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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识
雨水顺着屋檐砸在青石板上,像一串串断了线的珠子。我蹲在茶馆仓库的角落,抹了把额头上黏腻的汗,指尖沾满了灰尘。七月的雨来得又急又猛,潮湿闷热的空气里飘着陈年茶叶和木质书架混合的霉味。
小栀!把仓库的普洱拿出来!母亲的声音穿过雨幕从大堂传来。
知道了!我应了一声,踮起脚去够最上层那个落满灰尘的紫砂罐。就在我手指碰到罐子的瞬间,一摞泛黄的病历本从架子边缘滑落,哗啦啦散了一地。
我叹了口气蹲下身去捡,却在翻开最上面那本时僵住了。那是父亲的病历,封面上林正南三个字已经褪色,内页的诊断书上大片大片的墨迹遮盖了关键信息,但最下方医生签名栏被墨水洇开的痕迹下,隐约能辨认出一个陆字。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遥远,我盯着那个模糊的姓氏,耳边又响起父亲临终前嘶哑的声音:小栀...那架钢琴...别碰...
轰隆——一声惊雷把我拉回现实,我手忙脚乱地把病历塞回书架,抱起普洱茶罐往外走。刚推开仓库门,一阵穿堂风挟着雨丝扑面而来,我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后院那棵老槐树。
树下有人。
我屏住呼吸。那是个穿白衬衫的少年,背对着我坐在一架黑色三角钢琴前。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琴键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的手指在黑白琴键间跃动,肖邦的《雨滴前奏曲》在雨声中流淌,每一个音符都像砸在我心上。
我鬼使神差地向前走去,雨水很快浸透了我的布鞋。在距离他还有三米远的地方,我的脚踢到了一块碎瓦片。琴声戛然而止。
他转过头来。
闪电再次亮起,我看清了他的脸。苍白的皮肤,漆黑的眼睛,右眼尾有一颗小小的泪痣。他的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腕上有几道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被什么器械勒出来的。
抱歉,他的声音比我想象的要低沉,我路过听见雨声,觉得这里很适合弹这首曲子。
我盯着他湿透的衬衫下隐约可见的锁骨线条,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这是私人院子...
我知道。他站起身,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你是林小栀,对吗
我后退半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指了指茶馆后门上的招牌——小栀茶馆,嘴角扬起一个浅淡的弧度:猜的。说着弯腰合上琴盖,我注意到钢琴右侧边角处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母:SOS,像是用钥匙之类的东西匆忙刻下的。
这是你的钢琴我问。
暂时是。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这个动作让他袖口的暗红痕迹更加明显,雨小了,我该走了。
等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住他,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转身时,槐树上一串水珠正好落在他肩上:陆远舟。远方的远,轻舟的舟。
陆远舟。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突然想起病历本上那个被墨水遮盖的陆字。还没等我再问什么,他已经单手拎起琴凳,另一只手推着钢琴向院子角落的雨棚走去。那架钢琴底部装着滑轮,但在泥泞的地面上移动仍然很吃力。
我下意识上前帮忙,手指碰到钢琴侧面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窜上来。那不是木质的触感,而是某种金属,冰冷得不像是这个季节该有的温度。
谢谢。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复杂,这架钢琴...很特别。
特别冷。我脱口而出。
陆远舟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轻笑出声:是啊,特别冷。他拍了拍琴盖,这是医用钢琴,手术室里用的。
手术室
嗯,外科手术时播放背景音乐用的,全金属结构方便消毒。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琴键,我父亲是医生。
我想起病历本上那个陆字,心跳突然加快:你父亲...在哪家医院工作
陆远舟的表情突然变得警惕:市中心医院。怎么了
没什么。我移开视线,就是好奇为什么会有医用钢琴这种东西。
雨又大了起来,砸在槐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陆远舟抬头看了看天色:我得走了。他从琴凳下面取出一个黑色背包,动作很快,但我还是看到了里面露出的注射器和几个小药瓶。
明天...他犹豫了一下,明天我还能来弹琴吗这院子...很安静。
我本该拒绝的。陌生人,奇怪的钢琴,可疑的医用器械。但当他用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我时,我听见自己说:茶馆九点开门,之前没人会来后院。
陆远舟点点头,转身走向院墙边的小门。就在他推门的瞬间,一阵狂风卷着雨点袭来,吹开了他左臂的衬衫袖口。在闪电的亮光中,我清楚地看到他手腕内侧戴着一个蓝色塑料环——和父亲住院时戴的那种一模一样。
陆远舟!我喊住他,你...生病了吗
他的背影僵住了,但没有回头:只是例行体检。说完就消失在了雨幕中。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架黑色钢琴,金属表面凝结的水珠像眼泪一样滑落。不知为何,我想起父亲去世前一周,突然让人把家里的钢琴搬走时说的话:这琴声...太疼了...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凌晨三点,我轻手轻脚地来到后院。雨已经停了,月光照在钢琴上,泛着冷冽的光。我小心翼翼地掀开琴盖,手指轻轻按下一个C键。
没有声音。
我又试了几个键,全都寂静无声。这架钢琴是坏的。可就在我准备合上琴盖时,余光瞥见最低音区的琴弦上挂着一张小纸条,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一行字:林医生不该死的。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纸条飘落在潮湿的泥土上。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像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的回声。
第二章:琴键上的心跳
闹钟还没响,我就醒了。窗外天色刚蒙蒙亮,槐树的影子斜斜地投在窗帘上,像一幅水墨画。我盯着天花板发呆,手指无意识地在被单上敲击着昨晚那首《雨滴前奏曲》的旋律。
五点四十三分。我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推开后门时,晨雾还没散尽。院子里静悄悄的,那架黑色钢琴孤零零地立在槐树下,金属表面凝着露珠。
我走近钢琴,伸手摸了摸琴键。昨晚明明按不出声音的琴键,此刻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象牙色。我试着按下一个中央C——
要这样弹。
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我吓得差点尖叫出声。转身看见陆远舟站在三步之外,手里拿着两杯冒着热气的饮料。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卫衣,衬得皮肤更加苍白,右眼尾那颗泪痣在晨光中格外明显。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按住狂跳的胸口。
刚刚。他递给我一杯热巧克力,钢琴我调过了。他说话时嘴角微微上扬,但眼睛里的疲惫藏不住,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我接过杯子,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冰凉得像大理石。你会修钢琴
略懂。他放下自己的杯子,掀开琴盖,手指在琴键上流畅地滑过,弹出一段华丽的琶音。阳光正好穿过槐树枝叶的缝隙,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像给每个骨节都镀了层金边。
我注意到他的左手小指在弹到高音区时微微颤抖,但他很快用右手补上了那个音符,流畅得仿佛本来就是这么编曲的。
想学吗他突然问。
什么
钢琴。他的目光落在我捧着热巧克力的手上,你的手指很适合弹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父亲去世后,家里那架旧钢琴就被母亲锁进了地下室,钥匙扔进了护城河。她说琴弦里藏着太多伤心事。
陆远舟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往琴凳一侧挪了挪:坐。我教你最简单的。
鬼使神差地,我坐下了。琴凳比想象中要硬,而且——我皱了皱眉——中间部分有些松动,像是可以打开的样子。
《梦中的婚礼》,听过吗他的声音很近,带着晨起的微哑。
我点点头。父亲生前常弹这首。
陆远舟的右手覆上我的右手,引导我的手指找到中央C的位置。他的手掌很凉,但触碰到我的皮肤时,我却感到一阵微妙的灼热。
这样,从C到G...他的呼吸拂过我的耳际,带着淡淡的薄荷糖味道,慢慢来。
我跟着他的指引按下琴键,简单的音符连成一段旋律。阳光渐渐变得明亮,照在我们交叠的手上。他的左手一直放在自己腿上,直到需要弹奏低音部时才加入。
就在我们弹到一个小节转换时,他的左手突然失控般重重砸在最低音区的琴键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我吓了一跳,转头看他。
抱歉。他迅速收回左手,攥成拳头藏在卫衣口袋里,小时候出过车祸,左手有时候不太听使唤。
我注意到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很快用右手手背抹去了。热吗我问。
嗯,天气太热了。他扯了扯卫衣领口,尽管清晨的气温还不到二十度。
我们又练习了几遍,直到我能独自弹完前八个小节。陆远舟的教学方式很特别——他几乎不说乐理知识,而是让我闭上眼睛听颜色。
C大调是浅蓝色,他的声音在晨光中像羽毛一样轻,F大调是蒲公英的黄,G大调是初春的嫩绿。
我偷偷睁开眼,看见他说话时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喉结随着发音微微滚动。他的卫衣领口有些大,露出锁骨下方一道细长的疤痕,像是手术留下的。
专心。他突然用食指轻轻点了下我的眉心,我赶紧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茶馆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母亲的声音传来:小栀谁在那儿
陆远舟迅速站起身,膝盖不小心撞到琴凳下方。一声金属碰撞的轻响,琴凳的盖子微微弹开一条缝,我瞥见里面闪着冷光的注射器和几个小药瓶。
同学!我赶紧站起来,挡在琴凳前,我同学在教我弹琴。
母亲端着茶盘走过来,目光在陆远舟身上停留了几秒:这么早
阿姨好。陆远舟微微欠身,打扰了,我这就走。
喝杯茶再走吧。母亲放下茶盘,上面是刚泡好的茉莉花茶,小栀很少带朋友回家。
我注意到陆远舟的目光在茶盘上停留了一秒,喉结动了动,但还是摇了摇头:谢谢阿姨,但我还有课。他弯腰合上琴盖,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无数次,恰好挡住了母亲看向琴凳的视线。
明天还来吗我小声问。
他看了我一眼,睫毛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如果你希望的话。
几点
老时间。他背起那个黑色背包,我注意到他装注射器时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
母亲去前厅准备开店后,我独自站在槐树下,手指摸着刚才陆远舟弹过的琴键。其中几个键比其他键温度低得多,像是浸过冰水。我翻开琴凳,里面的注射器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张折叠的纸片,上面写着一串数字:ALS-7。
在看什么
我猛地合上琴凳。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手里捧着一盆绿植。她是沈清欢,隔壁花店老板的女儿,比我大两岁,在医学院读书。
没什么。我把纸条塞进口袋,你怎么来了
阿姨订的薄荷。沈清欢把花盆放在石桌上,目光却一直盯着那架钢琴,新买的
朋友的,暂时放这儿。
她走近钢琴,涂着淡粉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轻抚过琴盖:真漂亮。她抬头看我,杏仁形状的眼睛弯成月牙,刚才那个男生是你男朋友
不是!我感觉耳根发烫,就是...同学。
哦~她拖长音调,突然伸手掀开琴盖,我小时候也学过——
小心!
沈清欢手中的茶杯突然倾斜,滚烫的茶水泼在我的右手腕上。我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天哪对不起!她慌乱地掏出手帕给我擦拭,袖口随着动作滑到手肘,露出左手腕内侧几个细小的圆形疤痕——像是针孔,但排列得异常整齐。
我愣住了。那种疤痕我太熟悉了,父亲生病后期,每天都要在同样的位置注射止痛剂。
我自己来。我接过手帕,余光却看见沈清欢的目光落在琴凳上,眼神中有种奇怪的专注。
真的对不起,她又恢复了那种甜美的笑容,我请你喝奶茶赔罪吧
不用了,我得去帮妈妈准备开店。我揉着手腕,那里的皮肤已经红了一片。
沈清欢离开后,我重新打开琴凳,发现那张写着ALS-7的纸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茶馆的便签纸,上面画着一朵小小的茉莉花。
下午三点,茶馆最忙的时段刚过,我坐在柜台后揉着酸痛的脚踝。门铃轻响,我抬头看见陆远舟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了件黑色T恤,怀里抱着几本书。
手怎么了他一眼就注意到我手腕上的红痕。
不小心烫到了。我下意识用袖子遮住,你不是说有课吗
翘了。他把书放在柜台上,都是乐谱,给你带的。
我翻开最上面一本《肖邦全集》,扉页上有个钢笔画的五线谱,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几个音符,连起来看像是字母SOS。
谢谢。我抬头看他,发现他正盯着我的手,怎么了
这个。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拇指轻轻抚过那片红肿,疼吗
我的呼吸一滞。他的指尖冰凉,触碰却像火一样灼人。还好...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铁盒,里面是淡绿色的药膏:涂这个,不会留疤。
药膏带着淡淡的薄荷香,涂在皮肤上立刻缓解了灼热感。我看着他低垂的睫毛,突然问:ALS-7是什么意思
陆远舟的手指顿了一下,但很快继续涂抹的动作:一种钢琴型号。
骗人。我抽回手,是你留在琴凳里的纸条上写的。
他合上药膏盒,发出咔嗒一声轻响:你知道有些问题最好不要问吗
为什么
因为答案可能会改变一切。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深,像是望不到底的古井,包括你对我那点可怜的好感。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前厅的挂钟滴答作响,远处传来母亲哼唱的小调。
弹琴吧。陆远舟突然说,表情重新变得柔和,我教你下一段。
我们坐在钢琴前时,阳光已经变成了金黄色。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教我弹《梦中的婚礼》的副歌部分。有那么一瞬间,我错觉父亲就站在身后,像从前那样轻轻按着我的肩膀。
弹到一半,陆远舟突然停下来,右手按住左手手腕,指节发白。
怎么了我问。
没事。他勉强笑了笑,就是有点累。但我看见他后颈沁出的冷汗已经打湿了衣领。
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摇摇头,继续弹奏,但节奏明显乱了。最后一个和弦,他的左手小指完全没按下去,曲子戛然而止在一个不和谐的音上。
今天就到这里吧。他合上琴盖,动作有些急促,我明天再来。
陆远舟。我抓住他的袖子,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看着我,突然笑了:林小栀,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我松开手,耳根发烫:随口问问。
我很好。他站起身,从背包侧袋摸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干咽下去,真的。
我送他到院门口,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突然转身:那个烫伤你的人...
