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瓦子街的沉香
新汴京的雨,带着一股金属氧化和营养液泄漏的混合气味,细密地敲打着瓦子街低矮铺面的全息招牌。那些招牌模仿着宋代酒旗的样式,却闪烁着躁动不安的霓虹光晕,映照在积水的路面上,与更高处悬浮车道投下的冷光交织,晕染出一片光怪陆离的湿漉景象。天空,被巨幅动态全息《清明上河图》所覆盖,画中汴河的粼粼波光由亿万像素点构成,舟船往来,人声鼎沸,却是一种冰冷、程序化的喧嚣,与脚下这条瓦子街真实的破败与暗流涌动形成诡异的对比。仿生仙鹤形态的清洁无人机,张开覆盖着纳米涂层的翅膀,无声滑过光影斑驳的街巷,留下几道转瞬即逝的白色尾迹。
苏韵的香料铺子闻心小筑,就蜷缩在这片迷乱光影的一角,像一枚被遗忘在数据洪流边缘的琥珀。店面狭小,门脸是褪色的旧木,与周围闪着蓝光的义体诊所、售卖廉价数据芯片的摊位格格不入。门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气息——干燥、温暖,混合着檀香、沉香、龙脑、麝香以及上百种草木根茎、花果脂油的复杂芬芳。这气味古老、沉静,带着时光的重量,却被街上更强烈的合成香氛和机油味不断侵蚀。
此刻,苏韵正坐在那张用了不知多少代的梨花木长柜台后,指尖捻着几粒色泽深沉的龙涎香碎料。她穿着一件靛蓝色的改良旗袍,布料是现代的记忆纤维,能调节温度,但款式和盘扣却透着执拗的古意。她的眼神,像窗外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干净,却也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迷茫。目光越过那些贴着手写标签的青瓷小罐、玻璃瓶,落在街对面一个青年身上。
那青年靠着墙,双眼半闭,指尖在太阳穴旁的灵犀神经接口处无意识地摩挲着,嘴角挂着一丝程序化的微笑。显然,他正沉浸在镜花水月的虚拟层里,享受着太一集团精心编织的感官盛宴。也许是刚结束一场虚拟格斗,也许正与数字恋人漫步在合成的樱花雨下。他的现实身体僵直地立在冰冷的雨雾中,像一尊被抽离了灵魂的蜡像。
这样的景象,苏韵每天都要看上无数遍。新汴京的市民,大多如此。他们依赖灵犀,将喜怒哀乐、社交娱乐,甚至部分工作都交付给虚拟世界。真实的情感体验变得奢侈,甚至被视为一种负担。数字遗忘症像无声的瘟疫蔓延,人们乐于删除不愉快的记忆,定制完美的虚拟人生,却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遗忘了如何去真切地感受、去爱、去痛,遗忘了那些构成自我的独特印记。
老板娘,还有‘忘忧’香吗一个粗嘎的男声打断了苏韵的思绪。
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工装的男人挤进门来,甩了甩头上的雨水,露出被劣质生物凝胶修复过的额角。他口中的忘忧香,是街头巷尾对太一集团某种廉价情绪调节喷雾的谑称,与苏韵的天然香料毫无关系,只是名字里带了个香字。
苏韵抬起眼,平静地摇了摇头:我这里没有‘忘忧’,只有能让你记起些什么的香。
男人愣了一下,似乎没听懂,或者不屑于懂。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架子上那些古朴的瓶瓶罐罐,脸上露出混合着困惑和轻蔑的神情。记起什么麻烦事吗谁他妈稀罕!他嘟囔着,带着一身湿气和不耐烦,转身又挤了出去,大概是去隔壁的黑市数据点寻找更直接的快乐。
一股无力感如潮水般漫过苏韵的心头。这就是她的日常。她的闻香技艺,传承自遥远的宋代,她的先祖曾是宫廷御用调香师,能以香气沟通天地、调和心神,甚至唤醒潜藏的记忆,疗愈灵魂的创伤。可在这赛博时代,这门需要静心体会、与身体和灵魂对话的古老艺术,被视为落后的迷信、无用的矫情。人们宁愿用冰冷的电流刺激神经,用算法生成的幻象填补空虚,也不愿花时间,点一炉沉静的香,去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她站起身,走到靠墙的多宝格前,那里供奉着一个样式古朴的白瓷香炉,炉中燃着一小块极品的惠安沉香。青烟袅袅,如同一缕脆弱的魂,在充斥着电子脉冲的空气中顽强地舒展。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醇厚、甘甜中带着一丝凉意的香气,像一只温柔的手,抚过她躁动的心绪。
这是祖父留下的最后一点存货。他说,沉香能定魄安魂,通三界。在古代,它是帝王贵胄、文人雅士追求的极致雅物,是沟通神明、内省自身的媒介。而现在,它静静地躺在这里,与窗外那个光怪陆离、人心浮躁的世界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无人问津。
她想起挚友林风,那个曾用文字捕捉霓虹光影下细腻情感的电子诗人。最近,他也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依赖灵犀来寻找所谓的灵感。昨天,他兴奋地告诉苏韵,他要去植入最新版的灵犀·忘忧,彻底摆脱那些困扰他的负面情绪垃圾,成为一个纯粹快乐的创作者。苏韵当时想劝阻,却看着林风眼中那种对完美近乎狂热的向往,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现在想来,那份沉默,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的心口。她是不是也成了这个时代冷漠的同谋
苏韵拿起一块未经雕琢的奇楠原材,木质坚硬,纹理奇诡,凑近鼻尖,那股霸道而又幽深的香气瞬间穿透了周围混浊的空气,直抵灵魂深处。她仿佛能从中闻到千百年前的雨露、阳光,闻到时光的沉淀和自然的呼吸。这,是任何数据流、任何虚拟体验都无法模拟的真实。
香,真的没有意义了吗
她回到柜台后,重新坐下,摊开一本泛黄的线装香谱。书页上,墨迹晕染,记录着早已失传的香方,以及关于香气通神、以香入道的玄妙理论。在旁人看来,这或许是天方夜谭。但在苏韵心中,这些文字,这些香料,是她与祖辈、与某种更深邃的文化根源唯一的连接。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但天空依旧被那幅巨大的、冰冷的全息宋画笼罩。画卷中的人物依旧在程序设定的轨迹上忙碌着,栩栩如生,却毫无生气。苏韵看着那片虚假的繁华,又低头看了看指尖沾染的香粉,那细微的、真实的触感和香气,仿佛是对这个世界无声的诘问。
她不知道自己的坚持还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这门古老的技艺最终会走向何方。但她知道,只要这闻心小筑还在,只要这炉中的沉香还在燃烧,就总有一缕真实的芬芳,在提醒着这个被数据和霓虹淹没的城市,曾经有过、或许依然可能拥有——触及灵魂的深刻与温度。
她轻轻合上香谱,拿起火镰和火石,遵循着古老的仪式,重新点燃了一小撮特制的凝神香。这一次,她没有去看窗外,而是闭上眼睛,将全部心神沉浸在那袅袅升腾的、带着草木清气的烟雾里。
或许,香的意义,不在于被多少人需要,而在于它本身的存在,以及,唤醒那些愿意去闻的心。至少,它能先唤醒自己。而这,可能就是一切的开始。
一缕极细的青烟,带着复杂的香气,执拗地从瓦子街的阴影里升起,飘向那片无机质的全息天空,像一个渺小而坚定的问号。
第2章
空壳回响
云端雅舍咖啡馆悬浮在离地三十米的空中平台,是新汴京小有名气的数字艺术家聚集地。它的外壳是仿古的榫卯结构玻璃,内部却流淌着冷色调的光纤灯带,空气中弥漫着经过精密调制的、据说是最能激发创意的合成白茶与柑橘香氛。透过巨大的曲面玻璃墙,可以看到下方车水马龙的磁悬浮轨道,以及更远处,被永恒黄昏色调渲染的全息《千里江山图》——壮丽,却冰冷得像一块巨大的电路板。
苏韵选了个靠窗的角落,面前的桌子是一块光滑的触控屏,显示着不断变幻的饮品和数据流广告。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桌面,心里像揣着一块湿冷的石头。林风约她在这里见面,说是要分享他新生的喜悦。那个词——新生,被他用一种近乎狂热的语气说出来时,就让苏韵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一周前,林风,那个曾用带着毛刺的诗句描摹霓虹灯下灵魂挣扎的电子诗人,那个会为了一个词语的精准而彻夜不眠的朋友,最终还是选择了植入灵犀·忘忧。他受够了创作瓶颈带来的焦虑,受够了现实中那些挥之不去的灰色记忆。太一集团承诺的完美人生体验包,像一颗包裹着剧毒糖衣的药丸,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门开了,带着一阵微弱的气流声。林风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很好。非常好。甚至可以说是容光焕发。原本有些不修边幅的卷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眼下那两道因长期熬夜而形成的淡青色阴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滑、近乎没有瑕疵的皮肤光泽。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智能纤维外套,颜色是时下最流行的星尘蓝。他看到了苏韵,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微笑,快步走了过来。
阿韵!让你久等了。他的声音清朗、平稳,没有了以往那种时而激昂时而低沉的、充满情绪起伏的语调。
林风。苏韵站起身,努力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光滑的、礼貌的、如同精心打磨过的玉石般的平静。他的眼睛,曾经像两潭深邃的夜空,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和偶尔掠过的阴霾,此刻却像两片浅浅的琉璃,清澈,透明,却……空洞。那里面没有任何东西在涌动,没有好奇,没有探究,甚至没有真正聚焦在她身上的温度。
坐,他示意她坐下,自己则在她对面落座,动作流畅得像预设好的程序,这里的‘晨曦露’不错,纯净能量,能优化神经元活性,要不要试试
苏韵摇摇头:我还是习惯喝点热的。她点了一杯普通的草本茶,手指在点单界面上有些僵硬。
也好,保持一点‘旧习惯’,挺有趣的。林风微笑着说,那笑容的角度和持续时间,都完美得让人心头发冷。他自己则点了一杯晨曦露,端起杯子,姿态优雅地啜饮了一口。啊,真好。感觉大脑像被清洗过一样,所有的杂念都没了,只剩下纯粹的平静和专注。这对创作太有帮助了。
苏韵的心沉了下去。你的……诗呢最近有写新的吗她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触碰到什么易碎的东西,尽管她隐隐觉得,眼前这个人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是易碎的了。
当然!林风立刻来了精神,眼中闪过一丝过于明亮的光芒,效率惊人!‘忘忧’系统帮我屏蔽了所有负面情绪干扰,你知道吗那些所谓的‘痛苦出诗人’完全是谬论,是低效率的借口!现在我能直接接入太一的‘灵感数据库’,结合我的个人风格进行优化组合,一天就能生成十几首高质量的作品!
