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无分文被侯府赶出来,冻得快死的时候,
一个凶悍的军汉把我捡回了家。
他不嫌弃我是个被人抛弃的乐女,我也不冷待他亡妻留下的病弱幼子。

家三口就这样平淡地过。
可有
一天,继子不小心惹到侯府最受宠的小公子,面对我的哀求维护,小公子眼眶通红,狠狠道:
你就是苏婉娘果然是德无品行,天生下贱的胚子!
1
雪夜惊魂,侯府小霸王竟是我亲儿
雪夜惊魂,侯府小霸王竟是我亲儿
今年的烧灯节,雪下得有些早。
苏婉娘刚把最后一道松鼠鳜鱼仔细摆进食盒。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跳动,映着她额角渗出的几不可见的薄汗。
屋门哐当一声,被人从外面撞开。
邻居刘婶儿裹着一身寒气冲进来,嗓音发紧,上气不接下气。
婉娘,不好了!
安安…安安在东大街跟人、跟人打起来了!
苏婉娘心头猛地一抽,端着食盒的手晃了晃。
跟谁
不知道哇,看着…看着像是了不得的贵人!
刘婶儿脸上满是惊惶,话都说得磕磕绊绊。
东大街
那里平日里车马喧嚣,多是高官显贵府邸的仪仗往来。
苏婉娘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
她来不及多问,也顾不上解下腰间那条沾了些许油星的半旧围裙。
胡乱在衣角上擦了擦手。
婶子,劳驾您帮我看顾一下灶上的火。
话音未落,人已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屋门。
凛冽的寒风夹着细碎的雪粒子,劈头盖脸地砸将过来。
远处,夜空中不时有焰火升腾炸裂,沉闷的响声隐隐传来。
空气里,似乎还飘散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硝石气味。
可苏婉娘此刻什么也顾不得了。
安安那孩子,平日里最是温顺乖巧,怎会无端与人起了冲突
还是她想都不敢想的贵人
她越想,一颗心便越往下沉,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又快了几分。
雪天路滑,街上行人本就稀疏,昏黄的灯笼光影下,只有她踉跄焦灼的身影。
远远地,便瞧见东大街街口围了一小撮人,里三层外三层。
苏婉娘一颗心几乎是提到了嗓子眼。
她奋力拨开看热闹的人群,挤了进去。
只一眼,她就看见了安安。
他小小的身子,被两个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的护卫反剪着双臂,死死按在冰冷的雪地里。
其中一个护卫的肩上,还稳稳立着一只目光锐利如电的猎隼,正不耐烦地扑腾着翅膀,发出低沉的唳叫。
那通身的气派,那慑人的威势,绝非寻常富贵人家可比。
安安半边小脸都蹭上了泥雪,却依旧倔强地仰着头,眼圈通红一片。
放开我!你们这些坏人,凭什么抓我!
他稚嫩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却偏不肯有半分服软的意思。
人群一侧,赫然停着一辆极为宽大华丽的马车,乌木车身,四角包铜,车壁上还绘着繁复精美的家族徽记。
厚重的车帘微微晃动。
一个同样稚嫩,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狠戾与傲慢的童声,从车厢里清晰地传了出来。
不给再问他最后一遍,若再不识相,就给本小爷直接拧断他的脖子!
苏婉娘只觉得双腿一软,险些当场瘫倒在地。
另一个护卫应声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安安,声音粗嘎。
小崽子,把你手里攥着的那东西乖乖交出来,还能少吃点苦头!
安安却把那只小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拼命往身后藏。
不给!就不给!这是我娘去庙里给我求来的平安符!不能给你们这些强盗!
平安符
苏婉娘的眼眶蓦地一热。
是她前几日,特意顶着寒风去城外宝光寺,一步一叩首,虔心为他求来的。
只盼着这孩子能岁岁平安,康健顺遂。
马车里的小公子似乎失了耐心,冷哼一声,那声音里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不耐与残忍。
平安符笑话!本小爷看上的东西,还从没有得不到的!
愣着做什么!给我抢过来!便是弄坏了也无妨!
这小霸王,真是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住手!
苏婉娘几乎是嘶喊出声,想也没想,便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她将安安紧紧地、紧紧地护在自己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脊背,死死抵住那几个凶神恶煞般的护卫。
各位爷,各位官爷,行行好,行行好!
她双膝一软,噗通一声,直直跪在了那冰冷刺骨的雪地上。
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青石板上,疼得她眼前一黑,冷汗涔涔。
但她顾不得。
孩子小,不懂事,不小心冲撞了小公子,都是我的错,我替他给小公子赔不是,给各位爷赔不是!
她一边颤声说着,一边便不管不顾地,咚咚咚磕起头来。
一下,两下,三下……
光洁的额头撞在覆着一层薄雪的青石板上,很快便见了红。
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雪水,迅速模糊了她的视线。
这是她深深刻在骨子里的卑微与怯懦。
是那段暗无天日、不堪回首的岁月里,她学会的、唯一的生存之道。
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这样屈辱狼狈的时刻。
没想到,今日为了安安,她又一次将自己碾落到了尘埃里。
娘!
