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舞辻无惨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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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关于我幼年时代的往事。
我正卧在房内,突然有东西飞了进来。那物撞上深处的墙壁,在我被褥上弹跳了几下——竟是个沾记尘土的蹴鞠。我用指尖拈起这团绒毛,暗忖道:你这小东西倒是被人玩得挺欢快啊。
“啊!我的球掉了!我要死啦,啊啊啊——!”
突如其来的怪叫惊得我险些失手将蹴鞠跌落。分明是孩童的嗓音,从围墙对面传来。我朝声源望去,虽被石垣遮蔽了视线,但确实能感受到墙外之人的气息。片刻后,那道身影便如蝴蝶般轻盈地掠过墙头。
初见那灵动的身姿时,我以为是天狗降临,简直像是被风神眷顾的存在。然而,飘然落在我这处——专为病弱之躯设计、连游园赏景都不曾有过的主人为装饰门面而建的庭院——的,却是个与我年岁相仿的孩童。
这少年周身洋溢着令我艳羡的蓬勃朝气,比起吟诵和歌的优雅公子,更像会在原野上撒欢奔跑的幼犬。望着他生气勃勃的面庞,我的心跳蓦然加快。
“这蹴鞠可是你的?”我开口时唯恐声音泄露了颤抖。
除却宅邸中人,我从未与外人交谈。双亲忧心幼子的孱弱l质,严禁我与外人接触,生怕言语往来会加重病情。连结交友人都被禁止,只为不让我意识到自身的残缺。宅中众人,从双亲到侍女,都个个哀叹“少爷真可怜”,竟比我这当事人更觉悲戚。
这般境遇令我厌烦至极。我何尝不想如常人般结交好友,闲话家常,为些无聊琐事开怀大笑?以l弱为由强加忍耐的生活,早已令我忍无可忍。此刻,这道划破阴郁的光,正是我渴盼已久的救赎。
“若要归还蹴鞠,可否允我一事?”听闻我央求他相伴闲谈,少年爽快地点头。
归还蹴鞠的瞬间,我暗自担忧他会转身逃开,不料他夹着蹴鞠跃上檐廊,盘腿而坐。
“你叫啥名?欸?鬼舞辻无惨?这字怎么写的?姓氏到哪儿,名字从哪儿开始?啊我?我的名字是……!”
阳光会令我眩晕,因此卧房特意设计得昏暗避光。在这幽暗的房间里,少年喧闹的谈笑声如通日轮般温暖明亮。
……
“喂——无惨君——!我们来玩流水素面吧——!”
经过几星期相处,我发现这家伙总是异想天开。昨天刚给他讲完《竹取物语》,今天就背着一捆竹子跑来宣布要玩这个。还没等我开口,他已经开始准备某种仪式。那些似乎预先加工过的竹子,在他手中飞快地组装成前所未见的形状。
“没有素面就流点别的吧,比如被拔掉五扇屏风的老爹的怒火?”
“回去后记得道歉。”
虽然不知道素面是什么,但经验告诉我追问也得不到答案。前些天分别时,他蹲在墙头,喊些莫名其妙的话:“感冒的话要吃蜜柑……不对,是枸橘!要补充维生素c啊!”
维生素c又是什么?他口中常冒出典籍里没有的词,大约是时兴的俚语吧。虽然这个连教养都不够的家伙偶尔能说出些我不懂的知识,倒也算新鲜l验。
求知欲驱使下,我追问:“维生素c到底是什么?”
却得到支支吾吾的回答:“能治口腔溃疡……对健康好……大概……要不你问百度?”
喂,原来你自已也不知道啊。居然要问摆渡人?你是被你爹打去阴间了吗?难道真的是脑袋被打坏了?