生成苏韵捕捉到了这个词,像被针扎了一下,不是‘写’吗
‘写’太慢了,阿韵,林风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而且容易陷入个人情绪的窠臼。‘生成’更高效,更客观,更能满足大众市场的审美需求。你看,这是我昨天刚‘生成’的一首,关于雨后新汴京的……他熟练地在自己的神经接口附近操作了一下,一段影像和文字便投射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
那是一首……工整的诗。词藻华丽,意象精准,描绘了雨后霓虹闪烁、飞车穿梭的景象,充满了对科技进步和城市活力的赞美。它很流畅,很漂亮,甚至符合一切主流的审美标准。但是,它没有灵魂。没有林风过去诗歌中那种湿漉漉的、带着铁锈味的、在绝望中寻找微光的独特质感。那里面没有痛苦,没有挣扎,没有质疑,甚至没有一丝真正发自肺腑的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计算出来的、标准化的美好。
苏韵沉默地看着那段不断循环播放的全息诗歌,感觉喉咙发紧。她想起了林风以前写的一句诗:雨水淋湿了我的芯片,也淋湿了我想回家的那条电路……那时的他是痛苦的,却也是真实的。
怎么样林风期待地看着她,眼神像个等待老师表扬的小学生,是不是比我以前那些‘阴暗’的东西好多了更积极,更阳光,充满了正能量!
它……很流畅。苏韵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但是,林风,你以前诗里的那种……那种力量,那种刺痛人心的东西,好像不见了。
刺痛人心林风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个词感到困惑,但那困惑很快就被一层标准的微笑覆盖了,阿韵,那是无用的情绪内耗。太一的数据显示,用户更喜欢积极、愉悦、没有负担的内容。‘忘忧’帮助我过滤掉了那些‘刺痛’,让我能更专注于创造‘美’本身。那些旧的负面记忆和情感,都是垃圾数据,留着只会拖慢我的处理速度。
垃圾数据苏韵的声音陡然拔高,引来了周围几道好奇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紧盯着林风的眼睛,试图穿透那层琉璃般的屏障,林风,你还记得吗去年冬天,我们俩窝在瓦子街那个漏风的小阁楼里,你因为一首诗被平台封杀,穷得连暖气费都交不起。我们分着吃最后一个合成蛋白块,你说,就算冻死,也要写出这个城市骨头里的冷……你还记得那种冷吗
林风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茫然。然后,他像重启了某个程序一样,重新挂上那完美的微笑:好像……有点印象不过那都是过去的负面体验了,‘忘忧’系统已经帮我做了优化处理。我们应该向前看,不是吗沉溺于过去的痛苦毫无意义。
优化处理苏韵的心彻底凉了下去。那不仅仅是忘记,那是篡改,是剥夺。所以,那些痛苦,那些挣扎,那些让你成为‘你’的东西,都被当成bug一样清除了
是‘升级’,阿韵,不是‘清除’。林风耐心地纠正她,语气像在背诵产品说明书,‘灵犀·忘忧’让我成为了一个更好、更快乐、更有效率的个体。我摆脱了无用的情感负担,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创作自由和幸福感。你也应该试试,真的,你会感谢我的。
苏韵看着他,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感觉一股巨大的悲哀和愤怒混合在一起,堵在胸口,几乎让她窒息。他不再是林风了。那个敏感、痛苦、才华横溢的朋友,已经死了。眼前这个,只是一个被太一集团流水线生产出来的、贴着林风标签的、快乐的空壳。他们不仅拿走了他的痛苦,也一并拿走了他的灵魂,他的诗情,他之所以为他的一切。
她猛地站起身,带倒了桌上的水杯。草本茶温热的液体泼洒在光滑的桌面上,氤氲出一点微弱的、真实的草木香气,与空气中那冰冷的合成香氛形成尖锐的对抗。
林风,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你说的对,我确实应该‘向前看’了。
林风似乎没听懂她话里的深意,依旧保持着那副完美的笑容:这就对了!需要我帮你预约太一的体验服务吗我可以拿到内部推荐码……
苏韵没有回答。她深深地看了这个空壳最后一眼,仿佛要将这令人心碎的景象刻进自己的记忆里。然后,她转过身,快步走出了云端雅舍,将那片虚假的美好和那个失去灵魂的朋友,都抛在了身后。
外面的雨还在下,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却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清醒。她抬起头,看向那片覆盖了整个天空的全息《千里江山图》。那壮丽的画卷,此刻在她眼中,像一张巨大的、正在吞噬一切真实情感的网。
不。她不能再旁观了。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那一点真实的刺痛,仿佛点燃了她心中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为了林风,为了那些正在或将要被忘忧吞噬的人们,也为了她自己坚守的那一缕残存的、真实的香,她必须做点什么。
瓦子街的阴影,似乎在这一刻,开始有了回响。
第3章
数据幽灵在暗渠
瓦子街的夜晚,像一幅被过度渲染、即将崩溃的电子水墨画。白日里那幅巨大的全息《清明上河图》已被切换成迷离变幻的赛博风格《洛神赋》,洛神的面容在数据流的干扰下时而清晰时而扭曲,霓虹光带在她水袖般流淌的光影中穿梭,映照着下方狭窄、潮湿的街巷,散发出一种妖异而颓靡的美感。空气中,合成香料、劣质营养膏的馊味、过载电路的臭氧以及永远排不净的雨水霉味混合在一起,形成瓦子街独有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苏韵裹紧了那件能模拟天然织物触感的智能纤维外套,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穿行在光线昏暗、人影幢幢的后巷。这里是新汴京繁华表象下的暗渠,信息像污水一样汇集、交易、发酵。自上次与林风那次令人心碎的会面后,她心中的疑虑和不安如同藤蔓般疯长。林风的新生太过完美,完美得像一件赝品。太一集团的忘忧系统,绝不可能仅仅是屏蔽那么简单。她必须知道真相。
她此行的目的地,是藏在一家废弃老茶馆深处的耳语阁。老板老鬼,是瓦子街地下信息链条上的一个关键节点。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像个真正的鬼魂,总能弄到些见不得光的隐秘数据,要价也像鬼一样刁钻。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布满电子涂鸦的破旧木门,一股混杂着劣等烟草、廉价酒精和人体汗味的暖流扑面而来。茶馆内部被分割成一个个幽暗的卡座,全息屏幕闪烁着杂乱的代码和地下赌场广告,几个面色憔悴、眼窝深陷的人或趴在桌上昏睡,或对着个人终端喃喃自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绝望的、过期的狂热。
苏韵径直走向最里角的卡座,那里坐着一个干瘦的老头,穿着不合时宜的、打了补丁的长衫,手指却异常灵活地在一块老旧但显然经过高度改装的柔性屏上敲打着。他头也没抬,沙哑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管道里挤出来:稀客。闻心小筑的香,可熏不走这里的晦气。
苏韵在他对面坐下,将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方块推了过去。老山檀的根心,百年份的。换你一点‘耳语’。这是她仅存不多的珍品之一,是她祖父的心爱之物。此刻,她却毫不犹豫地拿了出来。
老鬼停下敲打,用两根枯瘦的手指拈起那块檀香,凑到鼻尖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随即又恢复了那种世事洞察、万物皆空的漠然。好东西。可惜啊,这年头,识货的心,比这檀根还难找。他慢条斯理地将檀香收进长衫内袋,这才抬眼看向苏韵,说吧,想听哪段阴沟里的回声
太一集团,‘灵犀·忘忧’系统。苏韵压低声音,直视着老鬼的眼睛,我想知道,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到底去了哪里
老鬼咧嘴笑了笑,露出几颗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小姑娘,好奇心太重,在这瓦子街,可是会淹死人的。他顿了顿,看着苏韵没有丝毫退缩的眼神,才缓缓道,它们没‘去’哪儿。只是换了个地方‘存放’。
存放苏韵的心猛地一沉。
太一那帮穿白大褂的伪君子,比我们这些阴沟里的老鼠精明多了。老鬼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删除多浪费。你知道那些‘负面情绪数据’有多值钱吗恐惧、悲伤、愤怒、绝望……这些可是最原始、最强大的驱动力。比他们宣传的那些狗屁‘正能量’真实多了。
他指尖在柔性屏上快速滑动,调出一个模糊的、不断跳跃的数据流图表。看看这个,‘忘忧’用户的活跃度和新汴京三区‘焦虑指数’的负相关曲线。再看看这个,太一旗下消费品的情绪引导广告投放精准度,和‘忘忧’系统后台‘负面记忆碎片’的分类标签匹配率……啧啧,一盘大棋啊。
苏韵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曲线,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她不需要完全看懂那些复杂的技术细节,老鬼话语里的暗示已经足够清晰。
他们……在收集这些记忆用来做什么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做什么老鬼嗤笑一声,小姑娘,你以为太一靠什么垄断新汴京的能源和信息靠他们的‘炁’能量网络那是面子。里子是这个——他指向屏幕上一个被标记为预测性情绪建模(PEM)的文件夹图标,他们收集那些被你们这些‘文明人’丢弃的‘情感垃圾’,分析,建模,用来预测,甚至……引导整个城市的情绪走向。比如,什么时候推出一款新的娱乐产品能最大程度缓解社会焦虑,什么时候
subtly
放大某种不安全感能刺激安防设备销售,甚至,在选举前,该向哪些人群推送哪些‘定制’过的信息,来影响投票结果……
老鬼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耳边吹着阴风:他们不是在帮你‘忘忧’,他们是在‘饲养’你的痛苦,把它变成驱动他们庞大商业帝国和控制机器的燃料。你丢掉的每一个噩梦,都可能成为别人脖子上的绞索,或者,塞进你嘴里的糖衣炮弹。
苏韵呆住了,脸色苍白。她仿佛看到无数透明的管道,从每一个植入了灵犀·忘忧的市民大脑中延伸出来,汇入太一集团那座高耸入云、如同黑色巨塔般的总部大楼。那些被剥离的痛苦、恐惧、悲伤,不再是虚无的感受,而是变成了可量化、可分析、可利用的数据资源,被冷酷地分类、储存、交易。
她想起了林风,想起他那空洞的眼神和标准化的快乐。他以为自己摆脱了痛苦,获得了新生,却不知道,他最珍贵、最独特的那部分灵魂碎片,已经被打包出售,成为了构建这个美丽新世界囚笼的一块砖。而他自己,也成了这个系统里一个可预测、可操控的、快乐的齿轮。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商业欺诈,这是对人性最根本的亵渎和操纵!
