香丸用锦盒盛了,亲自送到他的书房。
殿下试试这款新香,可还合意
他打开锦盒,幽香弥漫。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眸中带着一丝惊喜。
此香……极妙。何名
我狡黠一笑:此香名为‘子轩’,取‘器宇轩昂,如松如玉’之意。殿下觉得如何
他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俊脸瞬间涨得通红,连平日里从容镇定的语调都带上了一丝结巴:你……你……放肆!
说是放肆,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薄怒,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
又朝夕相处了数月。
正逢太后寿辰,林子轩奉召入宫贺寿。
宫中宴饮数日,他回府后,却径直来了我的别院。屏退左右后,他面带薄红,眼神却异常坚定地看着我,将一枚雕刻着双鱼戏莲图案的白玉佩放到我手中。
慕烟,本王……心悦于你。此玉佩乃本王贴身之物,今日赠你,以表情意。你……可愿嫁与本王为妃
我手握着尚带着他体温的玉佩,心中百感交集。
我思虑良多,足足让他等了七日,才终于点头应允。
后来,太后亲自下懿旨,册我为闻香郡主,赐婚于萧王。
我以郡主之尊,风风光光地嫁入了萧王府,成了他的正妃。
13.
林子轩待我,情深意重。
他知我恢复记忆后,心中最牵挂的便是一双儿女,便主动提出,待朝中事务稍缓,便陪我回盛京一行,处理旧事。
慕烟,他红着眼眶,将我紧紧拥在怀中,声音带着一丝后怕与自责,当年,你孤身陷于南疆,是我未能早日寻到你,护你周全。顾辰风他……他既已另娶,便是不曾真心待你。你回到他身边,只会再受伤害。
他顾辰风不愿为你守身,不配再拥有你。
他的手臂微微颤抖,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我等了你这么多年,慕烟,我比他好,我会用一生来弥补你所受的苦楚。
我摩挲着腕上那只他初见我时便赠予的,用以试探我身份的苏家独有的引蝶香香丸。
其实,他恐怕早就凭借这香丸,以及我无意识间流露出的调香习惯,猜到了我的身份,只是他一直隐忍不发,默默守护。
他垂眸,声音低沉:初赠你香丸,只为确认心中所想。未曾想,明月失而复得,既已照入我心,便再也……不肯放手了。
我心中一片柔软,回抱住他,声音微哑:我没有怨你。只是……盛京我必须回去。不为顾辰风,只为我的孩儿,为苏家的基业。
林子轩眼中终于重新燃起了光彩:好。待过些时日,宫中‘千秋节’大典过后,我便陪你回京。届时,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苏慕烟,是我萧王林子轩此生唯一的王妃。
14.
千秋节在三日之后。
参加完这次宫宴,我便要启程回盛京,先安顿好云舒,再徐图云启之事。
在此之前,我已派人暗中查访了白若薇的底细。
她并非什么名门闺秀,而是江南一个破落书香门第的庶女。
其父早亡,家道中落,她凭着几分姿色和模仿来的所谓才情,辗转来到盛京,一心想要攀附权贵。
她原先钟爱浓艳奢华的妆扮,也略通些歌舞,为了接近顾辰风,才刻意模仿我当年的喜好与性情,改穿素雅衣衫,苦学诗书,甚至不惜重金求购我曾用过的香方,试图模仿我的香品。
人人都道她对顾辰风一往情深,不计名分。为了嫁给顾辰风,她放低姿态,百般讨好顾辰风的儿女,处处营造贤良淑德的形象。
出身低微却颇有手段的女子,为他做到这般地步,他顾辰风自然是受用得很,也乐得享受这份痴情。
可是顾辰风,他哪里值得这般深情
思及此,我眉宇间染上一层寒霜,吩咐锦书:将这封信,送到礼部顾侍郎府上,务必亲手交到顾辰风本人手中。
信中,并无一字斥责或哀怨,只有一份详细的清单——我当年嫁入顾府时的十里红妆,以及苏家香坊历年赠予顾府的厚礼。
我苏慕烟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
不出三日,顾辰风便派人送来了回信,信中言辞恳切,说嫁妆早已封存妥当,只待我回京亲点。并隐晦提及,白若薇已自请下堂,只求我能给顾家留几分颜面。
我连拆都未曾拆开,直接将那封信投入了暖炉之中,看着它化为灰烬。
信纸燃尽的刹那,门外传来侍女的禀报:王妃,王爷回来了。
林子轩不喜王府下人称他王爷,更喜他们私下唤他先生,只是在正式场合,礼不可废。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身上还带着几分未散的寒气。
他径直走到我身旁坐下,伸手将我颊边一缕垂落的发丝,轻柔地拢至耳后。