沈清欢
离她远点。他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至少...别单独和她待在一起。
为什么
陆远舟望着远处的天空,像是在思考该说多少:她父亲是神经内科主任,和我父亲...是同事。
我还想再问,但他已经挥挥手走远了。回到院子时,我发现钢琴盖上放着一朵新鲜的茉莉花,下面压着张纸条:明天五点,教你弹左手部分。——V
我拿起那朵花,突然注意到花瓣背面用针尖刺出的两个小字:快逃。
第三章:槐花落下的初吻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陆远舟的名字跳了出来:现在能出来吗
我看了眼床头的闹钟——凌晨一点十七分。母亲均匀的呼吸声从隔壁房间传来,窗外的老槐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回复:去哪
探险。
这两个字让我的心跳加速。我套上一件深色卫衣,从窗户爬出去,踩着院子里的石凳翻过矮墙。夜风带着初夏的微凉,吹起我散落的发丝。
陆远舟站在巷口的街灯下,黑色夹克衬得他的脸更加苍白。他手里拿着两个手电筒,递给我一个:怕黑吗
不怕。我接过手电筒,金属外壳冰凉,去哪儿探险
市立第三医院,旧院区。他转身向前走,脚步轻得像猫,听说那里闹鬼。
我小跑两步跟上他:那不是...你父亲工作的地方吗
曾经是。陆远舟的声音突然变冷,十年前就废弃了。
街灯在我们身后一盏盏远去,月光变得明亮起来。陆远舟走路的姿势很特别,像是刻意控制着每一步的幅度。他的左手一直插在口袋里,右手随着步伐轻微摆动。
为什么是今晚我问。
今晚有月亮。他抬头看了看天空,而且...他的声音低下去,明天我要去趟上海。
去多久
一周。也许更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薄荷糖递给我,吃吗
我接过糖,指尖碰到他的手心,冰凉得不像是活人的温度。糖在口中化开,清凉的薄荷味中带着一丝苦涩。
走了约莫二十分钟,一栋灰黑色的建筑群出现在我们面前。市立第三医院的旧院区被高高的铁栅栏围着,大门上挂着生锈的铁链和禁止入内的牌子。夜风吹过空荡荡的窗户,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是有人在哭。
陆远舟从背包里拿出一把钳子,三两下就剪断了铁链。跟紧我。他回头叮嘱,眼睛在月光下黑得发亮。
我们穿过长满杂草的前院,月光照在破碎的玻璃窗上,折射出诡异的光斑。主楼的大门半开着,里面黑洞洞的像是巨兽的嘴巴。陆远舟率先走进去,手电筒的光束扫过积满灰尘的前台,一本发黄的登记簿摊开在上面,纸页在风中轻轻翻动。
这边。他带我走向左侧的走廊,墙上还挂着歪斜的科室指示牌。走廊尽头有一扇绿色的门,上面的字已经剥落,但能辨认出放射科三个字。
陆远舟在门前突然停住,呼吸变得急促。他的手电筒光束微微颤抖,照出地板上几道深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
你还好吗我小声问。
他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推开了那扇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某种化学药剂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房间里摆着几台大型设备,覆盖着肮脏的白布,墙角堆着一些玻璃瓶和金属器械。
陆远舟的手电筒照向房间中央的一台机器,那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标签:ALS-7治疗仪,仅供研究使用。
这是什么我走近想看清楚。
别碰!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拽回来,力道大得让我生疼,那东西...有辐射。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陆远舟松开手,转身走向房间另一侧的文件柜:猜的。他拉开抽屉,里面塞满了文件夹。他的手电筒光束停在一个标着林正南的文件夹上,但没等他拿出来,整栋楼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重物倒塌的声音。
有人我紧张地抓住他的袖子。
陆远舟迅速关上抽屉:我们得走了。他拉着我往外跑,却在门口突然停下。走廊尽头,一个黑影正朝我们移动。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陆远舟把我推进放射科旁边的一个小储物间,自己也挤了进来。储物间狭小得只能勉强站下两个人,我的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他的胸膛几乎贴着我,薄荷混合着药香的气息包围着我。
别出声。他在我耳边低语,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垂。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光从门缝下扫过。我屏住呼吸,感觉到陆远舟的心跳透过衣料传来,又快又乱。黑暗中,他的左手始终插在口袋里,右手撑在我耳边的墙上,小臂肌肉紧绷。
脚步声在放射科门前停住了。我紧张得咬住下唇,直到尝到铁锈味才意识到自己咬破了嘴唇。陆远舟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拇指轻轻抚过我的唇瓣,擦去那丝血迹。
门外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然后是低沉的男声:仪器还在...文件也没少...
另一个声音回答:继续找,实验记录必须销毁...
脚步声渐渐远去,陆远舟却没有动。储物间里空气稀薄,我的脸颊发烫,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他的靠近。月光从门缝上方的小窗照进来,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是谁我用气音问。
他摇摇头,示意我继续等待。又过了几分钟,外面彻底安静下来,他才轻轻推开门:我们得从后门走。
我们蹑手蹑脚地穿过几条走廊,陆远舟似乎对这栋建筑的布局非常熟悉,带着我七拐八绕地避开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杂物。后门被一堆木板堵住了,他挪开木板时,我注意到他的左手动作很不自然,像是使不上力。
月光重新照在我们身上时,我长舒一口气。夜风吹来,带着远处槐花的香气。我们沿着一条小路跑出医院范围,直到确认没人追来才停下。
刚才那些人...我气喘吁吁地问,是谁
陆远舟靠在路边的一棵槐树上,脸色苍白得吓人:不知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粒药片吞下,但那个文件夹...是你父亲的。
我父亲我瞪大眼睛,他在这家医院工作过
不。陆远舟的眼神变得复杂,他是...病人。
夜风突然变大了,吹落一树槐花。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我们之间,像一场小小的雪。我伸手接住一片花瓣,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槐花...开的时候...离医院远点...
陆远舟。我抬头看他,你认识我父亲,对不对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月光照在他脖颈上那道细长的疤痕上:嗯。
怎么认识的
很晚了。他避开我的问题,我送你回去。
我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只好跟着他往回走。夜更深了,月亮被云层遮住,只剩下几颗星星微弱地闪烁。走到半路,陆远舟突然停下,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喝点水吗
我接过杯子,温热的水带着淡淡的甜味和药香。这是什么
甘草茶,对嗓子好。他笑了笑,你刚才咬嘴唇的样子,让我想起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你也咬嘴唇了
不,我吐了。他的语气轻松,但眼神很沉,那时候我九岁。
我想问他九岁为什么会在深夜来废弃医院,但话到嘴边变成了:你明天真的要去上海
嗯,父亲的安排。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可能要一周才能回来。
哦。我突然感到一阵失落,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林小栀。他轻声叫我的名字。

他伸手拂去我头发上的槐花花瓣,手指在我耳际停留了一秒:闭上眼睛。
我顺从地闭上眼,感觉到他的气息越来越近。然后,一个轻柔如羽毛的吻落在我的唇上,带着薄荷和药的味道,转瞬即逝。
我睁开眼,看见他后退了半步,右手攥紧了我的衣摆又松开,左手始终插在口袋里。夜风吹起他的衣角,那股混合着药味的槐花香更加明显了,莫名让我想起葬礼上的白花——像是某种告别。
等我回来。他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我有东西给你。
我们沉默地走完剩下的路。到了茶馆后院,他帮我翻过围墙,在我要跳下去时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记住,别告诉任何人今晚的事,尤其是...
尤其是沈清欢。我接过他的话,我知道。
他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右眼尾的泪痣在月光下像一滴未落的眼泪:晚安,林小栀。
我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黑色夹克渐渐融入夜色。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唇上还残留着薄荷的凉意。
回到房间,我轻手轻脚地关上窗,却在窗台上发现了一朵新鲜的槐花,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展开纸条,上面是陆远舟工整的字迹:
放射科第三个抽屉,钥匙在钢琴最低音区的琴弦上。——V
我把纸条对着台灯看了又看,翻到背面时,发现还有一行小字:PS:初吻应该是什么味道的
我忍不住笑了,把纸条贴在胸口,那里跳得厉害。窗外,一阵风吹过,槐花落下的声音像是谁的叹息。
第四章:裂痕
闹钟显示凌晨四点十八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陆远舟三天前去了上海,除了到达时发来一条平安外再无消息。窗外的雨下了整夜,打在槐树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某种密码。
我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陆远舟离开前留下的纸条就压在我的枕头下,边缘已经被我摸得起了毛边。放射科第三个抽屉,钥匙在钢琴最低音区的琴弦上。
雨声渐小,我披上外套溜出房间。院子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那架黑色钢琴在黎明前的微光中泛着冷色调。我掀开琴盖,手指伸向最低音区——那里的琴弦比其他区域更冰凉,像是浸过液氮。
指尖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勾出来。那是一把银色的小钥匙,系着褪色的红绳。钥匙刚离开琴弦,钢琴最低音的A键突然发出沉闷的嗡鸣,吓得我差点松手。
奇怪...我按了按那个键,没有反应。但当我把钥匙重新靠近琴弦时,A键又发出一声轻响,仿佛在确认什么。
钥匙在我手心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像是被冻伤了。我把它藏进贴身口袋,寒意透过布料渗入皮肤。天边泛起鱼肚白,我赶紧溜回房间,刚好听见母亲起床的动静。
小栀这么早就醒了母亲推开我的房门,手里拿着一封信,有你的信,塞在门缝里的。
信封是普通的白色,没有邮票和地址,只有我的名字用打印机字体整齐地印在上面。我接过信封,心脏突然跳得厉害。
谁寄来的母亲问。
不知道,可能是...同学。我把信封塞到课本下面,我换好衣服就去帮忙。
母亲离开后,我锁上门才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对折的纸,展开后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那是父亲死亡证明的复印件,医生签名栏上的墨迹比我在仓库病历本上看到的清晰得多:陆明远。
陆远舟的父亲。
纸张从我指间滑落,飘到地上。我弯腰去捡,突然一阵眩晕。父亲去世时的场景浮现在眼前:他躺在病床上,瘦得脱形的脸上只有眼睛还亮得吓人。小栀...别相信...穿白大褂的...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我强迫自己深呼吸,把死亡证明重新折好藏进日记本里。钥匙在口袋里似乎变得更冷了,贴着我的大腿皮肤像一块冰。
小栀!下来吃早饭了!母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来了!我应道,机械地换好校服。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早餐时我食不知味,母亲的话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高考最后冲刺...你爸要是还在...
妈,我突然打断她,爸是怎么认识陆医生的
母亲的筷子停在半空:哪个陆医生
陆明远。我盯着她的眼睛,市中心医院的。
瓷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热粥溅到我的脚背上,但我感觉不到疼。母亲的手在发抖,她弯腰去捡碎片时,我清楚地看见她后颈渗出细密的汗珠。
不...不认识。她的声音尖得不像自己,你从哪听来的这个名字
爸的病历上看到的。我撒了谎。
母亲站起身,动作太急把椅子都带倒了:以后别翻那些东西。她转身走进厨房,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流声盖过了其他一切声音。
我蹲下来帮忙收拾碎片,锋利的瓷片边缘划破我的指尖,血珠冒出来,我却感到一种奇怪的解脱。母亲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陆明远和父亲的死有关,而她知道。
去学校的路上,雨越下越大。我撑着伞,却还是被淋湿了半边身子。口袋里的钥匙贴着皮肤,寒意渗入骨髓。经过市中心医院时,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这座白色建筑在雨中显得模糊而遥远,像一座冰山。
林小栀!
一个熟悉的声音让我回过头。沈清欢站在医院门口的雨棚下,白大褂下面露出浅蓝色的护士服。她朝我招手,笑容甜美如常:来避避雨吧!