有没有办法……拿到更直接的证据苏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神却重新凝聚起光芒。那光芒里,有恐惧,但更多的是愤怒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后的决绝。
老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又似乎早有预料。有。但那地方,可比我这‘耳语阁’凶险一万倍。他递给苏韵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闪着微弱蓝光的数据晶片,这是‘数据底层’的一个临时后门密钥,下水道里的老鼠挖出来的。能维持多久,看运气。那里有太一丢弃的、或者说‘备份’的原始数据流,未经‘清洗’的。能不能找到你要的东西,看你本事。不过,小姑娘,他再次露出那难看的笑容,被太一的‘玄甲’逮住,可没人给你收尸。
苏韵接过那枚冰凉的晶片,紧紧攥在手心。那微弱的蓝光,仿佛是通往地狱的门票,却也可能是揭示真相的唯一钥匙。
谢了,老鬼。她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拿着。老鬼忽然叫住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裹的东西,丢了过来,你那块檀香,抵这个。算我还你个人情。
苏韵接住,打开一看,是一小撮色泽奇异、带着金属光泽的粉末,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难以形容的气息,既像是某种矿石,又带着一丝植物的腥涩。
‘扰神砂’,老鬼低声道,瓦子街的老玩意儿。量少,对付不了大家伙,但关键时候,或许能让那些电子狗的传感器……打个盹儿。
苏韵将扰神砂小心收好,对老鬼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开了耳语阁。
重新回到瓦子街湿冷的空气中,她抬头望去。那《洛神赋》的全息影像依旧流光溢彩,美轮美奂。但此刻在她眼中,那洛神空洞的眼神,那被数据流扭曲的面容,仿佛正是这个城市所有被剥夺了真实情感的人们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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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遗忘,不是一场被动的疾病,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持续进行的掠夺。她手中的数据晶片,变得滚烫。阴影下的交易已经完成,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她必须潜入那片数据的深渊,去寻找那些被遗弃的幽灵,不仅是为了林风,更是为了守护那些正在被悄然吞噬的人性本身。
第4章
香烬编码
夜,在新汴京是另一种存在。瓦子街上空的全息《洛神赋》已敛去白日的喧嚣光彩,转为深邃的靛蓝底色,洛神的身影化作淡墨般的剪影,只有几缕星屑般的数据流偶尔划过,如同沉默的泪痕。雨已经停了,潮湿的空气里,金属锈蚀和合成食物残留的气味似乎更加沉淀,浓得化不开。
闻心小筑内,却亮着一盏孤灯。并非店堂里那盏装饰性的仿古宫灯,而是来自工作台上一块便携式光屏的冷白光芒。光线勾勒出苏韵专注的侧脸,她摒弃了平日那身略带古意的改良旗袍,换上了一套更便于活动的黑色紧身工作服,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白皙但沾染了些许药渍的手臂。
她面前的梨花木长条工作台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跨越时空的景象:左手边,是摊开的、书页泛黄的线装古籍《香乘》、《陈氏香谱》,旁边散落着研钵、玉杵、铜制香匙、小巧的银质香篆模具,以及十几个贴着手写标签的青瓷小罐,里面装着麝香、龙脑、苏合香、降真香等各种形态各异的香料。而右手边,则是一台连接着各种传感探针和数据线的个人终端,光屏上跳跃着复杂的波形图和墨绿色的代码流,旁边还散放着几个拆开的、结构精密的灵犀神经接口的廉价仿制品。
空气中,不再是单一沉静的香气,而是混合着草木、矿石、树脂的原始气息与电路板轻微的焦糊味、以及高频能量探测器发出的细微蜂鸣。
自从在耳语阁得知太一集团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苏韵的心就被一种冰冷的愤怒和沉重的使命感填满了。林风那空洞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海里。她不能坐视不理。老鬼给的数据底层密钥是一条险路,但她知道,贸然闯入无异于自杀。她需要武器,需要一种能对抗灵犀·忘忧、甚至能唤醒那些被优化掉的真实记忆的方法。
而她唯一的武器,就是这传承千年、却被时代视为敝屣的香。
《本草纲目》载:艾叶,温经通络,理气血……苏韵的指尖划过古籍上模糊的字迹,低声念诵。另一只手,则在光屏上飞快地敲击着,调出灵犀接口关于神经脉冲频率与情感波动的分析图谱。菖蒲,开窍宁神,豁痰祛湿……她的目光在古老的文字和冰冷的数据之间来回跳跃,试图寻找某种不为人知的连接点。
她自学的黑客技术确实粗浅,仅限于一些基础的网络协议分析和简单的脚本编写,远不足以正面破解太一集团严密的防火墙。但她的优势在于,她理解香——不仅仅是化学成分,更是那些微妙的、难以量化的、作用于人体感官乃至更深层意识的气。
古人云,香气通神。祖父曾说,上好的香,能引动天地之气,与人的精神产生共鸣。在苏韵看来,这或许并非玄学。如果灵犀是通过特定的电磁或量子信号与大脑交互,那么,特定的香料分子在燃烧或气化时,其产生的独特能量场或量子波动,是否也能对这种交互产生干扰甚至,模拟出某种记忆的信号片段
这是一个疯狂的想法,介于古老的巫术和前沿的(伪)科学之间。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开始动手。她没有选择那些名贵的、以意境悠远的沉香、奇楠为主的香方,而是翻找出了一些在古籍中被归为异香、药香甚至辟邪香的方子。这些香方往往成分复杂,包含刺激性较强的植物、矿石,甚至动物分泌物,气味也并非一味的雅致,而是充满了原始、粗砺的力量。
她取来一份记载于残卷上的返魂香方子——当然,她不指望真能返魂,而是看中了其中几味被标注为能醒神开窍、破除魔障的特殊成分:石菖蒲、远志、礞石、以及微量的朱砂。她按照古法,以玉杵细细研磨,小心翼翼地配比。每加入一味香料,她都会将少许样品放入连接着微型光谱分析仪和能量探测器的特制熏炉中,点燃,观察光屏上实时变化的波形和数据。
起初,屏幕上的反应杂乱无章,如同噪音。香气弥漫开来,辛辣、呛人,甚至有些刺鼻。苏韵皱着眉,不断调整配比,更换香材的炮制方法——或清炒,或蜜炙,或酒浸。她尝试将香粉的燃烧频率与灵犀接口的基础通讯频段进行匹配,又尝试将不同香气的能量波动编码成简单的二进制信号。
时间在专注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由靛蓝转为鱼肚白,瓦子街的喧嚣也渐渐沉寂下去,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清洁无人机的嗡鸣。苏韵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眼中布满血丝,但她的动作却越来越快,越来越精准。
失败,调整,再失败,再调整……她仿佛在用古老的炼金术,试图从草木灰烬中提炼出对抗钢铁巨兽的钥匙。
终于,在尝试到第十七种配方组合——一种以高纯度龙脑为主,辅以少量经过特殊电磁场处理的琥珀粉末和某种罕见的深海发光菌提取物(这是她从瓦子街的生物黑市淘来的)——点燃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那股香气并不浓烈,清冽中带着一丝奇异的、如同静电般的麻酥感。它飘散开来,触及到工作台上那个拆开的灵犀仿制品时,苏韵面前的光屏上,代表接口待机状态的平稳波形图,突然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但清晰可辨的尖锐峰值!紧接着,一段混乱的、意义不明的乱码如同瀑布般刷过屏幕,然后迅速消失,系统恢复了正常。
但苏韵的心脏却在那一刻疯狂地跳动起来!