安安在她怀里感受到了她的颤抖,终于哇的一声吓得大哭起来,两只小手死死抓着她的衣襟。
娘,你别磕了!我不怕他们!娘……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身子抖个不停。
马车里的声音,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
就连那两个按着安安的护卫,也面面相觑,手上动作略微松了些许,带着一丝错愕。
周围原本嘈杂的议论声也渐渐低了下去,一时之间,只剩下雪花簌簌飘落的细微声响,和母子俩压抑的哭泣。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马车里,那个先前还盛气凌人的稚嫩童声之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清冽如玉石相击的男声。
吵什么。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却偏偏带着一种令人不敢抗拒的威严。
仿佛三九寒冬里最凛冽的冰凌,悄然碎裂。
雪下大了,让她进来回话。
那声音……
苏婉娘正磕下去的头猛地顿住,整个人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凝固了。
这个声音!
纵然隔了整整两年,纵然早已化作了骨髓里的梦魇,她也绝不可能忘记!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根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毫不留情地刺穿着她早已结痂的记忆。
那些被她刻意尘封的过往,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在她脑海中汹涌翻腾。
两年前,她就是被这个声音的主人,仅仅凭着一道轻飘飘的命令,像扔一件肮脏的敝屣般,毫不留情地赶出了侯府。
那也是一个这样天寒地冻的雪夜,她身无分文,孤立无援。
她怎么会忘她又怎么敢忘!
额上的血还在汩汩地流,混着冰冷的雪水和滚烫的泪,让她从心底里感到一阵阵彻骨的寒意。
苏婉娘几乎是凭借着身体的本能,僵硬地,迟缓地,一点一点地,回过头去。
她的目光,甚至不敢直接投向那马车车窗,而是先落在了车辕一侧悬挂着的那盏八角垂芒风灯上。
精致的琉璃灯罩随着凛冽的寒风,正轻微地摇晃不定。
灯罩上,三个以浓墨书就、铁画银钩般的大字,在昏暗的雪光映照下,显得分外狰狞刺眼——
昭北侯府!
真的是他!
萧北辰!
那个曾经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却视她如蝼蚁草芥,最后又亲手将她毫不留情推入无边深渊的男人!
也是……她那个素未谋面,便被他生生从自己身边夺走,至今生死未卜的孩子的父亲!
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马车的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轻轻掀开了一角。
缝隙之中,露出了一双深邃幽沉、宛若寒潭的眼眸,落在了她那张沾染着血污与泪痕的脸上。
然后,那清冽依旧,却似乎又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波澜的声音,再次缓缓响起。
苏婉娘
他竟然,还认得她!
不,或者应该说,他还清楚地记得她这张脸!
苏婉娘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向了深渊。
今天这场飞来横祸,怕是真的躲不过去了。
而她怀里瑟瑟发抖的安安,还有她这两年好不容易才偷来的安稳的生活……
怕是都要保不住了。
那那位小公子就是她的.....
2
侯府暗流,病弱世子竟唤我娘
苏婉娘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喘不过气来。
安安,她这两年相依为命的安安……
她好不容易才从泥沼里爬出来,拥有的这一点点温暖和安宁,难道就要这样被轻易夺走吗
萧北辰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般清冽,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上车回话。
不是询问,是通知。
苏婉娘抱着安安的手臂收得更紧,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肉里。
她不想上那辆马车,那辆刻着昭北侯府徽记的马车,对她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
可她能拒绝吗
她低头,看着怀里瑟瑟发抖,却依旧努力想用小身板保护她的安安。
不能。
为了安安,她什么都能忍。
一个护卫上前,粗鲁地拉开车门。
苏婉娘咬了咬牙,搀扶着同样吓得不轻的安安,低着头,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车厢内布置得极为奢华,厚厚的锦垫,暖手的小炉,空气中还弥漫着一种清冷的龙涎香气。
与车外冰天雪地的狼狈,恍若两个世界。
萧北辰就坐在车厢正中,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他的身侧,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公子,约莫六七岁的年纪,眉眼之间,竟与萧北辰有七八分的相似。
此刻,那小公子正一脸倨傲地上下打量着苏婉娘,眼神里满是不加掩饰的鄙夷与厌恶。
这便是昭北侯府的小世子,萧明轩。
也是……她苏婉娘的亲生儿子。
苏婉娘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
她甚至不敢多看他一眼,生怕自己眼底的痛楚会泄露分毫。
你就是苏婉娘
萧明轩开口了,声音稚嫩,却带着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冷漠与刻薄。
果然是德无品行,天生下贱的胚子!
苏婉娘浑身一僵,屈辱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可以忍受萧北辰的冷漠,却无法承受来自亲生儿子的这般羞辱。
安安似乎感受到了苏婉娘的颤抖,小小的身子往前一挡,鼓起勇气对萧明轩喊道:
不许你骂我娘!我娘是好人!
萧明轩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
好人一个连名分都没有,就被我爹从府里赶出去的下堂妇,也好意思自称好人
他顿了顿,又带着几分恶意补充道:
哦,对了,你以前偷偷送给我的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什么布老虎,小木马,我早就让人扔去烧了!
看着就碍眼!