我摇摇头准备离开,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医院侧门走出来——陆远舟。他穿着黑色风衣,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右手拖着一个小型行李箱。他没带伞,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但他似乎感觉不到,只是快步走向停车场方向。
陆远舟我不由自主地喊出声。
他猛地停住脚步,转身时表情从惊讶迅速变成某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小栀...他的声音被雨声冲淡,你不该来这里。
沈清欢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她的手臂亲密地挽住我的:远舟哥哥,你回来啦
陆远舟的眼神变得锐利:放开她。
沈清欢反而挽得更紧了,她的指甲陷入我的上臂,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了我和小栀是好朋友啊。
陆远舟大步走过来,一把拉开沈清欢的手。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他左手手腕上多了一个蓝色塑料环,上面印着7F和一条条形码。
回家去。他对我说,声音低沉而急促,现在。
可是—
听话!他几乎是在吼了,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睫毛上挂着水珠,今晚七点,老地方见。我会解释一切。
沈清欢突然笑起来,声音清脆得像风铃:解释什么解释ALS-7吗还是解释你爸爸—
闭嘴!陆远舟一把推开她,力道大得让沈清欢踉跄着后退几步。她站稳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冷得像毒蛇。
你会后悔的,陆远舟。她轻声说,然后转身走进医院,白大褂在风中翻飞。
雨幕中只剩下我和陆远舟。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右手紧握成拳,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那是什么我指着他手腕上的塑料环。
他下意识用右手盖住它:住院手环。例行检查而已。
你生病了
没有。他移开视线,快回去上课吧,要迟到了。
我知道他在撒谎,但雨水太冷,我的校服已经湿透,贴在身上像第二层皮肤。陆远舟脱下风衣披在我肩上,布料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药香。
七点。他又说了一遍,一定要来。
我点点头,转身走向学校方向。走出十几米后回头,看见他还站在原地,雨水冲刷着他的脸,黑色衬衫贴在身上,勾勒出过于单薄的轮廓。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像是要融在这场雨里,永远消失。
整个上午的课我都心不在焉。口袋里的钥匙和藏在日记本里的死亡证明像两块烧红的炭,灼烧着我的思绪。午饭时间,我溜出学校,直奔废弃的市立第三医院。
白天的废弃医院比夜晚更加阴森。阳光透过破碎的窗户照进来,灰尘在光束中飞舞,像是无数细小的生命。我轻车熟路地找到放射科,门上的绿色油漆剥落得更厉害了。
第三个文件抽屉上了锁,我掏出那把银色钥匙,插进去时发出清脆的咔哒声。抽屉里只有薄薄一个文件夹,标签上写着ALS-7实验记录(林正南/陆远舟)。
我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拿不稳文件夹。翻开第一页,是一张父亲的照片,他躺在病床上,身上连着各种仪器,眼睛半闭着。照片下方写着:第7代基因治疗实验体,出现严重排异反应,终止治疗。
后面几页是密密麻麻的医疗记录和专业术语,我看不懂,但一张夹在中间的纸条吸引了我的注意:林正南出现肾衰竭症状,建议停止实验。责任医师:陆明远。日期是父亲去世前三天。
文件夹最后是另一组照片,这次是陆远舟。他看起来比现在年轻许多,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躺在同样的病床上,左臂插着输液管。照片边缘写着一行小字:7号实验体,基因适配度98%,持续观察。
我的视线模糊了,泪水砸在纸面上,晕开一片。父亲不是病死的,他是某种实验的牺牲品。而陆远舟...陆远舟也是实验的一部分
窗外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我慌忙合上文件夹塞回去,锁好抽屉。钥匙刚拔出来,就听见走廊尽头有脚步声和说话声。
...必须找到那些记录...
...7号实验体最近情况不稳定...
...他父亲坚持继续治疗...
我屏住呼吸,躲到一台大型设备后面。透过缝隙,我看见两个穿白大褂的人走进来,其中一个背影我很熟悉——陆明远。他直接走向第三个抽屉,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奇怪,锁有被撬过的痕迹。陆明远的声音冷得像手术刀。
会不会是7号实验体他最近不是一直在调查这个案子吗另一个人问。
不可能,他今天刚做完强化治疗,现在应该连筷子都拿不稳。陆明远冷笑一声,继续找,所有相关记录今天必须销毁。
我蜷缩在设备后面,冷汗浸透了后背。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我才敢移动已经发麻的腿。离开医院时,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我一路跑回学校,刚好赶上最后一节课。
放学时,暴雨再次降临。我站在校门口,看着雨水在地上汇成小河。陆远舟的风衣还在我书包里,散发着淡淡的药香。七点,他说七点见面。现在才五点,我却已经等不及了。
我冒雨跑回茶馆,后院空无一人,钢琴盖着一层防水布,在雨中显得格外孤独。我坐在廊下等,雨声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皮肤上。
六点半,后院的小门被推开。陆远舟走了进来,没打伞,浑身湿透。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像是每迈一步都要用尽全力。更让我心惊的是,他左手手腕上多了一条纱布,隐约渗出血迹。
你来了。他看见我,勉强笑了笑,我...我有点事耽搁了。
我站起来,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我们之间形成一道水帘:陆远舟,你父亲对我爸爸做了什么
他的笑容凝固了:你...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我爸爸是某种实验的牺牲品!我的声音在发抖,我知道你也是实验的一部分!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钥匙扔在地上,这是什么通向真相的钥匙还是你们父子俩的杀人工具
陆远舟的脸色变得惨白,他弯腰去捡钥匙,动作迟缓得像老人。就在他直起身的瞬间,后院的门再次被推开,陆明远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金属医药箱。
远舟,该注射了。他看都没看我一眼,仿佛我不存在。
现在不行。陆远舟站直身体,挡在我前面,我们说好的—
没有商量余地。陆明远的声音不容置疑,你的指标又恶化了,必须立刻强化治疗。
我后退一步,撞到了廊柱。陆明远这才看向我,他的眼睛和陆远舟很像,但冷得没有温度:林小姐,请你离开。这是家事。
不!陆远舟突然提高了声音,她有权知道真相!
陆明远冷笑一声:什么真相真相就是你活不过二十岁还是你父亲用她父亲做实验的真相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抽得我耳膜嗡嗡作响。陆远舟的身体晃了晃,右手扶住墙壁才没有倒下。
爸...求你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至少...不要在这里...
陆明远叹了口气,打开医药箱。里面是几支装着蓝色液体的注射器和一个小药瓶,标签上清清楚楚写着ALS-7。
把袖子卷起来。他命令道。
陆远舟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歉意和某种我读不懂的决绝。然后他慢慢卷起左臂的袖子,露出手臂内侧密密麻麻的针孔。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泛着青紫。
陆明远熟练地消毒、扎针、推药。蓝色液体进入血管的瞬间,陆远舟咬紧了嘴唇,额头上渗出冷汗。他的右手死死抓着窗台边缘,指节发白。
好了。陆明远拔出针头,回家休息吧,明天还有一轮。
他转身离开时终于正眼看了我一下:林小姐,如果你真的关心我儿子,就离他远点。每一次情绪波动都会加速他的病情恶化。
雨声中,院门关上的声音格外刺耳。陆远舟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呼吸急促。
对不起...他轻声说,我本想...亲自告诉你...
我跪在他面前,雨水和泪水模糊了视线: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肌萎缩侧索硬化症,俗称渐冻症。他笑了笑,嘴角有些歪斜,家族遗传病,我父亲...一直在寻找治疗方法。你父亲...是早期实验志愿者之一。
所以他...是因为实验...
排异反应。陆远舟闭上眼睛,我父亲...隐瞒了风险。等发现时...已经太晚了。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雨越下越大,砸在屋顶上像鼓点。陆远舟试图站起来,却差点摔倒,我扶住他,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
我该走了。他勉强站稳,父亲...会担心的。
等等。我跑进屋里,拿出那封死亡证明复印件,这个...是你送来的吗
陆远舟看了一眼,表情变得震惊:不...不是我。他抬头看我,但我知道是谁。沈清欢...她父亲是我父亲的助手,一直想拿到实验数据。
为什么
因为...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她也有同样的病...她想活下去...
我送他到院门口,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陆远舟突然转身抱住我,他的心跳透过湿透的衬衫传来,又快又乱。
高考...加油。他在我耳边说,然后松开手,走进雨幕中。
我站在雨里,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模糊。回到房间,我拿出那封死亡证明,一点点撕成碎片。窗外电闪雷鸣,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后院。借着那一瞬间的光亮,我看见二楼某个窗口,陆远舟正用止血钳夹自己左手的手指,而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疼痛的表情。
第五章:沉默的告别
高考第一天,清晨的空气里飘着槐花将谢未谢的甜腻香气。我站在考场学校的大门前,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准考证边缘。人群像潮水一样涌进校门,我踮起脚张望,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在找谁呢沈清欢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白裙子在晨风中轻轻摆动,手腕上戴着一串蓝色琉璃珠,正好遮住那些针孔疤痕。
没谁。我把准考证塞进透明文件袋,你怎么在这里
志愿者啊。她晃了晃胸前的工作牌,医学院预备生优先呢。她凑近我耳边,薄荷香水味掩不住身上淡淡的药味,陆远舟不会来了。
我猛地转头,嘴唇差点擦过她的脸颊:你说什么
字面意思。她后退半步,笑容甜美如毒莓,他父亲昨晚紧急把他转去上海了,病情恶化得厉害。她歪着头,他没告诉你吗真可怜。
铃声响起,考生开始入场。沈清欢把一支2B铅笔塞进我手里:好好考,别辜负他最后的心愿。
我攥着铅笔直到笔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走进考场时,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在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路。
我的座位靠窗,而陆远舟的考号应该是在教室另一侧的角落。每场考试开始前,我都会看向那个方向——空荡荡的座位洒满阳光,桌面上连一丝灰尘都没有,仿佛从来就没有人该坐在那里。
最后一科是英语。窗外突然下起太阳雨,雨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无数坠落的星星。答题到阅读理解时,一篇文章让我手指僵直:
ALS,
also
known
as
Lou
Gehrig's
disease,
is
a
progressive
neurodegenerative
disorder...
Most
patients
die
within
3
to
5
years
of
diagnosis
due
to
respiratory
failure...
(肌萎缩侧索硬化症,又称卢·格里克病,是一种进行性神经退行性疾病...大多数患者在确诊后3到5年内因呼吸衰竭死亡...)
铅笔尖在答题卡上戳出一个黑洞。我抬头再次看向那个空座位,阳光现在移到了桌角,照亮了桌腿上一个小小的刻痕——一朵五瓣槐花,和我曾经在陆远舟课本角落画的一模一样。
交卷铃声响起时,我才发现自己半边试卷被泪水浸得微微发皱。走出考场,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校门口挤满了等待的家长和鲜花,我穿过人群,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
林小栀!
沈清欢的声音像刀片划过玻璃。她站在校门口的槐树下,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他留给你的。
我接过信封,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他...怎么样了
谁知道呢。她耸耸肩,也许正在某个无菌病房里数着剩下的心跳,也许...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陷入皮肤,已经变成了一组数据。
我甩开她的手,信封差点掉在地上。沈清欢不以为意,整理了下裙摆:对了,听说你家茶馆收到了一份匿名礼物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传来她带着笑意的声音:记得看看钢琴里面哦!
回到家,茶馆门口果然停着一辆小型货车,两个工人正小心翼翼地搬下一架三角钢琴。母亲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签收单。
小栀!她朝我招手,快来看,有人匿名捐赠了一架斯坦威钢琴!