成功了!虽然只是极其微弱、极其短暂的干扰,但它证明了她的方向是对的!香气,这种看似虚无缥缈的存在,真的能够以某种方式,触及、甚至撼动这个由数据和代码构筑的赛博世界的核心!
她不是在凭空幻想,不是在抱残守缺。古老的智慧,或许真的蕴藏着足以挑战现代科技的力量,只是需要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去解读、去编码!
苏韵猛地站起身,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感到一阵眩晕,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两簇在暗夜中点燃的火苗。她看着桌上那缕正在缓缓消散的、带着奇异香气的青烟,又看了看屏幕上残留的那一抹乱码痕迹。
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是万里长征迈出的第一步。要将这种微弱的干扰转化为足以唤醒记忆的有效信号,还需要无数次的实验和优化。她还需要更深入地了解灵犀的运作机制,需要更强大的计算能力来辅助她进行香气编码……她需要潜入数据底层。
但现在,她不再是赤手空拳。她手中握着的,是燃烧的香烬,是编码的希望。
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窗。清晨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新汴京特有的、复杂而冰冷的气息。天空被一层灰蒙蒙的、尚未完全散去的数字雾霭笼罩着,远处的摩天楼宇如同沉默的巨兽。
苏韵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整个城市的重量都吸入肺腑。然后,她缓缓地、坚定地吐出。
她的反抗,将从一缕香开始。一缕,能穿透钢筋水泥、穿透虚拟幻象、最终抵达人心深处的香。
那残存的、带着微弱编码的香气,在清晨的微光中,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末代闻香师的决心。
第5章
幽渊潜行
闻心小筑的后堂,平日里用来晾晒和炮制香料的静室,此刻被改造成了一个临时的神经接入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既有安神定惊的白檀香氛,用以稳定苏韵的精神;也有一丝扰神砂散逸出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微弱异味,那是她为了掩盖接入痕迹而布下的简陋屏障。
苏韵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双目紧闭。一根经过改装、布满细小符文状蚀刻的神经接驳线,从她太阳穴旁的灵犀接口延伸出来,连接到工作台上那台被各种外挂模块和散热风扇包裹的个人终端。屏幕上,代表老鬼给的那个后门密钥的复杂图标正在旋转、解锁,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如同古老铜锁开启的咔哒声。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神沉入祖父传授的内观法门——那原本是用来摒除杂念、澄澈心境以体悟香气的微妙变化的,此刻却被她用来抵御即将到来的数据洪流冲击。指尖,紧握着一枚温润的、雕刻着定字的玉佩,那是她最后的、来自现实世界的锚点。
随着密钥图标彻底溶解,化作一道旋转的漩涡,苏韵感到一股强大的、冰冷的吸力猛地攫住了她的意识。眼前瞬间被无数飞速掠过的、破碎的光影和无意义的数据碎片填满,耳边响起如同亿万只电子蝗虫啃噬的尖锐噪音。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搅拌机,现实感迅速剥离。这感觉比任何一次接入镜花水月都要猛烈、粗暴,像是被强行拖拽着,穿过一道狭窄、布满尖刺的隧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间,也许是永恒,那令人眩晕的撕扯感骤然消失。苏韵发现自己的意识体悬浮在一片……难以名状的空间里。
这里,就是数据底层。
没有天空,没有地面,只有无尽延伸的、扭曲的、时而凝固时而流淌的存在。四周是破碎的代码片段,像崩塌的楼宇废墟,悬浮在虚空中,闪烁着不稳定、濒临熄灭的微光。巨大的、被废弃的数据管道如同史前巨兽的骸骨,横亘在视野中,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苔藓般的数字尘埃——那是被遗忘的日志文件和过期的系统补丁。
偶尔,会有一些形态模糊、如同烟雾般聚散不定的数字幽灵飘过。它们是未被彻底清除的程序进程、被中断的用户连接残留,甚至是一些……被删除记忆的情感碎片,如同孤魂野鬼,在这片数字荒原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它们中的一些似乎具有某种原始的饥饿感,会本能地扑向任何活动的、结构化的数据体,试图吞噬、同化。
空气(如果这里有空气的话)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气息,不是物理上的腐烂,而是信息熵增到极致的、彻底的混乱与无序。这里是新汴京光鲜亮丽外表下的巨大垃圾场,是所有被隐藏、被遗忘、被废弃之物的归宿,也是太一集团监控网络最薄弱、最不屑于投入资源的盲区。
苏韵强忍着强烈的不适感和本能的恐惧。她尝试调动自己的灵犀视觉界面,却发现大部分功能都已失效,只能勉强维持一个模糊、闪烁的视野。地图、导航、通讯……一切都断开了。在这里,她只能依靠自己。
她闭上眼睛,尝试将意识沉淀下来,像在品鉴一炉极复杂的合香那样,去感知周围的数据流。起初,她只能感受到一片混沌,如同置身于狂暴的噪音之海。但渐渐地,凭借着多年闻香训练出的敏锐直觉和对气的独特理解,她开始分辨出一些不同的质感。
有的数据流冰冷、僵硬,如同冻结的河床,那是早已死亡、彻底失去活性的旧代码;有的则暗流涌动,带着一种黏稠、拖拽的感觉,那是正在缓慢崩溃的大型数据库残骸;还有一些地方,散发出尖锐、狂躁的气息,如同暗礁,那是潜伏的系统陷阱或是具有攻击性的流氓程序。
她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像一个在雷区中行走的探险者。她的目标,是林风被忘忧系统删除的记忆碎片。根据老鬼的提示,这些碎片可能不会被彻底销毁,而是会被打上废弃标签,如同垃圾一样被倾倒到数据底层的某个堆填区。
她开始尝试捕捉林风的气息。每个人的思维模式、情感习惯,都会在数据层面留下独特的印记,就像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气味一样。林风的诗歌,他那敏感、炽热而又带着忧郁的灵魂,一定会在他产生的记忆数据中留下某种难以磨灭的韵味。
她放开自己的感知,像撒开一张无形的网,过滤着周围混乱的信息。她掠过无数破碎的画面:一个孩童的生日派对影像,瞬间崩溃成马赛克;一段商业谈判的录音,扭曲变形,如同鬼语;一个虚拟恋人的告白,甜腻得发假,然后被突如其来的乱码吞噬……这些都是被遗忘的故事,是构成新汴京繁华表象的无声代价。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尽的碎片淹没时,一丝微弱但熟悉的气息触动了她的感知。
那感觉,像是在寒冬里闻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梅香,清冷,孤傲,带着一种隐秘的伤感和挣扎。
是林风!
苏韵精神一振,循着那丝气息的方向艰难地游去。越是靠近,周围的环境就越是混乱和危险。废弃的代码结构更加密集,如同迷宫;潜伏的数字幽灵也更加活跃,好几次,她都险些被那些无意识的掠食者缠住,幸亏及时激发了一点老鬼给的扰神砂,那奇异的粉末在虚拟空间中化作一片短暂的、如同信号干扰般的烟雾,让她得以脱身。
终于,她来到了一片相对平静的区域。说它平静,是因为这里的废墟似乎更加古老、更加庞大,如同沉没的巨舰。而在这些废墟的阴影深处,那股属于林风的气息变得清晰了一些,但仍然非常微弱,像是风中残烛。
她感知到,那不仅仅是一段记忆,而是许多段,像散落的珍珠,被厚厚的数字尘埃覆盖着,有些甚至已经开始腐朽,与周围的垃圾数据粘连在一起。它们散发出不同的情绪色泽:有的是愤怒的暗红,有的是悲伤的深蓝,有的是焦虑的灰黑……这些,都是被太一集团定义为负面、无用、需要被优化的情感。
就在苏韵试图靠近,想尝试打捞其中一枚相对完整的、散发着
烈创作痛苦气息的碎片时,一种强烈的警兆突然攫住了她!
一股冰冷、锐利、带着高度秩序化和攻击性的气,如同探照灯般扫过这片区域!那感觉,与她在闻心小筑实验时捕捉到的灵犀系统基础频段有些相似,但更加强大、更加集中、更加……充满敌意!
不是系统陷阱,也不是无意识的幽灵。这是……某种有目的的扫描!
太一集团的监控,并非完全没有触及这里!或者说,他们对这些被丢弃的垃圾,也并非完全不设防!
苏韵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立刻收敛起所有外放的感知,将自己的意识体蜷缩到一块巨大的、如同陨石般的废弃服务器残骸后面,连呼吸(虚拟的)都几乎停止。
那道冰冷的扫描光束缓缓掠过她藏身之处的上方,似乎并没有发现她这个不速之客。但苏韵知道,危险并未解除。她的潜入,可能已经触动了某种更深层的防御机制。
她必须尽快找到并获取林风的记忆碎片,然后离开这里。但现在,她不仅要对抗这片混乱的数字深渊,还要警惕来自太一集团的、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幽渊的潜行,刚刚显露出它最致命的獠牙。她手中的玉佩,似乎也感应到了主人的紧张,散发出一丝微弱的、安定的凉意。
第6章
玄甲之息
数据底层深处,比苏韵想象的更加死寂,也更加…饥饿。那些悬浮的代码废墟不再仅仅是背景,它们像是有生命的残骸,边缘不断溶解、重组,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衰变气息。先前那道冰冷的扫描光束虽然退去,但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却如同水银般弥漫开来,渗入每一寸虚拟空间。苏韵能闻到,那是一种高度秩序化、冰冷无情的气息,与周围混乱无序的环境格格不入,如同墨滴入水,正在迅速扩散。
她蜷缩在那块巨大的服务器残骸之后,努力平复着因恐惧而加速的心跳——那是神经接口模拟出的生理反应,却真实得让她感到胸闷。林风的记忆碎片就在不远处,如同黑暗中微弱的星点,散发着熟悉而令人心碎的气味。但现在,她不敢轻举妄动。那股扫描的气并未消失,反而像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然收紧。
突然,三道漆黑的、如同流体金属构成的人形轮廓,无声无息地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凝结而成。它们没有五官,只有光滑、冰冷的黑色外壳,表面流淌着极细的、如同电路纹理般的蓝色光线。它们移动时悄无声息,如同幽灵,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绝对的目的性。
玄甲!太一集团的网络安全部队!