苏婉娘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窖。
她曾以为,血浓于水。
如今看来,大抵亲生有时总抵不过恩养。
在萧明轩心里,她这个生母,怕是连养他长大的宁婉君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明轩,不得无礼。
萧北辰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他转向苏婉娘,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审视。
苏婉娘,本侯给你一个机会。
跟我回侯府,我可以给你一个名分。
苏婉娘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名分
在她被赶出侯府,险些冻死街头的时候,他怎么不说给她名分
在她苦苦哀求,只想见儿子一面的时候,他怎么不说给她名分
如今,他却轻飘飘地说要给她名分
苏婉娘看到了他眼底深处那抹一闪而过的戏谑与试探。
他不过是想看看她是否还会像从前那般卑微乞怜,摇尾乞怜。
苏婉娘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凄凉,却也带着一丝解脱。
她拉起安安的手,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多谢侯爷‘厚爱’。
民妇如今,有夫有子,生活安稳,不敢高攀侯府。
说完,她不再看萧北辰一眼,拉着安安,便要下车。
萧北辰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一丝隐怒。
这个女人,竟敢拒绝他
娘,安安仰着小脸,声音里带着哽咽,我们回家。
苏婉娘牵着安安,头也不回地走下了马车,很快便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她不会再给他任何羞辱自己的机会。
回到家中,那简陋却温暖的小屋,让苏婉娘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安安懂事地端来热水,又从抽屉里翻出金疮药,小心翼翼地替苏婉娘处理额头上的伤口。
娘,疼吗
苏婉娘摇摇头,眼眶却有些湿润。
娘,安安放下药膏,小脸严肃地看着她,娘才不下贱!
在我心里,娘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您清清白白一个好人,不要被他们玷污了去!
苏婉娘心中一暖,所有的委屈和难堪,似乎都在安安这番话里消散了。
她伸出手,与安安的小手紧紧相握。
安安说得对,娘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我们母子俩,以后要永远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嗯!安安重重地点头,与苏婉娘击掌为誓。
然而,安稳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几日后,一个自称是昭北侯府的女使,找上了门。
女使态度倨傲,开门见山。
苏娘子,我们家小世子,自那日从东大街回来后,便一病不起,高烧不退。
嘴里一直胡乱喊着‘娘’。
我们夫人心善,不忍见世子受苦,特意命奴婢来请苏娘子过府一趟,看看小世子。
苏婉娘心中冷笑。
宁婉君心善
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那个女人,当年是如何设计陷害她,将她赶出侯府的,她苏婉娘可没忘!
劳烦女使回去告诉侯夫人,苏婉娘语气平静,民妇早已不是侯府的人,小世子金枝玉叶,自有太医精心照料,民妇一介草民,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女使碰了一鼻子灰,悻悻而去。
苏婉娘原以为此事就此作罢。
没想到,隔了两日,那女使又来了。
这次,她的态度比上次更加强硬。
苏娘子,我们夫人说了,小世子若是再这么烧下去,怕是要不好。
到时候,侯爷怪罪下来,怕是有些人,也要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女使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安安。
苏婉娘的心猛地一沉。
宁婉君这是在拿安安威胁她!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荣辱,却不能让安安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苏婉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好,我跟你去。
苏婉娘知道,这一趟侯府之行,等待她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但为了安安,她别无选择。
3
掌心血泪,病弱世子独占欲爆棚
苏婉娘随着那女使,再次踏入了昭北侯府。
依旧是那般朱漆高门,雕梁画栋,富贵逼人。
只是这一次,她心境已截然不同。
女使引着她,穿过重重回廊。
所到之处,下人们纷纷垂首,却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打量她。
苏婉娘一概不理,只目不斜视地跟着。
终于,到了一处精致华美的院落。
院内梅香幽幽,与这肃杀的侯府倒是添了几分雅致。
进了正屋,暖香扑面。
宁婉君正端坐于上首,一身织金锦裙,头戴珠翠,雍容华贵。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
苏娘子来了,快请坐。
她语声轻柔。
苏婉娘微微屈膝行礼:见过夫人。
并未落座。
宁婉君也不强求,只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无能,明轩这孩子,也不知怎的,就认准了你。
前几日东大街之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小孩子家不懂事,冲撞了你和你的…孩子,还望苏娘子莫要往心里去。
她话锋一转,意有所指。
明轩自那日回来便发起高烧,嘴里胡话不断,竟一直喊着‘娘’,太医们也束手无策。
我这心里,真是如刀绞一般。
她说着,目光扫过苏婉娘额上未褪的红痕。
苏婉娘垂眸,声音平静:夫人言重了。民妇身份卑微,小世子千金之躯,民妇不敢当。
这时,里间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宁婉君脸上的忧色更甚:这孩子,又咳了。
她看向苏婉娘:苏娘子,我知道你心里或许对侯府有些怨怼。但孩子是无辜的,明轩他……他毕竟也是……
她话未说完,却意味深长。
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
让她进去看看。
萧北辰从里间缓步走出。
他换了一身玄色常服,面容略显憔悴,眉宇间带着几分倦色,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锐利。
他的目光落在苏婉娘身上,没什么温度。
明轩不肯喝药,你去。
又是命令的口吻。
苏婉娘心头微紧。
宁婉君适时起身:侯爷,苏娘子毕竟……
萧北辰摆手,止住了她的话。
去吧。他对苏婉娘说。
苏婉娘抿了抿唇,没有选择。
她随着萧北辰进了内室。
内室里,药气混杂着炭火的气息。
萧明轩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眉头紧蹙。
见到苏婉娘,他原本迷蒙的眼睛忽然亮了亮,却又很快黯淡下去,带着几分戒备和委屈。
一个丫鬟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正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
苏婉娘接过药碗。
触手微温。
她走到床边,看着萧明轩。
这是她的亲生儿子。
可此刻,她却觉得陌生又遥远。
小世子,该喝药了。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萧明轩却不理她,反而将头扭向一边,小声嘟囔:不喝,苦。
那模样,倒有几分孩子气的执拗。
苏婉娘拿着汤匙,有些不知所措。
良药苦口。她只能干巴巴地说。
萧明轩猛地转回头,一双带着红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喂我。
他声音沙哑。
苏婉娘一怔。
她舀了一勺药,递到他嘴边。
萧明轩皱着小脸,不情不愿地张开嘴。
刚喝一口,他就噗地一声吐了出来,溅了苏婉娘一身。
烫!他委屈地喊。
苏婉娘下意识地用手背试了试药温,明明是温的。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拿起帕子擦了擦自己身上的药渍。
然后重新舀了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
再喂过去。
萧明轩这次没有吐,却依旧皱着眉:苦!要蜜饯!
