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汴京十二时辰 > 第一章

楔子·上巳纪事
嘉祐三年三月初三,汴京的晨雾还未散尽,大相国寺的晨钟已惊起檐角铜铃。值殿僧扫开山门前的落花,见香客们捧着新折的柳枝鱼贯而入,裙裾间沾着隔夜的夜市灯火——这是上巳节的正日,汴河漕船载着吴越的荔枝、川蜀的锦缎、西夏的青盐,在水门处排成长龙,桅杆上的彩旗与晴空下的风筝相映成趣。
皇城的东华门刚启,欧阳修的青布小轿便碾过御街的青砖,轿中散落的《新唐书》稿本上,玄武门之变的批注墨迹未干。他隔着轿帘望见,卖开炉饼的老汉正给巡检司吏卒塞炊饼,炉中炭火溅起的火星,恰好落在挑夫肩头的交子布袋上,映得朱红官印忽明忽暗。这是盛世最寻常的清晨,却藏着无数即将展开的故事——枢密院的边报正在融化砚台里的冻墨,教坊司的水傀儡机关等着伶人调试,州桥夜市的铁镬已备好羊肠,只待第一缕油烟升起。
金明池的龙舟鼓响过三通,仁宗站在临水殿栏边,望着百艘画舫排出的天平二字。曹皇后亲手绣的百子千孙香囊悬在殿角,香气混着池面的荷风,拂过狄青新制的神臂弓弩机。这位面戴青铜面具的枢密副使,此刻正盯着远处西夏使团的驼队,见其首领野利旺荣的靴底闪过横山铁矿的冷光——那是去年宋军失利的罪证,也是今日赐宴的隐忧。
市井的烟火气从朱雀街漫上来,孙羊正店的羊羔酒旗招展,新制的琥珀色酒液在晨光里流转。掌柜孙羊蹲在酒窖调试温窑,忽闻街角传来活字印刷的声响——毕昇的学徒正推着字模车经过,木架上的仁义二字胶泥模,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恰如汴京百姓对盛世的期许。
亥时将尽,太学斋舍的油灯次第亮起,苏舜钦的笔尖在《庆历新政》残稿上停顿,窗外飘来的炒栗子香里,混着巡夜更夫小心火烛的吆喝。他不知道,此刻的开封府正有人击鼓鸣冤,灵隐寺的僧人在月光下抄写《辅教篇》,而千里之外的镇戎军大营,狄青的面具正映着贺兰山的烽火。
这是仁宗朝最寻常的一天,也是最不寻常的一天。十二时辰的光阴里,有人在案头计算漕粮的斤两,有人在勾栏演绎忠孝的传奇,有人在边疆校准神臂弓的准星,有人在夜市守护铜钱的真伪。盛世的繁华如同一幅《清明上河图》,在汴河的波光里徐徐展开,而每一个驻足的身影,都在为这幅长卷添上独属自己的笔墨——或重如千钧,或轻似柳絮,却共同构成了这个时代的肌理。
当子时的漏声滴入铜壶,福宁殿的烛花再次爆响,仁宗搁下包拯的奏疏,望向窗外未灭的万家灯火。他不知道,自己批阅的每一道朱批,都将化作市井的一声吆喝、边塞的一声号角、书斋的一声叹息。而汴京的十二时辰,正如同他案头的省油灯,在历史的长夜里,明明灭灭,从未熄灭。
子时·帝阙(00:00-02:00)
福宁殿西次间的烛花爆了三爆,赵祯搁下狼毫,指腹摩挲着奏疏末端包拯的落款。宣德门外的夜漏刚响过子时初刻,墨色在素白麻纸上洇出浅灰云纹,请罢天下科率六字被朱砂圈得通红——这位龙图阁直学士总爱用这种直抵要害的笔法,仿佛能透过八百里加急文书,看见江淮灾民扒树皮时指甲缝里嵌着的泥屑。
殿角铜漏滴答,十二扇檀木屏风将寝殿隔成暖阁,炭盆里的松香混着夜露的潮气漫上来。赵祯扯了扯素纱襦裙的袖口,这袭洗得泛白的寝衣已穿了三年,领口处的针脚是曹皇后亲手补的,针脚细密如汴京街市的人流。案头青瓷茶盏里的建茶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目光落在奏疏里诸路科买烦苛,民户破家者众一句,指节捏得泛白——去岁两浙路海潮倒灌,今夏汴京又逢春旱,户部报来的存粮竟不足十万石。
官家,三司使张大人到了。贴身宦官周怀政掀开竹帘,袖中带出半缕夜风,檐角铜铃叮咚作响。赵祯抬眼,见张方平身着三品紫袍,腰间玉銙在烛影里泛着冷光,袖口还沾着些许墨渍——这位刚从折博务回来的能臣,总带着股子跟数字较劲的狠劲。
和籴法在陕西试行半年,张方平话音未落,先将手中绢帛铺展在黄梨木案上,图中墨迹未干的线条勾勒出关中粮仓分布,每石粮价较市价低三百文,农户虽有怨言,却比被西夏马贼劫掠强些。可如今汴京禁军月粮增至八十万石,若照旧例从江南漕运......他指尖划过长江水道,忽然顿在淮南转运使司的红戳上,漕船遇风沉没者十之二三,更兼私盐贩子阻塞河道......
赵祯盯着图上用朱砂标红的交子字样,忽然想起去年在崇政殿,益州知州张咏曾捧来半叠桑皮纸:此乃民间商贾所创,一贯交子抵千文铜钱,轻便易携。此刻张方平正建议在和籴中推行钱钞兼行,用交子支付三成粮款,既解铜钱不足之困,又可平抑京师物价。殿外忽有更夫敲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喊声透过宫墙,混着远处夜市未歇的喧嚣——究竟是盛世的烟火,还是危局的前兆
周怀政捧着鎏金食盒进来时,赵祯正就着烛火修改奏疏批语。食盒里飘出羊肉汤的香气,这是御膳房按惯例准备的子时加餐。退了吧。赵祯头也不抬,笔尖在着三司详议后添了句须保农户不亏。自去年曹皇后谏言宫中一日之费,可活民间数口,他便常以素菜果腹,此刻闻着肉汤香,胃里虽有些许翻涌,却想起包拯奏疏里写的饥民相食于道,喉头便像塞了团浸水的麻纸。
张方平忽然指着案头新到的《开宝通礼》修订稿:今春上巳,太常礼院拟循旧例,于曲江池赐宴百官,所需银绢......话未说完便被赵祯抬手止住:去岁两浙赈灾,尚欠商税司三十万贯,赐宴之事,减半吧。殿中烛影摇曳,映得天子眉间的川字纹更深几分,联记得真宗朝澶渊之盟后,每岁赐宴不过用银千两,如今......他没再说下去,目光落在窗外——月亮正过午门,将琉璃瓦上的瑞兽影子投在青砖地上,像极了江淮奏报里画的饿殍形状。
更漏声转至子时正,张方平告辞时,赵祯忽然叫住他:听闻东京城外的福田院又收留了三百流民见对方颔首,便从袖中取出块犀角带銙,这是太祖皇帝赐给曹彬公的,你明日拿去当铺换些粮食吧。张方平正要推辞,却见天子已转身走向书案,素纱衣袂拂过屏风时,露出内里打了补丁的中衣下摆——那补丁用的是普通百姓家的青粗布,针脚歪歪扭扭,想来是哪位宫女初学女红时的手艺。
殿外传来巡夜禁军的甲叶相击声,赵祯重新坐下,铺开沈括刚呈进的《天下州县图》。烛光下,黄河像条泛黄的丝带,在华北平原上蜿蜒东去,而江淮之间的无数小点,正是他今夜辗转难眠的缘由。忽然想起去年重阳,在琼林苑看见百姓放飞的孔明灯,千万点红光升上夜空,恍若星辰落人间——那时他曾以为,这便是盛世该有的模样。
砚台里的墨汁快凝了,赵祯呵了口气,提笔在包拯奏疏末尾批道:科率之弊,朕已知之。着诸路转运使司十日内详报灾况,敢有隐情者,御史台劾之。笔尖悬在嘉祐三年三月初三的落款上,忽听得远处大相国寺的钟声隐约传来,惊起数只栖在檐角的寒鸦。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眶,望向窗外——汴京的万家灯火仍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极了他案头那盏永远不会熄灭的省油灯。
这便是盛世的子时:天子在烛影里计算着每一石粮食的去向,而城墙外的酒肆仍有醉客高唱今宵酒醒何处,夜市的灯火映着卖杏花的老妪鬓角的银霜,护城河上的漕船正趁着月光卸货,船工们的号子声混着更漏,在春夜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网住了帝王的忧虑与百姓的生计,也网住了这个盛极而未衰的时代,在子时的漏声里,轻轻颤动。
丑时·文渊(02:00-04:00)
翰林院西庑的烛笼在夜风里晃出细碎光斑,欧阳修搁下狼毫,食指关节叩了叩案头新到的活字印本《旧唐书·太宗本纪》。丑时初刻的更梆声从东华门传来,惊飞了檐角栖息的雀儿,墨香混着槐花的甜腻钻进窗纸——这是嘉祐三年三月初三的凌晨,距上巳节正日尚有两个时辰,史馆里的烛火却已亮了整宿。
永叔兄看这处,左侧书案前,比欧阳修小十二岁的刘攽正握着一卷帛书侧过身来,青布襕衫袖口沾着隔夜的墨渍,《贞观政要》载玄武门之变,太宗‘跪而吮上乳’,此等细节《旧唐书》为何删去他手中的《政要》是吴越国旧刻,楮纸边缘泛着经年的米黄,字迹在烛下洇出毛边。
欧阳修放下手中的《新唐书》稿本,目光落在刘攽指腹压住的跪吮乳三字上。案头的活字版样本在风里轻颤,胶泥铸成的唐字边角微损——毕昇新制的字模虽轻便,到底不如雕版经久。史馆修史,当存大体。他捻起一管狼毫,在泛黄的纸页空白处批道:此等闺闱细故,于社稷何益反令后世议帝王之私。笔尖划过吮乳二字时稍作停顿,墨色在纸面上积成小洼,映得案头青铜笔架上的螭龙纹忽明忽暗。
忽有值夜班的小吏掀帘入内,手中托盘里的建盏腾起白雾:欧阳学士,西夏宥州蕃使求见,已在崇文院等候。欧阳修搁笔时瞥见刘攽袖口的墨迹蹭到了《政要》书页,忙取过镇纸压住将散的帛卷——这卷吴越国进献的孤本,还是去年钱惟演之子钱暄从会稽送来的。
崇文院的暖阁里,西夏使者野利旺荣身着圆领窄袖团花锦袍,腰间蹀躞带垂着鎏金银囊,正与通事舍人争得面红耳赤。见欧阳修掀帘进来,忙按西夏礼节抚胸长揖,靴底的铁钉在青砖上刮出刺耳声响:贵国诏书称我大夏为‘夏国’,却仍用‘赐’字,我主以为——话未说完,通事舍人已急得直搓手:蕃使误会了,‘赐’乃朝廷优待外邦之意……
欧阳修抬手止住通事,目光落在案头展开的西夏文国书上。字体曲屈如蚊蚋,却在请以平等礼相待处用汉字注了一行小楷,显是通晓汉学的西夏文人所书。他忽然想起去年在枢密院见过的西夏地图,贺兰山与黄河之间的党项部族,此刻正借上巳节遣使求购《九章算术》与《神农本草经》。贵使可知,他从袖中取出一轴《兰亭序》摹本,我朝与四夷通好,正如王羲之笔下‘群贤毕至’,岂分高下
野利旺荣的目光落在摹本上的癸丑暮春四字,神情稍缓。欧阳修趁机指着窗外交叠的槐叶影子:今日上巳,我朝有‘曲水流觞’之俗,贵使若不嫌弃,可与我等共赋新词说着取出六枚牙筹,上面分别刻着风、花、雪、月、山、水六字——这是史馆文人夜值时的雅戏,抽得何字便以何字为韵脚赋诗。