它们不是普通的杀毒程序或防火墙,而是具备高度人工智能、拥有自主作战能力的精英单位。传闻中,每一个玄甲单位都链接着太一集团庞大的量子计算网络,拥有近乎瞬时的反应速度和恐怖的数据处理能力。它们是数据世界的刽子手,是太一秩序的守护者。
苏韵的心沉到了谷底。她被发现了!老鬼的后门密钥显然触发了某种高阶警报,或者,她先前试图感知林风记忆碎片的行为,暴露了她的异常存在模式。
没有警告,没有喊话。三名玄甲单位同时行动,它们手臂处延伸出如同能量鞭的蓝色光束,以一种超越物理逻辑的速度和角度,向苏韵藏身的服务器残骸切割而来!那光束并非简单的能量攻击,苏韵能闻到其中蕴含的、能直接瓦解数据结构的指令——一旦被击中,她的意识体很可能会被瞬间格式化,彻底湮灭在这片数字荒原。
苏韵头皮发麻,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向旁边一个布满数据藤壶(废弃的小型数据库)的管道残骸扑去。能量光鞭险之又险地擦着她的身体掠过,将那块巨大的服务器残骸瞬间切割成了无数闪烁着错误代码的碎片!
轰!——虚拟的爆炸声浪如同实质般冲击着苏韵的意识,视野剧烈晃动,耳边充斥着刺耳的警报声。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一旦被锁定,就再无逃脱的可能。
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在这片光怪陆离、步步惊心的数字废墟中疯狂逃窜。她利用自己对气的敏锐感知,试图避开那些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区域,钻进废弃的数据通道,躲在摇摇欲坠的代码墙之后。但玄甲如影随形,它们的移动轨迹精准、高效,配合默契,不断压缩着她的活动空间。它们似乎能预判她的路径,每一次转向,都会发现前方已有黑色的身影在等待。
这就是太一集团的力量吗连在这片被遗忘的底层,都能布下如此天罗地网苏韵感到一阵绝望。她的黑客技术在这些精英单位面前,如同孩童的玩具。
又一次险象环生的躲避,她被逼到了一处相对开阔的区域——说它开阔,是因为这里的代码废墟相对稀疏,但也意味着无处可藏。三名玄甲呈品字形缓缓逼近,它们周身散发的蓝色光晕越来越盛,形成一个巨大的能量场,如同牢笼般将苏韵困在中心。空气(虚拟的)变得粘稠、沉重,苏韵感到自己的意识体像是陷入了泥沼,移动越来越困难。
要结束了吗她不甘心。林风的记忆就在附近,那些真实的、痛苦的、却也证明他曾鲜活存在过的碎片,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不能就这么被清除!
情急之下,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香!那些她正在实验的、能够干扰灵犀系统的特殊香方!
没有时间犹豫。她集中精神,调用起个人终端里预存的、经过初步编码的特殊香料数据——那是她根据家传秘方改良的惊蛰香,主料是雷丸、皂角和某种经过量子共振处理的龙涎香醚。她没有实体香炉,但她可以尝试直接在神经层面点燃这段香气编码!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行为,她从未在如此高压和不稳定的环境下尝试过。但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苏韵屏住呼吸,将全部意念集中在那段复杂的香气编码上,如同点燃一根无形的引线。嗡——她的意识深处仿佛响起一声低沉的、如同古钟被敲响的回音。
紧接着,一股极其奇异、霸道的香气,以她的意识体为中心,猛然爆发开来!
那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气味,而是一种复杂的、多层次的感官冲击。它带着惊雷般的锐利,又有着皂角洗涤污浊般的穿透力,更深处,则是一丝龙涎香特有的、能引动精神深处波澜的幽邃。这股无形的香气编码如同冲击波般扩散,瞬间撞上了围拢过来的三名玄甲!
异变陡生!
那三具原本流畅、冷酷的黑色人形,如同被强电流击中般,猛地一颤!它们体表的蓝色光晕剧烈闪烁,变得极不稳定,甚至出现了短暂的色彩失真,如同老旧的全息影像。它们精准的合围阵型瞬间被打乱,其中一个玄甲甚至不受控制地向后飘退了几步,手臂处的能量鞭也明灭不定,失去了准头。
惊蛰香的编码,竟然真的对玄甲的系统产生了干扰!它并非直接破坏,而是像一种异种信息素,扰乱了它们高度精密、依赖稳定量子信号通讯和协同的内部运作逻辑!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混乱瞬间,苏韵的意识却被另一种更加突如其来的体验攫住了。
随着惊蛰香的爆发,周围那些原本沉寂的、属于林风的记忆碎片,仿佛受到了某种奇异的共鸣或催化。一股浓烈的、悲伤到极致的气味,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入了苏韵的感知!
那不是任何现实中存在的香气,而是一种纯粹的情感显化。它闻起来……像是在无尽雨夜里,被泪水浸泡过的、冰冷的键盘;像烧断的保险丝散发出的焦糊味,混合着廉价合成酒精的苦涩;更深处,是才华被否定、灵感枯竭后,那种深入骨髓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
一段破碎的、未经忘忧系统优化的真实记忆片段,伴随着这股气味,强行挤入了苏韵的脑海:
漆黑的房间,只有屏幕的光映照着林风苍白而憔悴的脸。他死死盯着一行被平台标红判为违规内容,禁止发布的诗句,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键盘,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屏幕右下角,太一集团灵犀·忘忧的广告弹窗不断闪烁着诱人的光芒:告别痛苦,拥抱完美……他猛地将面前的劣质营养液扫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双手插入头发,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
林风……苏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痛而窒息。这才是真实的林风!这才是他选择忘忧前,那段被他视为垃圾数据、却无比真实的挣扎!
这突如其来的记忆冲击和强烈的情感共鸣,让苏韵的意识出现了瞬间的恍惚。但玄甲的反应同样迅速,虽然惊蛰香的干扰仍在持续,但它们已经开始适应,系统正在快速进行自修复和反干扰计算。其中一名玄甲已经重新锁定了苏韵,抬起了手臂!
苏韵猛地惊醒,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不再犹豫,趁着惊蛰香的余威尚存,以及玄甲系统尚未完全恢复的间隙,她用尽全力,向着那片散发着林风悲伤气息的记忆碎片最密集的方向——也是数据底层更深、更混乱的区域,猛地冲了过去!
身后,是重新稳定下来、散发出更加冰冷杀意的玄甲。
前方,是未知的、更加黑暗的数据深渊,以及那些等待被打捞的、破碎的灵魂回响。
那短暂的香气异能,为她赢得了一线生机,却也让她窥见了更残酷的真相,并将她推向了更加危险的境地。而那段混合着键盘冷光和绝望铁锈味的记忆之香,如同跗骨之蛆,深深烙印在了她的感知中,成为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头的理由。
第7章
香炁流转
闻心小筑的后堂,静谧得仿佛与外面那个喧嚣、湿冷的新汴京隔绝了千年。苏韵脱力地靠坐在那张刻满了岁月痕迹的香案旁,指尖冰凉,神经末梢还残留着从数据底层逃脱时的剧烈颤抖。空气中,先前燃起的安神檀香尚未完全散尽,但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雷霆气息和皂角凛冽感的惊蛰香余韵,如同幽灵般,缠绕在她的感知里,提醒着她刚才那场九死一生的经历。
她闭上眼,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惊蛰香编码爆发的那一瞬间——三名玄甲单位如同被无形力量扼住,系统出现肉眼可见的紊乱;以及,伴随着香气弥漫,林风那段被深埋的、充满痛苦与绝望的记忆碎片,如同被强行拽出水面的溺水者,短暂而清晰地浮现在她的意识中。
那不是幻觉。
苏韵猛地睁开眼,眸中闪烁着一种劫后余生、混杂着惊悸与狂热的光芒。一直以来,她都将家族传承的闻香技艺,视为一种沟通情感、追溯记忆、调和心神的术,一种贴近于道的、形而上的文化载体。她从未想过,这看似虚无缥缈的香气,竟然能对太一集团那冰冷、精密的数字造物,产生如此直接、甚至可以说是物理层面的干扰!
