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那年杏花微雨时 > 第一章

第1章:黄土陌上初相见
一九六九年的秋末,我,苏晓青,和我们学校一大批十七八岁的半大孩子一样,胸前戴着大红花,响应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号召,挤上了那趟开往未知远方的绿皮火车。
车窗外,父母亲人挥手送别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模糊在城市的喧嚣中。
我的心里,一半是激昂的革命豪情,一半是对未来的茫然与忐忑。
火车咣当咣当了三天两夜,把我们从繁华的沪市,一直拉到了黄土高原深处一个叫做赵家沟的偏僻山村。
一下火车,再转乘颠簸的牛车,满眼的黄土和光秃秃的山峁,让我那点在宣传画报上看到的战天斗地、建设新农村的浪漫想象,瞬间碎了一地。
空气干燥得呛人,风里都带着沙土的味道。
村子很小,稀稀拉拉几十户人家,大多是低矮的土坯房,散落在山坳里,显得格外萧索。
我们这批十几个男女知青,被安排住进了村口几间废弃的旧窑洞里。窑洞冬暖夏凉是没错,可里面黑黢黢的,只有一孔小小的窗户透着点微光,泥土地面坑坑洼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陈年土腥和牲畜粪便混合的怪味。所谓床,就是用几块土坯和木板搭起来的硬邦邦的土炕。
那一晚,我们几个女知青挤在一个大通铺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和不知名野兽的嚎叫,谁也没睡着。有几个多愁善感的女同学,已经开始小声地抽泣起来。我虽然强忍着没哭,但心里那份失落和惶恐,却像藤蔓一样,紧紧地缠绕着我。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村里的生产队长,一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不苟言笑的中年汉子,就带着几个老乡,把我们从窑洞里叫了出来,给我们分派农活。
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娃娃,娇生惯养的,没干过重活。今天先跟着我们学学怎么刨红薯,也算是体验体验生活。队长操着一口浓重的陕北口音,语气生硬,眼神里却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悯。
于是,我平生第一次,拿起了沉甸甸的锄头。
黄土地硬得像石头,锄头下去,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没刨几下,我的手心就磨出了血泡,腰也酸得直不起来,汗水更是像小溪一样,顺着额头往下淌,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们这些知青,平日里在学校学的都是数理化、语政外,哪里干过这样的粗活一个个都累得东倒西歪,叫苦不迭。
就在我累得头昏眼花,几乎要虚脱的时候,一把带着泥土气息的粗瓷碗,递到了我的面前。碗里,是半碗浑浊却带着一丝甜味的红薯稀饭。
喝点吧,歇口气。一个略显低沉,却很清朗的男声在我头顶响起。
我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那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知青,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身材清瘦却很挺拔。他的皮肤也被高原的太阳晒成了古铜色,但眉眼却很清秀,特别是那双眼睛,在尘土飞扬的田埂上,显得格外明亮和沉静。
他见我发愣,便将碗又往前递了递,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别客气,队长让送来的。你们刚来,还不适应。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大荆条编的篮子,里面放着好几个这样的粗瓷碗。原来,他是负责给我们这些新来的知青送饭的。
谢……谢谢你。我接过碗,声音有些沙哑。喝了几口那温热的红薯稀饭,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起,驱散了不少疲惫和寒意。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又去给其他知青送饭了。我看着他那在田埂上穿梭的略显单薄却很稳健的背影,心中对他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好感。至少,他不像其他一些老知青那样,对我们这些新来的带着几分看笑话的戏谑,也没有村里某些老乡那种戒备和疏离。
后来,我从同行的女知青口中知道,他叫陈嘉木,比我们早一年下乡来到赵家沟。听说他也是从大城市来的,父亲好像还是个大学教授,因为某些原因,被打成了右派。他来到这里后,话一直不多,干活却很踏实,人也老实本分,村里人对他的印象都还不错。
那天的劳动,依旧很辛苦。我的手上磨出了更多的血泡,晚上回到窑洞,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
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了艰苦二字的含义。也第一次,对未来那漫长得似乎看不到尽头的知青岁月,感到了深深的迷茫和……恐惧。
但不知怎的,脑海里却总会时不时地闪过陈嘉木那双沉静而明亮的眼睛,以及他递过来那碗红薯稀饭时,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在这片贫瘠荒凉的黄土地上,那或许是我初来乍到时,感受到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吧。
第2章:杏花雨时互助情
在赵家沟的第一个冬天,漫长而寒冷。我们这些南方来的知青,几乎是数着指头熬过来的。每日天不亮就得上工,天黑了才能收工,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粗劣的伙食和简陋的住宿条件,让不少人都病倒了。我也没能幸免,一场重感冒,发烧了好几天,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把这条年轻的命交代在这黄土高坡上了。
好在,春天终究还是来了。
当山坳里的杏花在一夜之间,像被谁施了魔法般悄然绽放时,那粉白娇嫩的花瓣,星星点点,缀满了光秃秃的枝头,给这片沉寂了一整个冬天的贫瘠土地,带来了一抹令人心动的亮色和生机。呼啸了一冬的北风,也变得温柔了许多,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淡淡的花香和泥土的芬芳。
只是,春天的到来,也意味着更加繁重的农活。春耕,播种,一样都不能少。我们这些知青,在队长的指挥下,和老乡们一起,投入到了紧张的春耕生产中。
我的身体本就还没完全恢复,加上又不熟悉农活的技巧,干起活来自然是事倍功半。那天,我们要往山坡上的旱地里运送农家肥。一筐筐沉甸甸的粪肥,要用扁担挑着,走过崎岖不平的山路,送到地头。我咬着牙,学着其他女知青的样子,将那根粗糙的扁担颤颤巍巍地挑上肩。可那分量,压得我肩膀火辣辣地疼,脚下一步一滑,走得异常艰难。
