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针,刺在清江县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戌时三刻,打更人老周缩着脖子走过杜家宅院时,忽听得内里传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像被剪刀骤然截断的丝线。
他贴在朱漆大门上听了半晌,只闻得雨水顺着檐角滴落的声响。正欲离开,一阵风过,那扇本该紧锁的偏门竟吱呀开了条缝。老周提着灯笼照进去,昏黄光晕里,一双绣着并蒂莲的红绣鞋悬在离地三尺处,轻轻晃动。
救、救命啊!有鬼新娘!老周的破锣嗓子撕开了雨夜寂静。
我勒住马缰时,县衙前已围了数十人。雨幕中,衙役们正将一具盖着白布的尸首抬入门内,布角滑落处,露出一截缀满珍珠的嫁衣袖子。
大人,咱们来晚了。书童阿青撑开油纸伞,声音发颤。
我——秘书省正字明砚,翻身下马,官靴踏进水洼,惊散倒映着的惨白灯笼。十八岁的年纪担此要职,全因圣上赏识我过目不忘的本事。半月前京城接到清江县令密奏,说此地接连死了三个待嫁姑娘,都是在新婚前夜莫名毙命,且尸体皆被装扮成新娘模样。刑部诸位大人争论不休时,是我指出三桩命案的共同点——死者生辰皆属阴。
让一让!阿青替我拨开人群。县衙大堂上,仵作正在验尸,我一眼就看见死者唇角凝固的笑容——不是恐惧,而是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欢愉。
第七个了。清江县令魏大人瘫坐在太师椅上,官服前襟沾着茶渍,明大人,下官实在......
我抬手止住他的絮叨,径自走向尸台。死者约莫二八年华,凤冠霞帔穿戴齐整,脸上施了脂粉,双手交叠置于腹部,若非颈间那道细如发丝的勒痕,简直像具精心打扮的傀儡。
酉时发现的我掀开嫁衣领口,看见锁骨处几点暗红。
是...是在杜家祠堂发现的。魏县令掏出手帕擦汗,吊在房梁上,脚尖朝内...他突然噤声,因为我的手指正抚过死者耳后——那里用朱砂画着个古怪符号。
阿青倒吸冷气:公子,这是...
冥婚礼符。我从袖中取出前几案的验尸记录比对,六具尸体身上都有不同部位的符咒,合起来是完整的婚书。
堂外忽然雷声大作,一阵穿堂风掀翻了记录册页。我弯腰去拾,却发现魏县令的靴底沾着些暗红碎屑。趁他不安地踱步时,我悄悄刮下些许——是香灰混合着朱砂,带着庙宇特有的沉香气。
魏大人近日去过祠堂
他身形明显一僵:为查案去过几处...
我假装没察觉他的异常,转向仵作:死者可有过挣扎
怪就怪在这儿,老仵作掀开死者衣袖,毫无抵抗痕迹,像是心甘情愿赴死。
雨声中忽然混入铃铛轻响。我转头望去,见个穿褐衣的老妇站在衙门口,手中铜铃系着褪色红绸。她直勾勾盯着尸体,干瘪的嘴唇蠕动着,像是在数数。
那是谁
魏县令脸色更差:杜家老仆柳嬷嬷,专司婚丧之事。自第一个姑娘死后,她就...
话音未落,老妇突然尖笑:七娘归位,还差两个!衙役们上前驱赶时,她幽灵般消失在雨幕中,只余铃声缭绕。
是夜,我在厢房翻检卷宗。油灯将窗纸照成琥珀色,阿青在门外跺脚驱寒。
公子,您真信那疯婆子的话还会死两个人
我摩挲着案牍上死者们的小像。七位姑娘容貌并不相似,但耳垂都生着同样的朱砂痣。翻开县志民俗篇,其中记载:女子耳垂红痣,前世为新娘横死,今生需行冥婚解厄。
窗外倏地掠过一道黑影。我吹灭灯烛佯装就寝,果然听见瓦片轻响。待声响移至檐角,我猛地推开窗户,正抓住一只枯枝般的手腕——是柳嬷嬷!她腕上戴着的银镯刻着百年好合,内侧却布满划痕。
嬷嬷夜访,可是有话要说
她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突然压低声音:大人可知道二十年前杜家小姐的冥婚不等我回答,她往我掌心塞了团东西,第九个新娘入土时,记得打开看。
黑影一闪消失在屋脊间,我展开掌心,是张被血浸透的合婚庚帖,新郎姓名处被指甲抠得支离破碎,唯余一个崔字依稀可辨。
次日清晨,阿青慌慌张张冲进书房:公子!魏大人连夜去了杜家祠堂,现在还没回来!