我不在时,顾辰风可曾派人来为难你
我微微颔首,唇边噙着一抹浅笑:他倒是想,只是如今怕是有心无力。我已让人送了嫁妆单子过去,想来他正焦头烂额呢。
我抬手比划了一下那册子的厚度,继续道:足足三大本,用上好的徽墨一笔一划写就的。
林子轩失笑,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他不敬王妃在先,你便是将整个顾府拆了,本王也为你担着。
我道:他到底是朝廷命官,如今也算得陛下看重,我不愿因此事让你在朝中难做。
皇家兄弟,情谊再深,也难免有猜忌。
林子轩虽是陛下胞弟,却手握南疆军政大权,又深得民心。若再为我这个前朝亡妻大动干戈,惩治一位新晋的礼部侍郎,难免会引来不必要的揣测。
林子轩明亮的眼眸微微一弯,月光下,温柔得能溺出水来。
你总是这般体贴周全。
不过,顾辰风此人,趋炎附势,心术不正。皇兄也早有察觉,只是念及他曾有从龙之功,才隐忍未发。你无需顾忌太多。
他微微倾身,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蛊惑:千秋节后,我便陪你回盛京。你的委屈,本王会一一为你讨还。
我轻轻推了推他宽厚的胸膛,面颊微热:云舒还在隔壁温书呢。
15.
一日后的千秋节宫宴。陛下宴请百官及其家眷。
云舒如今已由林子轩正式收为义女,记在了萧王府名下,自然也随我一同入宫。
我亲自为她挑选了一件鹅黄色的宫装,梳了精致的垂鬟分肖髻,簪上一支小巧玲珑、点缀着细碎珍珠的凤凰展翅金步摇。
她怔怔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小脸蛋上满是新奇与欣喜,眼圈却又微微泛红。
五年前,我离开盛京那日,也是这般亲手为她梳妆打扮,只是那时,她穿的是素净的棉布衣裳,头上戴的是我用普通丝线编织的彩绳。
我俯身为她额间贴上一枚小小的梅花花钿,柔声道:好了。娘亲再也不会离开你了,莫哭,妆花了就不好看了。
她用力地点点头,弯起了唇角。嗯。
我与云舒,随着林子轩同乘一辆王府规制的七宝马车。马车在宫门前缓缓停下。
林子轩率先下了车,而后转身,朝我伸出手。
我一手轻提裙裾,一手搭在他的掌心,款步走下马车。
待我站稳后,又伸手将云舒小心翼翼地抱了下来。
刚一抬头,便见不远处的顾辰风,正眼神复杂地望着我们这边。
林子轩轻轻握了握我的手,随即面色一凛,目光如电般射向顾辰风,:顾侍郎。
顾辰风浑身一震,这才如梦初醒般,慌忙躬身长揖,深深垂下头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微臣……参见萧王殿下,参见闻香郡主。微臣失仪,请殿下、郡主恕罪。
他紧握的双拳,手背上青筋隐隐凸显,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白若薇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也随着他一同行礼。她始终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中的情绪,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林子轩并未立刻开口说免礼。
顾辰风与白若薇便只能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态,一动也不敢动。
周围往来的官员命妇,纷纷侧目,投来好奇与探究的目光。
我明白林子轩的意思,他是在为我出气。过了一会儿,待顾辰风的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时,我才淡淡地开口:顾侍郎,白夫人,免礼平身吧。
顾辰风如蒙大赦,直起身子,却又下意识地朝我身后的云舒看去。
他似乎在等待云舒上前,向他这个父亲问安。
云舒却只是往我身旁缩了缩,小脸转向另一边,看也不看他一眼。
她从前在顾府,顾辰风对她便诸多忽视,她多数时候都是在白大学士府上度过。
如今,她的名字早已从顾家族谱上划去,入了萧王府的玉牒,她自然不愿再认这个凉薄的父亲。
顾辰风眉头紧蹙,面色有些难看,正欲开口说些什么。
林子轩却已弯下腰,用一种极为温和宠溺的语气对云舒嘱咐道:云舒乖,等会儿见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莫要紧张。她们都是极和善的长辈,会喜欢你的。
云舒仰起小脸,对着林子轩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嗯!云舒知道了,义父!