野利旺荣抽到月字,沉吟片刻以党项语吟诵,通事舍人译道:贺兰月照铁衣寒,羌笛吹彻黄河岸。欧阳修击节赞叹,自己抽到花字,略一思忖便挥毫写下:上巳春归花满堤,御沟烟柳拂云低。末句愿教胡马不南牧,共饮清泉照鬓丝刚落,便见野利旺荣眼中闪过异色——这既是对和平的期许,亦是对西夏连年战事的隐谏。
回到史馆时,刘攽正就着烛火修补《政要》的破损处,用的是益州产的益州麻纸,以浆糊混着鲤鱼鳔胶粘连。永叔兄可知,他忽然放下糨糊刷,刚才那西夏使者靴底的铁钉,与《武经总要》里画的番靴形制不同,怕是从横山铁矿私铸的。欧阳修点点头,想起枢密院近日的军报,西夏正于贺兰山麓冶铁打造兵器,表面求购典籍,实则探听宋境虚实。
案头的活字版突然发出轻响,一枚太字模歪倒在《新唐书·艺文志》稿本上。欧阳修捡起字模,忽然想起今早收到的苏轼来信——那少年随父入京,在信里盛赞毕昇的活字印刷若星辰列布,可快速成书。此刻他望着眼前堆砌的雕版书稿,忽然对刘攽道:明日可着人请毕师傅来,我等修史若用活字排版,校改起来倒方便些。
更漏声转至丑时正,翰林院外传来打更人小心火烛的喊声,惊起栖在槐树上的夜鸦。欧阳修忽觉喉间发紧,取过建盏啜了口冷茶——这是三司使张方平送的小龙团,茶饼上的蟠龙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刘攽已伏在案上打起了盹,袖底露出半截《东京梦华录》手稿,上面记着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盛况,却在西夏青盐处画了个醒目的红圈。
窗外的月亮偏西了些,将崇文院的飞檐影子投在砖地上,像柄斜倚的玉如意。欧阳修铺开新的宣纸,准备为《新唐书·则天皇后本纪》作注,笔尖悬在半空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隐隐的驼铃声——那是西夏商队趁着夜色入城,驮着的不知是青盐、毛毯,还是暗藏的兵器图纸。他忽然想起真宗朝澶渊之盟后,宋辽边境的榷场亦是这般昼夜不息,
traded
goods与机密情报,从来都在月光下并行不悖。
学士,该用些粥了。小吏端来青瓷碗,里面是粟米粥配腌菜,这是史馆夜值的例食。欧阳修刚要动筷,却见刘攽忽然惊醒,盯着案头的《政要》残卷道:永叔兄,方才忽然想到,玄武门之变时,太宗若真‘跪吮上乳’,恐是鲜卑旧俗,非中原孝道……话音未落,窗外忽有疾风掠过,将案头的活字模吹得四散,唐宗史等字在砖地上滚成一片,倒像是历史的碎片,在丑时的烛影里等待重新拼合。
欧阳修笑了笑,夹起一箸腌菜送入口中,咸涩在舌尖漫开。他知道,这一夜的辩论与应酬,不过是盛世文渊阁里的寻常片段——史馆里的每一支烛、每一卷书、每一个字模,都在为这个朝代记录着辉煌与隐忧。当丑时将尽,第一缕晨光即将爬上殿角的鸱吻时,他忽然在《新唐书·太宗本纪》的空白处补了一句:史笔如镜,可照人主之面,亦照天下之心。
案头的活字版在晨风里轻颤,仿佛在应和远处传来的市井早声——卖炊饼的老汉已推着独轮车走在御街上,早朝的官员们正提着纱灯赶往东华门,而翰林院的烛火,仍将在这个盛世的凌晨,继续照亮那些即将被载入史册的文字,以及文字背后,无数个如丑时这般,在明暗交织中悄然流逝的时刻。
寅时·枢机(04:00-06:00)
开封府鼓院的牛皮鼓在寅时初刻响了第三声,包拯搁下刚批注完的《宋刑统·厩库律》,犀角带銙撞在枣木公案上发出闷响。值夜的皂吏掀开仪门帘幕,冷风卷着未散的夜露扑进堂内,映得廊下正大光明匾额上的金漆字忽明忽暗——这是嘉祐三年三月初三的凌晨,距日出尚有一个时辰,击鼓人怀中抱着的蓝布包袱正在滴水,在青砖地上洇出暗黄的水痕。
堂下何人包拯的话像块坠地的镇纸,惊飞了梁柱间栖息的燕雀。答话的是个年约五旬的老汉,衣摆沾着城郊黄土,膝盖上的补丁用的是粗麻布,小人陈顺,住西岗坊,昨日晌午在巷口茶摊歇脚,竹篓里的二两碎银竟被蚂蚁叼走了!他抖开包袱,里面躺着半片发霉的炊饼,数十只黑蚁正顺着饼屑爬动,在灯笼光下泛着微光。
刑房书吏周墨轩凑过来,手中验尸格目上的墨迹未干:大人,去岁亦有'铜钱黏蜜引雀啄食'案,此类'虫兽窃物'案虽罕见,却多有隐情。包拯点点头,目光落在老汉颤抖的指尖——其掌心有新鲜的木刺扎痕,指甲缝里嵌着河沙与木屑,显然是个木工。他起身绕过公案,靴底碾过砖地上的蚂蚁,忽然瞥见老汉包袱角落露出半截带齿的金属片,状如钥匙。
随我去银库。包拯解下腰间金鱼袋,示意衙役备马。开封府银库位于后院西侧,青砖围墙高逾两丈,墙角生着几簇苔藓,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库吏李贵睡眼惺忪地打开库门,樟木香混着银锈味扑面而来,十二只贴有元丰库左藏库封条的檀木柜整齐排列,柜脚处果然聚着数十只蚂蚁,正顺着柜腿向上攀爬。
包拯取过验银的银针,在老汉带来的碎银上轻轻一刺,针身竟泛起青黑色——这是铅锡假银!他忽然转身盯住库吏,昨夜子时谁当值李贵的冷汗浸透了皂衣,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周墨轩翻开值夜簿,见李贵名下画着歪斜的卯字,再看柜中银锭,发现每锭底部都有极浅的刮痕,显是被人偷换过芯子。
蚂蚁喜甜,却为何聚在银柜包拯忽然蹲下身,用银簪挑起墙角苔藓,只见土层里埋着半块浸过蜂蜜的碎银,有人将假银浸蜜,引蚂蚁聚集为号,再趁乱调换真银。他目光扫过库吏腰间的鎏金钥匙——此钥匙乃开封府特制,齿纹与库柜一一对应,非掌管钥匙者不能为。李贵扑通跪地,鬓角的白发沾着库中浮灰:小人受城西李衙内指使,每月调换十锭......
寅时三刻,包拯带着衙役行至惠民河中游,沿岸的灯笼映得河水泛着橙红。去年竣工的石堤上,五六个锦衣少年正倚着新栽的柳树调笑,靴底踩着堆砌的青砖,旁边堆放的木料已占去三分之一河道。何人在此违建包拯的话惊落枝头花瓣,为首少年转身,腰间玉带上的双鹤纹在月光下格外刺眼——竟是泰宁军节度使王承衍的侄子王昭远。
包大人来得巧,王昭远甩了甩手中的象牙扇,扇面上绘着《金明池夺标图》,某欲在此建座水阁,与民同乐。他身后的河工正用铁锹填埋新挖的地基,泥土中露出半截刻着惠民河界的界石。包拯蹲下身,指尖划过界石上的凿痕:景祐二年诏命,惠民河两岸各留三丈为疏浚道,你竟敢凿毁界石
随行的都水监丞呈上舆图,月光下可见惠民河如银带穿城,东南连通汴河,西北直达新郑。王昭远的笑意僵在脸上,忽有巡河卒赶来禀报:上游发现沉船,堵塞河道!包拯登上河岸边的望火楼,只见数十艘漕船滞留河面,船工们正用竹篙戳着河底的木桩——正是王昭远私设的拦河坝。
取《宋刑统·河防令》。包拯的声音混着渐起的风声,书吏展开黄绢,上面朱笔圈着诸盗决堤防者,杖一百;若毁害人家,漂失财物,赃重者坐赃论。王昭远的象牙扇啪嗒落地,扇骨上的鎏金剥落,露出底下的刻字承平乐——讽刺至极。衙役们撬开木料堆,露出藏在下面的私盐袋,白花花的盐粒顺着木板缝隙滚落,在晨光里像撒了一地碎银。
回到开封府时,卯时初刻的钟鼓声从宣德门传来。包拯在签押房用冷酒就着胡饼充饥,案头堆着新到的急递文书:两浙路转运使报海水倒灌,冲毁盐田三十顷;陕西路提刑司奏报私铸夹锡钱泛滥。他忽然想起方才在银库发现的假银,与陕西夹锡钱如出一辙——都是铜中夹铅锡,十钱仅值三钱。
大人,陈顺的木工籍查清楚了,周墨轩呈上户帖,他正是去年参与银库修缮的匠人,知晓库柜构造。包拯搁下酒盏,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寅时将尽,开封府的晨衙即将开始,会有更多的百姓怀揣状纸等候击鼓。他提起狼毫,在王昭远的卷宗上批道:毁堤盗盐,按律当杖八十,枷号三日,限三日内拆毁违建,赔修界石。笔尖悬在嘉祐三年三月初三处,忽闻前院传来喧哗,原是晨市的商贩已挑着担子经过府前,叫卖声里混着磨剪子磨菜刀的吆喝。
惠民河上的晨雾正在消散,早起的水鸟掠过河面,啄食漂在水上的桃花瓣。包拯站起身,整理官服上的展翅乌纱帽,犀角带銙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这顶乌纱帽戴了三年,帽翅上的漆色已有些许剥落,却比任何珍宝都沉重。他知道,寅时的这两个时辰,不过是开封府无数个日夜中的寻常片段:断不完的案件,查不尽的贪腐,修不完的河道,还有永远在晨光里苏醒的汴京,带着盛世的喧嚣与隐忧,在惠民河的涛声中,日复一日地流淌。
当第一缕阳光爬上开封府的鸱吻时,包拯已坐在公案后,听着下一个击鼓人的诉求。堂前的青铜水盆里,倒映着他严肃的面容,水面上漂着昨夜审案时遗落的蚂蚁,正顺着水波打转——就像这个盛世里的万千百姓,在律法与权贵的旋涡中,等待着一个清明的决断。而他,永远是那个端坐在晨光里的决断者,用手中的笔,用心中的法,在北宋的史书上,写下包拯二字,如惠民河的基石般,稳固而不可动摇。
卯时·市井(06:00-08:00)
孙羊正店的木门在卯时初刻吱呀推开,晨雾裹着槐花香涌进堂内,门框上悬着的羊羔酒三角酒旗在风里晃出细碎声响。孙羊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掌,盯着灶台上咕嘟冒泡的酒瓮,瓮口飘着的酒醅残渣让他眉心微蹙——这是今春第三缸没酿成的羊羔酒,酒糟里泛着若有若无的酸气,像极了上个月西夏商队抱怨的酒味寡淡。
掌柜的,按旧法该用隔年雪水。酒匠老周握着枣木搅拌棍,袖口还沾着去年酿的桃花酒渍,您偏要试什么‘温窑发酵’,这眼看着上巳节……话未说完,孙羊已掀开土陶封坛,用竹勺舀了半勺酒浆尝味,舌尖掠过一丝涩意,让他想起三年前在赵州喝过的劣质酒。去年腊月那场雪,你偷换了三成井水。他将酒勺往瓮沿一磕,铜勺与陶瓮相击的脆响惊飞了梁上的麻雀,汴京井水含碱,雪水须得兑三成黄河活水,这道理你当我不懂
老周的脸涨得通红,搅拌棍在瓮里搅出漩涡:黄河水浊,得静置七日方能用,如今温窑升温快,酒糟翻泡不均……孙羊抬手止住他,目光落在灶台边新砌的青砖——这是他照着苏州酒肆学来的地炉温窖,炉中炭火隔着陶土烘炙酒瓮,能让发酵期缩短两成。去把东厢房那坛‘瑞露酒’搬来,他解下腰间牛皮钱袋,里面装着去年秋祭时埋下的酒样,按我的法子,三蒸三酿后用荷花瓣封坛,酒色如琥珀,味带清甜。