我抓起油纸伞冲进雨中。杜家祠堂大门洞开,香案上红烛高烧,供着个褪色的布娃娃,穿着微型嫁衣。魏县令面如死灰跪在蒲团上,手中握着把缠红绳的剪刀,正对着自己咽喉。
魏大人!我一个箭步夺下凶器,发现他官服内竟套着件女子亵衣。见我惊愕,他崩溃大哭:我控制不住自己...昨夜梦见杜小姐要我当她的新郎...
祠堂梁上突然传来咯咯笑声。抬头望去,柳嬷嬷像只老猫般蜷在横梁上,正往下面撒纸钱。
第八个。她阴森森地数着,扔下个扎满针的人偶。我接住一看,人偶背面贴着黄纸,上书八字——正是魏县令的生辰。
我攥着那枚银镯在灯下细看。百年好合四个字已经模糊不清,内壁却密密麻麻布满指甲划出的刻痕。阿青递来蘸醋的棉布,我轻轻擦拭镯子内侧,铜盆里的水渐渐泛红——那些划痕里竟藏着经年累月的血垢。
公子,您看这儿!阿青突然指着镯子内侧。在层层划痕深处,隐约可见一个璟字,刻得极深,像是要把银镯凿穿。
窗外雨势渐急,瓦当上的积水砸在石阶上,如同无数细小的鼓点。我翻开白日从县衙借来的旧档,泛黄的纸页上记载着:元丰元年,杜氏女若兰许配崔氏子文璟,未及婚而文璟暴卒,若兰自缢殉情。
崔文璟...我摩挲着银镯上的刻字,忽然想起什么,阿青,去问问这杜家小姐的生辰。
阿青刚推开门,一阵穿堂风猛地掀翻案上灯盏。黑暗降临的刹那,我听见房梁上传来轻微的咯吱声——像是有人正踩着陈年木椽移动。手按在腰间匕首上,我屏息数到三,突然将油灯砸向声源处。
砰的一声,灯油在梁上燃起幽蓝火苗,照亮一张皱纹纵横的脸。柳嬷嬷像只壁虎般贴在梁上,浑浊的眼珠反射着火光,手里握着把缠红线的剪刀。
嬷嬷深夜造访,可是来取回银镯我故作镇定地举起镯子。她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响,突然从梁上扑下。我侧身闪避,却见她并非冲我而来,而是直扑案上摊开的县志。
撕拉——记载冥婚习俗的那页被她撕下塞入口中。我扣住她枯瘦的手腕时,发现她掌心用朱砂画着与死者耳后相同的符咒。
你给那些姑娘画的婚符我钳住她下巴阻止她吞咽纸页,为何要杀她们
柳嬷嬷突然诡笑,残缺的黄牙间渗出黑血:她们该死...都是杜若兰的转世...话音未落,她猛地咬破舌尖,鲜血喷在银镯上。我惊觉不对,却见她已经瘫软下去,瞳孔迅速扩散。
阿青带着郎中赶来时,柳嬷嬷的尸首正在发生可怕的变化——她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大片青紫斑痕,像是被无形的手掐出来的。
是尸斑!老郎中倒退三步,可这人明明刚断气...
我盯着尸体脖颈处渐渐显现的勒痕,突然明白过来:这些是二十年前的伤痕。她早就该死了。
雨声中夹杂着更夫惊慌的呼喊。我冲出房门,只见杜家祠堂方向升起浓烟。待我们赶到时,祠堂已陷入火海,热浪卷着写满符咒的纸灰扑在脸上。
救...救命...微弱的呼救从火场传出。我扯过一桶水浇透全身冲进去,在祖宗牌位后发现了个铁笼——魏县令被关在里面,身上套着件腐朽的嫁衣。
砍断铁锁时,我注意到笼门上刻着行小字:负心人当受火刑。魏县令神志不清地念叨:她说我是第八个新郎...要我和杜小姐拜堂...
火光中,有什么东西在供桌下闪烁。我冒险拖出个鎏金木匣,里面整齐码着八封婚书,最新那封赫然写着魏县令的名字。每封婚书都附着一缕青丝,用红绳缠着银镯碎片。
回衙门的路上,阿青突然拽我衣袖:公子看地上!青石板上每隔七步就有一滴银屑,在月光下泛着幽光。我们循迹来到城西破庙,在残破的观音像后发现个暗格。
里面是半本被虫蛀的日记,字迹娟秀却透着疯狂:
元丰元年三月初七,崔郎今日又去杜府授课。我为他熬的莲子羹都凉了...他说杜小姐天资聪颖,眼里有光...