我牵起云舒的小手,林子轩则自然而然地牵起了我的另一只手。
我们一家三口,并肩沿着长长的宫道,向着灯火辉煌的内廷走去。
与身后那对渐行渐远、身影落寞的夫妇,恍若两个世界。
林子轩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低声道:倒也真是巧合。今日宫门偶遇,只让他行了这简礼。若是在朝会大典之上,他顾辰风,可是要对你行跪拜大礼的。
他总是这般,不动声色地为我着想。
我抿唇一笑,回握住他温暖干燥的大手,心中一片安然。
16.
宫宴之上,男女分席。
林子轩在前朝光华殿,我则带着云舒,在内廷的凤仪宫。
按照品阶,我与几位亲王正妃、公主等,恰好都坐在离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最近的席位。
太后娘娘一向疼爱林子轩这个幼弟,对我这个弟媳,自然也是爱屋及乌,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体己话。
阿轩这孩子,少时便性子沉稳,不喜言笑。哀家还曾担心他将来会孤寡一生。没曾想,他竟对你这丫头如此上心。能娶到你,也算是了却了他一桩多年的心事,更是上天眷顾了。
说到最后,太后话锋一转,又将话题引到了子嗣之上,目光殷切地看着我的小腹。
阿轩今年已过而立,膝下却仍旧空虚。哀家与皇帝,可都盼着早日能添个皇孙皇侄呢。她笑容慈祥,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我面颊微红,有些羞赧地垂下头,含糊其辞地低声道:儿媳……儿媳已在尽力调养身子了。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又将目光落在了我身旁安静乖巧的云舒身上。
这便是你从盛京带来的那个孩子吧瞧这眉眼,倒是像你年轻的时候。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她朝云舒招了招手,让她上前。云舒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去,屈膝行礼,口称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拉着云舒的手,细细问了她几句话,又考较了她几句诗书。云舒对答如流,举止得体,时不时还能乖巧地为太后布菜斟酒。
太后龙心大悦,当即宣布:这孩子聪慧伶行,哀家瞧着喜欢。既是萧王义女,闻香郡主的养女,便也不能失了身份。传哀家懿旨,册封姜氏云舒为‘安雅县主’,食邑三百户。
我惊喜交加,连忙拉着云舒,跪下谢恩。
宫宴结束后,林子轩早已在凤仪宫外等候。
清冷的月华如水般倾泻在他身上,将他挺拔的身影衬托得愈发芝兰玉树,沉静温和。
我心中雀跃不已,却又碍于宫中礼仪,只能按捺住性子,提着裙摆,尽量优雅地快步朝他走去。
子轩!云舒她……她被太后娘娘册封为安雅县主了!
他含笑上前,稳稳地迎住我,将我微凉的手纳入他温暖的掌心。
又垂眸,看着一脸兴奋的云舒,眼中满是赞赏与温柔。
还不够。他语气笃定。
她要做郡主。本王的封地,将来,也有她的一份。
我有些诧异地抬眸望向他。
他虽已收云舒为义女,但县主与郡主,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郡主之位,非皇室血脉或有大功于社稷者不能得。
他只是对我温柔一笑,语气不容置疑:太后爱屋及乌,本王自然也是。我的女儿,合该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17.