正争执间,前堂传来马蹄声,八匹驮着毡袋的骆驼停在店前,驼铃声混着早市的铜锣响成一片。孙羊整了整月白夹绢衫,外罩青缎背心,腰间绦带系着五枚不同形制的铜钱——这是走南闯北的商客习惯,方便随时兑换散钱。为首的西夏商人拓跋元昊身着圆领紧袖胡服,腰间蹀躞带上挂着鎏金银酒壶,一进店门便拱手作揖,袖口的狼头刺绣在晨光里泛着微光:孙掌柜,我等赶了三十里路,就为讨您一坛‘羊羔琥珀’。
拓跋郎君来得巧,孙羊指着墙上悬挂的正店官牒,牒文上的开封府商税院红印清晰可见,今晨刚开新坛,只是这
payment……他故意用了西夏人熟悉的波斯语词汇,目光落在对方手中的皮质钱袋。拓跋元昊大笑,掏出五张桑皮纸叠的交子:在益州换的官交子,每贯比铜钱轻十斤,孙掌柜不会信不过益州交子务的朱砂印吧
孙羊接过交子,对着晨光细看左下角的暗纹——确实是益州官交子特有的川峡四路地图,印泥用的是嘉州朱砂,色正而不洇。但他知道,汴京商户多收铜钱,交子兑换常需贴水,尤其是西夏商队携带的交子,往往被钱庄压低一成汇率。按昨日市价,他取出算盘,枣木珠子在掌心滚得飞快,一贯交子抵九百文铜钱,您这五贯,可换四贯五百文足陌钱。
拓跋元昊的笑意淡了些,手按在腰间的银酒壶上:在长安,一贯交子能当千文使。孙羊早料到有此争执,从柜台下层取出一本《商税则例》,翻到货币兑换篇:去岁汴京钱荒,官府定例‘省陌钱七百七十文当一贯’,交子属信用钱,每贯须扣一成‘脚钱’。他又指着柜台内侧的公平交易木牌,牌角刻着保人王三郎的落款——这是请开封府牙人作保的凭证,若郎君嫌亏,可去对街钱庄换铜钱,只是往返费时……
西夏商人的目光扫过堂内食客:穿皂衣的衙役正在啃羊肉馒头,戴襕衫的举子对着乳炊羊咽口水,更有挑夫模样的人盯着旋煎羊白肠的热锅。罢了,拓跋元昊拍板,四贯五百文,另加两坛‘瑞露酒’,我要带回兴庆府给国师尝。孙羊暗自点头,这单生意虽少赚百文,却能借西夏商路打响名号——去年他托人将酒带到河西走廊,已听说回鹘商人拿葡萄酒来换。
后厨突然传来瓷碗碎裂声,孙羊赶过去时,见学徒小六正蹲地收拾碎片,脚边洒着刚出锅的荔枝膏水。冰鉴没盖严,小六哭丧着脸,冰块化了三成……孙羊蹲下身,指尖触到陶碗边缘的冷凝水——这是用井冰冷藏的夏日饮品,按《山家清供》的法子,荔枝汁调蜂蜜,加薄荷叶冰镇,最得贵人喜爱。去库房取新的冰鉴,他从袖中掏出块碎银,记着用棉纸裹三层,井水浸过的棉布封口。
卯时三刻,阳光爬上店前的槐树枝头,将孙羊正店的楠木匾额照得发亮。跑堂的伙计阿福正给食客报菜名,声音洪亮如唱喏:客官,您要的‘旋煎羊白肠’配酸韭,再加一碟‘香药脆梅’!厨房内,掌勺的陈师傅正将羊肠在铁镬里翻炒,羊油香气混着花椒、茴香的味道钻进鼻腔,铁镬与瓷勺相击的脆响应和着早市的喧嚣。
孙羊站在二楼回廊,望着街上来往的人流:卖花担子上的桃枝颤巍巍顶着露水,卖炊饼的老汉推着独轮车喊热乎炊饼,更有货郎挑着影戏人偶招徕孩童。远处大相国寺的幡旗在风里招展,提醒他今日是上巳节开市的日子,寺内万姓交易该是何等热闹。忽然听见楼下拓跋元昊与人交谈,说的是夹杂着汉语的党项语,隐约听见榷场马市等词——这西夏人怕是要将汴京的货物卖到贺兰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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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酒窖第三排第五坛有渗水。老周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情愿的恭敬。孙羊下楼时,见老周正蹲在酒窖门口,手中捧着新封的羊羔琥珀,坛口的荷花瓣被晨露浸得发亮。你看这酒色,他用竹筷蘸了点酒,在月光下细看,比去年透亮三分,酸味也去净了。老周哼了声:还不是靠那温窑,要是冬天……
冬天就用炭盆煨着,孙羊打断他,赵州酒坊能在腊月酿酒,咱们汴京怎么不能他忽然想起去年冬至,曹皇后差人来买酒,特意交代不要太烈,给官家解乏,后来听说是仁宗批奏到深夜,常靠小酒暖胃。这等宫廷琐事,经酒肆跑堂的嘴,早成了汴京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倒也让孙羊正店的名号更响了几分。
卯时将尽,西夏商队的驼铃声渐远,孙羊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开店如酿酒,须得容得下新法子,却也不能丢了老规矩。他摸了摸腰间的钥匙,那是开酒窖暗格的,里面藏着他改良的酿酒笔记,还有毕昇送的活字印刷样本——那匠人曾说要帮他印酒单,让客人对着菜单点菜,省得跑堂记错。
前堂又传来喧哗,原是几个厢军士兵争着付账,其中一人掏出铁钱,被阿福笑着拦住:军爷,铁钱在汴京使不得,您还是用铜钱吧。孙羊看着这场景,忽然觉得这市井的烟火气,就像他酿的羊羔酒,得融了南来北往的滋味,经了时光的发酵,才能透出醇厚的香。而他作为这正店的掌柜,既要盯着酒瓮里的发酵,也要看着街市上的行情,在新旧之间,在官民之间,寻得那一碗平衡的滋味。
当卯时的更鼓最后一次敲响,孙羊正店的酒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酒窖里的新酒正在温窑中悄然变化,后厨的蒸笼冒出雪白的蒸汽,前堂的食客们大快朵颐,谈笑声混着酒菜香飘向汴京的天空。这便是盛世的卯时,在一家普通的正店里,在一个普通的掌柜身上,演绎着不普通的市井传奇——每一滴酒里都藏着江河湖海,每一声吆喝里都响着盛世长歌,而这一切,都在孙羊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继续调试下一坛羊羔酒的动作里,悄然流淌。
辰时·百工(08:00-10:00)
毕昇的刻刀在胶泥块上划出第七道横线时,晨光正透过窗纸的破洞,在工作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辰时初刻的梆子声从巷口传来,混着卖油翁的吆喝,惊得木架上的活字模轻轻颤动——那是他用胶泥刻了百来个言字旁,按《广韵》韵部排列,用棉线穿成串挂在梁上,像极了药铺里晾晒的陈皮。
毕师傅,沈博士到了!学徒小六掀开用粗麻布做的门帘,带进来的不仅是穿皂色圆领衫的沈括,还有街角包子铺飘来的葱香。沈括腰间挂着的皮质书袋鼓囊囊的,露出半截《九章算术》的书角,这是他昨日在大相国寺淘的五代旧刻,书页间还夹着前朝僧人写的批注。
又改良了字模沈括盯着案头新制的菱形底座活字,指尖划过字背的凹槽,上次说的‘排字易散’,可是用了‘界行’分隔毕昇放下刻刀,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这位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太常寺奉礼郎,总能一眼看出关键。他捧起半尺见方的铁制印版,版面上用松脂、蜡和纸灰混合的黏合剂固定着三行活字,每字之间嵌着三角形界条:沈官人瞧,这般排版,既防字模歪斜,又省了画界行的功夫。
沈括掏出鹿皮笔记本,用狼毫蘸着松烟墨记录:庆历中,有布衣毕昇,又为活板。其法用胶泥刻字,薄如钱唇,每字为一印,火烧令坚……他忽然停笔,望着毕昇掌心的烫疤——那是上个月试验新黏合剂时被蜡油溅到的,若遇着潮湿天气,这黏合剂怕是要化毕昇笑了笑,从陶瓮里取出块干燥的胶泥字模:已试过在胶泥里掺茯苓粉,烧出来的字模吸水率减了三成。
工坊外忽然传来推搡声,六个穿短褐的雕版匠人闯了进来,手中举着还我生计的木牌,领头的王大麻子曾和毕昇同在杭州荣宝斋做刻工,此刻鼻子几乎要碰到毕昇胸前的围裙:你倒好,偷了雕版的手艺去弄什么活字,可知杭州城已有三家刻坊关张他身后的匠人跟着起哄,有人踢翻了地上的字模箱,胶泥刻的之乎者也滚得满地都是。
沈括正要呵斥,忽见巷口有人下马,月白襕衫衬着腰间的银鱼袋——竟是刚中进士的苏轼。各位师傅且慢!苏轼抬手止住匠人,从袖中取出自己的《南行集》手稿,苏某此来,正为请毕师傅用活字刻印,若成,愿送每人一套国子监刻本《论语》。王大麻子盯着手稿上的蝇头小楷,语气稍缓:活字印的书,能有雕版清晰
毕昇趁机捡起一块字模,在印版上排了活字胜雕四字,滚上松烟墨,往桑皮纸上一压。字迹清晰如刀刻,笔画边缘甚至能看见胶泥的细微气孔。苏轼击节赞叹:妙哉!比之雕版,省去雕版、存版之劳,若有错字,亦可随时更换。他忽然指着活字的右上角:此处缺了笔画,可是刻坏了毕昇摇头:非也,这是‘活字’的‘活’,特意留了修改余地,若遇着‘生活’‘存活’,便补刻偏旁。
匠人里有人捡起印好的纸片,对着阳光细看:字模之间的缝隙倒匀整,比之雕版的刀痕,另有一番意趣。沈括趁机解释:每字独立,可重复使用,印完一书,拆版即可排他书,省了多少木料他翻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画着活字印刷的流程图,且看这排版工序,比之雕版的‘写样上版、雕刻、刷印’,快了何止三成
王大麻子忽然盯着毕昇的工作台,看见角落里堆着的废字模——有些缺了笔画,有些烧裂了边角。这些废模如何处置他踢了踢一块裂成两半的木字旁,雕版刻坏了,还能当柴火烧,这胶泥碎了便一文不值。毕昇蹲下身,捡起一块完整的废模:碎了的字模,磨成粉可作黏合剂填料,烧裂的便改刻简笔字。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亻字旁,其中几个便是用废模改刻的。