玄甲,它们是太一网络秩序的守护者,直接链接着城市核心的量子计算网络。而新汴京的能源核心,正是那个以炁(Qi)为概念构建的量子能量网络。
炁……
这个古老的东方哲学概念,在现代被太一集团借用,赋予了量子物理的解释。但祖父曾说过,炁并非仅仅是能量,更是构成宇宙万物、沟通天地人神的本源性存在。而上乘的香料,尤其是那些按照特定古法炮制的合香,其燃烧时产生的,并不仅仅是化学分子,更是一种能够调和、引动、甚至改变局部空间炁场流动的微妙力量。
难道……闻香技艺,并非迷信那些关于香气能够辟邪、通神、破妄的古老记载,并非仅仅是象征或心理暗示而是古人凭借着远超现代仪器的敏锐直觉,对某种基于生物信息、能量场乃至量子层面相互作用规律的朴素观察与应用
这个念头如同石破天惊,让苏韵浑身巨震。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惊蛰香之所以能干扰玄甲,并非偶然。是因为它独特的香料配方和燃烧时产生的特定炁场波动,恰好与玄甲赖以运作的量子通讯或能量供给产生了某种共鸣或干涉!而林风的记忆碎片被唤醒,也可能并非巧合,而是因为那段记忆本身蕴含的强烈情感能量,在惊蛰香的炁场激发下,短暂地突破了数据底层的束缚,与她的意识产生了连接!
香与炁,古老的东方玄思与尖端的量子科技,竟然在她的手中,以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方式,发生了交集!
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混合着恐惧、兴奋与一种沉重如山的责任感,瞬间攫住了苏韵。她不再仅仅是为了拯救林风,更是为了印证这个可能颠覆一切的发现,为了……给这门即将消逝的古老技艺,找到一条在赛博时代生存下去、甚至发出强光的道路!
她猛地站起身,之前的疲惫和恐惧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一扫而空。她的眼中燃烧着火焰,那是实验者的狂热,也是求道者的执着。
她冲到工作台前,将那些古老的香谱、香方残卷,与从黑市淘来的各种现代传感器、能量分析仪、乃至几个拆解开的灵犀接口仿制品,一股脑地堆在一起。
她要实验!疯狂地实验!
她不再满足于之前那种简单的干扰测试。她要搞清楚,香与炁之间共鸣的原理!她要找到能够稳定、可控地干扰灵犀系统,甚至能够精准唤醒特定记忆情感的香炁干涉方法!
工作台变成了她的战场,也是她的祭坛。
她翻找出《香乘》中记载的返魂梅香,传说此香能追摄魂魄。她按照古法,取来腊梅花蕊、沉香末、苏合香油,又加入了一些能够增强能量场传导性的纳米导电粉末。点燃,用高灵敏度量子场探测器监测周围的炁场波动,同时观察连接在一旁的灵犀仿制品芯片的反应。
——失败。芯片毫无反应,探测器上的读数混乱无意义。
她又尝试《陈氏香谱》里的百花神香,据说能悦神明,通灵感。她选取白檀、茉莉、玫瑰、龙脑等十几种花香类香料,结合现代声波共振技术进行预处理,试图模拟出某种特定的信息波频。
——再次失败。香气芬芳馥郁,但对电子设备的影响微乎其微。
时间在一次次失败的尝试中流逝。后堂里,各种香料燃烧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时而清雅,时而辛烈,时而幽邃,与仪器运作的嗡鸣声、数据流淌的沙沙声交织,形成一种奇异的交响。苏韵完全沉浸其中,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惫,甚至忘记了恐惧。她的双手沾满了香粉和机油,眼中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高度亢奋。
她开始更加大胆地结合古今。她用激光蚀刻技术在香篆模具上雕刻出微米级的、模仿量子电路的图案;她将特定的香料粉末用高压电场进行极化处理;她甚至尝试将微量的、编码了简单唤醒指令的生物信息素,融入到滚烫的香脂之中……
炁,无形无相,却无处不在……随感而应,通天彻地……她喃喃念诵着古籍上的残句,指尖在一块经过特殊磁化处理的磁石香(一种以磁石粉末为引的古香方)上划过,同时紧盯着屏幕上代表灵犀芯片内部情感模拟模块的能流图。
就在这时,她将一小撮经过惊蛰香配方改良、并加入了微量扰神砂的粉末,投入到正在燃烧的磁石香中。
嗤——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凝聚的青烟升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磁场变化的微妙震颤。几乎在同时,屏幕上的能流图猛地一阵剧烈波动!代表快乐和平静等标准情绪输出的稳定曲线,瞬间被打乱,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荡漾开无数混乱的涟漪!其中一条代表悲伤(通常被忘忧系统深度抑制)的潜藏曲线,竟然短暂地、如同幽灵般地闪烁了一下!
成功了!
虽然效果依旧短暂且不稳定,但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突破!她找到了某种可能!通过特定的香料组合、炮制方法以及……某种与炁场相关的引导技术(或许与那块磁石有关),她真的能够干扰灵犀系统的情感屏蔽机制,甚至……触碰到那些被压抑的真实情感!
苏韵激动得浑身颤抖,几乎要虚脱。她看着那缕缓缓消散的青烟,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闻香技艺,远非迷信!它是钥匙!一把能够打开被科技冰封的心灵,一把能够在这赛博囚笼中点燃人性火光的钥匙!古老的东方智慧,并非与未来科技对立,而是可以与之结合,互补,甚至……超越!
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武器。不是冰冷的枪械或病毒代码,而是这传承千年、带着温度与灵魂的——香。
她需要更多的时间,更多的实验,去完善这种香炁干涉的力量,将其从不稳定的现象,变成可靠的工具。她要创造出真正的唤忆香,不仅为了林风,也为了所有被完美快乐所囚禁的灵魂。
窗外,新汴京的第一缕晨曦正艰难地穿透厚重的电子云层,为这座冰冷的钢铁丛林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色。后堂里,苏韵重新俯身在工作台前,眼中燃烧着更加炽热的光芒。
一场无声的、以香为引的战争,即将打响。而她,这末代的闻香师,将以古老的智慧为矛,以现代的科技为盾,独自行走在这条融合了东方玄学与量子物理的未知之路上。
第8章
十字路口的香魂
夜色最浓重的时刻,终于被闻心小筑后堂那盏孤灯刺破。空气中弥漫着无数次实验失败后残留的、混杂着草木焦糊与矿石尘埃的复杂气息,但此刻,一种全新的、前所未有的香气,正如同无形的灵魂,悄然弥散开来。
苏韵几乎是虚脱般瘫坐在冰凉的地面上,脊背抵着那张饱经沧桑的梨花木工作台。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但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如释重负的光芒。在她面前的白瓷小碟中,一枚暗紫色的小巧香丸,正无声无息地燃烧着,没有寻常香料的烟雾缭绕,只在顶端凝聚着一点极其微弱、如同星辰呼吸般的幽光。
这,就是唤忆香。
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无数次失败与绝望的边缘徘徊,她终于成功了。它并非简单的香料组合,而是融合了《香乘》残篇中的定魂引古方、经过量子场域诱导处理的稀有龙脑变体、以及她从数据底层勉强打捞出的、代表着强烈情感波动的生物信息素编码片段——以一种近乎炼金术的方式,将古老的香道智慧与现代(甚至可以说是禁忌)的生物科技、量子信息学诡异地结合在了一起。
工作台上,连接着灵犀接口仿制品的终端屏幕,正稳定地显示着结果。当唤忆香那几乎难以被普通嗅觉捕捉、却能直接作用于神经信息层面的香炁弥散开时,仿制品芯片内部那被忘忧程序强行压制的负面情感模拟区,如同冰封的湖面出现了裂痕——代表悲伤、怀旧、愤怒甚至恐惧的潜藏数据流,开始出现微弱但清晰的、非程序化的波动。它没有强行覆盖或删除忘忧的屏障,而是像一缕最纤细的丝线,巧妙地绕过了防御机制,直接叩问那些被深埋的、真实的记忆痕迹。
这香气,如同钥匙,能开启被科技强行锁上的心门。
苏韵颤抖着伸出手,拿起桌面上另一枚冰凉的、经过物理隔离的加密数据晶片。这里面,储存着她九死一生从数据底层带出来的、经过初步整理和解密的证据——太一集团秘密收集、分析、利用用户遗忘记忆的内部日志片段;预测性情绪建模(PEM)系统的部分运作代码;甚至还有几段模糊不清、但足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内部会议录音,讨论着如何利用这些数据引导社会舆论和消费行为。
证据确凿,铁证如山。太一集团那科技向善、创造完美生活的光鲜外衣之下,隐藏着一个操控人心、以人类最深沉痛苦为食粮的冰冷怪兽。
她成功了。她不仅创造出了对抗忘忧的解药,也掌握了足以将太一集团拖入深渊的武器。
然而,巨大的成功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抉择。
她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在她疲惫不堪却又异常清醒的意识中延伸开来,通向截然不同的未来,也意味着截然不同的代价。
第一条路:公之于众。
将手中的证据,连同唤忆香的存在,彻底曝光给整个新汴京,乃至整个世界。她可以想象那将会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太一集团的声誉将瞬间崩塌,民众对灵犀系统、对科技巨头的信任将荡然无存。一场席卷整个社会的风暴将会爆发,人们将开始质疑自己被优化的人生,开始恐慌于自己被操控的情感。这或许能彻底摧毁太一的阴谋,唤醒沉睡的大多数。
但代价呢
太一集团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们掌握着城市的能源、信息命脉,拥有强大的武装力量(玄甲只是冰山一角)。一旦她暴露,迎接她的,必然是雷霆万钧、不死不休的追杀。她几乎没有任何胜算,很可能会粉身碎骨,甚至连带着这间小小的闻心小筑和瓦子街的微弱火种一起被抹除。