钢琴通体漆黑,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与陆远舟那架冰冷的医用钢琴截然不同。我走过去,手指轻轻抚过琴盖,木质触感温润如玉。
有张卡片。母亲递给我一个白色信封。
卡片上只有一行打印字:给永远能听见颜色的人。——V
你认识捐赠者母亲问。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一个朋友。
工人们把钢琴安置在后院原先那架医用钢琴的位置,后者不知何时已经被搬走了,只留下草地上几道拖拽的痕迹和几片枯萎的槐花瓣。
试试音色。母亲期待地看着我。
我掀开琴盖,黑白琴键在暮色中像一条无限延伸的路。手指放上去的瞬间,我意识到这架钢琴被调成了和陆远舟那架一模一样的音高,连触键力度都分毫不差。
弹什么呢《梦中的婚礼》太痛,《雨滴前奏曲》太伤。最后我弹起了父亲生前最爱的《星空》,简单的旋律在黄昏中流淌,母亲悄悄抹了抹眼角。
弹到一半,我的小指碰到琴盖内侧一处凹凸不平的地方。凑近看,那里刻着一串细小的数字:
31.2304°
N,
121.4737°
E
经纬度坐标。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想起陆远舟曾经说过的话:如果我消失了,就跟着坐标找我。
怎么了母亲问。
没什么。我合上琴盖,音色很好。
晚饭后,我回到房间打开沈清欢给的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照片——陆远舟躺在病床上,身上连着各种仪器,眼睛闭着,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你想知道的所有答案都在放射科第三抽屉。
我打开手机搜索那组坐标,结果让我屏住了呼吸——上海浦东新区某私立医疗研究中心,专门从事神经退行性疾病研究。网页最下方有一行小字:本院设有临终关怀病房,为终末期患者提供安宁疗护。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消失了,黑夜像一块厚重的绒布笼罩下来。我坐在床边,一遍遍拨打陆远舟的电话,直到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变成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凌晨三点,我悄悄下楼来到后院。新钢琴在月光下像一艘黑色的船,随时准备起航。我掀开琴盖,再次确认那组坐标,然后用手机拍下来。正当我准备合上琴盖时,月光照在琴键上,我注意到最高音区的几个键上有细微的磨损——那是《梦中的婚礼》最常使用的几个音符。
我试着弹了那几个音,钢琴突然发出一声不和谐的共鸣,最低音区的A键自动下沉,发出低沉的嗡鸣。我弯腰查看,发现琴箱深处有一个小小的金属物体在月光下闪烁。
伸手进去,指尖碰到一个冰凉的圆形物体——一枚银色戒指,内侧刻着LYZ&LXZ,外侧镶嵌着一颗极小的蓝宝石,在月光下像一滴凝固的泪。
戒指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如果找到这个,说明我不能再教你弹琴了。这枚戒指的材料来自那架医用钢琴的琴弦,它听过我最不堪的时刻,现在把它送给你。不要找我,不要原谅我,只要记得我。——陆远舟
我把戒指攥在手心,金属的寒意渗入皮肤。月光突然被云层遮住,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钢琴的黑影静静矗立,像一座墓碑。
第二天清晨,我被门铃声吵醒。开门看见一个快递员拿着一个长方形的包裹:林小栀国际快递,需要签收。
包裹的发件人栏只写着一个V,寄出地是上海。我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精致的木盒,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支钢笔,笔身上刻着一行小字:写我们的故事。
盒底垫着一张便签纸:高考作文题目是什么我猜是'遗憾'。——V
钢笔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U盘,插上电脑后,里面只有一个音频文件,命名为《给十七岁的你》。点击播放,钢琴声从扬声器里流淌出来,是《梦中的婚礼》,但弹到一半突然中断,接着是陆远舟的咳嗽声和一阵杂音。
小栀...他的声音比记忆中沙哑许多,如果你听到这个,我大概已经...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已经不能亲自弹给你听了。这首曲子我们没能一起完成,就像...纸张翻动的声音,...就像很多其他事一样。对不起,还有...录音在这里突然结束,像是被强行切断。
我关上电脑,走到窗前。院子里,母亲正在给新钢琴盖上防尘布,动作轻柔得像在给熟睡的孩子掖被角。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手机突然震动,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钢琴坐标是他选的墓地位置。他父亲答应等他死后把他葬在那里,面向东方,每天都能看见上海的第一缕阳光。——一个你不喜欢的朋友
我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大小刚好。窗外的槐树在风中轻轻摇晃,花瓣像雪一样飘落。十七岁的夏天才刚刚开始,但有些故事已经提前写好了结局。
后来我查了那组坐标的详细资料,发现那个位置正对医疗研究中心顶楼的一个特殊房间——那里四面都是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上海。网页上介绍说,那是为特殊病例准备的观察室,也被称为天使房,因为大多数住进去的患者,最终都变成了天使。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我收到上海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母亲高兴得哭了出来,张罗着要在茶馆举办庆祝宴。我坐在新钢琴前,弹了一首自己创作的曲子,名字叫《无菌病房》。
弹完后,我发现琴键上落了几滴透明液体,不知道是汗还是泪。母亲走过来抱住我:你爸爸会为你骄傲的。
我点点头,看向窗外的槐树。最高的那根枝条上开着一朵孤零零的槐花,在夏日的热风中摇摇欲坠。
妈,我轻声问,你相信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吗
母亲摸了摸我的头发:我更愿意相信他们会变成音乐。你每次弹琴的时候,他们就在音符里活着。
那天晚上,我梦见陆远舟站在天使房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弹钢琴。阳光透过他的身体,在地板上投下淡蓝色的影子。我想叫他,却发不出声音;想走过去,却怎么也迈不开腿。
他弹完最后一个音符,转身对我笑了笑,右眼尾的泪痣在阳光下像一颗小小的星星。然后他张开嘴,说了三个字。没有声音,但我知道他说的是:
忘记我。
醒来时,枕巾湿了一大片。窗外,那朵最高的槐花终于坠落,在晨风中打了个旋,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第六章:音乐厅重逢
上海冬季的雨总是来得突然。我站在东方艺术中心的休息室里,看着窗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手指无意识地在窗棂上敲击着今晚要演奏的旋律——《无菌病房》,我的原创钢琴曲,灵感来自一个已经模糊的梦。
林老师,十五分钟后上场。场务小姑娘探头进来,眼睛亮晶晶的,VIP区已经坐满了,听说有几位音乐学院的教授专门从北京飞过来听。
我点点头,把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指转了一圈。十年过去,戒指已经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内侧LYZ&LXZ的刻痕被磨得有些模糊,唯有那颗蓝宝石依然冷冽如初。
化妆镜里的女人已经不是我十七岁时的模样。及肩的黑发,眼角淡淡的细纹,唯有右眼尾那颗泪痣还在原位,像是一个固执的印记。我拿起琴谱,封面上印着今晚音乐会的主题:《岁月如歌》。
走廊尽头传来工作人员的说笑声,夹杂着天才钢琴家、最年轻作曲奖之类的字眼。这些标签像一件不合身的外套,我花了十年时间才学会如何穿着它自如行走。
舞台灯光亮起的瞬间,我深吸一口气。观众席像一片黑色的海,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灯像是遥远的灯塔。鞠躬,落座,手指悬在琴键上方三厘米处——这个距离我练习过成千上万次。
第一个音符落下时,我听见观众席中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穿了我筑建十年的平静假象。我的手指在琴键上微微一顿,但职业素养很快接管了身体,《无菌病房》的前奏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这是一首关于等待的曲子。高音部清澈如点滴瓶中的药水,低音部沉重如监护仪的心跳声。弹到中段时,我的余光瞥见VIP区第三排有个黑影动了动——那是一个穿黑大衣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一截苍白的下巴。
我的手指突然记起了另一种触感——冰凉的医用钢琴,少年带着药香的气息,以及雨夜里那个转瞬即逝的吻。音符在指下变得滚烫,我几乎要弹错段落,但肌肉记忆拯救了演出。
最后一个和弦余音袅袅,掌声如潮水般涌来。我起身鞠躬,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VIP区——那个座位已经空了,只留下一道阴影,像是谁不小心打翻的墨水。
安可!安可!观众的呼声此起彼伏。
我重新坐下,手指自动找到了《梦中的婚礼》的起始位置。这是十年来我第一次公开弹奏这首曲子,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已经结痂的伤口。
演出结束后的签售环节人潮涌动。我机械地在节目单上签名,对每一位观众的赞美报以微笑。直到人群散去,场务开始收拾场地,我才允许自己松懈下来。
林老师,您的东西。场务小姑娘递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刚才有位先生让我转交给您。
信封很轻,没有任何署名。我道谢后走进化妆间,锁上门才拆开它。里面是一张照片——十七岁的陆远舟站在槐树下弹琴,阳光透过树叶在他白衬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你弹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照片飘落到化妆台上。镜子里的女人眼圈发红,像是突然被拽回了那个夏天。门外传来敲门声,我迅速抹了抹眼角。
请进。
场务探头进来:林老师,您在找这个吗她手里拿着一个药盒,清洁工在VIP区捡到的。
我接过药盒,塑料外壳还残留着体温。说明书上肌萎缩侧索硬化症几个字被指甲反复划出深深的凹痕,几乎要穿透纸面。药盒侧面贴着一张便利贴:每日两次,饭后服用。——沈护士
沈护士。沈清欢。
药盒在我掌心变得滚烫,我几乎要把它捏碎。场务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常:您没事吧
没事。我把药盒塞进包里,能帮我调一下VIP区的监控录像吗有人可能落了贵重物品。
监控室里,保安快进着录像:您说大概什么时间
晚上八点二十左右,VIP区第三排最右侧座位。
屏幕上的画面跳动着,观众陆续入场。八点十八分,一个穿黑大衣的高挑身影出现在画面边缘。他走得很慢,右手扶着座椅靠背维持平衡。即使在模糊的监控画面中,那种克制而优雅的姿态也让我一眼认出了他——陆远舟。
他在第三排最右侧坐下,全程没有摘下帽子。八点十九分,我上场演奏,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像是要把每一个音符都收入耳中。八点三十五分,当《无菌病房》进行到中段时,他突然低头剧烈咳嗽,右手死死按住胸口。八点三十七分,他起身离开,在通道尽头扶墙停顿了整整十七秒,才继续向前走去。
要再往前看看吗保安问。
不用了,谢谢。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走出艺术中心时,雨已经停了。上海的夜空难得露出几颗星星,冷冷地俯视着霓虹闪烁的街道。我拦了辆出租车,司机问了三遍目的地,我才回过神来。
浦东新区,花木路...我报出那组刻在心里的坐标。
司机诧异地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那边都是高端私立医院啊,小姐这么晚去探病
嗯。我摩挲着药盒边缘,一个...老朋友。
车窗外的城市灯火流转,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映出扭曲的影像。我打开药盒,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七粒蓝色胶囊,和当年陆明远给陆远舟注射的药物颜色一模一样。盒底粘着一张小纸条:临床试验阶段,副作用包括剧烈头痛、肌肉痉挛及暂时性失语。
出租车在高架桥上飞驰,陆家嘴的摩天大楼在夜色中像一座座发光的墓碑。我掏出手机,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那个十年没有打过的号码。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机械女声冰冷地宣告。
师傅,掉头吧。我突然说,不去花木路了。
司机嘟囔着变换车道。我摇下车窗,让冷风吹散眼中的雾气。手机相册里有一张十年前的照片——陆远舟坐在钢琴前教我弹琴,阳光透过他的白衬衫,勾勒出少年单薄的轮廓。那是高考前一周拍的,当时我们都不知道,那将是青春最后的定格。
回到公寓,我把药盒放在书桌上,旁边是今晚收到的照片。电脑屏幕还亮着,显示着我昨天搜索的新闻页面:《青年钢琴家自愿成为新药试验者,突破性疗法为ALS患者带来希望》。配图是陆远舟坐在轮椅上的侧影,比记忆中消瘦许多,但右眼尾那颗泪痣依然清晰可见。
文章日期是三个月前。
我打开抽屉,取出一沓泛黄的纸页——十年前从废弃医院放射科偷拿出来的实验记录。最后一页是陆远舟的体检报告,日期恰好在高考前一周:7号实验体出现急性排异反应,建议立即终止治疗。责任医师:陆明远。
报告下方有一行后来添加的笔记,笔迹已经褪色:患者坚持继续实验,自愿承担一切风险。目标:在病情恶化前完成药物安全性测试。
我关上抽屉,手指碰到了书架上那本《肖邦全集》。书页间夹着一张纸条,是十年前陆远舟留给我的最后字迹:不要找我,不要原谅我,只要记得我。
窗外,一轮明月悄然升起,清冷的月光洒在钢琴上。我坐下来,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墙上时钟的秒针走动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是某种倒计时。
十七秒。监控录像里他扶墙停顿的时间。
我打开手机地图,再次输入那组坐标。放大后能看到一栋白色建筑的卫星图像,屋顶有一个透明的圆形结构——天使房的玻璃穹顶。
地图下方的最新评论写着:这里的夕阳很美,尤其是冬天。病友们说,如果能在这里度过最后一个黄昏,灵魂就会变成音乐。——7床患者
我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砸在琴键上,发出轻微的嗒声。十七岁的陆远舟曾经说过,C大调是浅蓝色,F大调是蒲公英的黄,G大调是初春的嫩绿。而此刻我心中回荡的旋律,是消毒水的惨白,是心电监护仪的墨绿,是再也回不去的、槐花般的纯白。
手机突然震动,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演出很精彩。你的戒指还在戴,我很高兴。——V
我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镜子里的女人泪流满面,左手无名指上的蓝宝石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像一滴永不干涸的泪。
窗外,一阵夜风吹过,带着黄浦江上潮湿的气息。我拿起药盒,发现便利贴背面还有一行小字:明日10:00,第七次药物测试。如果你来,请在窗外槐树下等。——沈
我打开电脑搜索肌萎缩侧索硬化症第七代治疗,最新论文显示:ALS-7在少数携带特定基因突变患者中显示出惊人疗效,但需在病情终末期前开始治疗...