没走多远,我就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脚下一软,扁担一歪,哗啦一声,一筐粪肥全都洒在了地上,我也狼狈地摔了个趔跚。
哎哟!苏晓青!你怎么搞的!走路不长眼睛啊!旁边一个负责监督我们干活的老乡,立刻不满地嚷嚷起来,这粪肥多金贵!洒了多可惜!
我窘得满脸通红,又羞又急,眼泪差点掉下来。其他几个知青,有的停下来看热闹,有的则幸灾乐祸地窃笑着。
就在我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默默地将我扶了起来。然后,那个人弯下腰,拿起我掉在地上的铁锹,一声不吭地开始将洒落在地的粪肥重新撮回筐里。
是陈嘉木。
他还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脸上沾着几点泥污,但那双眼睛,依旧沉静而明亮。
我来吧。他将粪肥重新装好,然后不由分说地从我手中接过了那根扁担,稳稳地挑在了自己肩上,又将他自己那筐相对轻一些的,递给了我,你挑这筐轻的,跟在我后面,慢点走。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磨磨蹭蹭的,耽误了上工,没工分可别哭!那个老乡又在不远处催促道。
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挑起那筐轻了不少的粪肥,跟在了陈嘉木身后。
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像用尺子量过一样。他那不算宽厚但很挺直的脊背,在春日略显刺眼的阳光下,仿佛成了一道可以依靠的屏障,替我挡住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和议论。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似乎刻意放慢了脚步,适应我的节奏。偶尔遇到难走的路段,他还会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轻轻扶我一把。
那一天,在他的默默帮助下,我总算是勉强完成了运肥的任务。
收工的时候,我的肩膀依旧火辣辣地疼,手上的血泡也磨破了好几个,但心里,却不像以前那么委屈和无助了。
陈嘉木,我鼓起勇气,走到他面前,小声说道,今天……谢谢你。
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淡淡地笑了笑:没什么。都是知青,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他的笑容很浅,却像春日里那和煦的阳光,照得我心里暖洋洋的。
从那以后,我和陈嘉木的交流,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会在集体劳动休息的间隙,坐在田埂上,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他会告诉我一些干农活的技巧,比如如何使锄头更省力,如何辨认田里的杂草。我则会跟他讲一些城里的新鲜事,或者我在书上看到的有趣故事。
我知道了他父亲的事情。他说起他父亲时,眼神中会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思念和不易察觉的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作为儿子的骄傲和对父亲学识的敬佩。他说,他父亲虽然身处逆境,却从未放弃过对知识的追求和对真理的信仰。
我爸常说,陈嘉木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黄土山峁,声音低沉而坚定,人可以身处沟渠,但心,一定要向往星空。
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我。
我也开始留意到他身上更多的闪光点。他不仅干活踏实肯干,而且心思细腻,乐于助人。知青点里谁有了困难,他总是第一个伸出援手,却从不张扬。他还很有见识,读过很多书,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我们这些知青,大多时候都在抱怨生活的艰苦和前途的渺茫,只有他,似乎总能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找到一些值得坚持和守望的东西。
他就像一棵在悬崖峭壁上顽强生长的青松,沉默,坚韧,却又充满了生命力。
而我,苏晓青,这株初离温室,被风雨打得有些摇摇欲坠的娇嫩花朵,也因为他的存在,开始在这片黄土地上,努力地扎下根来,汲取着成长的养分。
那年春天,赵家沟的杏花开得格外灿烂。粉白的花瓣,在微风细雨中,簌簌地飘落,像一场温柔的梦境。
有一天,我们一起在杏花树下休息。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麦秆编成的小蚂蚱,递给我。
送给你。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颊微微泛红。
那只小蚂蚱编得很精致,栩栩如生。我接过来,放在手心,只觉得那小小的麦秆,也带着一丝他指尖的温度。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双在杏花疏影下显得更加明亮的眼睛,心中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泛起了阵阵涟漪。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像含苞待放的花蕾,带着一丝羞怯,一丝甜蜜,还有一丝对未知的期盼。
我知道,在这片贫瘠的黄土地上,在这段艰苦的知青岁月中,有些东西,已经悄悄地,在我心里,开始生根发芽了。
第3章:窑洞夜话寄情思
春耕的忙碌过后,便是夏日的酷暑。
黄土地被太阳炙烤得滚烫,空气中连一丝风都没有,知了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更添了几分烦躁。我们这些知青,每日顶着烈日下地干活,汗水湿透了衣衫,皮肤也晒得黝黑脱皮。
白天的劳动已经够磨人了,晚上回到那闷热如蒸笼的窑洞里,更是难以入眠。蚊虫嗡嗡地在耳边盘旋,土炕硬得硌人,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和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这样的日子,是看不到头的绝望。最初下乡时的那点豪情壮志,早已被日复一日的繁重劳动和艰苦生活消磨得所剩无几。知青点里,弥漫着一种焦躁、失落甚至有些暴戾的情绪。为了一点小事争吵打架,也是常有的。
只有在夜深人静,其他人都已沉沉睡去的时候,我才能在煤油灯下那豆点般的光晕里,翻开从家里带来的几本旧书,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现实,在文字的世界里寻找片刻的安宁。
陈嘉木也常常是睡得最晚的那一个。我们男知青和女知青的窑洞虽然分开,但只隔着一个小小的土塬。有时候,我会看到他窑洞的窗户里,也透出微弱的灯光。我知道,他也在看书。他带来的书比我多,大多是些深奥的文学名著和哲学著作,有些我连书名都没听说过。