五月初二,崔郎袖口沾了胭脂。他说是杜小姐练字时晕倒,他扶了一把。骗子!我亲眼看见他们在后花园...
七月十五,老爷要把若兰许配给崔郎。那我呢我伺候杜家二十年,就换来崔郎一句'红绵,我们缘分尽了'
日记在此处戛然而止。最后夹着张合婚庚帖的残页,新郎名讳处被血污遮盖,但能辨出是崔文璟与杜若兰的婚书。诡异的是,新娘名字旁多了行小字:柳红绵愿为婢妾随嫁。
柳红绵...我猛地想起银镯内壁除了璟字,还有两个极小的字——红绵。
阿青突然尖叫着指向庙门。月光下,七个穿嫁衣的身影飘在雾中,每个都戴着缀银镯碎片的红盖头。她们齐声吟唱:新人笑,旧人哭,银镯碎,恩义绝...
我拔出匕首划破掌心,以血在庙门画了道镇煞符。女鬼们发出凄厉尖啸,最前面那个突然掀开盖头——是柳嬷嬷腐烂的脸!
明大人何必多管闲事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再有两天,九娘归位,崔郎就能从阴间回来了...
我甩出匕首刺中她眉心,却穿透虚影钉在庙柱上。幻象消散后,地上只余七滴银屑,排列成北斗七星形状。
次日清晨,我在县衙殓房查验柳嬷嬷的尸体。掀开寿衣时,老仵作倒吸冷气——尸身心口处有个碗大的窟窿,里面塞着团干枯的并蒂莲。
这是'挖心葬花'啊!老仵作颤抖着解释,我们这儿有个旧俗,若女子为情所困而死,便将她心爱之物填入心室,来世就不会再为情所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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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拨开已经发黑的花瓣,里面裹着块银镯碎片,刻着崔杜二字。突然意识到什么,我急忙拆开昨夜找到的鎏金木匣——八封婚书上的银镯碎片拼起来,正是柳嬷嬷腕上那只银镯。
阿青,备马!我抓起拼好的银镯,去查崔文璟葬在何处!
正午时分,我们在乱葬岗找到了崔文璟的荒坟。墓碑被雷劈成两半,上面满是刀砍斧凿的痕迹。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坟前整齐摆放着八双绣花鞋,每双鞋里都盛着香灰。
公子,这土是新的!阿青用树枝拨开坟头土,露出具黑漆棺材。棺盖上用朱砂画着繁复的符咒,正是冥婚仪式最后一步阴阳合卺所需的阵法。
撬开棺材时,腐臭气息扑面而来。崔文璟的尸身竟然完好如初,穿着新郎吉服,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而在他怀里,竟搂着具穿着嫁衣的骷髅——骷髅颈骨断裂,显然是被勒死的。
这不是杜若兰。我掰开骷髅指骨,发现里面攥着块玉佩,刻着红绵二字,是柳红绵...她二十年前就死了。
身后突然传来枯叶碎裂声。我转身不及,后脑挨了重重一击。昏迷前最后的画面,是魏县令扭曲的脸——他眼睛翻白,口中却发出女人的声音:明大人,你来得太早了...还差最后一个新娘呢...
我是在县衙藏书阁的霉味中找到那条线索的。泛黄的《清江民俗志》残本里夹着张符纸,上面画着九个人耳廓图,每个耳垂相同位置都点着朱砂痣。符纸背面写着:九世新娘,魂归一处。
公子!阿青慌慌张张冲进来,发髻散乱,魏县令醒了,正在咬自己的手!
我们赶到厢房时,三个衙役正按着魏县令。这位父母官像野兽般嘶吼,右手已经被咬得血肉模糊。更骇人的是,他用血在墙上画了密密麻麻的正字,数下来正好二十八个——与杜若兰死时的年龄相同。
我掏出银针扎入魏县令后颈穴位,他浑身痉挛,突然睁大眼睛:耳坠...杜小姐的翡翠耳坠...在井里...说完又昏死过去。
阿青,你留下照看。我起身时,瞥见书童左耳边的碎发滑落,耳垂上似乎有红点一闪而过。待要细看,他已经慌乱地将头发别回耳后。
雨后的杜府花园弥漫着腐烂的花香。那口古井被野草掩盖,井绳早已朽断。我系上麻绳滑入井中,在井壁缝隙里摸到个硬物——是枚翡翠耳坠,镶嵌处还连着半片撕裂的耳垂皮肤,已经风化成蜡黄色。
借着井口透下的天光,我发现耳坠内侧刻着极小的崔赠二字。正欲攀绳上去,突然摸到井壁上刻着字。那是用尖锐物反复刻画的八个字:非我所愿,何谓殉情。
爬出井时,夕阳将杜府残垣染得血红。角落里传来沙沙声,一个佝偻身影正在烧纸钱。走近才认出是杜府仅存的老园丁,他的十指都没有指甲。
老伯可认识这耳坠
老人看到耳坠突然痛哭流涕:小姐死的那晚...老爷让我把她耳坠扯下来...说这样阎王爷就认不出她是新娘子...