论文配图中,一只苍白的手正在签署知情同意书,手腕上的蓝色住院手环清晰可见:7F-7。
我关上电脑,走到阳台上。上海的夜空难得晴朗,可以看见几颗特别亮的星星。其中一颗在东方,闪烁着微蓝的光,像少年右眼尾的泪痣,像戒指上永不褪色的蓝宝石,像十七岁夏天那场再也回不去的雨。
第七章:避不开的交集
浦东医疗研究中心的玻璃幕墙反射着上午十点的阳光,刺得人眼睛发痛。我站在门口的槐树下,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戒指。这棵槐树比老家那棵要矮小许多,枝干上还绑着支撑架,像是某种讽刺的隐喻。
手机显示9:58,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淡淡的槐花香。研究中心的大门自动滑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匆匆进出。没有人注意到树下的我,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提前两分钟,你还是这么守时。
我转身的瞬间,呼吸凝固在胸腔。沈清欢站在三步之外,白大褂下面露出浅蓝色的护士服,手腕上的琉璃珠串换成了医用腕带。十年时光似乎对她格外宽容,除了眼角几道细纹和更加锐利的眼神,她几乎没变。
他在等你。她没给我说话的机会,转身向侧门走去,跟我来。
我的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沈清欢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她走路的速度很快,仿佛在逃离什么。
他...怎么样了我终于问出口。
沈清欢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你自己看吧。
电梯上升到七楼,门开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是一间四面玻璃的圆形房间——天使房。阳光透过弧形玻璃顶倾泻而下,房间中央放着一架黑色钢琴,旁边是几张医疗设备和一张病床。
病床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我们,正在翻阅一本乐谱。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也能认出那挺拔的肩线——陆远舟。
第七次药物测试半小时后开始。沈清欢递给我一张门禁卡,他有二十分钟自由活动时间,现在意识清醒,语言功能正常,但左手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汇报天气,别刺激他,别哭,别问为什么。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沈清欢的嘴角扯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因为这是他同意见你的条件。她转身前最后看了我一眼,对了,他右腿装了外骨骼支架,别表现得像发现新大陆一样。
玻璃门无声滑开,我站在门口,突然失去了前进的勇气。病床上的人似乎感应到什么,慢慢转过轮椅——是的,轮椅。我这才注意到床边放着一辆银灰色的电动轮椅。
小栀。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比音乐会上听到的更加清晰,却带着我从未听过的疲惫,进来吧。
十年光阴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那个在槐树下弹琴的少年已经变成了眼前这个瘦削的男人,苍白的皮肤下可见淡青色的血管,右眼尾的泪痣成了整张脸上唯一有颜色的部分。唯有那双眼睛,依然黑得纯粹,像是能把所有光都吸进去。
演出很成功。我走到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停下,谢谢你的花。
轮椅上的人微微挑眉:花
匿名送到后台的白色风信子。我观察着他的反应,不是你送的
陆远舟摇摇头,左手无力地搭在轮椅扶手上,右手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坐。
床边唯一的椅子显然是为访客准备的。我坐下时,注意到床头柜上放着一本医学杂志,封面正是那篇《青年钢琴家自愿成为新药试验者》的报道。
你看了监控录像。他说的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我本来不想让你看见那部分的。
哪部分你咳嗽的部分,还是扶墙的部分我的声音比预想的要尖锐。
陆远舟笑了,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都有。他试图用右手去拿水杯,但杯子放得有些远。我抢先一步把杯子递给他,指尖相触的瞬间,他的温度低得让我心惊。
药物副作用,体温调节功能受损。他轻描淡写地解释,像在讨论别人的病情,不过对疼痛的感知也降低了,算是因祸得福。
我盯着他左手无名指——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道浅浅的凹痕,像是长期佩戴戒指留下的印记。陆远舟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右手下意识盖住了那道痕迹。
工作需要,不能戴饰品。他解释道,金属会影响核磁共振成像。
一阵沉默。阳光透过玻璃顶洒在我们之间的空地上,形成一块明亮的方格,像是棋盘上的楚河汉界。
为什么要参加药物试验我终于问出这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陆远舟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为了活下去。他抬头看我,或者说,为了有尊严地活下去。
那为什么不联系我十年,陆远舟,整整十年。
因为我父亲死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冷,五年前,脑溢血。临终前他告诉我,当年给你父亲用的实验药物有严重缺陷,所有接受治疗的患者都会在十年内出现肾衰竭。他直视我的眼睛,我想等你安全度过那个期限。
我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所有氧气都被挤出肺部。父亲去世已经十一年。
所以你是在...赎罪
不。他摇头,我只是不想让你经历两次同样的失去。
窗外传来轻轻的敲击声,沈清欢站在玻璃外,指了指手表。陆远舟点点头,转向我:我得准备药物测试了。如果你愿意,明天有个项目会议,我是顾问之一。
他从床头抽屉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我:线上参加就行。
我接过名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晚上八点查邮箱。
沈清欢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注射器和药瓶:时间到了。
我站起身,突然不小心碰倒了床头的水杯。水洒在陆远舟的裤腿上,沈清欢惊呼一声去拿毛巾,而我蹲下去捡杯子——从这个角度,我清楚地看到了他右腿裤管下的金属支架反光,以及左腿不自然的僵硬。
对不起。我递还杯子,强迫自己不要盯着他的腿看。
陆远舟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没关系。他接过杯子放在一边,明天见。
这明显是逐客令。我转身向门口走去,却在钢琴前停下脚步。那是一架普通的立式钢琴,但琴盖上刻着一行小字:给能听见颜色的人。
你还在弹琴吗我问。
偶尔。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左手不太配合了。
走出研究中心时,阳光依然刺眼。我在槐树下站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那棵年轻的槐树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是在向我挥手告别。
第二天的项目会议在上午十点。我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会议系统时,心跳快得不正常。这是一个关于音乐疗法的学术研讨会,我的发言排在第三位。
前两位演讲者讲话时,我一直在参会者列表中寻找陆远舟的名字。直到我的发言结束,问答环节才开始有动静——陆远舟(顾问)加入了会议。
他的摄像头只拍到胸口以上的部分,背景是纯白色的墙壁。我讲述音乐对神经康复的作用时,注意到他的摄像头微微晃动,像是他在调整坐姿,但画面始终保持在胸线以上。
问答环节,他发来一条私信:能听见颜色的钢琴家,请问D大调是什么颜色
我差点笑出声,这是十七岁时我们之间的玩笑。公开回答完几个专业问题后,我回复他:D大调是日落时分的橙红,带一点紫罗兰的尾韵。——另外,你的摄像头歪了。
画面那头有几秒钟的静止,然后摄像头角度微微下调,露出了他穿着病号服的上半身和一部分轮椅扶手。他的右手出现在画面中,手指修长但苍白得不健康,正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着《梦中的婚礼》的节奏。
会议结束后,他发来一个加密链接:今晚八点。
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练琴时弹错了好几个音,煮咖啡时把盐当成了糖。晚上七点五十九分,我坐在电脑前,刷新着邮箱页面。
八点整,一封没有主题的邮件准时送达。附件是一个PDF文件,打开后,我的呼吸停滞了——
那是一张泛黄的课本内页扫描图,边角处画着一朵小小的五瓣槐花,旁边写着LXZ

LYZ。我的笔迹。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是高二上学期,陆远舟请假三天后回来上课,我发现他的物理课本不见了,就把自己的借给他,随手在角落画了那朵花。当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朵花,然后合上课本放进书包。
PDF最后一页是一张近期拍摄的照片:同一本物理课本,现在被保存在一个透明密封袋里,边角已经磨损,但那朵槐花依然清晰可见。照片下方写着一行字:十七岁的夏天从未结束。
我盯着屏幕直到眼睛酸涩。窗外,上海的夜空罕见地出现了星星,微弱但坚定地闪烁着。我打开手机相册,翻到十年前的照片——陆远舟在槐树下弹琴,阳光透过他的白衬衫,勾勒出少年纤细的轮廓。
那时的我们以为,最痛苦的事不过是高考和分离。
凌晨一点,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手机突然震动,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明天药物测试后会有36小时窗口期,你想见见真实的我吗——V
我回复:告诉我时间和地点。
不用。早上你会收到提示。
第二天清晨,我在门把手上发现了一个药房塑料袋,里面是一盒止痛贴和我的那枚发绳——十年前被陆远舟偷走的那枚。发绳已经褪色,但上面的小栀子花装饰依然完好。
药盒里有一张纸条:晚上七点,穿上你最喜欢的那条蓝裙子。——V
我打开衣柜,最里面挂着一条从未穿过的天蓝色连衣裙——那是大四毕业演出前买的,最终因为颜色太像某个人的眼睛而没能穿上台。
夜幕降临时,我站在镜子前,蓝色连衣裙衬得肤色越发苍白。戒指在无名指上闪着微光,像是某种无言的承诺。七点整,门铃响起。
门外没有人,只有一张轮椅停在那里,扶手上贴着一张便利贴:想去外滩看夜景吗
我走出门,看见电梯正在下行。轮椅显然是留给我的交通工具,但我选择走楼梯。刚到楼下,就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后车窗降下一半,露出陆远舟的半张脸。
上车吗,钢琴家小姐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比昨天有生气得多。
车门打开,我惊讶地发现他居然没有坐轮椅,而是穿着黑色西装靠在座椅上,右腿裤管下隐约可见金属支架的轮廓。他的左手依然无力地垂在身侧,但气色比昨天好很多。
药物测试很顺利我坐进车里,小心不碰到他的腿。
嗯,暂时性症状缓解。他示意司机开车,副作用是36小时内会像个正常人。他转头看我,右眼尾的泪痣在车内灯光下像一滴墨,你今天很美。
外滩的灯火如星河倾泻,我们并肩站在观景台上,夜风带着黄浦江的湿气拂过脸颊。陆远舟拄着一根手杖,站姿挺拔如松,只有微微发抖的右手暴露了他的虚弱。
能坚持多久我问。
站姿十五分钟。生命他轻笑一声,看运气。
我瞪他一眼,他却突然抬起右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眼角:别这个表情。至少今晚,让我们假装时光倒流。
江面上游船驶过,彩色的灯光在水面投下摇曳的倒影。陆远舟的手杖突然一滑,我赶紧扶住他,手掌贴在他的后腰处。隔着西装布料,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和不自然的僵硬。
去那边坐坐吧。我指向长椅。
坐下后,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个小盒子:给你。
盒子里是一枚胸针,银质的五线谱上点缀着几颗小钻石,组成《梦中的婚礼》开头几个音符的图案。
我自己设计的。他的右手在空气中虚弹了几下,可惜没能亲手做出来。
我别上胸针,金属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陆远舟突然凑近,呼吸拂过我的耳际:其实今晚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什么
他退后一点,右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我骗了你。药物测试根本没有36小时窗口期。他举起右手,手指微微颤抖,这只是止痛剂的功效,最多维持到午夜。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想看你穿这条裙子。他打断我,声音突然变得柔软,十七岁那年,我就想象过你穿蓝色的样子。
江对岸的钟楼敲响十下,陆远舟的脸色在灯光下越发苍白。他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右手紧握成拳放在膝上,指节发白。
回去吧。我说。
他摇摇头:再等一会儿。右手伸进西装口袋,掏出一把钥匙,这是我公寓的钥匙。书桌抽屉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我没有接:你可以亲口告诉我。
有些事...说出来太痛了。他把钥匙放在我掌心,尤其是对你。
回程的车上,他靠在我肩上睡着了,呼吸轻得像羽毛。我小心地扶着他的头,生怕惊扰这短暂的安宁,窗外的霓虹灯如光阴的长河悄然流去。
第八章:迟到的真相
上海的梅雨季来得又急又猛。我站在旧书店的屋檐下躲雨,手里攥着陆远舟公寓的钥匙。雨水顺着玻璃橱窗流淌,模糊了店内昏黄的灯光。钥匙在我手心留下一道深深的压痕,像是某种无声的催促。
书店门铃叮咚作响,扑面而来的是陈旧纸张和油墨混合的气息。店主是个戴圆框眼镜的老人,头也不抬地说了句随意看,就继续埋头修补一本脱线的古籍。
书架按照类别排列,我在医学区域前停下脚步。陆远舟说过他经常光顾这家书店,也许能在这里找到关于ALS-7的更多信息。手指掠过一排排书脊,突然在一本《神经退行性疾病研究进展》后面摸到一个硬物。
抽出来一看,是个牛皮纸包裹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我的呼吸停滞了——这是陆远舟的笔迹,工整得近乎刻板,但越往后越显凌乱,最后几页的字迹几乎难以辨认。
2015年6月17日:父亲终于承认ALS-7存在致命缺陷。所有第一代受试者在用药后7-10年出现肾衰竭症状。林正南医生是第六例死亡病例...