他依旧话不多,干活也总是默默地抢在最前面。但自从上次杏花树下他送我那个麦秆编的小蚂蚱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我们会默契地在劳动休息时,坐得近一些;他会把自己省下来的半个窝窝头,或者几颗偷偷从山里采来的野酸枣,不着痕迹地塞给我;我也会在我收到家里寄来的包裹时,分给他一些沪市带来的糖果或者饼干。
这些小小的、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和关照,像一缕缕细密的丝线,将我们两颗孤独的心,悄悄地联结了起来。
那天晚上,又是一个酷热难当的夜晚。窑洞里闷得像个蒸笼,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了件衣服,悄悄地走了出去。
月亮出奇地好,明晃晃地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将整个黄土高坡都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辉。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更显得夜的宁静。
我走到窑洞外那片小小的场院边,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下,贪婪地呼吸着夜晚带着一丝凉意的空气。
睡不着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回过头,看见陈嘉木也从他的窑洞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破旧的蒲扇,慢慢地扇着。
嗯,太热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在我旁边的另一块石头上坐下,将蒲扇递给我:用这个扇扇吧,能凉快点。
谢谢。我接过蒲扇,轻轻地扇着,一股带着他体温的微风拂过脸颊,竟让我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安心。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并肩坐着,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晓青,过了许久,他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想家吗
我的心猛地一颤。想家吗怎么可能不想!我想念沪市家里那张柔软的床,想念母亲做的香喷喷的红烧肉,想念那些可以自由读书、畅谈理想的日子……
我的眼圈有些发热,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也想。陈嘉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想我爸妈,想我妹妹……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我知道,他父亲被打成右派后,日子一定不好过。
你……你给家里写信了吗我小声问道。
写了。但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收到。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担忧。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被拉近了许多。原来,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沉稳坚强的男人,内心深处,也和我一样,藏着那么多的脆弱和无助。
我……我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城。我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闷,有时候,真觉得这日子……一点盼头都没有。
别这么说。陈嘉木转过头,看着我,月光下,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温柔,我爸常说,越是困难的时候,越不能失去希望。只要心里有光,就能照亮前路。
心里的光……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只觉得心中某个地方,被轻轻地触动了。
晓青,他又说道,你……你好像总是有很多心事,很多……不开心。
我抬起头,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他……他竟然看出来了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关系,如果你不想说,就不用说。他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别一个人扛着。我们……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在这片黄土地上挣扎求生的同伴。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缓缓地淌过我的心田。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聊各自的家庭,聊年少时的梦想,聊对未来的困惑和期盼。我们没有说太多豪言壮语,也没有抱怨生活的艰辛,只是像两个在茫茫大海中漂泊的旅人,偶然相遇,便彼此依偎着,汲取着对方身上那一点点微弱的温暖和力量。
我不知道我们聊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才惊觉一夜已经过去。
临回窑洞前,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红线穿着的铜钱,递给我:这个……是我在村口捡到的。听老乡说,戴着能保平安。你……你留着吧。
那枚铜钱,在晨曦的微光下,泛着古旧的光泽。我接过来,紧紧地攥在手心,只觉得那小小的铜钱,也带着他指尖的温度,烫帖着我的心。
谢谢你,嘉木。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双在晨光中显得更加清澈深邃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那不受控制的心跳。
我知道,有些情感,已经像破土而出的嫩芽,再也无法抑制地,向着阳光,蓬勃生长。
第4章:清溪河畔定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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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窑洞外的夜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我和陈嘉木之间的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虽未点破,却已在彼此心中,照见了对方清晰的影子。