更可怕的是,真相有时比谎言更伤人。当习惯了完美快乐的人们,突然被告知自己的生活建立在被操控的痛苦之上,他们的世界观会崩溃吗社会会陷入混乱、猜忌甚至暴动吗她试图拯救他们,会不会反而将他们推入更深的深渊她有权替所有人做出这个选择吗
第二条路:成为暗夜的播火者。
隐藏证据,至少暂时隐藏。不寻求与太一集团的正面决裂,而是利用她手中的唤忆香,进行一场无声的、缓慢的、润物细无声的文化反击。她可以利用瓦子街的地下网络,像散播种子一样,悄悄地将唤忆香及其简化配方流传出去。让那些香气,如同不易察觉的微风,吹进那些被忘忧麻痹的心灵,悄悄唤醒一点点真实的记忆,一点点被遗忘的情感。
这似乎更安全,更符合香本身那种含蓄、内敛的特质。它不会引发剧烈的社会动荡,也能让她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下,继续深化对香炁干涉的研究,或许还能找到更温和、更有效的方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或许,当足够多的人重新拾起真实的悲喜,太一的谎言帝国自然会从内部开始瓦解。
但,这足够吗
这太慢了。太一集团的系统在不断升级,他们的控制在不断加深。在她这点微弱的火种燎原之前,会不会有更多的人像林风一样,彻底沦为快乐的空壳她隐藏证据,是否也是一种怯懦,一种对真相的背叛当她掌握着足以揭露黑暗的力量时,选择沉默和迂回,是否本身就是一种罪
苏韵的目光在燃烧的唤忆香和冰冷的数据晶片之间游移,内心如同经历着一场剧烈的拉锯战。
她想起了林风那双空洞的眼睛,想起了数据底层那些无声呐喊的记忆碎片,想起了老鬼那双看透世事的沧桑眼神,也想起了祖父临终前对她说的:香者,心之使也。正心诚意,方能通达。
正心诚意……何为正何为诚
是为了多数人的福祉而选择可能带来毁灭的真相还是为了更长远的觉醒而选择暂时隐忍的迂回
窗外,新汴京的天际线已经泛起了一抹极淡的、如同水洗过的青灰色。城市即将苏醒,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无数市民将在灵犀的引导下,开始他们完美而麻木的一天。
而她,苏韵,这末代的闻香师,手握着足以改变这一切的力量,却被困在了这十字路口。
她轻轻拿起那枚暗紫色的香丸,它在她的指尖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既冰冷又温热的触感。这小小的香丸里,蕴藏着救赎的希望,也潜伏着毁灭的可能。它像一颗跳动的心脏,也像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
选择,必须做出。
是点燃这枚香丸,让它的光芒瞬间照亮整个黑夜,哪怕引火烧身还是将它化作无数微弱的火星,悄然撒向无边的黑暗,期待着黎明的缓慢降临
苏韵闭上眼睛,将那枚香丸紧紧贴在自己的心口。答案,似乎就在那香气与心跳的共鸣之间,模糊,却又异常沉重。
第9章
暗香浮动
新汴京的凌晨,总带着一种被强制重启后的虚假清新。夜雨洗刷过的街道反射着高悬轨道上磁悬浮列车掠过的冷光,如同流动的冰河。巨幅全息《洛神赋》的淡墨剪影已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标准化、效率化的城市管理界面投影,巨大的数字时钟和空气质量指数冷漠地悬浮在楼宇之间。瓦子街也从夜晚的暧昧颓靡中苏醒,早起的摊贩开始摆弄廉价的合成营养早餐,蒸汽和电子元件的焦糊味混合着,构成了底层生活的基调。
闻心小筑的后堂,那盏彻夜未熄的孤灯终于被晨曦取代。苏韵没有休息,但她的眼中已不见昨日抉择时的挣扎与痛苦,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平静的疲惫,以及一种深藏其后的、如静水深流般的决心。
她最终选择了那条更幽微、更漫长的道路。公之于众的代价太大了,不仅是对她自己,更是对这个已经习惯了无痛的社会。真相有时是烈酒,足以烧毁一切,包括那些她想要守护的、脆弱的人性火种。她选择成为一个播火者,而非纵火者。她的武器是香,香的本质,便是渗透,是潜移默化,而非摧枯拉朽。
工作台上,那枚暗紫色的唤忆香母本被小心地封存在一个特制的、隔绝能量场干扰的白玉匣中。旁边,则散放着十几个小巧的、用油纸包裹的药包,以及数十枚指甲盖大小、闪烁着微弱蓝光的数据晶片。
这些药包里,并非完整的唤忆香,而是其核心成分的引子——经过特殊炮制、能与特定炁场产生微弱共鸣的龙脑变体粉末,以及一些经过编码处理的、能激发基础怀旧或伤感神经反应的生物信息素前体。它们本身不足以突破忘忧的坚固屏障,但若与某些常见的、流通于瓦子街的草药或香料(如艾叶、菖蒲、甚至劣质的合成檀香)结合,在特定的温湿度和精神状态下,便有可能产生一丝微弱的唤忆效果。
而那些数据晶片里,储存的也不是太一集团的核心罪证,而是经过她反复修改、简化、加密处理的唤忆香引的制作方法——删去了所有涉及量子场域诱导和复杂生物编码的步骤,将其伪装成一种改良古方安神香的配方,只保留了最关键的几种特殊材料配比和炮制手法。懂行的人(比如瓦子街那些深藏不露的老药师、或是对古文化有偏执爱好的边缘黑客)或许能从中嗅出不寻常的味道,但对于太一集团的监控系统来说,这更像是一种无害的、复古的民间迷信。
她小心翼翼地将一个药包和一枚数据晶片交给一个前来取货的、沉默寡言的管道工——他是老鬼信息网络中的一个信使,负责将货物无声无息地送往城市的各个角落。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一个眼神的交汇,那管道工便将东西揣入沾满油污的工装内袋,转身消失在瓦子街迷宫般的后巷里。
接着,她登录了一个极其隐秘的、基于点对点加密协议的瓦子街内部论坛。这个论坛界面简陋粗糙,充斥着黑话和无意义的涂鸦,却是底层信息流通的重要渠道。她切换了十几个虚拟身份,将那份伪装过的安神香配方,如同不经意的帖子,散布在不同的版块——古方新探、草药奇效、失眠互助小组……甚至夹杂在一些关于义体改造副作用讨论的技术帖中。
做完这一切,苏韵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袭来。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这些如同蒲公英种子般的香方和引子,能有多少生根发芽,能掀起多大的波澜,都是未知数。她甚至无法追踪它们的效果,只能像一个在暗夜中撒下种子的农夫,默默等待,并祈祷。
她走到店堂,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清晨的凉风吹拂着她的脸颊。她靠在门框上,看着瓦子街渐渐苏醒。一个面容麻木的清洁工操控着仿生仙鹤无人机,清理着昨夜留下的垃圾;几个穿着廉价西装的底层白领,一边啃着合成蛋白棒,一边对着手腕上的终端快速处理着信息,脸上挂着程序化的、毫无生气的微笑;更远处,高架桥上,一辆辆流线型的磁悬浮车无声驶过,载着城市精英前往他们窗明几净、与底层隔绝的世界。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太一集团的阴影依旧笼罩着新汴京,人们依旧沉浸在忘忧带来的虚假幸福中。她的反抗,如同投入大海的一颗石子,连一丝涟漪都难以看见。
然而,就在这时,一些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异常,开始如同幽灵般,在城市的角落悄然浮现。
在市中心一座摩天大楼的格子间里,一个被称为绩效标兵的数据分析师,正对着满屏滚动的枯燥数据。他以高效、冷静、从不出错著称,是灵犀·忘忧系统的忠实用户。突然,他鼻尖似乎闻到了一丝极其怪异的、不属于这间恒温恒湿办公室的、混合着艾草和某种矿石粉末的淡淡气味——也许是楼下某个复古咖啡馆飘来的他微微皱了皱眉,并未在意。但几秒钟后,当他的目光扫过屏幕上一个关于儿童虚拟伴侣市场潜力分析的图表时,他的手指猛地一僵。一滴冰凉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他眼中滑落,砸在光滑的键盘上,留下一个微小的水印。他愣住了,茫然地抬手摸了摸脸颊,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流泪。脑海中,一个模糊的、穿着黄色雨衣的小小身影,牵着一只同样黄色的小狗在雨中奔跑的画面,如同隔着毛玻璃般一闪而逝,快得让他以为是神经接口的瞬时故障。
在城东的艺术区,一个以创作超现实、冷酷风格电子雕塑而闻名的新锐艺术家,正在调试他的最新作品——一个由无数闪烁着蓝光的几何体构成的、不断变幻形态的冰冷造物。他的工作室里,点着一支从黑市淘来的、据说是能激发右脑潜能的奇特线香(那正是苏韵散布出去的香引与某种常见香料的混合物)。艺术家全神贯注,脸上是惯常的、智性的冷漠。可就在他输入最后一段塑形代码时,他突然停了下来。他看着那件完美、精确、毫无瑕疵的作品,心中却莫名地涌起一股强烈的烦躁和……空虚。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指尖粗暴地抹过作品光滑的全息投影表面,留下了一道扭曲的、充满错误的痕迹。做完这个动作,他自己也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带着破坏欲的迷茫。
甚至,在某个高级疗养院的独立病房里,那个曾经的电子诗人林风,正平静地坐在窗前,接受着灵犀·忘忧系统推送的完美阳光与鸟鸣感官体验包。他的眼神依旧空洞,嘴角挂着标准的微笑。但今天,当护士为他更换床头那盆据说有安神效果的电子仿真菖蒲时(其内置的香氛模块恰好被植入了微量的唤忆香引),林风的眼睫似乎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铁锈味的悲伤,如同海底的暗流,在他那片看似平静的意识海洋深处,极其短暂地翻涌了一下,然后再次沉寂。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些微小的、如同水底气泡般的异常,散落在新汴京的各个角落,无人察觉,无人关联。它们太微弱,太
fleeting,很容易被归咎为系统错误、情绪波动、或者仅仅是……幻觉。