杜若兰不是自缢
是老爷亲手...老人突然捂住嘴,浑浊的眼里涌出泪水,小姐不肯配冥婚,说崔公子是被毒死的...老爷就用嫁衣的腰带...勒...
一阵阴风刮过,纸灰腾空而起。老人惊恐地指着我的身后,我转身只见槐树梢挂着条褪色红绸,在风中扭动如蛇。再回头,老人已经不见踪影,地上只余半截烧焦的舌头。
回到县衙已是深夜。阿青趴在案头睡着了,烛光下他的左耳完全暴露——耳垂上赫然点着朱砂痣!我轻轻拨开他右耳边的头发,另一颗红痣如血滴般刺目。
公子阿青惊醒,见我盯着他耳朵,脸色瞬间惨白。
什么时候发现的
上月沐浴时...阿青声音发抖,我怕被当成妖怪,就用姜汁点掉了。可第二天...它又长出来了...
我翻开从杜府带回的账本,最后一页记着九个人名,每个后面都标注着生辰八字与左耳朱砂、右耳双痣等特征。前七个正是死者,第八个是魏县令的女儿,而第九个写着:明氏书童,庚辰年二月初二卯时生,双耳垂珠。
账本夹层里掉出张发黄的画,上面是九个穿嫁衣的女子围成圈,中间是个戴新郎帽的骷髅。每个新娘耳垂都点着朱砂,唯有第九个的位置空着——等着用真人的血来完成这幅诡异的画。
阿青,你明日一早就回京城。我攥紧那张画,墨迹晕染开来像血一样粘稠。
我不走!阿青突然激动起来,公子,我昨晚梦到个穿嫁衣的姐姐...她说我本该二十年前就死...现在该去完成婚礼了...
窗外传来笃笃声。开窗一看,槐树枝上挂着九个纸灯笼,每个都画着新娘笑脸。最末那个灯笼空白处正慢慢渗出血珠,组成阿青的脸。
我连夜带阿青搬进县衙大牢——这是唯一没有木梁的地方。子时三刻,牢外响起唢呐声,曲调明明是喜乐却听得人毛骨悚然。透过栅栏缝,我看见魏县令穿着新郎吉服,机械地跳着诡异的舞步,身后跟着七个盖红盖头的人。每个盖头下都垂着腐烂的手,指甲缝里塞满银镯碎片。
还差一个...魏县令的嘴没动,声音却从他腹部传出,明夜子时...九娘归位...
我咬破手指在牢门画血符,那些东西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最矮的那个突然掀开盖头,露出柳嬷嬷腐烂的脸:大人何必阻拦阿青本就是杜小姐转世...您看他耳后的胎记...
阿青突然眼神呆滞地向牢门走去。我一把拽住他,掀开他后领——衣领遮掩处,真有个月牙形胎记!县志记载,杜若兰生前颈后有同样形状的烫伤。
黎明时分,我在县衙库房找到了那本被虫蛀的《巫蛊志异》。其中记载着一种叫九转还魂的邪术:集齐九具同魂不同体的尸身,在特定时辰以银镯为引,可让亡魂附在最像原主的那具身体上。
难怪要取耳垂...我盯着书上的图解,施术者需用银针刺入死者耳垂取血,朱砂痣是前世魂魄的印记...
阿青突然指着书页边缘的小字:公子看这里!那是条批注:破此术者,当寻原魂执念之物。我想起井底耳坠上的崔赠二字,一个大胆的猜测浮上心头。
正午阳光最盛时,我独自来到崔文璟坟前。这次我注意到坟旁有棵枯死的海棠,树干上刻着首小诗: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刮去树皮,树心里竟藏着个铁盒。
盒中是封未寄出的信,崔文璟的字迹力透纸背:若兰卿卿:闻汝父欲配冥婚,吾宁死不为...已备舟车,今夜三更...信纸下端有暗褐色的指印,像是有人握着这封信流过血。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崔文璟并非暴病而亡,而是准备带杜若兰私奔时遇害。那么杜若兰被逼冥婚时,该是何等绝望
回程路上,林间雾气渐浓。我摸到怀中的耳坠突然发烫,紧接着听见女子幽咽的哭声。雾中浮现出杜若兰的身影——她脖颈青紫,手里攥着截断裂的红绸。
明大人...她的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我爹骗我说崔郎同意冥婚...等我发现真相已经...她突然痛苦地扭曲起来,红绵姐姐...她本来要帮我们...