日子依旧在繁重的劳动和简陋的生活中一天天过去。只是,我的心里,因为有了陈嘉木的存在,似乎多了一抹明亮的色彩,那些曾经觉得难以忍受的苦,也仿佛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我们会默契地在劳动时分在一组,他总会不动声色地帮我分担一些重活。收工后,我们会刻意绕一小段路,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聊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直到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知青点的其他人,似乎也察觉到了我们之间那点不同寻常的亲近,偶尔会投来暧昧的目光,甚至开几句善意的玩笑。我嘴上不说,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脸上也总是火辣辣的。
真正让我们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是在一个初夏的午后。
那天,生产队组织我们去离村子七八里外的一条小清河边割草,用来喂养队里的牲口。河水清澈见底,两岸长满了茂密的芦苇和不知名的野花,风景煞是好看。
割草是个累人的活,弯着腰,在烈日下,一镰刀一镰刀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没过多久,我就累得汗流浃背,腰酸背痛。
午休的时候,大家都各自找了阴凉的地方歇息。我躲在一片芦苇荡旁,用草帽扇着风,看着河面上波光粼粼,水鸟不时掠过,心中竟有了一丝难得的惬意。
陈嘉木也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烤得焦黄的红薯,掰了一半递给我:早上从灶火里扒出来的,还热乎着,垫垫肚子吧。
那红薯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确实饿了,也不客气,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吃着。他则拿出随身带着的一本有些卷边的旧书,默默地看了起来。
阳光透过芦苇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我们身上。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吹过芦苇荡的沙沙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蝉鸣。
嘉木,我吃完红薯,看着他专注看书的侧脸,突然鼓起勇气,轻声问道,你……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我是说……等我们……等我们知青生涯结束以后。
这个问题,是我们所有知青心中都悬而未决的痛。未来在哪里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片黄土地没有人知道答案。
陈嘉木闻言,缓缓合上了书,抬起头,目光望向远处连绵的青山,眼神中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深沉和忧虑。
我不知道。他轻声说道,我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我最担心的就是他。如果……如果政策允许,我希望能早点回城,回到他身边。可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我明白他的未尽之意。在那个年代,像他这样家庭成分不好的人,想要回城,比登天还难。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沉。是啊,未来,对我们这些知青来说,是多么奢侈的一个词。
那你呢,晓青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你有什么打算
我低下头,拨弄着衣角,声音有些发闷: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想……我只想离开这里,不想再过这种看不到希望的日子了。我想……我想继续读书,如果能考上大学,那就更好了。
考大学陈嘉木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变成了赞赏,这是个好想法。晓青,你很聪明,也很努力,我相信你一定能考上。
他的肯定,像一股暖流,涌进了我的心田。在这个所有人都觉得我们这些知青前途渺茫的年代,他是第一个,如此认真地肯定我的梦想的人。
可是……太难了。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们这些老三届,丢下课本都这么多年了,哪里还考得上啊。
只要想做,总会有办法的。陈嘉木看着我,眼神坚定而温柔,晓青,你不要放弃。如果……如果将来有一天,你真的考上了大学,离开了这里,我……我会为你高兴的。
他的话,让我心中一暖,却又莫名地感到一阵酸楚。离开了这里……那他呢他怎么办
嘉木……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心中那份早已按捺不住的情感,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所有的顾虑和矜持,如果……如果我真的离开了,你……你会想我吗
话说出口,我的脸颊瞬间烫得像火烧一样,心也怦怦地快要跳出胸腔。
陈嘉木显然也没想到我会问得如此直接。他愣了一下,脸颊也微微泛起了红晕。他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欣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挣扎。
我们就这样,在清溪河畔,在摇曳的芦苇荡旁,在斑驳的阳光下,默默地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芬芳和野花的甜香,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我放在膝上的手。
他的手掌很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老茧,却很温暖,很有力。
晓青,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我……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知道,从我第一眼看到你,从你第一次对我微笑,从我们每一次在田埂上,在窑洞里,在杏花树下聊天开始……我的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我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也是。我哽咽着说道,任由他将我的手握得更紧。