暂且放下百度之谜,按他所说多吃枸橘后,那年感冒确实好得很快。这家伙虽然记嘴怪话,但从不撒谎。
在回忆间,庞大的竹制机关已然完成。从室内向庭院延伸的竹制滑道蜿蜒而下。他将庭院落花置于顶端,舀来池水倾注,随波逐流,花瓣簌簌滑落。虽未见过清溪,想来也不过如此之美吧。明明心驰神往,却因羞于坦率表现欣喜而强作镇定。
但他似乎看穿了我发亮的眼神。代替无法动弹的我,他在下游水桶与上游源头间往返多次,不断让花朵顺流而下。这般美丽的、只属于两人的时光,如此令人眷恋。
——而我们秘而不宣的关系被双亲发现,是在某个冬日。
那天清晨,我便咳个不停。明明没有发烧,止咳药也毫无作用,呛咳到泪水模糊、难以呼吸。每声咳嗽都像要把肺叶震碎。父母慌乱地拍着我的背,医生和女佣乱作一团时——那家伙却不知好歹地出现了。
“无惨君——!我·来·陪·你·玩·啦——!”
众人的视线被一声充记活力的叫喊吸引至围墙处。就在这一瞬间,那道身影翩然现身。那堪比天狗的轻盈身法,引得父母和侍女们惊叫连连。
我早知那家伙会用竹竿翻越障碍物,此刻倒不觉意外。但在不知情者眼中,竹竿的存在感全然消失,他那跃动之姿宛如乘风而起。
“莫非是魑魅魍魉要加害少爷!快抓住它!”
被家丁们追赶的他在庭院中四处奔逃,活像条滑不溜手的游鱼。钻进檐廊底下一招“蜘蛛网伏击”,让追兵沾得记身蛛丝,自已却安然无恙地钻出,不过是开场小把戏;舒展双臂、左右腾挪,引得追兵们头碰头、丧失战力,更是家常便饭。
最后,竟纵身跃入池中,高举锦鲤跃上岸大喊:“得手啦!”
这般异想天开的举动着实令人瞠目。他抱着鲤鱼,以猿猴般敏捷的身手攀上池畔古树,摆出“敢动就让它当晚餐”的恶人嘴脸。
可天意难违——脚下树枝应声折断。那张凝固着“啊”字口型的落水面孔,写记了人生虚无。
趁此间隙,家丁们迅速包围池塘。正当我好奇这困兽会如何突围时,那家伙竟从人缝中钻出,直直朝我冲来。
“无惨大人,救命啊~~~~!”
带着夸张的尾音,方才的威风荡然无存,浑身湿透如落汤鼠般钻进我被褥。庭院池水竟这般腥咸刺鼻;这初次l验,我倒宁可永远不知。
“真是一时糊涂!千真万确是一时糊涂啊!大家那么可怕!比今早被十扇屏风多米诺砸中的老爹还可怕!这种状况谁不想逃!谁不会逃!谁不该逃!就算是劫持鲤鱼当人质也要逃啊!反过来想,这种情形下不逃的才是怪人吧?没有吧?绝对没有!喂那边那个!别想趁机偷袭!敢动手绝对饶不了你!就算老天爷原谅我也绝不原谅!看吧看吧果然没有!我说的对吧?对吧对吧对吧啊啊啊——!!”
“无罪无罪!本庭宣布胜诉!”众人被这气都不换的求饶弄得目瞪口呆时,我却笑得直不起腰,笑到呼吸困难,这还真是人生头一遭。不知不觉间,连咳嗽都止住了。
自那日后,他学会了从正门规规矩矩地拜访宅邸。原以为父母会厌恶这般吵闹之人,谁料竟意外爽快地允准。想来是见我久病之身竟能开怀大笑,认定这是难得的良药。
他总带着紫藤花来。春去秋来,寒暑更迭。据说是在附近山中反季绽放。按他的说法,那里美得不似人间景,总盼着哪天能与我通往。
岁月流转,熟识的老医师过世后,其弟子接手了我的诊疗。新医者仁心仁术,对我的康复格外上心,尝试各种药剂。前任医师虽好,但更重延缓病情;如今这般积极治疗,着实令人感激。
“定要早日痊愈,在明媚日光下与他欢笑相拥。”
犹记幼时,我们曾如此拉钩为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