苏婉娘看向萧北辰。
萧北辰面无表情。
苏婉娘只得柔声哄道:先喝药,喝完药就有蜜饯了。
萧明轩却不依不饶:现在就要!
苏婉娘耐着性子:蜜饯在外面,等你喝完,我就去给你拿。
萧明轩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小声说:你以前也是这么哄我的。
苏婉娘心头一跳。
在我三岁落水那次,也是你,偷偷爬墙进来,给我唱童谣,哄我喝药。
萧明轩的声音很轻。
她记得。
那年冬天,萧明轩贪玩掉进冰湖,高烧不退。
她被软禁在偏院,心急如焚。
趁着夜深人静,她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偷偷爬过高高的院墙,潜入萧明轩的房间。
他那时小小的,烧得迷迷糊糊,也是不肯喝药。
她抱着他,轻轻哼着早已忘却的江南小调,一口一口地喂他喝药。
她以为,他那时年幼,又在病中,定然不会记得。
没想到……
苏婉娘垂下眼帘。
小世子记错了。民妇从未做过那样的事。
她不能承认。
萧明轩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你骗人!就是你!我还记得你唱的童谣!
他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你再唱一遍!你为什么不认!
萧明轩突然激动起来,小手用力一挥。
苏婉娘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
哐当!一声脆响。
药碗从她手中滑落,重重摔在地上,碎裂成无数瓷片。
深褐色的药汁泼洒了一地。
萧明轩似乎被这声响吓住了。
苏婉娘也愣住了。
她下意识地想去收拾,刚一伸手——
啊!
一片锋利的瓷片,深深扎进了她的掌心。
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萧北辰的眼神骤然凌厉,他立刻上前一步。
宁婉君也惊呼一声:快叫大夫!
苏婉娘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她用力将瓷片拔了出来,血流得更凶了。
她咬着下唇,从袖中撕下一块布条,胡乱地想要包扎。
别动!萧北辰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他伸手想来查看她的伤势。
苏婉娘却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碰触。
她抬起头,目光疏离。
不劳侯爷费心。
她的声音很轻。
萧北辰的手僵在了半空,眸色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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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婉娘最终还是被请出了侯府。
宁婉君让丫鬟送了些伤药,被她婉拒了。
回到那间简陋却温暖的小屋时,天色已晚。
她额头有磕伤的旧痕,手掌又添新伤,脸色苍白。
刚推开院门,就看到陆铮正站在院中。
他穿着一身寻常的布衣,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疲惫。
是换防回来了。
婉娘。
陆铮看到她,先是一愣,随即目光便落在了她额头和缠着布条的手上。
他脸色骤变,几步跨到她面前。
怎么回事谁伤的你
他的声音低沉。
苏婉娘摇摇头。
陆铮却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大步走进屋内。
他将她轻轻放在床沿,然后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解开她手上那粗糙的布条。
看到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陆铮的眼底涌上心疼和自责。
疼不疼他抬起头,声音沙哑。
苏婉娘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心中一暖,摇了摇头。
陆铮却不信,找出干净的布巾和金疮药,动作轻柔却迅速地为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他的手指温热而有力。
苏婉娘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熟悉气息,紧绷了一天的心弦,终于慢慢松懈下来。
对不起。陆铮包扎好伤口,紧紧握住她的手,是我没用,让你受委屈了。
苏婉娘吸了吸鼻子,轻声道: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陆铮沉默片刻,忽然开口。
婉娘,有件事,可能要跟你说一下。
我们东郊大营,接到了调令。
苏婉娘心头一紧:调令去哪里
西北,肃宁关。陆铮的声音有些沉重。
肃宁关边境苦寒之地。
为什么这么突然苏婉娘问。
陆铮看着她:具体缘由上面没说,但军中有些传言,说此事……可能与昭北侯有关。
萧北辰
苏婉娘立刻想到了楚王,想到了朝堂的波谲云诡。
什么时候走
不日启程。陆铮道,军令如山。
苏婉娘沉默了。
她看着陆铮,又想到了安安。
陆铮,她下定了决心,我跟你一起去。
陆铮一惊:婉娘,不可!西北太危险了,你和安安……
一家人,自然要在一起。苏婉娘打断他,语气坚定。
安安的身子弱,更需要人照顾。而且,有我在,你好歹能吃上一口热饭。
她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
陆铮看着她坚定的眼神。
灯火下,她的脸庞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西北艰苦,前路未知,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似乎再大的困难也能扛过去。
好。他最终点头,握住她的手,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苏婉娘露出一丝安心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决定一旦做出,便不再犹豫。
4
稚子惊闻将别离,楚王夜访意难明
决定去西北不过一日,苏婉娘便开始着手准备。
院子虽小,家当却也零碎。她将一些厚实的衣物、常用的药材拿出来晾晒整理,准备打包装箱。安安懂事地跟在旁边帮忙,小脸上却带着一丝茫然和对未知的担忧。
娘,安安抱起一件叠好的小袄,低声问,我们真的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吗和爹爹一起去西北
苏婉娘抚了抚他的头,柔声道:是啊,爹爹要去守卫边疆,我们自然要陪着他。安安不怕,有爹娘在,哪里都是家。
嗯……安安似懂非懂地点头,小声道,那……那我们要走了,这里……
他的话还没说完,院门忽然被人砰地一声用力撞开!