没有海誓山盟,没有甜言蜜语,只有两颗在艰难岁月中相互依偎、相互取暖的心,在这一刻,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我们就这样,手握着手,在清溪河畔,许下了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无声的誓言。
那天下午,阳光格外明媚,河水格外清澈,连空气中都仿佛带着一丝甜意。
我知道,我们的未来,依旧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这条爱情之路,也注定不会平坦。
可是,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只要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我就觉得,我拥有了对抗整个世界的勇气。
爱情,在那个贫瘠而绝望的年代,是我们这些被遗忘的年轻人,心中最奢侈的梦想,也是支撑我们活下去的,最强大的力量。
第5章:风雨欲来起波澜
自从清溪河畔那个午后,我和嘉木之间,便多了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与甜蜜。虽然我们没有像城里那些时髦青年一样,把爱字挂在嘴边,但彼此的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一句关切的问候,都足以让对方的心湖泛起阵阵涟漪。
我们依旧一起上工,一起在劳动间隙分享半块干硬的窝窝头,一起在夜晚的煤油灯下,就着昏黄的光亮,各自捧着一本书,享受着那份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宁静。知青点的其他人,大多也看出了我们之间的不同寻常。有善意调侃的,有羡慕祝福的,自然,也少不了一些闲言碎语和莫名的嫉妒。
苏晓青,你跟陈嘉木,可真是我们知青点的一对璧人啊。同窑洞的李莉,一个平日里就喜欢打探别人隐私的女知青,有一次状似无意地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酸溜溜的味道,就是不知道,你们这‘璧人’,将来能不能真的‘成双’呢陈嘉木那家庭成分……啧啧,可不是那么好说的。
她的话,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我一下。是啊,陈嘉木的父亲是右派,这在那个年代,是一个沉重的政治包袱。我们……真的能有未来吗
我没有理会李莉的挑拨,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我知道,我们的爱情,在这片贫瘠的黄土地上,本就如同风雨中的小花,需要我们用尽全力去呵护。
然而,真正的风雨,很快便接踵而至。
那是一个初秋的傍晚,我收到了家里寄来的信。信是母亲写的,字里行间,除了对我的思念和日常的叮嘱外,还隐晦地提到了我的婚事。
……晓青啊,你年纪也不小了,总在乡下这么待着也不是个办法。前几天,你王阿姨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是隔壁钢铁厂的采购科副科长,家里条件不错,人也老实本分。你王阿姨说,对方对你印象挺好,问你什么时候能请假回城一趟,见个面……
信的末尾,母亲又加了一句:至于你信上说的那个姓陈的男知青……妈知道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但过日子,终究还是要看现实条件的。他家里的情况,我们都打听过了,实在是……唉,妈也是为你好,你可得想清楚啊。
我捏着那封信,手脚冰凉。母亲的担忧和反对,像一块巨石,狠狠地压在了我的心上。我知道,在他们看来,陈嘉木的家庭成分,是我们之间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他们更希望我能找一个根正苗红、工作稳定、能让我尽快回城的好人家。
那天晚上,我把信的内容告诉了嘉木。他听完后,沉默了很久,只是默默地帮我添着煤油灯的灯油。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侧脸显得格外沉静,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晓青,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你父母说的,也有道理。我的情况……确实会拖累你。
我不怕!我猛地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坚定,嘉木,只要我们在一起,什么困难我都不怕!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我冰凉的手,眼神中充满了感动和疼惜:我知道。可是晓青,我不想让你因为我,而受委屈,更不想让你……让你将来后悔。
我不会后悔!我反握住他的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嘉木,你相信我,也相信我们。好吗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我知道,此刻的他,内心也一定充满了矛盾和挣扎。
除了家庭的压力,日益繁重的劳动和对未来的迷茫,也像无形的枷锁,渐渐套在了我们这些知青的脖子上。
秋收大忙,我们每天天不亮就得到地里去抢收玉米和高粱,一直要干到天黑透了才能收工。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因为劳累和营养不良,知青点里生病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一次,因为连续几天的高强度劳动,加上晚上熬夜看书,我有些中暑,在收割高粱的时候,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摔倒在地。是嘉木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我。
你怎么样脸色这么差!他扶着我到田埂边坐下,语气中充满了担忧。
我没事……就是有点头晕。我虚弱地摆了摆手。
他不由分说,从自己脖子上解下那块早已被汗水浸湿的旧毛巾,跑到不远处的水渠边,浸了些凉水,回来敷在我的额头上。
你先在这里歇会儿,剩下的活,我帮你干。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果决。
我看着他转身走向那片望不到头的高粱地,他那在烈日下显得有些单薄的脊背,却像一座山一样,为我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然而,这样的相互扶持,并不能完全消除我们对未来的焦虑。
渐渐地,关于部分知青可以招工、招生、招干回城的消息,开始在知青点里流传开来。虽然只是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却足以让我们这些早已对农村生活感到绝望的年轻人,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
哎,你们听说了吗邻村好像有两个知青,因为表现好,被推荐到县里的工厂当工人了!