苏轼忽然想起什么,从马袋里取出一锭徽墨:早闻毕师傅善制胶泥,此墨以松烟混鹿胶,不知能否掺入字模毕昇眼睛一亮,接过墨锭仔细端详:若在胶泥里加些松烟,烧出来的字模更耐磨损。他转头对沈括道:沈官人,上次说的‘按韵归字’法,可绘成图册了沈括点头,从书袋里取出一卷绢帛,上面用不同颜色标注着《广韵》206韵部的字模分类,如此,排字工按图索骥,可比雕版的‘查字分版’快得多。
巷外的喧哗声渐渐平息,几个匠人凑过来细看活字版,王大麻子的态度已软化:我等并非反对新法,只是担心丢了饭碗。毕昇拍了拍他的肩膀:雕版有雕版的妙处,活字有活字的用场,今后若有大部头书,仍需你们雕版,小部头的诗稿、医书,便用活字。他指了指墙角的雕版架,上面还放着未刻完的《唐本草》,我这工坊,雕版与活字并存,如何
辰时三刻,阳光已爬过坊墙,照在院子里晾晒的字模上。毕昇带着苏轼参观活字存储柜,三十六个抽屉按天、地、人、金、木、水分类,每个抽屉用标签注明韵部,标签上的字正是用活字印的。待字模攒够五万,毕昇敲了敲最下层的抽屉,便能印《太平御览》这般大部头了。苏轼摸着抽屉上的铜拉手,忽然想起在国子监见过的活字试印本,字迹虽不如雕版精美,却自有一股灵动之气。
毕师傅,前阵子刻的《梦溪笔谈》试印本,可还有沈括忽然问道。毕昇从案头抽出一本小册子,封面梦溪笔谈四字用四种字体排印——这是他试验不同字模效果的样本。沈括接过翻看,见里面记载着磁石指南虹能入溪等条目,每遇错字,便用小纸条贴在旁边修改,如此校改,确比雕版方便百倍。
工坊外传来货郎的拨浪鼓声,卖的是新到的徽州宣纸。毕昇买了一沓,对着阳光查看纸纹:此纸薄而坚韧,最宜活字印刷,比之桑皮纸,吸墨性强三分。他忽然想起什么,对苏轼道:苏公子的《南行集》,可用三种字体排版——诗用楷书,注用行书,序用隶书,如何苏轼大喜:正合我意,若能在书末印上‘活字印于嘉祐三年春’,更妙。
辰时将尽,王大麻子带着匠人告辞,临走前拿走了毕昇送的活字入门手册——上面画着刻字、烧模、排版的步骤,还有如何避免字模歪斜的小贴士。沈括仍在记录,笔尖划过若止印三二本,未为简易;若印数十百千本,则极为神速一句,忽然抬头对毕昇道:此等技艺,当传于后世,某定要写入《笔谈》。
毕昇望着院子里忙碌的学徒,看着木架上整齐排列的字模,听着远处传来的雕版匠人开工的凿刻声,忽然觉得这辰时的阳光格外温暖。他知道,自己发明的不是简单的字模,而是一种让文字流动起来的可能——就像汴京的汴河,让南来北往的货物流通,活字让千言万语得以快速传播。当苏轼的《南行集》用活字印出第一页,当沈括的笔记详细记载下每一个细节,当雕版匠人们渐渐接受了这种新技艺,属于活字印刷的时代,正在这个辰时,悄然拉开了序幕。
巳时·阡陌(10:00-12:00)
陈敷的踏犁尖在青泥里划出第五道沟时,巳时初刻的日头正攀上桑树顶。湖州乌程县的水田泛着粼粼波光,新翻的泥土里混着去年的稻茬,散发出潮湿的腐殖气。他直起腰,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望着妻子李氏在三丈外的育秧田里分苗,竹制秧马在泥水中划出细碎的涟漪——这是他按《齐民要术》改良的育苗工具,四足带齿,可防陷入烂泥。
当家的,试试这‘区田法’的间距。李氏摘下斗笠,露出鬓角未干的水珠,手中握着刻有寸格的木尺,昨儿里正说,苏州府用这法子,亩产多收三斗。陈敷接过木尺,见尺身刻着区田方深各一尺,间距离三尺的朱字,正是他从东京国子监刻本上抄来的。去年冬日,他曾带着自酿的米酒,向路过的太学生请教此法,不想竟成了全村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踏犁的梨木把手还带着体温,这是他照着江淮流民带来的江东犁改制的轻便版本,无需耕牛,两人便可操作。陈敷踩下犁辕,新土翻起时,忽见土块里蜷着条蚯蚓,紫灰色的躯体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粪药该撒了。他对李氏道,指了指田埂边堆着的腐叶堆——那是用稻秆、畜粪和河泥沤制的有机肥,经一冬发酵,已生出细密的白菌丝。
李氏挎着竹篮过来,篮底垫着浸过艾草水的麻布,以防粪肥气味招引虫蚁。隔壁王老汉说,这粪肥要掺些石灰粉。她用木勺舀起半升腐殖土,里面混着细碎的蚌壳粉,去年他田里的稻瘟病少了大半。陈敷点头,想起《农书》里说的用粪犹用药,伸手捏了捏粪肥的湿度:石灰可杀土中害虫,但须得腐熟后再掺,否则烧根。
远处传来社鼓的咚咚声,三五个孩童追着纸鸢跑过田埂,纸鸢上画着的土地公歪了只眼,显然是村里顽童的杰作。陈敷直起腰,看见村口的老樟树下已聚起十数人,青壮男子抬着刚宰的社猪,猪首系着的红绸在风里飘摆——今日是上巳节,亦是春社日,按例要祭祀土地神,祈求风调雨顺。
该去社庙了。李氏解下围裙,露出里面青布衫上的补丁,针脚细密如田垄。陈敷从地头的柳树上取下蓑衣,却被李氏拦住:今日社祭,穿件干净的吧。她从竹篓里取出半新的葛布衫,这是去年秋祭时用卖蚕茧的钱买的,领口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社庙前的空地上,桑皮纸扎的土地神像端坐在临时搭建的神坛上,两侧立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木牌。里正张老汉捧着三牲祭品,正在宣读祭文,声音混着燃烧的檀香飘向天空:维嘉祐三年三月初三,乌程县民陈敷等,敢以柔毛、刚鬣、盛馔,昭告于土地神……陈敷注意到祭文末尾加了句伏望驱蝗魃于境外,保苗稼以盈仓——去岁两浙路的蝗灾,至今仍是村民心头的阴影。
祭礼毕,里正开始分社饭,陶盆里的米饭混着野艾、腊肉和蚕豆,香气勾得孩童们直咽口水。陈敷接过木碗时,张老汉低声道:今夏汴京要增购十万石粳米,府衙已贴出榜文,每石收购价较市价高五十文。他碗沿的缺口处沾着饭粒,只是这育秧……
不妨事。陈敷扒了口社饭,野艾的清苦混着腊肉的咸香在舌尖漫开,我试了‘二段育秧法’,先在温床育苗,待苗高三寸再移栽,比传统法子早十日插秧。他指了指远处的育秧田,竹制拱棚上覆盖着半透明的油纸,昨儿沈博士路过,说这法子可在江南推广。
沈博士是苏州府派来的农官,去年曾带着《农桑辑要》到村里讲学。陈敷想起他说的占城稻耐旱,可在高田种植,便在自家山田试种了两亩,此刻秧苗已透出淡淡的绿意。若占城稻试种成功,他对李氏道,即便今夏少雨,也能保个七成收成。
社鼓再次响起,几个青壮男子跳起驱傩舞,脸上画着的朱砂鬼脸在阳光下格外醒目。陈敷看着他们手中的桃木杖,忽然想起去年蝗灾时,村民便是用这种法子驱赶蝗神。其实他知道,更有效的是沈博士教的掘蝗卵法——冬日深挖田土,将蝗卵翻出冻杀,去年他田里的蝗灾果然轻了许多。
陈大哥,你看这是什么邻村的少年阿福跑过来,手里攥着株带虫的稻叶,叶子上的白斑,和去年王大叔家的一样。陈敷接过稻叶,见叶片背面附着细小的虫瘿,正是稻瘟病的前兆。他从袖中取出个小瓷瓶,里面装着浸过辣椒水的艾草汁:兑十倍清水,用竹枝蘸了喷洒,每日一次,连三日。
阿福盯着瓷瓶:这法子真能驱虫陈敷笑了:沈博士说,虫害如贼,须得早防。就像去年你家的桑蚕,若早用石灰水消毒蚕室,何至僵死过半少年红着脸点头,捧着瓷瓶跑开时,腰间的驱虫香囊叮当作响——那是李氏用艾草、薄荷和樟脑做的,村里孩童几乎人手一个。
巳时三刻,日头渐盛,社庙前的人群开始散去。陈敷帮着收拾祭器,见土地神像的纸衣被风吹破,露出里面的竹架。该换个木雕的了。张老汉叹了口气,去年秋收,村里凑了五贯钱,可惜……他没再说下去,目光落在远处的官路——那里正有一队衙役骑马经过,马鞍上的漕运司旗号格外醒目。
陈敷知道,里正的话没说完。五贯钱本可雕座像样的土地神像,却因去岁两浙路赈灾,被官府暂借了三成赋税。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老汉的肩膀:等今夏占城稻丰收,咱们再凑。他望向自家的水田,踏犁划过的痕迹如琴弦般整齐,育秧田里的幼苗正顶着露珠生长,远处的桑树林传来蚕宝宝啃食桑叶的沙沙声——这是他熟悉的田园交响曲,每一个音符里,都藏着农人的希望。
李氏在田埂上唤他,说该给育秧田放水了。陈敷取下斗笠,任阳光晒在微秃的头顶,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初到乌程时,这里还是片涝洼地,如今却成了亩产一石的良田。他发明的踏犁、改良的育秧法、试种的占城稻,就像土地神手中的笏板,一点点叩开丰收的大门。
当巳时的日头升至中天,陈敷重新握住踏犁的把手,新翻的泥土裹着粪药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听见李氏在身后哼起山歌,调子是村里流传的《禾苗青》,却被她改成了新词:踏犁翻土三春早,区田育苗五谷丰,粪药驱虫蝗魃散,占城稻米满仓中……
歌声混着社鼓的余韵,在阡陌纵横的水田间飘荡。远处的官路上,衙役的马蹄声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布谷鸟的啼叫。陈敷望着自家的田亩,看着妻子在育秧田里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这盛世的繁华,不在汴京的酒肆茶楼,而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在每一粒即将入土的种子里,在每一个农人对丰收的期盼里。
社庙的炊烟还在升起,土地神像前的烛火仍在跳动,仿佛在见证着这群靠土地为生的人,如何用智慧和汗水,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书写属于自己的盛世传奇。而巳时的阳光,正以最温暖的姿态,拥抱这片充满希望的田野,拥抱每一个在田地里弯腰的身影——他们是盛世最坚实的根基,是阡陌间永不褪色的风景。
午时·江湖(12:00-14:00)