苏韵并不知道这一切。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闻心小筑的门口,看着这座依旧按部就班运转的巨大城市。她收回目光,转身走回店内,重新拿起她那古老的研钵和玉杵,开始研磨新的香料。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沉静而悠远的木质香气,那是她为自己调配的定心香。
她选择了一条最艰难、最漫长的路。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这微弱的香气能否最终穿透厚重的铁幕。但她知道,只要还有人记得真实的悲伤,只要还有心渴望被唤醒,她的坚持,就有意义。
一场无声的、关于记忆与人性的暗战,伴随着这缕不易察觉的香气,如同在坚冰之下涌动的潜流,已经悄然开始。而这间隐藏在瓦子街深处的小小香料铺,成为了这场战争中,一个微弱却执着的、散发着独特芬芳的策源地。未来,在香烬明灭间,充满了未知。
第10章
真理的炽焰代价
闻心小筑后堂的空气,像是被拉到极致的弓弦,绷紧,颤抖,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沉寂。最后一炉用于稳定心神的定心香的余烬,在白瓷小碟中发出微弱的红光,散发着悠远而安宁的木质气息,但这安宁,却像是暴风雨前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苏韵站在工作台前,背脊挺得笔直。她的影子被桌上个人终端屏幕散发的冷光拉长,投射在布满香料痕迹的墙壁上,像一个古老而孤独的图腾。她的面前,摆放着两样东西:一枚是暗紫色的唤忆香母本,幽光内敛,仿佛蕴藏着一个沉睡的宇宙;另一枚,是冰冷的、储存着太一集团滔天罪证的加密数据晶片。
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不是那条迂回、安全、却可能永远无法抵达彼岸的暗香之路。而是另一条,更直接、更迅猛、也注定会让她付出一切的道路——将真相,这颗足以引爆整个新汴京的炸弹,彻底公之于众。
她想起了林风那双被忘忧掏空了灵魂的眼睛;想起了数据底层那些无声嘶吼的、被当做垃圾处理的情感碎片;想起了玄甲那冰冷无情的追杀;更想起了祖父浑浊却坚定的目光,以及那句反复叮嘱的话:香者,天地正气之引也。行于阳,方不负其魂。
行于阳。
或许,有些黑暗,必须用最耀眼的光芒去刺穿,哪怕那光芒会灼伤自己。沉默和等待,有时是对罪恶的纵容。她不能让林风的悲剧,成为这座城市无数人的宿命。她不能让那些被剥夺的痛苦与记忆,成为太一集团永恒的养料。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味中混合着古老香料的芬芳与电子元件的微焦,像是两个时代在她身上最后的交融。然后,她伸出略微颤抖的手,拿起那枚数据晶片,插入了个人终端一个隐蔽的、经过特殊物理改装的接口。这个接口绕过了常规的网络协议,直接连接着瓦子街地下网络中最混乱、最难以追踪的一个暗渠节点——这是老鬼留给她的最后一点遗产,一条通往深网的、布满陷阱但也可能创造奇迹的走私通道。
屏幕上,复杂的认证程序开始运行,无数意义不明的字符飞速滚动,如同鬼画符。苏韵全神贯注,指尖在另一个键盘上飞快敲击,输入着一连串她早已烂熟于心的、由古老的香谱密码与现代非对称加密算法结合生成的指令。
她将证据文件分割成数千个微小的数据包,每一个都用不同的密钥加密,并设定了不同的触发条件和传播路径。目标,是新汴京公共信息平台、几个国际知名的独立调查记者组织、以及数十个隐藏在深网中的、以反抗科技巨头著称的匿名论坛和数据仓库。
她要确保,这颗炸弹一旦引爆,就绝无被彻底扑灭的可能。
进度条在屏幕上缓慢而坚定地爬升,每一格的前进,都像是敲打在苏韵心脏上的重锤。她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冰冷的视线,似乎已经穿透了层层物理与虚拟的阻隔,落在了她身上。太一集团的监控无处不在,她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终于,进度条抵达了100%。最后一个数据包,如同离弦之箭,射入了黑暗的深网。
发送完成。
屏幕上跳出这行简单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文字。
苏韵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身体瞬间放松下来,一股极致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她做完了。她将那把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炬,抛向了这座沉睡的城市。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无法预料,也无力掌控。
她静静地站着,等待着。
等待并没有持续太久。
先是网络。原本平稳运行的新汴京公共信息流,如同被投入了巨石的湖面,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无数的媒体平台、社交网络、个人终端,几乎在同一时间被雪片般涌入的信息淹没。解密的日志、触目惊心的分析图表、模糊却足以辨认的会议录音片段……太一集团关于忘忧系统的惊天阴谋,如同病毒般疯狂扩散。
起初是困惑和质疑。这是真的吗又是黑客的恶作剧太一集团怎么可能……
但随着越来越多的证据被交叉验证,随着一些内部人士(或许是被苏韵的行动所鼓舞)开始匿名提供佐证,质疑变成了震惊,震惊迅速发酵成愤怒和恐慌。
我们的记忆被偷走了
‘忘忧’是为了控制我们
我删除的那些痛苦……竟然成了他们的武器
什么是真实的我的快乐是真的吗
整个新汴京仿佛从一场持续了太久的麻醉中猛然惊醒。虚拟社群彻底瘫痪,现实街道上开始出现骚动。有人愤怒地砸毁路边的太一集团广告牌,有人茫然地摘下头上的灵犀接口,试图找回一点真实的触感,有人则陷入了更深的恐惧和混乱,分不清虚拟与现实的边界。
城市的完美表象,在真相的冲击下,如同脆弱的琉璃,开始寸寸碎裂。
就在这时,苏韵听到了。
不是网络上的喧嚣,而是来自现实世界的、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回荡在瓦子街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她走到后堂的小窗前,撩开那块靛蓝色的土布帘子,向外望去。
晨曦微露,淡金色的阳光艰难地穿透高楼的缝隙,却被巷口处列队的、如同黑色死神般的身影完全阻挡。
至少十名玄甲。它们不再是数据底层那些无声的幽灵,而是实体化的、覆盖着哑光黑色合金装甲的战斗单位。它们如同最精密的杀戮机器,封锁了所有出口,冷漠的蓝色光带在它们的面甲上缓缓流动,如同来自深渊的凝视。
他们来了。比她预想的还要快。
苏韵慢慢放下了帘子,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了然。她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
她没有试图反抗,也没有试图逃跑。她只是缓缓走到那张梨花木香案前,从一个古朴的木盒里,取出最后一支、也是最完整的一支,用家传秘法炮制的九转还魂香——并非真能还魂,而是祖父所说,此香能聚正气,安心神,纵使身处绝境,亦能守住一点灵台清明。
她遵循着古老的仪式,点燃火绒,引燃香头。一缕极细、却异常醇厚的白色香烟袅袅升起,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仿佛能穿透时空的沉静力量,在这间小小的、即将被毁灭的后堂里弥散开来。
轰!
厚重的木门被强大的力量直接撞碎,木屑四溅。冰冷的合金战靴踏入了这间充满了古老香气的屋子。
苏韵没有回头。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缕冉冉上升的青烟,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寄托在这缕最后的香气之中。
……
数日后,新汴京的骚乱在太一集团强力的信息管制和维稳行动下,逐渐平息。官方发布了措辞严厉的声明,将泄露事件定性为境外敌对势力精心策划的网络攻击和恶意诽谤,并逮捕了数名替罪羊。灵犀·忘忧系统经过短暂的安全升级后,重新上线,并推出了更多诱人的幸福体验套餐。
城市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霓虹依旧闪烁,磁悬浮车依旧穿梭,全息广告依旧美轮美奂。
闻心小筑已经消失了,连同那条破败的瓦子街后巷一起,被夷为平地,规划成了一个新的城市绿化数据节点。没有人再提起那个叫苏韵的年轻闻香师,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但是,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在大学的课堂里,在地下酒吧的角落,在匿名者聚集的深网论坛,甚至在太一集团内部某些良知未泯的员工之间,关于科技伦理、记忆的价值、情感的真实性、以及完美的代价的讨论,如同投入水中的盐,无声地溶解,却改变了水的味道。
人们开始以一种新的、审慎的目光,看待无处不在的科技,看待唾手可得的虚拟幸福。一些人开始尝试重新拾起被遗忘的麻烦——阅读纸质书,学习古老的乐器,甚至只是在雨天里静静地发呆,感受那份真实而非虚拟的微凉。
瓦子街的废墟上,偶尔会有人悄悄放下一朵无名的野花,或者点燃一支最廉价的、带着化学气味的合成香。
苏韵付出了她的代价,惨重,且似乎徒劳。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赛博都市的钢铁丛林里,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但她点燃的那把火,并未完全熄灭。它化作了无数微小的、看不见的火星,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潜伏在人们的心底。
东方智慧的火种,那关于心、意、气,关于内在真实与天地共鸣的古老理解,能否在这冰冷的赛博寒夜中,最终燎原
没有人知道答案。
答案,如同那最后一缕消散的香魂,飘散在风中。带着一个沉重的问号,悬在未来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