苏婉娘和安安皆是一惊,齐齐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不是昭北侯府那位小世子萧明轩,又是谁
来人锦衣歪斜,头发上还沾着几根枯草,白嫩的小脸蛋上又是泥又是泪,一只镶着珍珠的云头锦鞋也不知跑丢到哪里去了,赤着一只脚丫,看着狼狈又可怜。显然是刚听到安安那句我们要走了,受了巨大的刺激。
苏婉娘愣住了。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还这副模样
安安立刻警惕地挡在了苏婉娘身前,瞪着闯入者:你来做什么!
萧明轩却仿佛没听见,他刚刚在门外隐约听见要走、去很远地方的字眼,此刻看到院中整理的衣物,更是印证了他的恐慌。他踉跄着扑向苏婉娘,小手死死攥住了她的衣摆,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哭腔,急促地重复着:
娘……不走……不走!
他声音虚弱,显然病还没好利索,脸颊还带着不正常的潮红,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跑了这么远。
苏婉娘心头一软,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下意识想去扶他。
就在这时,萧明轩的目光忽然被安安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平安符吸引了,他那双含泪的眼睛蓦地亮了,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
我的!那是我的!
他像是找到了什么支撑点,猛地挣脱开苏婉娘,不顾一切地冲向安安,伸出小手就要去抢夺那个平安符。
安安吓了一跳,赶紧护住胸前的平安符。
胡说!这是我娘给我求的!
就是我的!萧明轩急得眼泪直掉,这个符……本来就是你给我的!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苏婉娘喊的。
苏婉娘怔住了。
她什么时候给过他平安符
难道是……他记混了把上次东大街抢夺的事,当成了她送的
两个半大的孩子,一个病弱倔强,一个瘦小护食,就这么在小院里推搡起来。
苏婉娘哭笑不得,又有些心酸。
好了好了,别抢了。
她上前分开两人,将安安护在身后。
小世子,你病还没好,快跟我回去,不然侯爷和夫人该着急了。
她试图拉萧明轩的手。
萧明轩却耍赖似的往地上一坐,抱着苏婉娘的小腿不撒手。
不回!我要跟你在一起!你别不要我!
他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苏婉娘是什么抛夫弃子的负心人。
苏婉娘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孩子,怎么就赖上她了
正在这时,院门口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几个高大的侯府护卫簇拥着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正是萧北辰。
他脸色阴沉,目光扫过院内,最后定格在抱着苏婉娘小腿撒泼打滚的萧明轩身上。
明轩,起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萧明轩身子一抖,哭声顿止,怯怯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还是不肯松手。
萧北辰的目光转向苏婉娘,眼神冷冽。
苏婉娘,看来本侯上次给你的警告,你并未放在心上。
苏婉娘下意识地将安安往身后又拉了拉。
侯爷误会了,是小世子自己跑来的。
自己跑来的萧北辰冷笑一声,若不是你存了不该有的心思,他又怎会跑到你这等腌臜之地
腌臜之地
苏婉娘的心被刺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萧北辰的目光。
民妇如何,不敢劳侯爷费心。但安安是我的儿子,我护着他,天经地义。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至于民妇有没有品行,也轮不到侯爷来管。
萧北辰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似乎没想到这个一向在他面前卑微怯懦的女人,竟敢如此顶撞他。
他盯着苏婉娘看了半晌,眼底寒意渐浓。
很好。
他不再多言,弯腰,一把将还赖在地上的萧明轩拎了起来。
萧明轩吓得不敢再哭闹,只瘪着嘴,委屈巴巴地看着苏婉娘。
带世子回府。
萧北辰冷冷吩咐,转身便走。
护卫们立刻跟上,很快消失在巷口。
院子里,只剩下苏婉娘和安安。
安安抬头看着苏婉娘:娘,那个坏人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苏婉娘勉强笑了笑,摸摸他的头:没事,娘不怕。
只是心里那股不安,却越来越重。
接下来的几日,京城里的气氛明显紧张了起来。
街上巡逻的兵士多了,城门口的盘查也严了许多。
苏婉娘去学堂接安安时,甚至看到有官兵冲进一家书铺,抓走了几个正在看书的年轻书生。
学堂的老先生也忧心忡忡,私下里对相熟的家长叹气:唉,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朝堂,怕是要变天了。
他看了苏婉娘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摇了摇头,君子在野,小人在位,苦的还是咱们这些老百姓。
苏婉娘听得心惊肉跳,总觉得这风雨,与萧北辰脱不了干系。
也与……那个她极力想要摆脱的过去有关。
这天深夜,苏婉娘哄睡了安安,正准备熄灯休息。
院门却被轻轻叩响了。
笃,笃,笃。
三声,不轻不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婉娘心头一紧,警惕地问:谁
门外传来一个刻意压低,却依然透着雍容气度的男声:故人来访,可否一叙
这个声音……
苏婉娘脸色微变。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披上外衣,走过去打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一个身着墨色便服,头戴逍遥巾的中年男子。
他身后只跟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厮。
月光下,男子的面容温和儒雅,眉宇间却自有威仪。
苏婉娘的心,沉了下去。
她认识这个人。
或者说,曾经认识。
楚王。
那个她父亲曾舍命相护的太子,那个将她从孤女收留,培养成乐女,又让她去接近萧北辰的幕后之人。
王爷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苏婉娘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疏离。