樊楼的朱漆楼梯在午时初刻吱呀作响,柳永踩着木阶向上,腰间的银鱼袋撞在栏杆上,发出细碎的清响。三楼仙楼雅间的雕花槅扇半开着,穿堂风卷着胭脂香与酒气扑面而来,混着楼下旋煎羊白肠的焦香,在春日的阳光里织成一张奢靡的网。他摸了摸袖口的补丁——这件洗得泛白的青缎长衫,还是去年冬至歌妓楚楚送的,领口处绣着的并蒂莲,针脚细密如他填的《雨霖铃》词牌。
柳七官人来了!扮着双螺髻的小鬟喜儿掀开湘妃竹帘,露出雅间内的场景:中央的紫檀木案上,新制的水傀儡正在彩排,三尺高的木雕偶人踩着莲花座,衣袖间暗藏机关,随着乐工拨动琴弦,竟能做出吴带当风的飘逸姿态。首席乐工张先已年过六旬,正眯着眼调试琵琶弦,见柳永进来,抬手用拨子敲了敲檀板:就等你这阕《望海潮》了,楚楚姑娘说要在金明池赛舟时唱。
柳永颔首,目光落在窗边梳妆的歌妓楚楚身上。她穿着鹅黄销金裙,腰间系着从波斯商队买来的琉璃腰带,正对着菱花镜描绘远山眉,黛色眉峰如汴京城墙外的艮岳叠翠。案头摆着个青瓷笔洗,里面浸着刚写完的词稿,墨迹未干的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几字,在阳光下泛着松烟墨的幽光。
官人且看这水傀儡。楚楚转身,腕间的银铃叮当,张乐官新制的机关,能让偶人持扇起舞,若配上你的词......话未说完,楼下忽然传来喧哗,几个穿皂衣的巡检司吏卒正推搡着卖唱的盲艺人,檀板落地的声音惊得水傀儡的木莲瓣轻轻颤动。柳永皱眉,从袖中取出半贯钱递给喜儿:去打发了,别惊了雅兴。
张先调准琴弦,忽然压低声音:听说御史台又弹劾你了,说《鹤冲天》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是讪谤朝政。柳永冷笑,指尖划过案上的《乐章集》手稿——这卷用活字印刷的词集,已在汴京书肆卖出百余份,每一页都浸着勾栏瓦舍的烟火气。某不过是个填词的,他倒了杯羊羔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犀角杯里流转,官家若真动怒,早该禁了我的词。
楚楚忽然放下螺子黛,从妆匣里取出张桑皮纸:这是黑市牙人送来的文书,说春娘的身价又涨了十贯。她指尖划过纸上的朱砂红印,去年收的缠头钱,已凑了三十贯,可那老鸨非要五十贯......柳永望着她眉间的愁绪,想起三年前在平康坊初见春娘,那丫头才十三岁,唱他的《金缕衣》时声音还带着稚气,如今却被老鸨视作摇钱树。
明日去大相国寺找王牙人,柳永搁下酒杯,杯底在案上磕出闷响,他欠我三阙新词的人情,或许能说动老鸨。他忽然瞥见楚楚鬓边的茉莉花,想起去年七夕,春娘曾用茉莉花穿成环戴在发间,说等赎身后要去临安看海潮——那时他刚写完《望海潮·东南形胜》,词中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竟让金主完颜亮心生南侵之意,此刻想来,不知是荣是辱。
午时三刻,阳光斜照进雅间,水傀儡的木莲瓣在光影中开合,恍若真花绽放。张先忽然击节而歌,琵琶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楚楚轻启朱唇,唱道: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歌声未落,楼下传来更剧烈的喧哗,伴随着瓷器碎裂声。喜儿匆匆进来,鬓角的珠翠乱颤:官人,巡检司说有人私贩'假交子',要搜查各间雅座。
柳永刚要起身,忽见雅间槅扇被推开,为首的巡检使腰悬鎏金错银刀,目光在屋内逡巡,最后落在楚楚的琉璃腰带上:这位小娘子的腰带,怕是从榷场走私的吧楚楚按住腰间的佩刀——那是柳永送她的防身短刀,刀柄刻着解语二字,官爷说笑了,这是从波斯商队买的行货,有市舶司的通关文牒。
巡检使的目光转向柳永,落在他袖口的补丁上:你便是柳三变御史台的公文说你......话未说完,楼梯处忽然传来通报:开封府周判官到!众人回头,见周怀政的侄子周墨轩穿着绿袍,腰间金鱼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巡检司为何惊扰樊楼贵客他扫了眼巡检使手中的假交子,此等小事,去开封府报案便是。
巡检使悻悻退去,周墨轩朝柳永拱手:家叔常说起先生的《雨霖铃》,说'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道尽人间别绪。他从袖中取出封缄的黄绢,这是内廷传来的口谕,官家说先生的词'虽多俚语,却察民间疾苦',着教坊司收录《乐章集》。
柳永接过黄绢,指尖微颤——这意味着他的词从此可登大雅之堂,却也意味着更严苛的审视。楚楚却喜形于色,吩咐喜儿换上金明池赛舟的服饰:这下春娘的身价该跌了,老鸨再不敢狮子大开口。她忽然看见柳永眉间的忧虑,轻声道:官人何必愁闷这汴京的勾栏瓦舍,缺了谁也缺不了你的词。
午时将尽,樊楼的二层醉翁亭传来杂剧班子的念白,演的是《赵氏孤儿》选段,鼓板声与喝彩声此起彼伏。柳永走到窗前,望着楼下熙攘的街市:卖荔枝膏水的担子前围满了人,货郎的拨浪鼓响成一片,更有文人举着他的词集边走边吟。远处的金明池传来龙舟鼓点,隐约可见水面上的彩船如游动的锦鲤。
官人,该用午膳了。楚楚端来青瓷碗,里面是樊楼的招牌菜乳炊羊,嫩羊肉浸在奶汤里,撒着枸杞与葱花。柳永刚要动筷,忽见喜儿领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进来,少年怀中抱着卷残破的《乐章集》,膝盖上的补丁用的是戏服碎布:柳官人,我娘临终前说,若寻着您,就把这个交给您......
他展开破卷,里面掉出张泛黄的纸片,上面是用胭脂写的《忆帝京》下半阕: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字迹歪斜,却带着说不出的哀婉。少年抽泣道:我娘原是陈州的歌妓,去年被老鸨转卖,路上染了时疫......柳永望着纸片上的泪痕,忽然想起十年前在陈州遇见的歌妓小柔,她最擅唱《忆帝京》,总说这阕词道尽了风尘女子的心事。
带他去账房领五贯钱,柳永转身望向窗外,阳光正照在樊楼飞檐的鸱吻上,再给他买身干净衣衫,送他去应天府书院读书。楚楚轻轻叹了口气,将自己的琉璃腰带解下塞进少年手中:路上换些盘缠,到了书院便说是柳官人的弟子。
当午时的更鼓最后一次敲响,樊楼的水傀儡仍在莲座上翩翩起舞,楚楚的歌声混着市井的喧嚣,飘向汴京的天空。柳永望着案上未干的词稿,忽然提笔在《望海潮》末尾添了句: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他知道,自己的词终将随着汴河的漕船,流向四方,而他这个奉旨填词的柳三变,也终将在这盛世的江湖里,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哪怕这印记里,藏着歌妓的泪水、牙人的算计,还有巡检司的钢刀。
楼下的杂剧唱到高潮处,鼓板声如急雨敲窗。柳永饮尽杯中残酒,任由羊羔酒的温热漫过喉头,忽然听见楚楚在耳畔低语:金明池的荷花快开了,待春娘赎身那日,我们去放河灯吧。他望着她鬓边的茉莉花,忽然笑了——这江湖虽险,却总有这样的
moments,让人心生眷恋,哪怕明日又是风雨如晦。
未时·梵刹(14:00-16:00)
灵隐寺的钟声在未时初刻撞碎云影,契嵩的笔尖刚在《辅教篇》稿本上落下孝为戒先四字,山风便挟着冷泉水雾从北高峰吹来,将经架上的贝叶经翻得哗哗作响。他放下狼毫,望着砚台里的松烟墨——这是苏轼昨日送的徽墨,墨锭上刻着松雪道人四字,棱角处还留着制墨工匠的指纹。
大师,苏公子到了。知客僧明心掀开竹帘,带进的不仅是穿月白襕衫的苏轼,还有腰间玉佩撞击的清响。苏轼手中捧着新刻的《论语》,封面上国子监印的朱红官印尚未干透,昨日在大相国寺见着《辅教篇》抄本,他将书搁在香案上,目光落在契嵩案头的孝佛合一批注,先生说'佛之道,大而无不包,细而无不入',却为何独重儒家孝道
契嵩笑了,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父母恩重经变图》——画中佛陀为摩耶夫人说法的场景,衣纹用的是吴道子莼菜条描法,衣带在山风中似要飘动。沙门虽辞父母,他用戒尺轻点经图,却知'一子成道,九族生天',此乃大孝。忽然听见山门外传来喧哗,隐约有寺院囤粮度牒换银的争吵声,不禁皱眉——自去岁两浙路灾荒,灵隐寺的长生库借贷纠纷便没断过。
苏轼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香积厨前围了数十个灾民,手持请施粥的木牌,领头的老汉拄着枣木拐杖,杖头雕着的土地公缺了只眼。先生昨日还说'众生皆苦',他轻声道,为何寺中粮仓囤着新收的秋粮,却只肯施粥三日契嵩起身整理袈裟,田相纹的衣料在阳光下泛着青灰:寺中粮储需供百人僧众过夏,且长生库的典契已押给杭州商税院......
山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知客僧明心匆匆赶来:大师,钱塘县尉带着衙役来了,说有人告发寺院私开碾硙,侵夺民利。契嵩的袈裟角掠过铜制的戒急用忍匾额,忽然想起上个月在龙井村遇见的碾硙——那是灵隐寺出资修建的水力磨坊,每日可碾米二十石,却被村民指摘占了溪水源头。
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二十余个灾民正围着施粥棚,碗勺碰撞声混着婴儿的啼哭。契嵩刚走近,便被老汉拽住袈裟:大师慈悲,我家三亩稻田被海水倒灌,若再借不到粮......他望着老汉补丁摞补丁的衣袍,想起《辅教篇》中佛言爱与善,犹若母乳育子的句子,转头对知客僧道:开仓再施三日,每日加两斗糙米。
县尉李通穿着绿袍,腰间鱼符在香火气中泛着冷光:契嵩大师,他展开手中的《营缮令》,按例寺院碾硙不得截取活水,你这磨坊......话未说完,苏轼已上前作揖:李大人,灵隐碾硙用的是山涧支流,并未阻塞民田水道,他指了指远处的梯田,且磨坊所得,十之三用于赈济灾民,此等善举......