宫宴之后,我便带着云舒和丰厚的赏赐,以及从顾府取回的全数嫁妆,启程返回了盛京的苏家老宅。
嫁妆实在太多,光是名贵的香料、药材、古籍、珍玩便装了数十箱。我索性雇了数艘大船,经由运河,将它们悉数运回了苏家在江南的祖产之地。毕竟,这些东西,将来都是要留给云舒的。
顾云启得知云舒不仅被萧王收为义女,更被太后亲封为县主,将来甚至可能成为郡主,而他自己,父亲只是个礼部侍郎,并无爵位可以承袭。
日后他见了亲姐姐,竟要行臣子之礼。
强烈的落差与不甘,让他在顾府大发了一通脾气,砸了不少东西。
顾辰风焦头烂额,白若薇也只能在一旁垂泪劝解,府内一片鸡飞狗跳。
这些,都是锦书后来打探回报给我的。
在我即将离开盛京,返回萧王封地的前一日,顾云启特地赶到了苏家老宅求见。
守门的护卫只知他是我曾经的儿子,并不清楚顾府那些糟心事,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他进来了。
顾辰风自然也跟来了,只是被拦在了大门之外,任他如何叫嚷,护卫们都铁面无私。
顾云启这次倒是学乖了,一见到我,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也不顾地上冰凉的青石板。他眼圈通红,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母亲……儿子知错了!儿子不该听信小人谗言,不该对您恶语相向!求母亲原谅儿子这一次!
锦书在一旁冷冷地提醒道:顾公子,如今该称王妃,或郡主殿下。
我并未理会他的哭求,也不想问他究竟错在哪里。
他小小年纪便心思深沉,此刻这番声泪俱下的表演,想必早已在心中排演了无数遍。
我只是平静地开口:当初我离府时,曾赠你一只羊脂玉镯,你今日,可是要用上它了
顾云启猛地一愣,显然没想到我会如此直接,他张了张嘴,眼中的泪水也忘了流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想要的,无非是借着我如今的身份,为他的前程铺路。
一个县主的弟弟,与一个未来郡主的弟弟,分量自然不同。
但我能给他的,也仅仅只是一次机会。
我并不着急,随手拿起桌案上一本未看完的香谱,慢条斯理地翻阅起来,将他晾在一旁。
他垂着头,跪在地上,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思忖了良久,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声道:儿子……儿子不敢奢求。只求……母亲日后能照拂一二。
看来,他终究还是没想好那个条件是什么,或者说,他想要的太多,怕我一次不允。
我合上香谱,淡淡颔首:既如此,你便先回去吧。日后若真有难处,想好了,再凭那玉镯来寻我。记住,机会只有一次,条件也只有一个——那便是你真心悔过,并想清楚自己究竟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而非仅仅是想依附于我如今的身份,为你父亲,或是为你自己谋求捷径。
顾云启闻言,身子又是一震。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又迅速被迷茫和羞愧所取代。
他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一个字也未能说出口。
我没有再看他,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
你父亲还在外面等着。锦书,送客。
锦书应了一声是,上前一步,对着顾云启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虽客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
顾云启失魂落魄地从地上爬起来,双腿因跪得太久而有些发软,踉跄了一下。
刚到院门口,便听见顾辰风焦急而压抑的声音传来:启儿!如何你母亲她……她可曾答应……
话音未落,便被锦书冷硬地打断:顾大人,王妃有令,日后若无要事,还请顾大人莫要再登苏府的门。二公子既已出来,便请回吧。
顾辰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气急败坏:放肆!本官乃朝廷二品大员,岂容你一个小小婢女在此置喙!苏慕烟呢让她出来见我!