真的假的那我们……我们是不是也有机会啊
可名额肯定很少吧也不知道会轮到谁……
这些议论,像一根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我们每个人的心。回城,对于我们这些远离家乡和亲人的城市青年来说,是多么大的一个诱惑啊!
我注意到,嘉木在听到这些消息时,眼神中也会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期盼,有渴望,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奈和……对我的担忧。
我知道,如果真的有机会回城,以他的才华和踏实肯干的劲头,肯定比我更有希望。可是,如果他走了,那我呢我们呢
风,似乎真的要起了。而我们这对在黄土地上相依为命的恋人,又该如何面对这即将来临的波澜
我不敢去想。我只能在每一个与他相处的片刻,更紧地握住他的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抓住那一点点即将逝去的美好。
第6章:返城浪潮抉择难
日子在我和嘉木相互慰藉的甜蜜与对未来隐隐的担忧中,悄然滑入了深秋。黄土高坡上的风一天比一天刺骨,枯黄的草叶在风中瑟瑟发抖,预示着又一个漫长严冬的来临。
而比这天气更让人心焦的,是知青点里那股愈演愈烈的返城风。
最初还只是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渐渐地,消息越来越确切。邻近的几个公社,陆陆续续都有知青通过各种途径——招工、招生、病退、困退——拿到了回城的指标。虽然名额少得可怜,但每一个成功的例子,都像一针强心剂,让我们这些被困在黄土地上多年的年轻人,看到了逃离的希望。
我们赵家沟知青点,也终于盼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县里的一家国营棉纺厂,要从我们公社招收两名女工;同时,省教育局也下发了通知,将针对我们这些老三届知青,组织一次小范围的、名额有限的高考补招,考上的可以直接进入省城的几所大专院校学习。
这两个消息,像两颗炸雷,在我们这个小小的知青点里炸开了锅!
女知青们的心思都活络了起来。棉纺厂的女工,虽然也辛苦,但好歹是正式工人,能吃上商品粮,端上铁饭碗,更重要的是,能离开这穷乡僻壤,回到城里!而高考补招,更是鲤鱼跳龙门的绝佳机会,一旦考上,那就是国家干部,前途一片光明!
我自然也将目标锁定在了高考补招上。这一年多来,我从未放弃过学习。虽然条件艰苦,资料匮乏,但我白天在田间地头干活,脑子里默背着公式定理;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遍遍地演算着那些早已生疏的数理化习题。我的课本,早已被我翻得卷了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
嘉木是最支持我的人。他把他从城里带来的几本珍贵的数理化参考书都给了我,还常常在晚上,耐心地给我讲解那些我弄不懂的难题。他的父亲是大学教授,他从小耳濡目染,学识比我们这些普通中学生要渊博得多。
晓青,你一定能考上的。他总是这样鼓励我,眼神中充满了信任和期盼,你的聪明和努力,我都看在眼里。别放弃,这是我们离开这里的最好机会。
我知道,他说的我们,其实更多的是指我。因为他自己,因为他父亲的那个右派帽子,想要通过正常的招工招生途径回城,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除非有奇迹发生。
棉纺厂招工的报名很快就开始了。我们知青点的几个女知青,都争先恐后地报了名,包括那个平日里总喜欢跟我别苗头的李莉。她们每天都精心打扮,跑到公社干部面前献殷勤,希望能给自己增加一点机会。
我没有去凑那个热闹。我的目标,只有高考。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跟人开玩笑。
就在高考补招报名的前几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封家信。信是母亲写来的,语气焦急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信上说,她托了厂里的老关系,好不容易在沪市一家街道小厂,给我弄到了一个招工顶替的名额!虽然只是个集体性质的小厂,工资也不高,但好歹能让我立刻回城,结束这苦不堪言的知青生涯。她让我立刻请假,马上动身回沪市办理相关手续,过期不候。
我捏着那封信,手脚冰凉,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回城!这是我日思夜想的梦想啊!能回到我熟悉的城市,回到父母身边,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这对我的诱惑太大了!