雨声突然变得遥远,耳边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心跳。我迅速翻到下一页,一张泛黄的纸条从夹页中飘落。拾起来一看,上面是父亲歪歪扭扭的字迹:别让那孩子知道。——林正南
纸条背面是陆明远的笔迹:患者明确拒绝告知家属实验风险,要求保密。责任医师:陆明远。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笔记本差点掉在地上。父亲早就知道...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死,却选择不让那孩子——我——知道真相。
小姐,您没事吧店主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没事。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这本书...我想买。
付钱时,雨水打在笔记本封面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我把它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阻止更多秘密流失。走出书店,雨势稍缓,我拦了辆出租车,报出陆远舟公寓的地址。
车窗上的雨滴扭曲了外面的世界,我低头继续翻阅笔记。中间几页记录了陆远舟大学时期的医学课程笔记,夹杂着一些钢琴谱片段。翻到2019年的部分,一则剪报吸引了我的注意:
《青年钢琴家自愿成为新药试验者,突破性疗法为ALS患者带来希望》
配图是陆远舟坐在轮椅上签署文件的照片,左手绑着监测仪,右手握笔的姿势依然优雅如弹琴。文章提到这是ALS-7改良版的首次人体试验,由已故陆明远医生的团队研发,其子陆远舟作为第七代遗传患者自愿参与。
我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他的脸,比现在年轻些,但眼中已经有了如今的沉静与决然。剪报旁边是陆远舟的笔记:
改良版修复了肾毒性缺陷,但引入了新的神经抑制因子。父亲至死都在寻找平衡点...也许这就是我的使命。
再往后翻,笔记内容逐渐变得零散,有些页面上甚至只有几个重复的单词:疼痛、麻木、期限。最后一页贴着另一张剪报——我的首场个人音乐会报道,旁边写着:她做到了。而我,也快了。
出租车在雨幕中停下,眼前是一栋低调的灰白色公寓楼。电梯上升到21层,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异常清晰。推开门,一股淡淡的松木香扑面而来,混合着些许药味。
陆远舟的公寓整洁得近乎空旷。白色沙发,黑色茶几,一架钢琴靠窗摆放——不是立式钢琴,而是小型三角钢琴,琴盖上放着一个相框。我走近看,呼吸一滞——那是十七岁的我和他在槐树下的合影,我甚至不记得什么时候拍的。
钢琴旁边是一张书桌,上面整齐地堆放着医学期刊和乐谱。我拉开最上层的抽屉,里面只有一个黑色文件夹,标签上写着LXZ。
文件夹里有三样东西:一份父亲当年的完整病历复印件;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致小栀;还有一张我的照片,大学演出时在钢琴前谢幕的瞬间。
我拿起信,又放下。现在还不到时候。转而翻开病历,父亲的名字林正南三个字刺得眼睛生疼。诊断书上详细记录了ALS-7实验药物的使用剂量和副作用发展过程,最后一页是死亡证明的草稿,上面有陆明远潦草的笔记:
林医生自愿承担双倍剂量以测试药物极限,为后续改良争取时间。临终前反复叮嘱'别让我女儿知道',并请求'照顾好那孩子'(指其子待确认)
我的视线模糊了,泪水砸在纸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父亲说的那孩子不是指我,而是陆远舟他们之间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联系
手机突然震动,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找到答案了吗——S
沈清欢。我放下病历,环顾四周。公寓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我走向书架,上面整齐排列着医学书籍和音乐理论著作,中间一层放着几个相框——陆远舟和父母的合影,陆明远穿着白大褂的样子严肃而陌生;陆远舟在舞台上弹钢琴的照片,眼神专注如炬;还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父亲和陆明远站在一起,中间是个戴眼镜的陌生男人,照片背面写着ALS研究小组,1999。
书桌抽屉深处还有一个上锁的小盒子。我试了试钥匙串上的每一把,都不匹配。正准备放弃时,注意到钢琴凳侧面有个不易察觉的暗格。按下去,弹出一个更小的抽屉,里面是一把银色的小钥匙。
钥匙轻松打开了小盒子。里面是一叠住院手环,日期从十年前延续至今,全部写着陆远舟,ALS,7F-7;几管空的药剂瓶,标签都是ALS-7改良版;还有...我的发绳,和今天早上出现在我门把手上的那枚一模一样。
最下面是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上面是父亲的笔迹:致陆远舟同学。
信纸上的日期是父亲去世前一周:
远舟同学:
如果你读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了。请不要自责,我的选择与你父亲无关。作为医生,我比任何人都清楚ALS-7的风险。之所以接受双倍剂量,是因为在你身上看到了希望——你是唯一一个对药物产生正向反应的受试者。保护好自己,你的生命不仅属于你,也属于所有等待治愈的患者。最后,请帮我照顾小栀,别让她知道真相,那孩子太像她妈妈,心思重...
信纸在我手中簌簌作响。父亲知道陆远舟他们不仅是医患关系为什么从未提起过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我跌坐在钢琴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按下一个琴键——无声。这架钢琴是静音的。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陆远舟:看到新闻了吗
我打开新闻网站,头条赫然是:《医学突破!改良版ALS-7通过二期临床试验,主要研究者陆远舟病情显著改善》
配图是陆远舟站在研究中心门口的照片,他穿着白大褂,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拿着资料夹,对着镜头微笑。文章中提到陆远舟作为第七代遗传患者和主要研究者,自身病情在用药后得到惊人控制...
但照片里他的站姿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我放大图片,注意到他右腿裤管下隐约的反光——外骨骼支架。还有他刻意藏在口袋里的左手,很可能已经失去知觉。
我回复:看到了。你看起来很好。
他很快回信:演技不错吧:-)
明天下午三点,来研究中心吗有个重要检查,想见你。
好。
放下手机,我重新审视这个公寓。每一个细节都在诉说着一个刻意维持的假象——静音钢琴让他可以在不打扰邻居的情况下练习;医学书籍和乐谱的并存显示他从未放弃任何一个身份;那些照片,尤其是我们的合影,被放在钢琴上最显眼的位置...
书桌上的致小栀信封像一块烧红的炭,我不敢触碰,却又无法忽视。最终,我把它放进包里,决定在一个更合适的时间地点阅读。
离开前,我注意到门厅的衣帽架上挂着一件黑色风衣,口袋里露出药盒的一角。抽出来看,是强效止痛药,说明书上标注仅限剧痛时使用。药盒底部贴着一张便利贴:忍到极限再吃。——沈
回到家中,雨已经停了,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潮湿的气息。我坐在书桌前,迟迟没有勇气打开那封信。窗外,暮色四合,城市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像星辰坠落凡间。
门铃突然响起,我警觉地抬头。透过猫眼,门外空无一人,只有门把手上挂着一个药房塑料袋。打开门取下袋子,里面是一盒新的止痛贴,和...一张老照片。
照片上是十七岁的陆远舟,站在茶馆后院的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一枚发绳——正是今天早上出现在我门把手上那枚。照片背面写着:偷走的不只是发绳,还有一个吻。2009.7.21
我站在门口,突然明白了什么,冲回书桌拿出那本旧书店找到的笔记。翻到2009年7月21日那一页:
今天偷走了她的发绳,还有一个吻。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但这一刻,我想假装能活到八十岁。
泪水终于决堤。原来从那时起,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而父亲,父亲在临终前将那个秘密和我的未来,都托付给了这个那孩子。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陆远舟的电话。这一次,他没有拒接。
看到礼物了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清晰,背景音很安静,可能已经在病房。
嗯。我抹去眼泪,陆远舟,我去了你的公寓。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找到你想知道的了吗
一部分。我深吸一口气,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父亲和你的事
因为承诺。他的声音轻了下来,对你父亲的,也是对我自己的。我想等到...等到药物真的有效的那一天。
现在呢
现在,他顿了顿,现在我只需要你明天来见我。三点,别忘了。
挂断电话后,我终于拆开了那封致小栀的信。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是陆远舟工整的字迹:
小栀:
如果你读到这封信,说明我终于有勇气面对过去。十年前那个雨夜,我在槐树下弹琴不是为了偶遇,而是为了告别。我父亲告诉我,林医生的女儿就住在这栋茶馆里,而林医生因为ALS-7实验去世了。我想看看你,然后永远离开。
但你出现了,带着满眼的星光和满手的音符。那一刻,我背叛了自己的誓言。我知道自己终将步林医生的后尘,却还是贪心地想要一个夏天。
十年后的今天,我改良了ALS-7,修复了那个害死你父亲的缺陷。这不是赎罪,因为罪无可赎。这只是...一个儿子对另一个儿子的承诺。
无论明天检查结果如何,请记住:十七岁的陆远舟,真的爱过十七岁的林小栀。不是以病人的身份,不是以罪人的身份,只是以一个男孩爱一个女孩的最简单的方式。
你永远的,陆
信纸在我手中颤抖,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窗外,一轮明月悄然升起,清冷的月光洒在钢琴上,那里摆着两样东西:陆远舟送我的银色戒指,和父亲留给我的旧怀表。
时间已经走到了现在,而答案,将在明天的阳光下揭晓。
第九章:最后一次尝试
医疗研究中心七楼的走廊比记忆中更长。我的脚步声被厚实的地毯吸收,只有急促的呼吸在耳边回响。沈清欢站在天使房门口,白大褂上沾着可疑的深色污渍。
他等了你一整天。她声音嘶哑,眼睛红肿,检查结果...不太好。
我握紧门把手,金属的冰凉透过皮肤直达心脏:有多不好
进去吧。沈清欢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递给我一副无菌手套,别碰他的输液管。
推开门,首先闻到的是浓重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房间里的钢琴被移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医疗设备。中央的病床上,陆远舟半靠在升起的床背上,右手手背插着输液针,青紫色的淤血沿着血管蔓延。他的左臂平放在床边,像一件不属于他的物品。
小栀。他转头看我,右眼尾的泪痣在苍白的面容上格外显眼,你来了。
窗外的阳光很好,照在他身上却像一层薄霜。我走到床边,注意到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相框——十七岁的我们站在槐树下,照片边缘已经泛黄。
检查结果呢我直接问道。
陆远舟用右手轻轻拍了拍床边。我坐下时,床垫微微下陷,他的身体向我这边倾斜了一点,又被他费力地调整回去。
改良版ALS-7对运动神经元的保护效果比预期好。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别人的病情,但引发了不可逆的自主神经损伤。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心跳、呼吸、消化...都在慢慢罢工。
我的视线落在他胸口的心电监护仪上,波形忽高忽低,像一首走调的歌。
多久我问。
乐观估计,三个月。他试图微笑,但嘴角的肌肉不太配合,刚好能看到槐花开。
窗外的树枝光秃秃的,离春天还远。我抓住他的手,针头附近的皮肤冰凉得像大理石:还有其他治疗方案吗
我自愿加入了终末期试验。他的手指在我掌心轻轻动了动,算是...最后一份数据。
床头柜抽屉半开着,里面露出一角文件。我瞥见临终关怀和遗体捐献的字样,胃部一阵绞痛。
推我出去走走吧。陆远舟突然说,今天阳光很好。
走廊尽头的电梯直达一楼花园。轮椅上的陆远舟轻得惊人,我几乎感觉不到重量。花园中央有一棵年轻的槐树,枝干上绑着支撑架,和研究中心门口那棵很像。
推我过去。他指了指槐树,最高的那根枝条看见了吗
我抬头,一根细长的枝条孤零零地伸向天空,顶端有几颗微小的芽苞。
帮我折枝最高的花。他说,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渴望。
现在还没有花。我轻声提醒。
很快就会有的。他固执地看着那根枝条,槐花开的时候,香气能传很远。
我去工具房找了把小凳子,回来时看见陆远舟正费力地用右手去够那根枝条,轮椅危险地倾斜着。我跑过去扶住轮椅,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来。
算了。他轻声说,声音突然变得很疲惫,回去吧。
回病房的路上,我们沉默不语。他的头微微低垂,后颈的骨节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电梯里,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你父亲...最后是什么样子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父亲躺在病床上,瘦得脱形的脸,只有眼睛还亮得吓人。很平静。我撒谎道,像睡着了一样。
陆远舟点点头,似乎看穿了我的谎言但没有戳破。电梯门打开,沈清欢等在门口,手里拿着新的输液袋。
该换药了。她说,眼神在我和陆远舟之间游移,林小姐需要回避一下。
让她留下。陆远舟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她迟早要知道。
沈清欢犹豫了一下,最终点头同意。她熟练地拆下旧输液袋,换上一个标有ALS-7终末期试验的银色袋子。液体是诡异的蓝色,和十年前陆明远注射的一模一样。
这是最后一搏。陆远舟向我解释,高剂量冲击疗法,要么杀死我,要么...他没有说完。
药物进入血管的瞬间,他的身体猛地绷紧,右手抓住床单,指节发白。监护仪上的波形变得混乱,警报声刺耳地响起。沈清欢迅速按下静音键,给他注射了一针镇静剂。
每天如此。她低声对我说,他已经坚持了两周。
药物反应过去后,陆远舟陷入浅眠,呼吸急促而微弱。沈清欢示意我出去说话。
护士站的咖啡机发出沉闷的轰鸣。沈清欢递给我一杯黑咖啡,自己则拿出一支烟,在指间来回转动却不点燃。
他骗了你。她突然说,改良版ALS-7根本不是他父亲研发的,是你父亲。
咖啡杯在我手中倾斜,滚烫的液体溅在手背上,我却感觉不到疼。
什么
林医生在发现原始药物缺陷后,私下改良了配方,但还没来得及测试就...沈清欢终于点燃了那支烟,深深吸了一口,陆远舟这些年一直在完善你父亲的研究。他参加药物试验,不仅是为了自救,更是为了完成林医生的遗愿。
我的视线模糊了,护士站的灯光在泪水中晕染成一片惨白。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因为他不让说。沈清欢苦笑,陆远舟固执起来像头驴,你比我清楚。
回到病房时,陆远舟已经醒了,正试图用右手去够床头的水杯。我快步走过去帮他,水杯在他干裂的唇边倾斜,小部分流入口中,大部分顺着下巴滴落在病号服上。
谢谢。他轻声说,然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淡红色的沫子溅在纸巾上。他迅速把纸巾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但我已经看见了。
沈清欢告诉你了他问。
我点点头,用湿巾擦去他额头的冷汗: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愧疚。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槐树上,我父亲害死了你父亲,而我...我甚至没能完成林医生的研究。
但你尝试了。我握住他的手,十年,陆远舟,你坚持了十年。
他摇摇头,右手颤抖着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U盘:这里有完整的实验数据和未完成的治疗方案。也许...也许将来有人能用得上。
U盘上贴着标签:致下一个能听见颜色的人。
夜幕降临,病房里的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陆远舟的呼吸变得浅而快,眼窝在昏暗的灯光下深陷如井。我坐在床边,手指轻轻梳理他汗湿的额发。
弹首曲子给我听吧。他突然说。
这里没有钢琴。
虚拟的也行。他闭上眼睛,弹《梦中的婚礼》,就像十七岁那年你学的那样。
我的手指在空气中悬停,然后落在想象的琴键上。寂静的病房里,只有监护仪的滴滴声充当节拍器。弹到副歌部分时,陆远舟的右手轻轻抬起,在空气中与我合奏,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但位置分毫不差。
最后一个和弦弹完,他长舒一口气,右手无力地落回床上:完美。
护士来查房时,我们都假装睡着了。她记录完数据离开后,陆远舟突然小声叫我:小栀。

如果我变成植物人,别让我拖太久。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用力摇头。
还有...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把我的骨灰撒在茶馆的槐树下。那里...有我最美好的记忆。
凌晨三点,我被一阵奇怪的响动惊醒。陆远舟的病床微微晃动,他正用牙齿撕扯左手上的输液管,苍白的唇上沾着血迹。我冲过去按下呼叫铃,同时轻轻捧住他的脸。
为什么我问,泪水滴在他的脸颊上。
太痛了。他的声音含糊不清,而且...没有意义了。
医护人员冲进来,给他注射了镇静剂。混乱中,沈清欢把我拉出病房:他经常这样。药物引起的神经痛...没有止痛药能完全缓解。
走廊的长椅上,我蜷缩成一团,十七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陆远舟在槐树下弹琴的样子,教我弹《梦中的婚礼》时专注的侧脸,雨夜里那个带着薄荷味的吻...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心脏。
天亮时分,沈清欢允许我回到病房。陆远舟安静地躺着,像是睡着了,但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转动,显示他正陷入药物引起的谵妄。我握住他的右手,轻声哼起《梦中的婚礼》的旋律。
他的眼皮颤了颤,但没有睁开。监护仪上的数字跳动着,像某种密码。窗外的天空渐渐亮起,第一缕阳光穿过玻璃,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他的苍白透明,我的沾满泪痕,却紧紧相扣。
护士交班时的低语从门外传来:7床昨晚又尝试自伤,记录一下...