我放下茶盏,缓步走到院中。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了眼,看着大门外那个曾经熟悉,如今却只剩厌烦的身影。
顾大人,别来无恙。我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目光转向他身旁垂头不语的顾云启,淡淡道:云启,我方才的话,你可记清楚了你若想不明白,便是拿着玉镯来,我也不会见你。苏家的门楣,萧王府的门楣,都不是任人攀附的阶梯。
顾云启猛地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挣扎。
顾辰风却像是被踩了痛脚一般,厉声道:苏慕烟!你莫要欺人太甚!启儿终究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怎能如此绝情寡义你如今攀了高枝,便忘了本分,连亲儿都不认了吗
我冷笑一声:顾大人此言差矣。我何曾不认他只是,他若自己不争气,不辨是非,一心只想着不劳而获,那我苏慕烟,便也只能当没有生过这个儿子。至于本分——我如今的本分,是萧王正妃,闻香郡主。而顾大人你,与我早已是陌路之人。我劝顾大人,还是多费些心思,管教好你的继室,莫让她再出来搬弄是非,丢人现眼。
白若薇这些日子,在盛京贵妇圈中可没少散播关于我的谣言,说什么我恃宠而骄,薄情寡义,连亲生骨肉都不顾。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我的耳中。
顾辰风被我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指着我的手都有些发抖,却偏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反驳。
我不再理会他,转身对锦书道:关门。日后,顾府之人再来,一律不见。
锦书应声,毫不犹豫地将朱漆大门重重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门外顾辰风气急败坏的咆哮和顾云启压抑的低泣声。
18.
次日清晨,我便带着云舒,以及林子轩特意派来护送的王府亲卫,启程返回了萧王在南境的封地——云州。
盛京的喧嚣与纷扰,皆被抛在了身后。
马车行至城郊十里长亭,却见亭中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赵清芷,白大学士的夫人,我年少时的闺中密友。
她一身素雅的衣裙,头上只簪了一支碧玉簪,见我马车驶近,便含笑迎了上来。
慕烟,我就知道,今日定能在此处为你送行。
我下了马车,与她执手相看,心中感慨万千。
这些年,若非她在暗中照拂云舒,时常在云舒面前提及我,云舒对我的记忆,恐怕早已模糊。
清芷,这些年,多谢你了。
赵清芷嗔怪地瞪了我一眼:你我姐妹,何须言谢。只是可惜,你此番回来,竟未能与我好好聚上一聚,便又要匆匆离去。
我歉然道:王爷还在云州等我,不便久留。待日后有机会,我定会邀你来云州小住。
那便一言为定。赵清芷笑道,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递给我。
这是我闲来无事,为你和云舒做的一些小玩意儿,不成敬意,你莫要嫌弃。
我打开锦盒,里面是两枚用上好沉水香木雕刻的平安符,一枚刻着岁岁平安,一枚刻着喜乐安康,刀工虽不甚精湛,却看得出用了十足的心思。
我眼眶微热,将锦盒小心收好。多谢。你的心意,我与云舒都明白。
又闲话了几句,眼见时辰不早,我便与赵清芷依依惜别。
马车再次启动,云舒掀开车帘,探出小脑袋,用力地朝赵清芷挥着手,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
母亲,赵姨母真是个好人。
云舒放下车帘,轻声说道。
我含笑点头:是啊。这世间,总还是有些真心待你之人,要懂得珍惜。
19.
回到云州萧王府,林子轩早已在府门外等候。
见到我与云舒安然归来,他紧锁的眉头才终于舒展开来,上前几步,不由分说便将我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他声音微哑,在我耳边低语。
我能感受到他这些时日的担忧与思念,心中一片温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我与云舒一切安好,让你担心了。
他这才松开我,又弯腰将云舒抱了起来,在她粉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惹得云舒咯咯直笑。
云舒又长高了些,也更懂事了。在盛京这些时日,可有受委屈
云舒搂着他的脖子,用力地摇了摇头:没有!有母亲和义父在,云舒不怕!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回了王府。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而温馨。
林子轩处理封地政务之余,便会陪着我打理王府后院那片专门为我开辟出来的百草园和香料坊。
有时他会兴致勃勃地帮我翻土除草,辨认各种奇花异草;有时则会静静地坐在一旁,看我研磨香料,调配新香,目光专注而温柔。
云舒则每日跟着王府请来的女傅读书习字,学习琴棋书画,闲暇时便会来香料坊寻我,像只快乐的小鸟一般,叽叽喳喳地与我分享她新学到的东西。
我偶尔也会指点她一些调香的入门技巧,她极有天赋,往往一点即通,让我颇感欣慰。
苏家的香方传承,总算后继有人了。
我时常会想起盛京的种种,想起顾辰风那张因嫉妒与不甘而扭曲的脸,想起白若薇那虚伪做作的表演,想起顾云启那充满挣扎与渴望的眼神。
但这些,都已如过眼云烟,再也无法在我心中掀起太大的波澜。
我如今拥有的,是真心爱我的夫君,乖巧懂事的女儿,以及平静安宁的生活。
这便足够了。
20.