雾气骤然被狂风撕碎。我跌跌撞撞回到县衙,却发现阿青不见了!他留下的字条上只有歪歪扭扭几个字:公子,我去找耳坠了。
我抓起符纸和匕首冲向杜府古井。远远就看见井沿上坐着个穿嫁衣的身影,两条腿轻轻晃荡。跑近才看清那是阿青,他眼神空洞,正用银簪刺自己耳垂。
阿青!我扑过去夺银簪,他却力大无穷地把我推开。月光下,他的脸渐渐变成杜若兰的模样:大人,让我完成婚礼吧...崔郎等了二十年...
井水突然沸腾,一具穿着新郎装的骷髅缓缓浮出水面。阿青露出甜蜜的笑容,张开双臂向井中倒去。。。
我攥着那枚翡翠耳坠冲进县衙地窖时,魏县令正在用头撞墙。鲜血顺着青砖缝隙流淌,竟在地面汇成个诡异的符咒——正是崔文璟棺材上的阴阳合卺阵。
魏大人!我扣住他肩膀强行转身,却见他双眼瞳孔消失,只剩眼白疯狂颤动,你父亲魏同光二十年前做过什么
这个名字像道惊雷劈中他。魏县令突然发出女人的尖笑,指甲深深抠进我的手臂:魏师爷当年往崔公子茶里下砒霜时,可没想过会有今天...
我趁机将耳坠按在他眉心。青烟腾起间,魏县令喉结滚动,吐出大滩黑水里裹着只死蟾蜍。他眼神恢复清明,第一句话竟是:明大人,快烧了我!
地窖油灯将我俩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魑魅。魏县令颤抖着解开官服,露出后背密密麻麻的刺青——全是女子的生辰八字。第七行正是昨日投井的刘家小姐,而第八行赫然刺着魏明德之女。
这是家父临终前刺的...他抚摸着那些凸起的疤痕,说是能保我仕途顺遂。现在想来,怕是替罪咒。
我突然想起在杜家祠堂发现的账册,其中元丰元年七月的支出记着:付魏师爷纹银五十两,封口费。账页边缘还有行小字:崔尸处理费二十两。
令尊当年处理过崔文璟的尸首
魏县令颓然倒地:那年我十岁,亲眼见家父把具书生尸体推进石灰池。那人腰间玉佩刻着'文璟'二字...他从怀中掏出块玉佩,与我从棺材骷髅手中取得的那块完全一致。
更鼓敲过三响时,魏县令带我们来到魏家祖坟。他跪在父亲碑前连磕九个响头,突然扒开供桌下的砖石。尘封二十年的木箱里,整整齐齐码着五十两官银,以及件沾满黑血的短打。
家父留了封信。魏县令递来封火漆完好的信笺,落款日期竟是其父自尽当日,交代我必须等清江县再死第九个新娘时才能打开。
信纸展开的刹那,阴风骤起:
吾儿明德亲启:
杜老爷逼我毒杀崔生时,为父别无选择。那日你将崔生玉佩拾回玩耍,杜老爷说若走漏风声,魏家满门难保。
然罪孽深重,近日总见崔生立于床头。昨夜他将杜小姐的耳坠塞入我耳中,今晨耳垂竟生出朱砂痣。风水先生说这是'索命印',须寻九名同痣女子献祭方可解。
为父已安排妥帖,待你任清江知县时自会知晓。箱内血衣裹着杜小姐一截指骨,若事败露,可将其...
信纸在此处被血迹浸透。我举起血衣对着月光,果然有截森白骨指从中掉落。阿青捡起时突然惊呼:指节上有牙印!
我脑中闪过杜若兰的验尸记录,其中写明右手食指缺失。而眼前这截指骨上的咬痕,分明属于成年男子。
令尊有啮齿之癖
魏县令脸色煞白:家父...家父遇紧张便会咬指节...话音未落,他突然抽搐着掐住自己脖子,指缝间渗出黑雾凝成个老者的脸——正是其父魏同光的模样!
逆子!黑雾发出沙哑的咆哮,当年就该把你和崔生一起埋了!