楚王微微一笑,抬步走进院子。
婉娘,多年不见,何必如此生分
他环顾了一下这简陋的小院,目光最终落在苏婉娘身上。
你父亲当年忠心耿耿,为本王顶罪而死,本王一直铭记于心。
苏婉娘垂下眼帘,不语。
这些年,委屈你了。楚王叹了口气,本王当年失势,未能护你周全,让你在侯府受尽屈辱,是本王的过错。
苏婉娘依旧沉默。
楚王话锋一转:不过,如今时移世易。萧北辰树大招风,圣上早有忌惮,他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苏婉娘猛地抬头:王爷想说什么
楚王看着她,目光灼灼:婉娘,你曾为本王在那些权贵之间周旋,才智过人。如今,本王需要你再帮一个忙。
我与萧北辰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苏婉娘打断他,声音带着压抑的恨意,王爷觉得,我会帮他
不,你不是帮他。楚王缓缓道,你是帮本王,也是……帮你和你儿子。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
本王知道,萧明轩是你的亲生儿子。萧北辰倒台,宁婉君那个毒妇定然护不住他。只有你,能保住他。
苏婉娘心头剧震。
楚王继续道:本王需要你,利用你与萧明轩的母子关系,重新接近萧北辰。
接近他做什么苏婉娘警惕地问。
替本王,去他书房,楚王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藏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样……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罪证’。
苏婉娘明白了。
楚王是要故技重施,让她再次成为对付萧北辰的棋子!
只是这一次,赌上的,是她的儿子!
苏婉娘看着眼前这个温文儒雅,实则心机深沉的男人。
想起了父亲临死前的不甘,想起了自己在侯府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想起了自己被当作礼物送给萧北辰的屈辱。
她忽然笑了,笑得有些悲凉。
王爷。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父亲当年为何而死为的是一个能扫除奸佞,清明吏治,让百姓安居乐业的贤明君主。
可殿下当年没有做到。
如今,殿下心有不甘,欲借我之手,搅动风云,排除异己。
这与当年那些构陷我父亲的奸佞,又有何区别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民妇只想带着儿子,过几天安稳日子。
至于这朝堂的风雨,权力的游戏……
苏婉娘看着楚王骤然阴沉的脸,一字一句道:
恕民妇,不再奉陪了。
而且,王爷。
她顿了顿,补上最后一刀。
就算萧北辰倒了……
殿下你也做不成天子了。
楚王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迸发出惊人的怒意。
放肆!
他猛地一甩袖子。
苏婉娘,你别忘了,你的命,是本王给的!
你以为,拒绝本王,你和你的野种,还能安稳度日吗
苏婉娘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
我的命,是我爹娘给的。我儿子的命,是我自己生的。
与王爷,再无干系。
楚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苏婉娘,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终,他恨恨地一跺脚。
好!好得很!
苏婉娘,你给本王等着!
说完,他带着小厮,拂袖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院门外,寒风呼啸。
苏婉娘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她知道,拒绝楚王,意味着什么。
前有狼,后有虎。
她和安安的安稳日子,怕是真的要到头了。
5
码头生死局,侯爷的惊天秘密
楚王那晚撂下的狠话,如同阴霾,笼罩在苏婉娘心头。
果然没过几天,京城里的风向就彻底变了。
先是昭北侯萧北辰被参纵容部将、拥兵自重,一道圣旨下来,削去兵权,勒令闭门思过。
一时间,侯府门前车马稀,往日巴结逢迎的官员都避之不及。
街头巷尾,风声鹤唳。
巡城的兵士换了面孔,盘查得更严了,好几家与侯府稍有牵扯的铺子都被封了。
陆铮回来得越来越晚,脸色也一日比一日凝重。
他带来的消息证实了苏婉娘的猜测——楚王似乎联合了朝中几股势力,准备彻底扳倒萧北辰。
调令还没正式下来,但大营里已经在传,不日就要开拔西北。陆铮看着苏婉娘,眉心紧锁。
苏婉娘的心沉到了底。
楚王这是要将陆铮和她远远支开,好在京城里对付萧北辰,也断了她和萧明轩最后一丝可能的牵连。
不能等了。苏婉娘看着窗外肃杀的夜色,我们必须立刻走。
陆铮没有犹豫:好,我这就去安排。
安安被叫醒时还有些迷糊,揉着眼睛问:娘,我们去哪儿
苏婉娘摸摸他的小脸:我们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以后再也没人欺负我们了。
安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乖巧地自己穿好衣服。
夜色深沉,寒风刺骨。
一家三口,加上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阿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院,趁着夜幕的掩护,朝城外的码头赶去。
那里,陆铮早已托人备好了一条不起眼的小船。
一路提心吊胆,避开巡逻的官兵,终于在天亮前赶到了码头。
江风猎猎,吹得人脸颊生疼。
可就在他们准备登船时,却看到不远处的岸边,赫然停着一辆马车。
那马车,苏婉娘只看一眼,心就猛地一跳。
乌木车身,熟悉的徽记——昭北侯府!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守在车旁,正是萧北辰的亲信护卫,阿大。
阿大看到他们,几步迎了上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爹吩咐过了,送你们走。他言简意赅。
苏婉娘整个人都僵住了。
萧北辰他派人来送她
他不是被禁足了吗他怎么知道她要走他为什么要帮她
无数个疑问在她脑中炸开。
陆铮也是一脸警惕,将苏婉娘和安安护在身后。
侯爷如今自身难保,何必……
上船吧。阿大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追兵很快就到。
船夫也在催促:客官,快点吧,江上要起风了!