我俯身在陆远舟耳边轻声说:坚持住,槐花就要开了。
不知他是否听见,但监护仪上的心率突然变得平稳,像一场暴风雨后的海面。
第十章:绝望婚礼
雨从清晨就开始下,细密而持久,打在黑伞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我站在殡仪馆门口,怀里抱着一个老式录音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播放键。沈清欢穿着黑色连衣裙走过来,琉璃珠串换成了纯黑的玛瑙,依然严严实实地遮住手腕。
都准备好了。她说,声音比平时低沉,按他的要求,没有放遗像。
灵堂布置得异常简洁——纯白的百合,几把椅子,一台钢琴。没有挽联,没有花圈,甚至没有骨灰盒。陆远舟的遗体已经捐献给了医疗中心,这是他在还能签字时就做好的决定。
音乐带来了吗沈清欢问。
我点点头,把录音机放在钢琴上。这是一台老式卡带录音机,十年前的产品,表面有几处掉漆,但保养得很好。陆远舟在遗嘱里特别注明要用这台机器播放葬礼音乐。
来的人不多,大多是医疗中心的同事和几位音乐学院的老教授。他们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偶尔低声交谈,目光不时瞟向那台钢琴。我坐在第一排,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指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沈清欢走到钢琴前,轻轻清了清嗓子:感谢各位来参加陆远舟的告别仪式。按照他的意愿,今天不放哀乐,只播放一段录音。
她按下播放键,录音机发出轻微的机械转动声。几秒空白后,钢琴声流淌而出——是《梦中的婚礼》,但只有右手旋律,左手部分空缺着,像是一个未完成的梦。
我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合练时录的,当时陆远舟的左手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但他坚持用右手弹完了自己的部分,说留着我以后补上左手。
琴声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留下一段令人心碎的空白。沈清欢从钢琴上拿起一本泛黄的琴谱,翻开最后一页面向众人——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对不起,字迹从开始的工整有力到后来的歪斜颤抖,最后几个几乎难以辨认。
这是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沈清欢的声音哽咽了,从确诊那天起,他每天写一遍,直到...直到再也拿不起笔。
我的视线模糊了,手指不自觉地抚上那些字迹。最开始的几行墨水已经褪色,纸张也因为反复触摸而变得柔软;中间部分的笔画开始不稳,像被雨水打湿的蛛网;最后几行则浅淡得几乎看不见,需要侧着光才能辨认。
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站起来走到钢琴前。沈清欢疑惑地看着我,但我已经无暇解释。我颤抖着手指从第一行对不起开始数起,一直数到最后一行——三百六十五行,整整一年。
他不是随意写的。从确诊到离世,正好三百六十五天,他每天写一遍对不起,即使在最疼痛的日子里也没有间断。这是他的倒计时,他的告别式,他的...爱的证明。
我能...我转向沈清欢,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我能弹完它吗左手部分。
沈清欢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黯淡下去:但他没有录——
我记得。我打断她,每一个音符都记得。
我在钢琴前坐下,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录音机里的旋律刚好循环到开头,我深吸一口气,在右手旋律响起的同时,加入左手的和弦。
音乐顿时丰满起来,像是黑白画面突然有了色彩。我闭上眼睛,想象陆远舟坐在我右侧,他的右手与我的左手在琴键上交错,就像十七岁那年他教我弹这首曲子时一样。高音部清澈如初春的溪流,低音部深沉如暮色中的海,两个声部交织在一起,讲述着一个关于相遇、离别和永恒的故事。
弹到最后一个和弦时,我没有按照原谱结束,而是加入了陆远舟曾经改编过的一个小转折——将主和弦变为属七和弦,让曲子停在一种悬而未决的状态,仿佛故事还没有结束,只是暂时告一段落。
余音在灵堂里回荡,没有人鼓掌,只有几声压抑的啜泣。我睁开眼,看见沈清欢站在角落,手里拿着一个小木盒,眼泪无声地滑过脸颊。
仪式结束后,大部分人都离开了。沈清欢把那个木盒递给我:他留给你的。
盒子里是一盘磁带,标签上写着《无菌病房》完整版,还有一张字条:放给槐树听。——V
他最后一个月录的。沈清欢解释道,那时候已经不能弹钢琴了,用的是音乐盒装置,一个音符一个音符调出来的。
我小心地取出磁带,下面还有一叠照片——全是十七岁的我。我在茶馆擦桌子的样子,在槐树下看书的侧影,弹钢琴时微微皱眉的表情...有些角度明显是偷拍的,画质模糊但情感鲜明。
他这些年一直带着这些我问,手指抚过照片边缘的磨损痕迹。
沈清欢点点头:从不离身。即使在最痛苦的治疗期间,也要放在看得见的地方。她顿了顿,他说那是他的止痛药。
雨还在下,但变成了细密的雾状。我抱着木盒走出殡仪馆,没有打伞,任由雨水打湿头发和衣服。路边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窗降下,露出一个白发老人的脸——是陆明远的同事,照片上那个戴眼镜的男人。
林小姐,他叫住我,有时间聊几句吗
咖啡馆里暖气开得很足,但我依然冷得发抖。老教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陆远舟托我转交的,说是研究笔记的补充。
文件夹里是几篇医学论文和一堆手写笔记,最新的一页写着:ALS-7改良版最终配方,基于林正南医生的原始研究完成。临床验证:陆远舟(7号实验体),部分有效。
他成功了我抬头问。
老教授摇摇头,又点点头:延长了生存期,改善了生活质量,但...没能逆转病程。他推了推眼镜,不过他为后续研究奠定了重要基础。你父亲和陆远舟,他们改变了ALS治疗的未来。
我翻开最后一页,发现背面写着一行字:给小栀: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只要你还记得弹琴,我就活着。——陆远舟
雨停了,夕阳从云层中透出一缕金光。我告别老教授,独自走向音乐厅——我今晚还有一场演出,曲目单上赫然列着《无菌病房》完整版。
后台化妆间里,我取出那盘磁带放进老式录音机。陆远舟的声音先传出来,比记忆中虚弱但依然清晰:小栀,如果你听到这个,说明我已经变成星星了...
背景音里有医疗设备的滴滴声,他的呼吸声很重,像是每说一个字都要用尽全力:这首《无菌病房》我重新编了曲,加入了槐花的意象。记得吗你说过F大调是蒲公英的黄,那槐花的白是什么调我用了降E大调,希望没猜错...
音乐响起,简单的音乐盒音色却有着惊人的感染力。旋律比我写的原版更加丰富,高音部清澈如点滴瓶中的药水,低音部沉重如监护仪的心跳,中间却穿插着一段轻盈的旋律,像是槐花在风中舞蹈。
我闭上眼睛,仿佛看见陆远舟躺在病床上,用最后的气力调整每一个音符,就为了给我留下一份礼物,一份能超越时间的礼物。
演出开始前,我在钢琴上发现了一张便签:今晚的观众里有一颗星星在看着你。——S
音乐厅座无虚席。我走到钢琴前,没有鞠躬,直接坐下。当手指落在琴键上的瞬间,我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存在——好像有另一双手悬在我的手之上,引导着旋律流淌。《无菌病房》的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滴眼泪,落在琴键上又反弹回心里。
弹到中段时,我即兴加入了陆远舟改编的那个音乐盒旋律,两个主题交织在一起,像是对话,又像是告别。观众席中有人开始小声啜泣,但我不为所动,继续在琴键上倾泻所有未说出口的话。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余音绕梁。我缓缓抬头,看向VIP区第三排最右侧的座位——那里空着,但有一束白色风信子放在椅子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颗小小的星星。
回到后台,一个包裹等在我的化妆台上。拆开后,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那是一本装帧精美的乐谱,封面上烫金的字写着《岁月如歌:陆远舟钢琴作品集》。翻开第一页,是《梦中的婚礼》的完整版,下方标注:四手联弹,与林小栀。
最后一页夹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新婚快乐。里面是一张照片——十七岁的陆远舟和十七岁的我站在槐树下,阳光透过树叶在我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片背面写着:这是我们本该有的婚礼。——你的新郎,陆远舟
我抱着乐谱走出音乐厅,夜空中繁星点点。风吹过,带来远处槐花的香气,虽然现在根本不是开花的季节。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指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蓝宝石像一滴永不干涸的泪。
回到家,我把磁带放进录音机,陆远舟的音乐盒版《无菌病房》在房间里流淌。窗外,一阵风吹过,老槐树的枝条轻轻摇晃,像是在跟着节奏起舞。
我走到钢琴前,翻开那本《岁月如歌》,找到《梦中的婚礼》四手联弹版。右手弹奏主旋律,左手填补他留下的空白。当两个声部完美融合时,我仿佛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和一句几乎不可闻的:
谢谢你,完成了我们的婚礼。
第十一章:茶馆新雪
十年后的冬天,小栀茶馆迎来了最大规模的改建。我站在门口,看着工人们将老旧的柜台一块块拆下,扬起的灰尘在晨光中飞舞,像一场微型雪暴。母亲去年搬去了南方养老,把茶馆全权交给了我。
林老板,这地板要全撬了重铺吗工头老张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问我。
我蹲下来,手指抚过那些被无数脚步磨得发亮的木纹:撬吧,底下铺层防潮膜。
电钻声响起时,我躲进了后院。十年前那架斯坦威钢琴还在老位置,琴盖上落了一层薄灰。我掀开琴盖,随手弹了几个音符,音准依然完美。这些年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年槐花开的时候,就在这里弹一曲《梦中的婚礼》,仿佛那个穿白衬衫的少年还会从墙角转出来,笑着说弹错了,这里是升F。
林老板!老张的喊声从茶馆里传来,您来看看这个!