李通的目光落在苏轼腰间的银鱼袋上——这是新科进士的身份象征,语气便软了三分:并非本官为难,实在是有乡民联名状告......契嵩趁机从袖中取出度牒文书,黄绢上的杭州僧录司红印清晰可见:自嘉祐元年至今,本寺共出度牒二十道,所得银钱半数用于修渠,他望向广场角落的放生池,池中锦鲤正啄食香客抛下的馒头碎,若大人嫌碾硙碍着河道,贫僧明日便拆了水轮。
李通咳嗽两声,转身对衙役道:既无大碍,便回吧。待官轿远去,苏轼忽然指着放生池畔的石碑,上面刻着灵隐寺长生库记,字迹已被香火熏得发黑:先生说'以利和义',这长生库放贷收息,与商人何异契嵩凝视着碑上的岁息二分字样,想起三年前圆寂的住持永明禅师:寺院非真空,需养僧、刻经、修寺,长生库之利,正如农夫屯田,秋收而春种。
未时三刻,阳光斜照进藏经阁,契嵩与苏轼在转轮藏前驻足。八层木架上的经卷按《开宝藏》次第排列,中心的轴柱刻着《华严经》偈语,随着推轮转经,檀香与樟木香愈发浓郁。此转轮藏乃吴越国钱王所捐,契嵩转动刻着莲花纹的木柄,凡人推转一圈,便如读经一遍。苏轼伸手触碰经架,忽觉掌心触到凹凸的刻痕——那是历代僧人在经架上留下的指纹,像极了佛经里说的众生印记者。
山门外传来马嘶声,两个波斯商人牵着骆驼停在灵隐禅林匾额下,行囊里露出半卷波斯文《古兰经》。契嵩合十行礼,用梵语说了句阿弥陀佛,商人惊喜地回以安拉胡阿克巴——这是他在广州蕃坊学的波斯语。苏轼看着这幕,忽然想起在汴京见过的大相国寺,胡商与僧人共处一寺,各拜其神,却相安无事。
苏公子可曾想过,契嵩忽然道,儒释之道,犹如这转轮藏的中轴与经架,中轴不正则架斜,经架不重则轴晃。他指了指自己正在修订的《辅教篇》,贫僧写'孝为戒先',正是要让世人知,佛心与孝心,本是一心。苏轼点头,想起家中父母,忽觉眼前的僧人不再是方外之人,而是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布道者。
香积厨的炊烟升上云峰时,灾民们捧着粥碗席地而坐,热气在春日的凉风中凝成白雾。契嵩望着他们衣上的补丁,想起自己早年在藤州的流浪岁月——那时他靠抄经换米,曾在破庙中遇着濒死的老妇,用最后半块炊饼救了她的命。如今身为灵隐寺首座,却要在度牒、碾硙、长生库之间周旋,究竟是护持佛法,还是迷失本心
大师,有施主求见。明心捧着个檀木匣,里面装着十道空白度牒,封面上盖着尚书祠部的朱红大印。契嵩皱眉——这是杭州知州送来的劝诱度牒,每道可换银百两,却要寺院承担招募流民为僧的责任。他忽然想起包拯奏疏里说的鬻牒之弊,甚于加税,指尖在度牒上留下淡淡的汗渍。
未时将尽,契嵩登上寺后山顶,望着山下的钱塘江潮。春日的潮水并不汹涌,却带着亘古不息的力量,正如佛法在世间的流传,总要经历泥沙俱下的过程。他摸了摸袖中的《辅教篇》手稿,上面新添的以佛修心,以儒治世八字,在暮色中渐渐模糊——或许,这便是盛世佛法的真义:在红尘中修净土,于烟火里证菩提。
山脚下的放生池传来锦鲤摆尾的声响,不知哪个香客又抛下了馒头。契嵩合掌闭目,听见苏轼在身后轻声诵念《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声音混着晚钟与潮声,在未时的山风里,织成一片温柔的网,网住了寺院的兴衰、灾民的悲喜,还有这个时代里,所有在儒释之间寻找平衡的灵魂。
申时·边塞(16:00-18:00)
镇戎军大营的点将台在申时初刻被晒得发烫,狄青的铁胎弓在手中划出银弧,三枝雕翎箭依次命中百步外的杨木靶心,箭簇没入靶心三寸,尾羽在风中轻轻颤动。他摘下青铜面具,露出左颊的刺字——那是早年为卒时烙下的赤籍印记,如今虽贵为枢密副使,却仍习惯在练兵时戴上面具,免得新兵见了他的伤疤心惊。
枢密副使的箭术,比之当年在延州又精进了。种世衡穿着熟铁札甲,腰间悬挂的神臂弓弩机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弩臂上刻着熙宁元年造的字样,却比记载早了三年。他指向校场西侧的弩兵方阵,二十张神臂弓正依次齐射,箭镞破空声如群鸦掠过,最远的箭竟落在三百五十步外的土堆旁——比军器监标定的射程多出五十步。
狄青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指尖触到面具边缘的云纹雕花——这是仿照西域火祆教图腾制的,当年在好水川之战中,西夏兵见了这面具便以为是鬼神降世。神臂弓的檠弓法还要练,他指着几具歪倒的弩架,弩臂未校准便发射,准头差了两寸。种世衡点头,从牛皮箭袋里取出卷图纸:已按您的法子,在弩臂加装青铜准星,明日便可试射。
校场角落传来争执声,几个蕃汉士兵正围着匹瘸腿战马推搡。狄青走近,见党项族士兵野利旺祖揪着宋军伍长的衣领,腰间的短刀已拔出半寸:这马是我阿爷用三张羊皮换的,你们汉人喂的什么料伍长陈三胜的铠甲带扣已被扯掉,露出里面绣着并蒂莲的汗衫——那是他新婚妻子的针脚。
都松手。狄青的声音像块坠地的碑石,惊得群鸦从辕门大旗上飞起。他蹲下身查看马腿,发现蹄铁内侧嵌着半截铁钉,铁锈已渗入蹄甲:马夫没按《相马经》检查蹄铁,他抬头望向陈三胜,按《军防令》,马病致废,掌马吏杖八十。又转向野利旺祖,你私带兵器斗殴,本该拘押,但念在马是战资,罚去喂马三日。
野利旺祖松开手,眼中仍有不甘:我们蕃人骑马如汉人走路,马比性命金贵。狄青忽然想起十年前在西夏境内,见过党项人用红绸裹马首祭祀,便放缓语气:明日带你的马去军医处,我让他们用凉州传来的敷药法。他从腰间解下皮质箭袋,取出枚刻着西夏文的符牌——这是当年俘获的西夏千户令牌,拿这个去马厩,没人敢刁难你。
申时三刻,狄青在议事厅铺开《西夏地形图》,牛皮纸上的墨线勾勒出贺兰山与黄河的走向,用朱砂标红的横山铁矿格外醒目。种世衡指着图上的啰兀城:探子回报,元昊正在此处囤积粮草,战马已增至三万匹。他敲了敲案头的青铜狼首灯,火苗在防风罩内摇曳,映得墙上的《平夏方略》忽明忽暗。
横山铁矿若被西夏占了,狄青用匕首尖戳了戳地图,他们的铁甲便能年产万副。他忽然想起在枢密院见过的奏疏,说西夏使者在汴京购买硫磺、焰硝,汉人卖与蕃人的货物,须得除去兵器、药材,可总有商人贪图厚利......种世衡从袖中取出本《榷场交易簿》,上面用朱笔圈着青盐、毛毯换硫磺、医书的记录,上个月在保安军榷场,截获了二十担硝石。
议事厅外传来马蹄声,保安军巡检使张亢带着个蕃族少女进来,少女鬓角插着的鹰羽在风里晃动:枢密副使,这党项丫头在榷场偷盐,却说是给生病的阿娘买药。狄青望向少女怀中的羊皮袋,里面露出半截《千金方》——书页边缘用党项文写着批注。你认得汉字他问。少女点头,指尖划过知母、贝母等药名:阿爷在延州当过厢军,教我认的。
狄青挥退张亢,从案头取了五贯钱递给少女:去买正经药材,榷场的盐是官卖,偷不得。少女盯着他的面具,忽然用党项语说了句铁面将军,便转身跑开。种世衡望着她的背影:蕃汉通婚的事,州府已积了三十个案子,汉人怕蕃人抢了田地,蕃人怕汉人悔婚......
按《天圣令》,狄青翻开身边的法典,蕃汉通婚,须得双方家长具结,由蕃官与汉官共同画押。他想起自己的裨将李继周,娶了党项女子后,竟能听懂西夏军的号角,明日让各寨寨主来议事,重申'和断制度'——蕃人争讼,先用蕃法;涉及汉人,再用汉律。
申时将尽,狄青登上镇戎军城楼,望着远处的烽燧。春日的夕阳把贺兰山染成血色,像极了好水川之战的黄昏——那时他带着万余骑兵,从山间杀出,面具上沾满西夏人的血,却终究没能攻下兴庆府。如今身为枢密副使,却只能在地图上推演战局,腰间的金鱼袋比当年的佩刀重了十倍。
副使,京师送来急递。传令兵捧着黄绢包裹,封缄处盖着枢密院的火漆印。狄青拆开,见是欧阳修的手书,里面夹着份《论狄青罢枢密使疏》的抄本,字迹在暮色中格外刺眼:武臣掌国机密而得军情,非国家之利......他冷笑一声,将奏疏塞进甲胄内袋——自从去年升了枢密副使,这样的弹劾每月都有,比西夏的箭矢还密。
城下的榷场传来驼铃声,蕃汉商人正在交换货物,党项人的西锦与汉人的定州缂丝在摊位上并列,骆驼队旁的汉人郎中正在给蕃人包扎伤口,用的是开封府传来的金疮药。狄青望着这幕,忽然想起范仲淹在庆历年间说的屯田久守,以夷制夷,或许,真正的边塞之固,不在城墙多高、兵器多利,而在这蕃汉杂处的烟火气里。
种世衡不知何时站到他身旁,望着渐渐熄灭的烽燧:听说汴京的勾栏里,正在唱《狄青夜夺昆仑关》的杂剧狄青摘下面具,让夕阳照亮左颊的刺字:戏文里的狄青,比真人威风多了。他忽然听见城下传来少女的歌声,用的是党项曲调,却唱着汉人的《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申时的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贺兰山后,镇戎军的号角声响起,惊起归巢的大雁。狄青戴上面具,转身走向议事厅——那里还有堆积如山的军报、未断的蕃汉纠纷,以及永远算不清的粮草数目。他知道,在这个重文抑武的盛世,武将的宿命便是在边疆的风沙里,在朝廷的猜忌中,默默守护着这万里山河,哪怕自己的名字终将被戏文传唱,哪怕面具下的伤痕永远无人看见。
城下的榷场渐次亮起灯火,蕃汉商人的讨价还价声混着驼铃,在暮春的晚风中飘向远方。狄青摸着甲胄上的血锈——那是十年前留下的,至今未褪。他忽然明白,这盛世的繁华,从来都离不开边疆的烽火,离不开无数如他这般戴着面具的守护者,在申时的夕阳里,在黎明的号角中,用热血与忠诚,续写着大宋的荣光。
酉时·勾栏(18:00-20:00)
教坊司的雕花槅扇在酉时初刻吱呀推开,丁仙现的木屐踩过青砖,腰间的银制鱼符撞在门环上,发出清越的响声。后园的牡丹开得正盛,姚黄、魏紫在暮色中摇曳,花香混着脂粉气扑面而来,与远处金明池的龙舟鼓点遥相呼应——今日是上巳节,金明池赛舟正酣,而他此刻却要为晚间的太平宴彩排新制的水傀儡。
