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才走不久,元窈便被请去西院,走出东院桑娘往正房瞥一眼:“姑娘,真不去见武侯。
”元窈脑中混沌,缓缓摇了摇头。
西院木槿花正盛,经微风吹拂,花枝纠缠簌簌作响。
那会儿不是一定要她去见武侯,怎么转眼态度就缓和了?她才觉不对,扭头看桑娘,问:“怎么了?”桑娘视线不落实地,心事重重,抖了一下才回神,有些懵着。
元窈定定看桑娘几息,她这双眸子生得黑,眼尾弯弯,清澈明亮,但沉时淡淡看人似有贯穿人心之能。
桑娘与她对视都觉得发怵,正身旁有小厮搬箱经过,桑娘扶她避开,再抬头元窈已不看她了。
两间屋子差异甚微,只是少了些人气暖意,桑娘将元窈扶在梳妆台前,便去和小厮一同归置物件,拿出一套被褥铺床。
外人尽去了,元窈坐凝视桑娘的身影,想了想,问她:“刘伯和你说什么了?”才还那样哄她,一转眼便随她去了,未免奇怪。
这会子功夫,桑娘只和刘伯有过接触。
桑娘动作一顿,转身对着元窈,语气也是纳闷的:“倒没说什么,只是我瞧着他眼神有古怪。
”像有什么深意但她想不出。
而且……她一个奶娘都知道元窈此行真意,刘伯身为武侯体己人会不知道?这等子上不得台面的事怎好拿出来问。
“那他说了什么?”元窈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他问小姐身子有何不适要来此求医。
”咚一声,元窈不上不下的心彻底沉下了,不多时,她眨眨眼,轻地哼笑一声。
果然如此。
“那就叫刘伯请去医师吧,说我旧疾复发。
”她说话向来轻声细语,这一声像一缕轻烟散于空中,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抓不住。
刘伯是提点她别忘了北上缘由,到颍川郡入侯府,是为求奇医韩师治病。
养病嘛,少不了要久居,也不必非要和谁成亲。
元窈默默坐着,眼底沉静,但手紧紧绞着那方团花手帕,边角的如意花纹都要被拧碎了。
桑娘云里雾里的,将床褥捋了一遍,把褪了外衣的元窈塞进被里,手下人顺势便闭上眼了。
桑娘第一次见着这样乖巧安静的孩子,心间迷云尽散,遂扬起笑容,语气格外慈爱:“那姑娘先睡着,我去请医师来。
”“嗯。
”元窈轻轻一声。
她热得厉害,鼻尖呼出的气灼着上唇,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一样。
闭上眼,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就如昨夜一般。
许是突冒出来逃离的想法就正撞上武侯,心中慌乱,便脚软跪下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垂头不敢看人,却能感受到微凉的视线铁刃似的划过自己的身体。
许久之后才听武侯一句:“早些歇去,莫要乱跑。
”同不久前她欲趁夜色往书房被刘伯发现时说得差不多——“小姐早些休息,夜色太深乱跑失了方向。
”她偏觉得武侯知晓自己心中有鬼。
金纹履去,仍跪了许久,直到寒气刺透膝盖传至全身她方如梦初醒。
昨儿是十五,月正圆,她望了一夜,到底也没能留下那轮圆月……不知不觉,两行泪珠从眼尾滑下,吐出的热气不再平缓,有风呼啸吹得七零八散。
“呜呜……”春桃含露的唇瓣被咬得渗出血迹都压不住泣声。
怎么办啊……一柄重剑悬在元窈心头,让她难受得喘不上气来。
就这样待在这里,等到舅父归顺秦王,由武侯就将她斩于城下?……得过元窈几次献策,霍垣已学会如何做甩手掌柜,他将灾民领去城东就让人把子恺叫来,子恺为霍褚麾下将,原就要留他守颍川郡。
子恺不是莽夫将军,是实实在在文韬武略的良将,将此事托给他,霍垣十分放心,哼着小调便去城门守侯。
告示已贴两日,零星有些颍人归乡,为防混入什么不知名的人,城门的守备更加森严。
城外巡逻卫队已换过三轮,霍垣迟迟不见人来,索性领一队去城外巡逻。
日昳时正热,颍川郡一带多山多树也遣不去炙热。
烈阳烘烤,土地泛起阵阵沙纹,汗珠滴落滑到眼里,霍垣快速揉了一下,视线清,一匹枣红色骏马映入眼帘。
马身如立,鬃毛飘逸,不是寻常马匹。