他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奇特的紧张。我走进去,看见几个工人围在刚撬开的地板处,交头接耳。见我过来,他们自动让开一条路。地砖下露出一个生锈的铁盒,约莫巴掌大小,表面布满划痕。
在西北角地板下找到的,老张搓着手,怕是之前房主藏的宝贝。
我接过铁盒,沉甸甸的,轻轻摇晃没有声响。锁已经锈死了,我借来老张的钳子才拧开。盒盖掀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松木香飘出来——是陆远舟惯用的那种铅笔的味道。
盒子里垫着一层褪色的蓝丝绒,上面躺着一块男士腕表。表盘是深邃的星空蓝,指针永远停在了5:21。我的生日,五月二十一日。
手指触碰到表盘的瞬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是高考前最后一次见面,陆远舟送我回家时,我随口提了一句明天我生日,你要送我什么。他笑着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表:时间,我所有的。
当时我以为那只是一句情话。
表盘背面刻着两个小小的字母:LXZ。我翻过表带,内侧有一行更小的字:即使世界停止,爱你的时间永恒。
工人们识趣地散开了,留我一人跪在撬开的地板上,捧着这块停止在十年前的表。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表盘上,折射出细碎的蓝光,像是星星的碎片。
还有东西呢。老张去而复返,递给我一个信封,粘在盒子底下的。
信封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给我三十岁的小栀。——二十五岁的陆远舟
我攥着信封回到后院,手指抖得几乎撕不开封口。里面是一张折叠的纸和一把小钥匙。纸上是一幅铅笔素描——我伏在钢琴上睡着的侧脸,阳光透过槐树叶在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画作右下角标注的日期是他去世前三个月。
钥匙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标签:银行保险箱
712。我认得这是市中心银行的标记,陆远舟曾经指给我看过,说那是上海最老的银行金库。
午后的阳光变得温暖起来,我坐在槐树下——它比十年前粗壮了许多,树干上爬满岁月的皱纹——一遍遍看着那块停走的表。秒针固执地停在12的位置,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来的指令。
林老板,这树要砍吗老张指着槐树问道,根系可能会破坏新地基。
不砍。我条件反射般回答,手指抚过树干上的一道旧疤痕——那是十年前陆远舟尝试折那根最高的枝条时留下的划痕。
工人们下班后,我独自整理着从茶馆搬出来的旧物。在一个积满灰尘的茶叶罐里,我发现了一卷用丝带绑起的茶单,每一张背面都写满了乐谱片段。最上面那张标注着:给小栀的催眠曲,希望她少做噩梦。——2010.7
那是我父亲去世后,我经常被噩梦惊醒的时期。原来陆远舟那时就注意到了,却从不说破,只是默默写下这些安神的旋律。
天色渐暗,我点亮后院的老灯笼,继续翻检着那些被时光遗忘的角落。钢琴凳的暗格里有几颗已经硬化的薄荷糖;账本夹层中夹着一张电影票根,日期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日子;甚至在那盏早已不用的铜茶壶里,也藏着一枚用琴弦弯成的小书签,上面串着三颗淡蓝色的玻璃珠。
每一件小物件都像是一个时光胶囊,打开它,十七岁的夏天便呼啸而来,带着槐花的香气和雨水的潮湿。
夜深了,我抱着铁盒和那堆宝藏回到临时租住的公寓。表针依然固执地停在5:21,我把它放在床头,听着那不存在的滴答声入睡。梦里,陆远舟站在天使房的玻璃窗前弹琴,阳光透过他的身体,在地板上投下淡蓝色的影子。
第二天清晨,银行的经理亲自带我去了712号保险箱。钥匙转动的声音异常清脆,箱子里只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和一个音乐盒。笔记本封面写着《给小栀的999封情书》。
翻开第一页,是陆远舟工整的字迹:
亲爱的小栀:
如果你读到这个,说明我已经离开很久了。这些是我想说却没机会说的话,每天写一封,写了近三年。不是故意凑999这个数字,只是写到这时,医生说我大概还有三天寿命。
最后三封,我留了空白,因为想当面说给你听。
我随手翻到中间一页:
今天在医院走廊看见一个女孩,背影很像你。我追出去,结果摔倒了。护士问我为什么这么激动,我说'那可能是我未婚妻'。她同情地看着我说'陆医生,那是清洁工阿姨'。看,我连幻觉都开始寒酸了。
字里行间的自嘲让我笑出声,随即又捂住嘴,怕惊扰了这些跨越时空的告白。
音乐盒是手工制作的,底座刻着无菌病房主题变奏。上紧发条,熟悉的旋律流淌而出,比磁带里的更加丰富,多了大提琴的低沉吟唱。音乐盒底部有一个隐藏夹层,里面是一小袋槐花干和一张字条:帮我去看看那根最高的枝条开花了吗
回到茶馆时,工人们已经开始铺新地板。我绕到后院,仰头寻找那根曾经遥不可及的枝条——十年过去,它已经长得更高更壮,但末端竟然低垂下来,刚好悬在我的窗前。
更令人惊讶的是,在这隆冬时节,那根枝条上竟然结出了一个淡绿色的芽苞,在枯枝中格外显眼。我搬来梯子,小心地触碰那个不合时令的芽苞,花瓣竟然在我指尖缓缓舒展——是一朵早开的槐花,苍白得近乎透明,像是用月光捏成的。
你看到了吗我轻声问空气中并不存在的那个人,它终于开花了。
风吹过,花朵轻轻点头,一片花瓣飘落,正好落在我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上。我忽然想起陆远舟在某一封情书里写的话: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槐花在冬天开放,那一定是我在想你。
傍晚时分,我抱着铁盒和那本情书回到槐树下。表针依然停在5:21,像是被施了魔法的永恒。我用小铲子在树下挖了一个小坑——那里已经埋着他的部分骨灰,按照遗嘱,沈清欢悄悄撒在这里过——然后将铁盒放进去。
现在你所有的时间都属于我了。我对着泥土低语,眼泪终于落下,渗入土壤。
盖上土后,我靠在树干上,感受着树皮下缓慢流动的生命。暮色四合,第一片雪花开始飘落,轻轻覆盖在新翻的泥土上。那朵早开的槐花依然在枝头摇曳,在一片素白中显得更加苍白,像是谁特意别在那里的一枚胸针。
回到屋里,我翻开《999封情书》的最后一页,发现最后三封空白情书其实是有内容的,只是用了隐形墨水。在台灯下烘烤片刻,字迹逐渐显现:
第997封:对不起,没能陪你到三十岁。
第998封:谢谢你,记得我这么久。
第999封:我爱你,从十七岁到生命尽头,甚至更久。
窗外,雪越下越大,那朵倔强的槐花依然挺立在枝头,像是一个不肯离去的承诺。我戴上那块停走的表,指针冰凉的触感贴在腕间,像是谁的指尖轻轻一碰。
表盘在灯光下泛着微蓝的光,5:21,一个被凝固的瞬间,一个永不结束的开始。
第十二章:岁月尽头
初春的雨总是来得突然。我站在音乐厅后台,看着窗外雨丝将城市的轮廓晕染成水墨画。今晚是我第十次也是最后一次演出《无菌病房》完整版,之后这首曲子将永久封存。
化妆台上的老式录音机正在播放陆远舟的音乐盒版本,清脆的音符与雨声交织,像是一场隔空对话。我拿起他留给我的那本《岁月如歌:陆远舟钢琴作品集》,翻到扉页,那里贴着一张便签:今晚的观众里有一颗星星在看着你。——S
沈清欢这些年总是这样,用最简洁的方式传达最复杂的情感。自从陆远舟离开后,她成了医疗中心ALS研究团队的负责人,也成了我唯一能谈论他的人。
五分钟准备,林老师。场务小姑娘探头进来,目光在录音机上停留了一秒,需要帮您收起来吗
不用,就放在这里。我合上乐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指。十年过去,蓝宝石的光芒依然如初,内侧的刻字LYZ&LXZ已经被我摸得光滑如镜。
舞台灯光亮起时,我像往常一样先看向VIP区第三排最右侧的座位——那里永远空着,但每次都会有一束白色风信子。沈清欢坚称不是她放的,而花店也没有订购记录。
钢琴的黑白键在灯光下泛着象牙般的光泽。我坐下,深吸一口气,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观众席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雨滴敲打穹顶的声音像是遥远的鼓点。
第一个音符落下,《无菌病房》的旋律如溪流般倾泻而出。这首曲子经过十年打磨,已经与我第一次弹奏时大不相同——加入了更多明亮的转调,尤其是中段那段陆远舟改编的音乐盒旋律,像是一束光穿透阴霾。
弹到高潮部分时,我突然即兴加入了《梦中的婚礼》的片段。两首曲子奇迹般地融合在一起,仿佛它们本就该如此。观众中传来几声惊讶的吸气,但我已经沉浸在那个由音符构建的世界里——那里有十七岁的陆远舟站在槐树下弹琴的身影,有他教我弹琴时指尖的温度,有雨夜里那个带着药香的吻。
最后一个和弦余音袅袅,我保持着手势,仿佛在等待某个不存在的声音加入。灯光渐暗,掌声如潮水般涌来。我起身鞠躬,目光再次落在那束白色风信子上——这一次,我似乎看见花瓣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有人刚刚经过。
回到后台,一个陌生的包裹放在化妆台上。拆开后,我的呼吸停滞了——那是一台精致的手工音乐盒,底座上刻着给我永远的新娘。
上紧发条,熟悉的旋律响起,是《梦中的婚礼》的简化版。但放到一半时,曲调突然变成了一段我从未听过的旋律,忧伤而温柔。音乐盒底部有一个隐藏抽屉,里面是一枚男式铂金戒指,内侧刻着LYZLXZ
2010.7.21。
那是我们初吻的日期。
这是陆远舟设计的。沈清欢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今天罕见地穿了条墨绿色长裙,头发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他去世前一个月完成的图纸,委托瑞士的工匠制作。
我小心地捧起音乐盒,发现底部还有一行小字:当你想我时,就上紧发条。
他...我的声音哽住了,他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
沈清欢走过来,手指轻轻拂过音乐盒:从确诊那天起就在计划了。他说如果来不及给你一场婚礼,至少要给你一份聘礼。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也是他留给你的。
信封里是一张地契——茶馆后院的那块地,陆远舟在去世前一年就悄悄买了下来,产权人是我的名字。
他总说,那里有他最美好的记忆。沈清欢的声音变得柔软,对了,槐花开了吗
开了一朵。我轻声回答,在冬天。
沈清欢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一定会喜欢这个消息。
演出后的庆功宴我早早离席,带着音乐盒和戒指回到了茶馆。改建后的茶馆保留了原来的格局,只是后院那架钢琴被我移到了室内,换成了一个小型玻璃温室——里面种着一株从老槐树扦插的幼苗。
我坐在温室里,上紧音乐盒的发条。旋律在密闭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幼苗的叶子随着声波微微颤动。窗外,月光照亮了那棵老槐树,十年前那根最高的枝条如今已经粗壮如臂,上面开满了白色的槐花,香气透过玻璃缝隙渗进来,与音乐交织在一起。
音乐放到那段陌生旋律时,我突然意识到什么,冲到钢琴前翻开陆远舟的作品集——在最后一页,我找到了对应的乐谱:《岁月如歌》主题曲,标注着四手联弹。
我试着用右手弹奏主旋律,左手填补和声。弹到第三小节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有另一双手悬在我的手之上,引导着音符流淌。我闭上眼睛,任由手指在琴键上起舞,旋律越来越流畅,像是两个人默契的对话。
弹完后,温室内一片寂静,只有槐花的香气在流动。我走到那株幼苗前,发现它竟然也开了一朵小花——在这个不该开花的季节,在这个不该开花的地点。
你来了,是吗我轻声问,手指触碰那朵小花,花瓣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润。
风吹过,花朵轻轻点头。我摘下它,放在音乐盒旁边,然后取下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指,与那枚铂金婚戒并排放在一起。它们在月光下泛着不同的光泽,却奇异地和谐,就像两个不同时空的爱情见证。
第二天清晨,我在钢琴凳上发现了一张字条:新婚快乐。——S字迹旁边画着一朵小小的五瓣槐花,与我十七岁在陆远舟课本上画的一模一样。
我拿着字条来到后院,老槐树下的泥土上落满了白色的花瓣,像是谁撒下的祝福。我蹲下来,拨开那些花瓣,露出下面微微隆起的土堆——那里埋着铁盒、腕表和陆远舟的一部分骨灰。
早安,丈夫。我对着泥土说,然后笑了,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十年了,我还是不习惯这样叫你。
风拂过树梢,几片花瓣飘落在我肩头,像是谁的回应。我取出那两枚戒指,将它们埋在土堆旁边,然后从温室里捧出那株开花的幼苗,栽种在同一个地方。
现在我们都属于这里了。我轻声说,手指抚过幼苗娇嫩的叶片,你,我,和所有来不及长大的爱情。
回到茶馆,我翻开那本《999封情书》,随机停在某一页:
今天疼得特别厉害,像是有火在烧我的神经。但想到你弹琴时微微蹙眉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这疼痛也有了意义。至少证明我还活着,还能想你。——第563封
我拿起笔,在空白处写下一行字:现在换我来想你了,每一天。
吧台上的收音机正在播放早间新闻:...由已故钢琴家陆远舟创作的《岁月如歌》组曲将于下月在国家大剧院首演,据悉全部收益将用于ALS患者救助...
我泡了一杯茉莉花茶,香气氤氲中,仿佛看见十七岁的陆远舟站在后院的老槐树下,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右眼尾的泪痣在阳光下像一颗小小的星星。他对我伸出手,手指修长,掌心向上,像是在邀请一场永不结束的舞蹈。
茶杯上的热气渐渐散去,幻影也随之消失。我放下杯子,走到钢琴前,掀开琴盖。手指落在琴键上的瞬间,我仿佛听见一声遥远的谢谢,混合着槐花的香气和雨水的清凉,在空气中轻轻回荡。
窗外,那株新栽的槐树苗在晨光中挺直了茎干,顶端的花苞正在缓缓绽放,洁白如雪,温柔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