转眼又是一年春。
云州气候宜人,百花盛开。我新研制出了一款名为春信的熏香,香气清甜悠远,有提神醒脑、舒缓心绪之效。
林子轩对此香赞不绝口,特意命人将此香送往京城,作为献给太后娘娘的寿礼。
不久后,京中便传来了消息。太后娘娘对春信极为喜爱,不仅赏赐了诸多珍宝,还特意下旨,命我每年都要进献此香。
萧王府的闻香郡主苏慕烟,再次名动京城。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作为顾侍郎那位红颜薄命的亡妻,而是作为萧王殿下独宠的王妃,一位技艺超群、身份尊贵的调香大家。
与此同时,关于顾府的消息,也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据说,顾辰风因先前在宫宴上对萧王与我失仪,又兼之御史弹劾其治家不严,纵容继室构陷朝廷命妇,虽未被明旨申斥,却也失了圣心,晋升之路就此断绝,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蹉跎不前。
而白若薇,在失去了顾辰风的庇护和宠爱后,日子也愈发艰难。
顾府的下人大多是些见风使舵之辈,见她失势,便也懒得再奉承她。
她从前那些笼络人心的手段,如今也派不上用场。加之她自己并无多少真才实学,又无娘家倚仗,在顾府内宅之中,渐渐被边缘化,过得十分不如意。
她曾数次试图通过各种渠道,向我传递一些忏悔之意,希望能得到我的谅解,借此改善她在顾府的处境。
我只当不知。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当初既然选择了那条路,便该承担相应的后果。
至于顾云启,自我离开盛京后,他便再未与我联系。
我不知他是否还在为当年的选择而懊悔,也不知他是否已想清楚自己未来的路。
那枚羊脂玉镯,或许早已被他遗忘在某个角落,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又或许,他仍在等待一个他认为合适的时机。
但这,都与我无关了。
我的人生,早已翻开了新的篇章。
这一日,风和日丽。我正在香料坊中,教云舒辨认一种新从西域传来的珍稀香料。
林子轩处理完公务,信步走了进来。他身着一袭月白色的常服,未束冠,只用一根玉簪松松地挽着墨发,更显俊逸出尘。
他走到我身旁,从身后轻轻环住我的腰,下巴抵在我的肩窝,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在忙什么呢
我将手中的香料递到他鼻尖,让他闻了闻。新得的‘龙涎香’,你瞧瞧成色如何
他闭目轻嗅片刻,随即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果然是极品。此物难得,你是从何处寻来的
我得意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云舒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林子轩也笑了,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的王妃,总是这般能干。
他顿了顿,又道:方才收到京中密报。顾辰风……上书请辞了。
我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以他的心高气傲,在仕途无望,又眼见着我与萧王府日益尊荣之后,恐怕再也无法忍受在盛京官场继续蹉跎下去。请辞,或许是他能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体面。
他要去何处我随口问道。
据说是要回江南祖籍,闭门读书,不问世事了。林子轩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言。
他与我,终究是渐行渐远,成了两条再无交集的平行线。
林子轩将我拥得更紧了些,在我耳边低声道:还有一事。云启那孩子……前些时日,托人将一只羊脂玉镯送到了王府在京中的别院,指名要交给你。只是,他并未提出任何要求,只说……是他辜负了你的期望,此物,他不配再拥有。
我心中微微一动。
那孩子,终究还是……长大了些吗
我沉默片刻,轻声道:那玉镯,便先收着吧。
或许,将来某一日,他若真能洗心革面,堂堂正正地活出个人样来,我也不介意,在他需要的时候,以一个母亲的身份,略尽绵薄之力。
但那,也仅仅只是或许而已。
眼下,阳光正好,花香满园。我的夫君在侧,爱女在旁。
这,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圆满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