可是……高考呢我辛辛苦苦复习了一年多,难道就要在最后关头放弃吗而且,那个街道小厂……我真的甘心一辈子就待在那样的地方吗
更重要的是,嘉木呢如果我走了,他怎么办我们……我们还能有未来吗
我把信拿给嘉木看。他看完后,久久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旱烟,眉头紧锁。
晓青,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沉重,这是个好机会。你应该……回去。
那你呢我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怎么办我们……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努力,一起离开这里的吗
我……他张了张嘴,眼神中充满了痛苦和无奈,我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我……我恐怕很难跟你一起回城了。沪市那样的大城市,更不可能接纳我这样的人。
可是……
没有可是了,晓青。他打断了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眼神中充满了不舍和疼惜,你还年轻,你有你的前途。不能因为我,耽误了你自己。听话,回去吧。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
不!我不走!我猛地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泪水汹涌而出,嘉木,我不回去!我要留下来,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们一起参加高考补招,就算考不上,我们……我们就在这里,一起想别的办法!我不要一个人回去!
他紧紧地抱着我,身体微微颤抖,下巴抵在我的发顶,声音哽咽:傻丫头……你这又是何苦呢
那一晚,我们相拥而泣,仿佛要将这一生所有的眼泪都流尽。
我知道,我们都面临着一个无比艰难的抉择。一边,是回城的诱惑和亲情的召唤;另一边,是刻骨铭心的爱情和对未来的渺茫期盼。
最终,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嘉木没有再劝我回沪市。我们决定,一起报名参加高考补招。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们也要共同争取。
然而,命运的残酷,往往超乎人的想象。
高考补招的名额,少得可怜。我们整个公社,也只有寥寥三五个指标。而报考的人,却有上百个。
我凭借着一年多来的刻苦复习,加上还算扎实的基础,竟然奇迹般地考上了!虽然只是省城一所师范类的大专,但对我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喜讯了!
而嘉木……他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在政审环节就被刷了下来。尽管他的分数比我还高。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没有丝毫的喜悦,心中反而充满了无尽的酸楚和绝望。
这意味着,我将要去省城读书,而他,却要继续留在这片黄土地上,不知何时才能等到出头之日。我们……我们终究还是要分开了。
嘉木……我……我不去读书了!我哭着对他说,我留下来陪你!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他却只是摇了摇头,眼神中虽然充满了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晓青,你必须去。他捧着我的脸,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这是你改变命运的最好机会,你不能放弃。答应我,好好去读书,将来……将来一定要过上好日子。
可是你……
我没事。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我会在这里等你。等你毕业了,我……我再想办法去找你。或者,等政策再松动一些,我也一定能回城的。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在那个年代,知青返城的道路,何其艰难。我们这一别,或许……就是一生。
离别的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依旧是那个小小的火车站台,依旧是那趟开往远方的绿皮火车。只是,送别的人,从父母变成了他。
他替我拎着沉甸甸的行李,一直把我送到车厢门口。他没有说太多话,只是反复叮嘱我,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要好好学习,不要辜负了他的期望。
火车即将开动的时候,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手帕仔细包裹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个……你留着做个念想吧。他声音沙哑,眼圈通红。
我打开手帕,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用杏核精心雕刻而成的小小的同心结。雕工虽然粗糙,却能看出制作者的用心。
我的眼泪,再次决堤。
嘉木……
别哭,晓青。他伸出手,想替我擦去眼泪,却又在半空中顿住,最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记住,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我都会在心里,永远记着你。记着那年杏花微雨时,我们……我们曾经拥有过的美好。
火车的汽笛声,无情地拉响了。
车轮缓缓转动,将他的身影,一点点地抛在了身后。
我趴在车窗上,看着他站在月台上,久久不愿离去的身影,直到他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最终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知道,我的青春,我的爱情,我生命中最纯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也随着这趟列车,永远地留在了那片贫瘠而深情的黄土地上。