丁供奉,水傀儡的机关又卡住了!副末色的小张胜蹲在三尺高的木雕戏台旁,手中的竹片正撬动木偶的肘关节,这‘目连救母’的‘盂兰盆’动作,总比大曲慢半拍。丁仙现皱眉,凑近细看木偶袖中暗藏的牛皮筋——这是他从波斯商队带来的胡麻胶粘合的,不想经不得春日的潮气。
换用鱼鳔胶,他从腰间取出个青瓷小瓶,里面装着熬炼好的鱼鳔黏液,去年在杭州学的法子,混着明矾粉,可保三月不腐。小张胜依言涂抹,木偶的水袖竟真如行云流水般舒展,袖中翻出的纸幡上,忠孝节义四字在灯笼光下清晰可见——这是丁仙现特意加的戏眼,暗合仁宗朝推崇的儒家伦理。
忽有小黄门掀帘而入,手中的鎏金托盘上放着御史台的红帖:丁供奉,右正言王大人弹劾您在《醉翁亭记》杂剧里加了‘苛政猛于虎’的念白。丁仙现冷笑,指尖划过红帖上的朱砂批注:御史台倒像个戏班班主,连念白字数都要管。他将红帖塞进戏服内衬——那里还藏着去年仁宗亲赐的玉扳指,刻着与民同乐四字。
酉时三刻,教坊司的排演场响起三通画角,三十六名乐工各执宫商角徵羽五音乐器,站定在云韶部的杏黄旗后。丁仙现头戴诨裹软帽,身着青底金纹戏袍,腰间系着象征优伶的木剑,走到水傀儡戏台前。幕布拉开,木偶目连踩着莲花座升空,背后的机关齿轮转动声与琵琶弦音相得益彰,忽然,木偶口中竟吐出半幅帛书,上面写着:旱魃为虐,民食糟糠——
停!教坊使陈师道匆匆赶来,手中的《教坊条例》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此等讽谏之语,若被御史台听见……丁仙现却摆摆手,示意乐工继续:去年黄河决口,灾民易子而食,我等身为伶人,岂可视而不见他压低声音,昨夜官家召我入内廷,说‘但言民间疾苦,勿忧忌讳’。
戏台右侧的更衣间里,歌妓李师师正在试穿金明池赛舟的服饰,鹅黄裙裾上绣着的锦鲤活灵活现,腰间的水晶铃铛随着步伐叮当。她忽然掀开帷幔:丁供奉,我新谱了支《水调歌头》,末句‘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可敢唱与官家听丁仙现挑眉:你这是学李益的边塞诗,倒比那班酸儒有胆色。
正说着,宫外传来马蹄声,枢密院的快马送来急报:西夏使者已至金明池,言称要与我朝伶人比戏。陈师道脸色微变,转头望向丁仙现:西夏人向来善用‘俳优惑敌’,此次怕是来探我朝虚实。丁仙现却大笑,从戏箱里取出副青面獠牙的面具:来得好,我正想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大宋的‘参军戏’。
酉时将尽,金明池畔的太平宴华灯初上,百艘画舫在水面排成天下太平字样,中央的仙舟上,仁宗与曹皇后的鎏金座椅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丁仙现带着水傀儡班子登船,木偶目连的莲花座刚触及水面,便有西夏使者野利仁荣上前,手中的羊皮鼓敲出党项族的节奏:听闻宋之优伶善讽,敢不敢以‘两国交欢’为题,即兴一戏
丁仙现抚掌应诺,示意小张胜操纵木偶张骞,自己则扮作匈奴单于。戏至高潮处,张骞忽然从袖中取出《孙子兵法》,用党项语念道:兵者,诡道也——野利仁荣脸色微变,却见张骞话锋一转:然我大宋以仁治国,正如这金明池水,能载舟,亦能润田。台下仁宗抚掌大笑,曹皇后更是赐下忠孝两全的金匾。
忽然,有御史台官员越众而出,手中举着丁仙现早年的戏本:陛下,丁仙现屡犯忌讳,去年在《庆历新政》杂剧里,竟让‘范仲淹’说出‘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此言一出,宴上顿时鸦雀无声。丁仙现却不慌不忙,跪下叩首:陛下曾言‘台谏为朕之耳目’,伶人便为陛下之口舌,若连戏文都要禁了,何谈‘与士大夫治天下’
仁宗的目光落在丁仙现腰间的玉扳指上,忽然笑道:朕记得太祖皇帝立过‘不杀士大夫’的誓碑,伶人也算‘士’的旁支吧他转头对御史道:丁仙现的戏,让朕知道民间有旱魃,有苛政,这才是真正的‘太平宴’——若只唱赞歌,那才是欺君。宴上响起一片喝彩,西夏使者野利仁荣的羊皮鼓敲得更响了,节奏里竟混了几分汴绣的细腻。
酉时的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在金明池的微波里,丁仙现卸去戏妆,露出眼角的细纹——那是三十年粉墨生涯留下的印记。他望着远处未散的画舫,李师师的《水调歌头》仍在水面飘荡: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调子竟比苏轼的原词更添几分豪迈,想来明日便会传遍汴京的勾栏瓦舍。
丁供奉,官家赐了新戏服。小张胜抱着匹蜀锦进来,锦缎上绣着的正是今日的水傀儡目连,莲花座下还绣着行小字:以戏为镜,可照民心。丁仙现轻轻抚摸锦缎,忽然想起十年前在勾栏卖艺,被老鸨打得遍体鳞伤,是范仲淹路过救了他,那时范大人说:伶人虽贱,却能让圣贤之道,飞入寻常百姓家。
金明池的夜风带着水汽吹来,远处的水傀儡戏台仍在转动,木偶们不知疲倦地演绎着忠孝节义的故事。丁仙现穿上新戏服,腰间的木剑换成了仁宗赐的玉剑,却觉得分量更重了——他知道,自己手中的不是木剑,而是一支笔,一支蘸着人间疾苦、饱蘸盛世繁华的笔,在勾栏的戏台上,在历史的长卷上,写下属于优伶的篇章。
当酉时的更鼓敲响最后一声,教坊司的灯火仍未熄灭,丁仙现正在修改明日的戏本,在目连救母后加了段新唱词:金明池水清且涟,照见黎民苦与甜,戏台上悲欢离合,皆是人间万种缘。他放下笔,望向窗外——汴京的夜市已亮起千万盏灯,像散落在人间的星辰,而他知道,自己的戏,便是那星辰中最明亮的一颗,照亮盛世的阴影,也照亮人心的向背。
戌时·夜市(20:00-22:00)
州桥的石栏在戌时初刻被灯笼映成暖红色,王润卿的铁镬刚在松木灶上腾起油烟,羊肠在沸油里发出滋滋声响,混着花椒与八角的香气,勾住了过往行人的脚步。他腰间系着的皮质钱袋沉甸甸的,里面装着今日前三时辰赚的七百文——这是按省陌钱算的,若收足陌钱,该有一贯零二十文,但夜市上鲜少有人计较,毕竟州桥夜市的热闹,本就带着几分模糊的烟火气。
王掌柜,来碗荔枝膏水!穿皂衣的衙役捶着腰间的佩刀,目光落在摊位角落的冰鉴上。王润卿掀开棉罩,青瓷碗里的膏水泛着莹润的琥珀色,冰块撞击的声响在暑气里格外清凉:官爷,今日用的是新到的岭南荔枝,他递过碗,指尖划过冰鉴边缘的官字刻痕——这是从太官署淘汰的旧物,经他改良后,能让冰块多存半个时辰。
巡检司的灯笼在街角晃了晃,带队的李班头掀开皂隶的青布帘,腰间的厢吏腰牌在火光下泛着冷光:王润卿,把去年的商税官牒拿出来。王润卿擦了擦手,从摊位下层取出羊皮纸,黄绢上的开封府商税院红印清晰可见,右下角还有保人孙羊正店的落款——这是去年腊月,孙掌柜帮他作的保。
李班头的目光落在摊位上的旋煎羊白肠锅:按《商税则例》,夜市摊需缴‘地铺钱’二十文,你这月……话未说完,忽有挑夫撞翻了旁边的油桶,滚烫的羊油泼在青石板上,引得众人惊叫。王润卿眼疾手快,扯过麻布盖在火上,火星子溅到他袖口,烧出个焦洞——这是妻子阿巧新做的青布衫,领口还绣着小小的羊头纹。
班头,您看这生意忙的,他赔着笑,往李班头手里塞了串钱,二十文地铺钱,外加五文‘火烛费’,劳烦您多照应。李班头掂了掂钱串,发现里面混着两枚夹锡钱,脸色便沉下来:王掌柜,私铸钱可敢往我手里塞王润卿心里一惊,忙从钱袋里换了两枚铜钱:小的眼拙,定是刚才收摊时混进来的,您老海量。
戌时三刻,人流渐密,卖炒栗子的炭炉火星四溅,唱诸宫调的盲艺人敲着檀板,词里正唱着柳永的《雨霖铃》。王润卿忽然看见桥边槐树底下,有个书生正对着他的摊位发呆,青布襕衫洗得发白,襟前别着枚国子监的银杏徽章——那是太学生的标志。
公子可是饿了王润卿盛了碗羊杂汤,递过去时,看见书生怀里抱着卷用布裹着的书,边角露出孟子二字,今日的羊肠汤多搁了勺辣油,暖胃。书生犹豫了下,摸出枚铜钱:只有这枚当五钱,掌柜可肯收王润卿接过钱,对着灯笼细看,钱孔边缘的毛刺与嘉祐通宝的祐字写法不对——竟是枚私铸的假钱。
公子是太学生吧他压低声音,将钱退还,这钱若用出去,怕是要被巡检司抓去打板子。书生的脸顿时通红,袖口露出半截当票:实不相瞒,盘缠早在大相国寺被扒了,如今只剩这卷《孟子》……王润卿望向他襟前的银杏徽章,忽然想起自己夭折的长子,若还活着,该也有这般大了。
这样吧,他从钱袋里取出百文钱,用草绳穿了,公子拿这钱去住店,明日去国子监找张博士,就说州桥王掌柜让您去领份誊录的活计。书生正要推辞,王润卿已将钱塞进他手里,转身继续翻动铁镬里的羊肠,油花溅在他手背,他却浑然不觉——十年前,他也是这样帮过一个落第的举子,后来那举子做了知县,送了他这块和气生财的木匾。
巡检司的灯笼再次晃到摊位前,这次跟着个穿绿袍的书吏,手中捧着本《假钱辨伪录》:王润卿,有人告发你收假钱。王润卿心里咯噔一声,忽然想起刚才给书生的百文钱里,似乎混着两枚夹锡钱——定是那挑夫撞翻油桶时趁乱塞的。他强作镇定,取出今日收的钱串:小的向来只收铜钱,不信您查。
书吏接过钱串,用磁石一吸,竟有三枚钱牢牢粘在磁石上:铁钱充铜,该当何罪王润卿冷汗直冒,忽然瞥见桥洞下有黑影闪过,正是白天撞翻油桶的挑夫,此刻正往怀里塞钱袋。他来不及多想,提起铁镬便追,滚烫的羊油泼在石板路上,惊得画舫上的歌妓们发出惊呼。
挑夫被王润卿绊倒在桥栏边,钱袋散落一地,里面全是泛着青灰色的夹锡钱,还有半张写着城西李衙内收的纸条。巡检司的衙役赶来时,王润卿正喘着气指着纸条:李班头,您看这假钱的源头……李班头脸色铁青,昨日他刚收了王润卿的照应钱,此刻却不得不秉公办事。
戌时将尽,夜市的灯火仍未熄灭,王润卿的摊位前围了一圈人,听他讲述抓假钱的经过。那书生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手中捧着卷新抄的《孟子》:掌柜的义举,当记于青史。王润卿笑了笑,用袖口擦去铁镬上的油渍:青史不青史的,小的只知道,这夜市若没了真钱,就像羊肠汤没了胡椒,总缺了滋味。