苏婉娘心乱如麻。
陆铮拉了她一把:婉娘,别想了,快走!
安安也扯着她的衣角:娘,快上来!
她被陆铮和阿福半推半扶着,朝跳板走去。
可就在踏上船舷的最后一刻,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
她猛地回头,看向那辆静默的马车。
不对,不对劲!
萧明轩!
她不顾陆铮和安安的惊呼,疯了一样冲回岸边,一把掀开了马车的车帘!
车厢里光线昏暗。
一个小小的人影蜷缩在角落,双目通红,正是萧明轩。
而在他旁边,赫然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布衣,形容憔悴,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但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如寒潭。
萧北辰!
他居然也在这里!
苏婉娘脑子嗡的一声,几乎站立不稳。
她颤抖着,看向角落里的那个孩子。
明轩,她脱口而出,不再是小世子,跟我走!
萧明轩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小小的身体一抽一抽的,却伸出小手,轻轻推了她一下。
娘……走……他声音哽咽。
这时,萧北辰沙哑的声音响起。
婉娘,当年……是我对不住你。
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和……歉疚
明轩他……其实一直记得你。
那天在东大街,他抢的那个平安符……
萧北辰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
一半,是你早年亲手绣了偷偷塞给他的,他一直藏着。
另一半,是他自己照着你绣的样子,偷偷仿的……
苏婉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原来,那个平安符……
她看向萧明轩,那孩子哭得更凶了,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出声。
萧北辰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塞到苏婉娘手里。
是一份地契,还有一个小巧的、看不出材质的信物。
这是我为你和明轩留的退路,在江南,很偏僻,没人会找到。
他的声音急促起来。
宁婉君……她这些年怎么对你的,我看在眼里。她永远不会真心待明轩。
带他走,让他……平凡长大,别再卷进这些事里。
他竟然,是想把亲生儿子托付给她!
苏婉娘握着那份沉甸甸的地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远处,隐隐传来了马蹄声和喧哗声!
追兵到了!
快走!萧北辰催促。
苏婉娘伸手想去拉萧明轩。
明轩,跟娘走!
萧明轩却突然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苏婉娘往车外一推!
阿大!他对着车外嘶吼,稚嫩的声音带着决绝,带她走!快!
车帘唰地落下,隔断了苏婉娘的视线。
阿大不再犹豫,一把抓住还没反应过来的苏婉娘,将她强行带上船。
开船!阿大吼道。
小船迅速离岸,驶入茫茫江面。
苏婉娘趴在船舷上,回头望去。
码头上,火把攒动,人影绰绰,厮杀声隐约传来。
那辆侯府的马车,在火光中,显得那么孤独而渺小。
萧北辰……明轩……
他们,能逃出去吗
苏婉娘的心,揪成了一团,泪水模糊了双眼。
6
尘埃落定,凤凰涅槃再谱新篇
江面上的风浪渐渐平息,小船载着劫后余生的人们,颠簸着驶向未知的南方。
阿大将他们送到一处安全的渡口,留下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和萧北辰的那份地契信物,便沉默地折返,消失在晨曦微光里。
他的任务,似乎只是将他们送离。
苏婉娘抱着安安,看着阿大离去的背影,心头空落落的。
陆铮握紧了她的手,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一路南下,几经辗转,风餐露宿。
等他们终于寻到地契上所指的江南小镇,安顿下来时,已是初夏。
京城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
昭北侯府被抄了。
一把大火,据说将主院烧了个精光。
萧北辰与宁婉君,连同侯府不少人,都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不久后,楚王图谋不轨的罪证被呈上御前,龙颜大怒。
新帝登基不久,正欲立威,楚王及其党羽被迅速清算,雷霆手段,震慑朝野。
那场持续多年的权力倾轧,似乎终于以惨烈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苏婉娘听到这些消息时,正在院子里侍弄她新栽的花草。
她只是怔了怔,然后继续低头拔着杂草,仿佛只是听了一段别人的故事。
死在那场大火里了吗
也好。
都结束了。
岁月在江南水乡的氤氲雾气里,悄然流淌。
一晃,五年过去了。
苏婉娘用萧北辰留下的钱财,在镇上最清净的巷子里,买下了一处带着小院的两进宅子。
她开了一家小小的绣庄,名唤婉心绣。
凭着一手苏家传下来的精湛绣工,和她温婉和气的性子,生意倒也安稳。
陆铮没有再入行伍。
他凭借一身好武艺和正直的品性,加入了当地最大的镇远镖局。
从趟子手做起,如今已是镖局里能独当一面的镖头,很受敬重。
他话不多,但每次出镖回来,总会给苏婉娘带些女儿家喜欢的小玩意儿,给安安带些新奇的书册或笔墨。
安安,如今已是十一岁的少年郎。
许是江南水土养人,他身子骨比幼时强健了不少,眉目清秀,性子沉静。
读书极有天分,跟着镇上的老秀才念书,小小年纪,文章便写得颇有章法,得了先生不少夸赞。
有时放学早了,他会来店里帮苏婉娘算算账,或者搬搬布料。
偶尔还会摇头晃脑地念叨:娘亲,您这般辛苦,待孩儿将来考取功名,定要让您享清福!