那年,杏花开得正盛,微雨濛濛。
而我们,却在那个本该充满希望的春天,走向了各自漫长而未知的旅程。
第7章:那年花开情未了
从赵家沟那趟绿皮火车算起,悠悠忽忽,竟已过去了十五年。
十五年,足以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成长为沉静从容的成年人;足以让稚嫩的脸庞,添上岁月的风霜;也足以让许多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渐渐淡去,只留下一些模糊的轮廓。
我,苏晓青,如今是省城一所重点中学的高中语文教师。每日站在三尺讲台,面对着一张张朝气蓬勃的年轻脸庞,教他们平仄格律,唐诗宋词,也教他们人生道理,家国情怀。日子过得平淡而充实,内心也还算安宁。
我没有结婚。
倒不是没有人追求,也不是我对爱情彻底死了心。只是,经历了那段在黄土地上生根发芽、却最终无疾而终的初恋,我似乎很难再对谁,付出那样纯粹而炽热的情感了。也或许,是我潜意识里,还在固执地为心中的某个人,留着一个无人能及的位置。
父母早已接受了我的人生选择。他们看着我有了体面的工作,能独立生活,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为我的婚事操心了。只是母亲偶尔还是会叹气,说我一个女孩子家,终究还是该有个伴儿。每当这时,我便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这些年,我很少再刻意去回忆赵家沟的那些往事。那段岁月,太苦,太涩,也太……刻骨铭心。我怕自己一旦沉溺其中,便会无法自拔。
直到去年春天,学校组织我们教师去陕北采风,重走知青路。当大巴车再次行驶在那熟悉的黄土高坡上,当我又一次看到那连绵起伏的山峁和散落在山坳里的低矮窑洞时,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的记忆,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将我淹没。
我又想起了陈嘉木。
想起了他第一次递给我那碗红薯稀饭时,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想起了他在杏花雨中,笨拙地送给我那个麦秆编的小蚂蚱时,微红的脸颊;想起了我们在窑洞外,就着清冷的月光,彻夜长谈,分享彼此的梦想与迷茫;更想起了清溪河畔,他握着我的手,眼神坚定地说我的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别人了时的那份深情。
还有,离别时,他塞到我手里那个用杏核雕刻的、小小的同心结。
那个同心结,我一直珍藏着,用一方素色的手帕仔细包好,放在我书桌最里面的抽屉里。十五年来,我很少去碰触它,却也从未真正忘记过它。
它就像一个沉默的信物,见证了我们那段在贫瘠土地上,艰难绽放却又迅速凋零的纯美爱情。
我们分开后,最初的两年,还通过书信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他的信,总是写得很简短,报喜不报忧。他说他在生产队里表现很好,年年都是劳动积极分子;他说他在努力学习,希望能有机会参加下一次高考;他说他常常会想起我,想起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
我也给他写信,告诉他我在大学里的学习和生活,告诉他我对未来的憧憬和规划。每一封信,都寄托着我对他深深的思念和期盼。
可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各自生活的变化,我们的信,渐渐地少了,间隔也越来越长。有时候,我寄出去的信,会因为地址变迁或者其他原因而被退回来。有时候,我收到他的信,已经是几个月甚至大半年之后的事情了。
再后来,便彻底断了音讯。
我知道,在那个通讯极不发达,个人命运又如浮萍般漂泊不定的年代,这样的失去联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我心中,却始终存着一丝不为人知的隐痛和遗憾。
他现在怎么样了他最终离开赵家沟了吗他……他还记得我吗
这些问题,我无从得知答案。
采风的最后一天,我们路过了一个与赵家沟有些相似的小山村。村口,也有一片杏花林,正是花开时节,粉白的花瓣,在春风中簌簌飘落,像一场温柔的雨。
我鬼使神差地脱离了队伍,独自一人,走进了那片杏花林。
阳光透过繁茂的花枝,斑驳地洒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甜香。
我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杏花瓣,心中百感交集。
那年花开,那年雨落。那段情愫,那个人,早已融入了我的生命,成为了我心中一道永不褪色的风景。
或许,人生中,总会有一些遇见,注定只是为了分离;总会有一些情感,注定只能开花,无法结果。
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些曾经的美好,就不值得被铭记和珍惜。
正是因为有了那段在黄土地上相濡以沫的经历,正是因为有了陈嘉木那样一个纯粹而善良的人曾经照亮过我的青春,我才能在后来的岁月里,无论遇到多少艰难困苦,都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希望。
他教会了我什么是坚韧,什么是担当,什么是爱。
这份爱,虽然未能相守,却早已化作一种永恒的力量,支撑着我,温暖着我,让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我想,这就够了。
我对着那片绚烂的杏花林,轻轻地笑了。那笑容,释然而从容,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却也充满了无尽的温柔与感激。
那年花开,情未了。
它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地,盛开在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