桥洞下的画舫传来琵琶声,唱的是新流行的《东京梦华》,词里道:州桥夜市,灯火如昼,千般滋味在心头……王润卿望着摊位上的冰鉴,里面的荔枝膏水已化去大半,倒映着天上的星辰与人间的灯火。他知道,这戌时的夜市,从来都不缺故事——有假钱贩子的阴谋,有太学生的困境,有巡检司的权衡,更有像他这样的小摊贩,在这盛世的夹缝里,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一份小小的真实。
当戌时的更鼓敲响最后一声,王润卿开始收摊,铁镬的余温还在手心,钱袋里的铜钱叮当作响。他数了数,今日赚的钱里,有三十六文夹锡钱,被他单独放在一个小布袋里——明日要拿去钱监鉴别,或许能顺藤摸瓜,找出城西李衙内的老巢。桥边的槐树下,太学生正借着灯笼光读书,书页上的仁义二字,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汴京的夜市,在戌时的尾声里,依旧热闹非凡。王润卿扛起摊位的木架,往家的方向走去,路过孙羊正店时,看见酒旗在夜风里飘摆,想起孙掌柜说过的话:这汴京啊,就像一锅滚沸的羊汤,什么料都得往里熬,熬着熬着,就成了盛世的滋味。他摸了摸腰间的钥匙,那是开家里米缸的,里面还有半缸去年的陈米——不管外面的汤怎么熬,自家的米缸,总得是满的。
亥时·寒门(22:00-24:00)
太学外的更鼓在亥时初刻敲碎夜色,苏舜钦的笔尖在《汉书·食货志》上划出歪斜的墨线,松木油灯的烟炱已将窗纸熏成焦黄,案头的冻墨块在砚台里结着薄冰。他搓了搓冻僵的手指,望向墙角堆叠的旧书——最底层是去年典卖冬衣换来的《昌黎先生集》,书脊上的补丁用的是太学旧窗帘布,针脚歪扭如他此刻的字迹。
子美,斋长又来催房租了。同舍生王巩隔着木隔板低声提醒,青布襕衫袖口露出半截当票,我把春衫当了,换得三百文,先替你垫上苏舜钦摇头,目光落在砚台边的碎银——那是今日替书肆誊抄《资治通鉴》赚的二十文,勉强够买半升粟米。明日去大相国寺摆摊,他摸了摸腰间的银鱼符,把去年省试的策论卷子卖了,总有人愿买举子墨卷。
亥时三刻,斋舍的木门被夜风撞得轻响,苏舜钦裹紧露出棉絮的夹袄,借着火盆余温翻开新得的《五代史平话》。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纸笺,上面是欧阳修的批语:文贵气盛,如江河奔涌,勿为骈俪所困。他忽然想起上个月在城南废寺遇见的老僧人,对方用佛经换他的《庆州败》诗稿,说诗中‘无战王者师,有备军之志’,道尽苍生疾苦。
苏公子,崇政殿说书人来募稿了!值夜的直舍生掀开草帘,手中托盘里的热粥还冒着热气,说要收‘边事策论’,每篇五百文。苏舜钦搁笔,望着托盘里的粟米粥——这是太学例粥,每日亥时发放,粥面上漂着的几片腌菜,是他用誊抄赚的钱额外加的。劳烦回禀,他擦了擦砚台,就说苏某明日亲自送去。
斋舍外传来脚步声,三个太学生抱着卷子匆匆而过,衣摆间飘出淡淡的墨香。苏舜钦知道,这是去太学议政的路上——每月朔望,太学生可在彝伦堂议论朝政,上个月有人弹劾三司使张方平和籴法害民,竟被仁宗召入便殿问话。他摸了摸袖中草拟的《上枢密院书》,里面写着边将贪功,虚增首级,致蕃汉相疑,这是他根据延州归来的士兵口述写成的。
忽有急促的叩门声,隔壁的陈慥抱着一捆书踉跄闯入,发间还沾着雪粒:子美,快来看!他摊开手中的《九域图》,用红笔圈着庆州地界,范仲淹公当年筑的大顺城,如今竟被西夏人拆了砖石!苏舜钦凑近,见图上用蝇头小楷注着种世衡病逝,边备松弛,笔尖在庆州败三字上积了墨团——那是去年宋军轻敌冒进,被西夏铁骑踏碎的惨状。
走,去彝伦堂!苏舜钦抓起砚台上的狼毫,将《庆州败》诗稿揣入怀中。路过膳食房时,看见管厨的老张头正在数铜钱,每十文用草绳穿成一串,省陌钱的铜臭味混着灶间的烟火气,让他想起家乡苏州的寒山寺——那里的钟声,曾陪伴他在破庙里苦读三载。
彝伦堂的烛火在夜风中摇曳,二十余个太学生围坐在槐木长案前,有人在墙上贴满了边报抄本。苏舜钦刚入座,便听见太学博士李觏的叹息:昨儿见着枢密院的《平夏策》,竟说要用‘岁币换和平’!他展开诗稿,念道:无战王者师,有备军之志。天下承平数十年,此语虽存人所弃——话音未落,便被掌声淹没。
苏兄此诗,当刻在枢密院门上!王巩击节赞叹,忽然从袖中取出半卷《岳阳楼记》,欧阳学士新寄来的范文正公遗作,‘先天下之忧而忧’,正合我等心意。苏舜钦抚摸着泛黄的纸页,想起庆历四年在汴京初见范仲淹,对方鬓角的白发比苏州时又多了几分,却仍握着他的手说:后生可畏,当以天下为己任。
亥时将尽,斋舍的油灯即将耗尽最后一滴油。苏舜钦借着月光校改《庆州败》,忽然听见墙角传来老鼠啃书的声响——那是啃食他去年未吃完的炊饼。他苦笑着从砚台边捡起半块冷硬的炊饼,饼上的霉点在月光下像极了地图上的边镇分布。鼠辈亦知惜字,他喃喃自语,何况人乎
值夜的直舍生送来新灯油,火光重燃时,苏舜钦看见砚台里的墨汁结了层薄冰。他呵了口气,继续挥毫,笔尖在《汉书》空白处写下:嘉祐三年三月初三,夜读至亥,闻边事而忧,作《庆州败》以刺之。墨迹未干,窗外已传来五更天的梆子声,提醒他离早课只剩一个时辰。
收拾书卷时,苏舜钦摸到《昌黎先生集》里夹着的银杏叶——那是去年秋天欧阳修送的,叶上题着古道照颜色五字。他将叶子夹入新写的策论,忽然想起白天在太学门口遇见的书商,对方捧着毕昇新印的《孟子》活字本,说千字以内,刻工费仅五十文。或许,等卖了冬衣,他能请毕师傅刻几版自己的诗稿,让更多人听见寒门士子的声音。
亥时的最后一缕夜色即将褪去,苏舜钦吹灭油灯,任由月光铺满书页。他知道,在这太学的斋舍里,在这亥时的深夜中,还有无数如他般的寒门学子,正借着微弱的灯光,书写着自己的命运,也书写着这个盛世的未来。他们的笔尖划过竹简、纸张,留下的不仅是字迹,更是对天下的担当,对苍生的悲悯,对盛世的期许——哪怕这期许,常常伴随着冻僵的手指、典卖的冬衣,还有永远不够用的灯油。
当亥时的更鼓最后一次敲响,苏舜钦靠在堆满书卷的床头,听见远处传来汴京城门的启闭声。他摸了摸胸前的太学徽章,冰凉的金属质感让他清醒——明日,又是新的一天,新的苦读,新的议政,新的希望。而这一切,都将在这个盛世的亥时之后,在黎明的曙光中,继续前行。
结尾·子时复始
嘉祐三年三月初四的子时初刻,汴京的灯火仍未完全熄灭。大相国寺的夜市收摊声渐歇,最后一盏灯笼在山门处摇曳,映得放生池里的锦鲤甩尾时,将满池星辉搅成碎银。值殿僧添完最后一炷香,忽见香案下露出半片活字印的诗稿,边角处太平无象,百姓有口八字,正是苏舜钦昨夜议政时所书。
枢密院的急递铺传来马蹄声,狄青的加急军报刚至东华门,值守的周怀政见信封上火漆印未干,知道是横山铁矿的最新军情。他忽然想起,今日在樊楼见过的歌妓楚楚,曾用金粉在水傀儡的衣袖上绣过河清海晏,此刻却在镇戎军的沙盘上,化作了西夏骑兵扬起的尘埃。
孙羊正店的酒窖里,老周终于服了软,对着新酿成的羊羔酒咂舌:温窑果然厉害,这酒浆比去年透亮三分。孙羊没搭话,盯着酒坛上的封泥——那是用毕昇送的活字模印的孙字,边缘还带着胶泥的粗粝感,恰如这市井里摸爬滚打的日子,粗粝却带着回甘。
包拯的签押房烛火通明,周墨轩正在整理蚂蚁偷银案的卷宗,见大人对着惠民河图出神,河灯的光映在他眉间的川字纹上,竟比白日里柔和几分。案头未动的胡饼已冷透,却没人敢劝——他们都知道,明日要审的王昭远案,牵扯出的私盐网络,正如同惠民河底的淤泥,盘根错节。
毕昇的工坊里,学徒小六打着哈欠整理字模,发现盛字的胶泥模裂了道缝。毕昇却笑了:裂了好,补些新泥,便成了'成'字。他摸着沈括新送的磁石,忽然想起苏轼说的活字如星,散落人间,此刻窗外的星空,倒真像极了他木架上排列的字模,各自闪耀,却共同照亮了墨香弥漫的长夜。
灵隐寺的晨钟提前敲响,契嵩望着即将燃尽的烛台,《辅教篇》的末页上,以佛心观盛世,处处是福田的墨迹未干。山风带来钱塘江的潮声,混着早课的梵唱,让他忽然想起,那个偷盐的党项少女,此刻或许正在某个驿站,用他送的《千金方》,为生病的阿娘煎药。
州桥夜市的石板路上,王润卿蹲身捡起半枚夹锡钱,发现钱孔处刻着极小的李字——这是追了整夜的私铸线索。他拍了拍腰间的钱袋,里面装着太学生还来的百文钱,带着体温的铜钱,比任何官牒都更让他安心。远处传来卖早炊饼的梆子声,新的一天,又要在这真真假假的铜钱声中开始。
当子时的漏声第五次滴落,福宁殿的烛花终于熄灭。仁宗摸着案头未批完的奏疏,指尖划过包拯写的民为邦本,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啼。他起身望向窗外,汴京的轮廓在熹微晨光中渐渐清晰,护城河上的漕船已开始卸货,船工的号子声混着更漏,织成与昨夜相同,却又不同的晨曲。
这是嘉祐三年三月初四的清晨,距离上巳节的繁华落幕不过几个时辰。十二时辰的故事在汴京的街巷、边疆的烽火、书斋的灯火里悄然收束,却又在每一个新的时辰里重新开始。盛世从来不是某个人的独角戏,而是千万个孙羊毕昇王润卿在各自的时辰里,用汗水中的盐、墨汁中的黑、酒浆中的醇、泪水中的咸,共同调制的长卷。当狄青的面具在镇戎军的晨雾中若隐若现,当苏舜钦的笔尖在太学斋舍重新落下,当仁宗的朱笔在新的奏疏上落下第一划,属于这个时代的十二时辰,又将在黄河的涛声里,在汴河的波光里,在每一个怀揣希望的胸膛里,继续流转。
历史的长河从不因某个人的疲惫而停歇,盛世的灯火也不会因某盏灯的熄灭而暗淡。那些在十二时辰里奔波的身影,那些在史书中留下或深或浅印记的面容,终究会化作尘埃里的字模、河灯里的烛光、酒坛上的封泥,永远封存在嘉祐三年的春天——那个上巳节的清晨,那个十二时辰轮转不息的盛世,那个无数平凡人用一生书写的,永不褪色的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