我咬破舌尖将血喷在血衣上,黑雾发出惨叫。魏县令趁机将玉佩按在父亲虚影的额头,雾气顿时消散。但与此同时,县衙方向传来巨响,火光染红了半边天。
我们赶回时,县衙已成火海。九具新娘尸首悬于梁上,随热浪轻轻摇晃。地面用香灰画着巨大的合卺杯图形,魏县令的女儿被捆在中间,耳垂新点的朱砂痣还在渗血。
第八个。柳嬷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她腐烂的身躯立在屋顶,手中牵着九根红线,魏师爷当年埋崔生时,可没给他留全尸...
我突然明白崔文璟棺材里为何是柳红绵的尸骨。二十年前那个雨夜,魏同光处理的根本不是崔文璟的尸体——杜老爷毒杀崔生后,让魏同光用石灰毁尸灭迹,真正的崔生遗骸早被柳红绵调包。
阿青,接着!我将血衣抛给他,用指骨画破煞符!
柳嬷嬷见状尖啸着扑来。我迎着她腐烂的面孔举起翡翠耳坠,她突然发出杜若兰的声音:崔郎...是你吗...就这刹那的恍惚,阿青的血符已印在她眉心。
火场轰然塌陷。魏县令冲进火海抱住女儿,自己后背燃成火人。我们拖出他时,他官袍下的刺青正在蠕动——那些女子的生辰八字化作黑虫,从焦肉中钻出。
临终前,魏县令将女儿的手按在那截指骨上:杜小姐...魏家欠你的...少女掌心突然浮现月牙胎记,与阿青颈后的如出一辙。
五更时分,我在灰烬中找到半本焦黑的日记。魏同光在自尽前夜写道:
崔生竟未死!杜老爷命我将他活钉入棺时,那书生指甲扒着棺盖求饶,说红绵姑娘已有身孕...我灌下三碗烈酒才能动手...
最后一行字力透纸背:
今见红绵抱着婴孩跳井,那孩子耳垂红痣灼目。杜老爷说这是杜小姐转世,来日要配与崔生冥婚...
晨光刺破乌云时,阿青忽然指着我的官靴:公子,你靴底沾了香灰。我低头一看,青砖上自己踩出的香灰痕迹,正与魏县令当日靴底纹路一模一样。
魏同光的日记残片在烛火下泛着血渍,我逐字辨认着那些癫狂的字迹:七寸镇魂钉入膝时,崔生忽然笑了。他说'子时三刻,地龙翻身',接着便没了气息...
公子,崔文璟的棺材在渗水!阿青的惊呼从义庄传来。我冲进停尸房时,只见漆黑棺木表面凝结着水珠,那些水珠竟沿着棺盖符咒的纹路流动,渐渐汇成个倒悬的星象图。
老仵作颤巍巍地递来铜镜:大人照照棺底。镜面映出的棺材底部,密密麻麻的菌丝正组成苗族文字。阿青突然抱头惨叫,他的瞳孔里浮现出陌生的场景——
**二十年前的雨夜,崔文璟被铁链锁在棺中。他咬破舌尖在掌心画符,七根镇魂钉刺入身体的瞬间,口中念诵:天蛊通幽,九窍封魂...**
我猛地掀开棺盖,腐臭味中混着奇异的药香。崔文璟的尸身竟生出新肉,被铁钉贯穿的膝盖处,两朵血红灵芝正在月光下颤动。
是尸蕈!我拔出腰间匕首,《南疆异物志》载,中龟息术者,肉身化蕈,百年不腐。
刀尖触到灵芝的刹那,整具棺材剧烈震动。崔文璟的眼皮突然睁开,瞳孔泛着诡异的银白色。阿青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着,伸手就要去碰那对眼睛。
闭眼!我将铜镜横在阿青面前。镜面咔擦裂开,崔文璟的尸身重新归于寂静,只是嘴角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次日清晨,我在县衙藏书阁暗格里找到半卷《苗疆巫蠹考》。泛黄的插图描绘着活人入葬的仪式:死者呈北斗七星状摆放,七窍塞入不同草药,头顶悬着银牛角。其中一行批注引起我注意:九窍封魂,缺二则破。百会、涌泉二穴需活人血气供养。
原来如此...我望向城郊乱葬岗方向,崔文璟的棺材必定埋在龙脉交汇处,借地气滋养尸蕈。而柳嬷嬷杀的九个新娘——
是在给他补足九窍!阿青突然接口。他耳后的朱砂痣渗出鲜血,在地面画出九个圆点,公子你看,这是清江县的地脉图。
我浑身发冷。那些新娘的埋尸地点连起来,正是北斗九星(注:古代北斗实有九星,辅弼二星今已不可见)的走势。而崔文璟的棺材,正压在紫微垣的位置。
黄昏时分,我们带着洛阳铲来到乱葬岗。掘地三尺后,铲头撞上硬物——是块刻着蚩尤像的青石板。板下传来空洞回响,仿佛敲在巨兽的脊骨上。
公子,有字!阿青抹去石板边缘的苔藓,露出两列铭文:生门闭,死门开,银镯碎,故人来。我摸出怀中的银镯碎片,那些裂纹竟与石板上的凹槽完全契合。
当最后一片银镯嵌入石板时,地底传来机括转动的轰鸣。我们脚下的土地突然塌陷,掉进个巨大的地下祭坛。九具水晶棺呈环形排列,每具棺中都躺着个穿嫁衣的女子,耳垂朱砂痣在幽蓝磷火中宛如泣血。
祭坛中央的青铜樽上,崔文璟的尸身正在蜕变。他腐烂的皮肉如蛇蜕般剥落,露出玉石般的骨骼。阿青突然痛苦跪地,他的皮肤下有什么在游走,渐渐在颈后聚成月牙胎记。
原来你才是最后的祭品。柳嬷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像只巨大的壁虎倒爬在穹顶,手中银铃串着九枚带血的指甲,二十年前我亲手接生的婴孩,终于要物归原主了...