每当这时,苏婉娘便会笑着轻点他的额头:娘不辛苦,只要我们安安好好的,娘就心满意足了。
陆铮在一旁看着,脸上总会露出憨厚的笑容。
日子平静得像镇外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温暖而熨帖。
苏婉娘几乎以为,那些京城的过往,真的已经彻底被遗忘在了时光里。
直到那一天。
午后,细雨绵绵。
一个少年,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走进了婉心绣。
少年身形清瘦,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半边脸,被一张狰狞的木质面具遮挡着。
他走路有些跛,左脚似乎使不上力。
店家,我……我想买一个平安符。
少年开口,声音嘶哑难听,像是被砂纸磨过。
苏婉娘正低头整理绣线,闻声抬头。
客官想要什么样的是自己戴,还是送人
少年沉默了一下,目光越过柜台,落在了墙上挂着的一排绣品上。
那里,挂着几个苏婉娘闲时绣着玩的平安符,针脚细密,配色雅致。
就要……你亲手绣的。少年抬起手,指向其中一个用浅蓝色丝线绣着祥云纹的。
他的手指很干净,指节却有些粗大变形。
苏婉娘心中没来由地一跳。
她取下那个平安符,递过去。
少年接过,手指微微颤抖。
他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
苏婉娘的目光,落在他那只攥紧的手上。
这个多少钱少年哑声问。
三文钱。苏婉娘答道。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钱袋,倒了半天,才凑出两文钱,还有一小块碎银子。
他把钱放在柜台上,拿起平安符,转身就走。
客官,你的钱……苏婉娘想叫住他,找他碎银。
少年却像是没听见,跛着脚,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苏婉娘看着柜台上的两文钱和那块碎银,心里莫名有些发堵。
这少年,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
那是一种……很深的执拗,和藏不住的哀伤。
有点熟悉。
当夜,风雨大作。
苏婉娘检查好门窗,准备歇下。
却听到院门外传来扑通一声闷响。
她心头一紧,连忙披衣起身,点亮灯笼,打开院门。
只见下午那个面具少年,竟昏倒在她家门口的石阶上,浑身湿透,额头滚烫。
苏婉娘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多想,连忙和闻声出来的陆铮一起,将少年抬进了屋里。
安安也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哥哥。
苏婉娘拿来干净的布巾,想替少年擦脸,手刚碰到那面具——
娘……
少年在昏迷中,发出一声微弱的呓语。
苏婉娘的手,僵住了。
娘……别走……
月光堂堂……照……照九州……
他断断续续地哼着,是那首她曾在偏院里,偷偷唱给病中幼子的江南童谣!
苏婉娘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她颤抖着手,轻轻揭开了那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烧伤了大半的脸,疤痕交错,狰狞可怖。
但那紧闭的眉眼轮廓,那倔强的唇形……
分明就是……
苏婉娘的目光,落在了少年紧紧攥在胸口的手上。
她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少年的掌心里,紧紧攥着的,是半枚洗得发白、边缘都起了毛的平安符。
针脚歪歪扭扭,却能看出是在模仿她当年绣的那一半。
和他下午买走的那个,正好能凑成一对。
明轩……
苏婉娘捂住嘴,泪水汹涌而出,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真的是他!
她的明轩!
他没有死在那场大火里!
他活着!他找到她了!
少年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眼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盛满戾气与傲慢的眸子,此刻只剩下迷茫、脆弱,和看到苏婉娘时,那瞬间迸发出的、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狂喜与孺慕。
娘……
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触碰苏婉娘的脸颊。
苏婉娘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放声痛哭。
我的儿……我的明轩……
陆铮和安安站在一旁,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都惊呆了。
陆铮很快反应过来,默默上前,轻轻拍了拍苏婉娘的背。
安安看着那个只比自己大几岁,却满身伤痕、形容凄惨的哥哥,又看看哭得不能自已的母亲,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走上前,学着父亲的样子,也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苏婉娘的另一边肩膀。
娘,别哭了。
哥哥……回来了,是好事。
晨曦微露,驱散了漫天乌云。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
苏婉娘牵着安安,安安旁边,站着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脸上伤疤被细心处理过,虽然依旧跛着脚,眼神却不再那般晦暗的萧明轩。
陆铮站在苏婉娘身后,目光温和。
一家四口,站在屋檐下,看着庭院里被雨水洗刷过的花草,生机勃勃。
过去的恩怨纠葛,仿佛真的随着那场江南的雨,流走了。
未来的路还长,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便什么都不怕了。
天,彻底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