马背上人,一身烟灰暗纹银色劲装,模样俊逸非凡,眼尾扬上三分像是工于心计之人。
霍垣不喜,径直要走过,两马相近时,对面男子也在打量霍垣,正要错开,男人勒马停下,“阁下可是武安侯堂弟霍垣霍公子?”霍垣驭马停下,扭头看他:“你认得我?”宁慎一笑:“在下豫州刺史宁远昭之子宁慎。
”“你就是杳杳兄长!”霍垣面惊,驾马掉头与男人齐肩:“我已等你多时了!”他满眼惊喜,没看出宁慎眼底一闪而过的不悦。
“霍公子客气,在下自行拜访便是。
”宁慎一副谦和有礼之态。
霍垣领他往城门去,大方道:“那怎么行,你若要来,当然该要我来迎接。
”宁慎知他语气亲近为何,于他身后冷笑。
毛头小子,也配杳杳?进衙署,霍垣有说有笑带宁慎一路直奔东院,刘伯见有生人来,去追霍垣,“公子,侯爷吩咐要宁小姐搬至西院了。
”“啊……”一字既有恍然又有憾色,霍垣暗自嘀咕霍褚多此一举,面色如常往西院转。
宁慎比他多知些礼数,伸手拦他:“在下还是先去拜见武安侯爷吧。
”刘伯闻此为他引路。
霍垣挠了挠头,自己往西院去。
院里花开烂漫,弥漫的花香却压不住一股子药味儿,霍垣心底疑惑,哪儿来这么大的苦味儿?杳杳病了不成?“嗬,二公子。
”桑娘端着药出来正撞见他,“公子可是来寻姑娘,她在房中躺下了。
”“还躺着?”霍垣蹙眉,视线落在她手上:“这药是杳杳的?”桑娘点头,如实道:“小姐突发热症,韩师才来看过,说小姐年幼体衰要服药温养。
”她怕药凉不好下咽,朝霍垣欠身:“公子,奴先去喂小姐用药。
”霍垣赶紧摆手:“快去吧快去吧。
”杳杳之前身子都好,怎么会突发热症?霍垣瞅向内室窗子,隐约看得一人躺在床上,竟是真的不能起身……难道!霍垣脑中一道白光闪过,难道是他昨晚胡闹让杳杳疲累引发旧疾?!唉……这!这!霍垣后悔得想给自己一拳,就要跑进去跪在杳杳床前忏悔,进到门口就猛地收住脚步。
杳杳明礼数,他若这样闯进去,多半更会气着她!霍垣沉思,不如去问问韩师该如何调养杳杳身子?他依稀记得母亲养生衣食住行处处皆有门道,杳杳只喝汤药怎么能行。
两碗汤药下肚,桑娘是真知元窈身虚了,眼看四个时辰了,还未褪热。
元窈迷迷糊糊一直睡着,宁慎探过一次,唤了许久也叫不醒人韩师已被请了三次,第四次时只请来两字——无碍。
宁慎和桑娘围坐,论了许久终也觉得元窈无碍。
只是烧着脸和四肢,额头、身上都是温热的,哪儿像常人热病。
奇医都说无碍了,不见得会有什么事。
霍褚在厅中设宴,宁慎赴宴去,大醉归,西院总才他们三人,桑娘信不过武侯的人,见元窈熟睡安详便去厢房照顾宁慎。
戌时,睡了一天的元窈可算舍得睁眼了,人醒了,热症还没褪去。
什么时候了?她揉揉眼睛坐起来,喊了两声桑娘,却无人应。
窗外星慕辉映,元窈却眼前模糊看不大清。
这一日她昏沉沉睡着,但却一直能听得房里动静,那时,还听到了宁慎同桑娘说了她与霍垣之事,如她所想,武侯无意霍垣和她亲近。
还说什么她记不清了,只好像……舅父似乎还欲她接近武侯,听宁慎之言,就算武侯许霍垣与她亲近,舅父也不会成全。
元窈垂眸,武侯……昨夜那双闪着幽光的眸子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双眼睛,能洞悉一切。
霍垣……元窈莞尔一笑,抚上手背。
宁慎去后,霍垣貌似跑过来抓着她的手哭了好久,痛哭流涕地忏悔以为是自己害她生病。
霍垣真是难得的纯良人,若是能……“桑娘?”元窈又唤了一声,仍没得到回音。
她慢慢起身下床,穿上那件碎花袍,在梳妆镜前随意挽起长发。
试一次吧,成与不成,就这一次。
她看着镜中自己,却站不起来。
难道要将礼义廉耻都弃之不顾?元窈不自觉地对镜摇头,瞧见自己的动作又不免愣住。
良久,她叹一声。
走出屋,偏房灯火通明,透过门窗可见一熟悉忙碌的身影。
晚风吹去鼻尖闷燥的花香,元窈怔了怔,偏房住的多半是宁慎,原来桑娘是去照顾他了。
刘伯说过要给她院里添些人手,这会儿西院还没有旁人,就不知道东院有多少人了。
她轻轻拽了拽衣带,扶栏走出西院。
身上热意不退,脑袋还是昏昏涨涨的。
如果被人撞见,就说走错了,反正她也病了,谁会和病人计较呢?出乎意料的东院竟一个人都没有,霍垣也不在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