我挥剑斩断缠住阿青的红线,线头却钻进他的鼻孔。阿青的眼白瞬间被黑色吞没,他机械地走向青铜樽,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嵌着翡翠耳坠的匕首。
阿青!想想你娘!我情急之下大喊。这招奏效了——阿青浑身一震,匕首当啷落地。他转过头,流下两行血泪:公子,我看见娘亲了...她被吊在祠堂梁上,脚下堆满银镯碎片...
柳嬷嬷发出凄厉的尖啸,整个祭坛开始崩塌。我趁机将翡翠耳坠刺入崔文璟的眉心,他的尸身突然睁开银眸。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了二十年前的真相——
**暴雨如注的夜晚,柳红绵抱着襁褓中的阿青跪在崔文璟坟前。她割开婴儿的脚底,将血涂在墓碑上:以我儿纯阴之血,换你二十年尸身不腐...**
地脉轰然断裂。崔文璟的玉骨抓住阿青的手腕,在他掌心烙下星象图。在彻底崩塌的祭坛里,我听见柳嬷嬷最后的叹息:崔郎,你终究选了杜若兰...
我将翡翠耳坠浸入混着香灰的井水时,子时的更鼓恰好敲响。月光穿过县衙梧桐树的枝桠,在青砖地上投下血红色的光斑——今夜竟是百年难遇的赤月照井天象。
公子,耳坠在发光!阿青指着铜盆惊呼。水面泛起涟漪,那枚耳坠竟缓缓立起,翡翠内部的棉絮状杂质在月光下重组,渐渐凝成个女子侧影。
杜若兰的虚影从耳坠中浮现时,整个县衙的温度骤降。她脖颈上的勒痕泛着青光,手指却温柔地抚过阿青耳垂的朱砂痣:好孩子...你受苦了...
杜小姐可知破解九转还魂术之法我握紧画满符咒的衣袖,随时准备应对异变。
虚影指向西方:寅时三刻,带着我的耳骨去青龙寺地宫。当年我与崔郎...她的声音突然被尖锐的铃铛声割裂,柳嬷嬷的鬼影从井口爬出,腐烂的双手抓向虚影。
阿青突然挡在两者之间,颈后胎记迸发出金光。柳嬷嬷的鬼手触到光芒,顿时腾起黑烟:不可能!你明明是崔郎的...
我是杜若兰用命护下的婴孩!阿青撕开衣襟,心口处赫然是杜若兰画像上的牡丹刺青,娘亲死前把我交给红绵姑姑时,早料到有今日!
趁她们对峙,我破开耳坠的翡翠镶口,里面果然藏着片耳骨。骨片内侧用血写着密咒,在月光下显现出星图轨迹——正是崔文璟棺材上缺失的北斗第九星方位。
寅时的梆子声传来,我们策马冲入青龙寺废墟。地宫入口的断碑上,七盏幽冥灯无风自燃。阿青的血滴在耳骨上,地面突然浮现出二十年前的地宫密道图。
公子看这里!阿青指着耳骨投射在墙上的光斑,那些光点组成杜若兰临终前用血画的符咒,要破龟息术,需用母子连心血浸透镇魂钉...
地宫深处传来棺椁移动的声响。崔文璟的玉骨从黑暗中走出,每步落下都生出血色冰晶。他抬手招来九具新娘尸骸,那些尸体在空中拼接成巨大的合卺杯。
阿青,闭眼!我将耳骨按在他心口刺青处。杜若兰的虚影再次显现,这次她手中多出把缠着红绸的剪刀——正是当年被父亲夺走的殉情凶器。
崔郎,该醒了。虚影剪断合卺杯的红线,新娘们的尸骸瞬间坍塌。崔文璟的玉骨发出悲鸣,银白色瞳孔里浮现出被活埋那日的记忆:
**地宫密室中,杜若兰挺着孕肚,将龟息蛊喂入奄奄一息的崔文璟口中。柳红绵抱着刚出生的阿青跪在角落,杜老爷的脚步声已在门外响起...**
玉骨突然抱住阿青,心口处浮现出血色蛊虫。我趁机将耳骨刺入蛊虫七寸,崔文璟的骨架轰然散落,每块骨头上都显出血字——正是活钉秘术的逆转咒文。
卯时晨光刺破乌云时,阿青用我的匕首划开掌心。他的血滴在崔文璟的头骨上,那些血字开始流动重组,最终汇聚成杜若兰的绝笔:
焚我残躯于朱雀台,镇魂钉化灰洒入赣江,则蛊术可破...
柳嬷嬷的尖叫从地底传来。我们转头望去,只见她的魂魄被吸入崔文璟的玉骨之中,那些骨头表面迅速爬满黑色纹路——这才是真正的九转还魂术,施术者从来都是想复活柳红绵自己!
子时的更鼓震得青龙寺残钟自鸣。崔文璟的玉骨悬于地宫穹顶,每根骨头都缠着柳红绵魂魄化成的红绸。阿青被吊在朱雀台中央,心口牡丹刺青正在渗血——那是母子连心蛊成熟的征兆。
公子,用这个...阿青艰难地吐出半枚玉珏,正是杜若兰耳坠的另一半,娘亲的棺椁在...在钟下...
柳红绵的尖笑震落梁上积尘:你以为杜若兰留了什么后手她不过是个被父兄摆布的蠢...话音未落,我手中的玉珏突然发烫,地宫四壁的罗汉雕像竟齐齐转向,露出背后暗藏的苗文符咒。
这是...焚天阵!我读着符咒译文心惊肉跳。杜若兰竟将自身骸骨炼成阵眼,只要至亲之血滴入朱雀口,便能引动地火焚尽方圆十里。
阿青突然挣扎着大喊:公子快走!娘亲要同归于尽!他颈后胎记裂开,一只血蛊振翅欲飞。柳红绵操控的玉骨立即扑来,却被突然出现的魏县令女儿挡住——少女耳垂的朱砂痣正在燃烧!
杜若兰你休想!柳红绵尖叫着扯断红绸。崔文璟的玉骨瞬间重组,掌心浮现当年活埋时抓下的魏同光血肉,直拍向朱雀台。
千钧一发之际,我将玉珏按进朱雀喙中。地底传来轰鸣,杜若兰的水晶棺破土而出,棺中女子双手结印,二十年前未说完的咒语终于补全:...以我残躯,镇尔邪祟!
阿青的蛊虫突然调头飞向水晶棺。柳红绵的魂魄被强行拽出玉骨,杜若兰的残影从棺中站起,手中红绸正是当年勒死她的凶器。
红绵姐,收手吧。杜若兰的虚影抚上柳红绵狰狞的脸,文璟从未负你,那日他是来辞行的...
地宫墙壁开始剥落,露出二十年前的真实场景:崔文璟跪在柳红绵面前,手中捧着个婴孩襁褓:此去若能高中,必以正妻之礼迎娶...
柳红绵的厉啸渐渐化作呜咽。她疯狂撕扯自己的魂魄,却见崔文璟的玉骨忽然抬手,指骨轻轻拂过她虚幻的发髻——这个动作,与二十年前他替她簪花时一模一样。
朱雀台的火焰冲天而起。阿青挣脱束缚扑向火海,将心头血洒在杜若兰棺椁上:娘亲,孩儿来续咒了!
地火吞没一切的瞬间,我看到柳红绵的魂魄凝成实体,用最后的力量将阿青推出火场。崔文璟的玉骨在烈焰中化作星尘,拼出句不负苍生不负卿。
三个月后,我站在重建的青龙寺前。阿青耳垂的朱砂痣已然消失,正忙着给新栽的海棠浇水。小沙弥送来个乌木匣,里面是烧焦的银镯碎片,拼成了完整的百年好合。
暮鼓声中,有女子哼着江南小调走过长廊。我回头望去,只见魏县令女儿簪着朵新摘的海棠,耳后月牙胎记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她腕间银铃轻响,依稀是往昔魂牵梦萦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