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街上雾气朦胧,风声四窜,似呜咽。

“小姐,快到了。

”云舒隐秘地撩起喜轿帘子的一侧,一脸紧张。

天知道自家小姐怎么如此大胆!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很难想象有人出嫁是这样冷清的场面。

当然,作为吃残羹冷饭长大的仇昭而言,能被人抬在轿子上也是人生头一回。

借着微弱的灯笼望去,只能依稀看见轿中女子水红色的衣裙。

明暗交界处,仇昭摩挲着衣裙上的海棠花纹样,指节有节奏地敲打着:“是时候了。

”“砰———”话音刚落,一声巨响在地面上炸开,从天而降的三名蒙面黑衣人势如破竹,腰间令牌上的虎纹记号在微弱的灯光中泛起冷光。

一瞬间四个抬轿的便倒了三个,还剩两个丫鬟惊慌地逃窜。

为首的那位更是几个足尖轻点飞身靠近喜轿,一把暴力地将新娘子仇昭揪了出来,墨发上的珠翠撞得叮叮当当,不合时宜。

娘嘞这死山匪手劲也太大了!!“啊————”“大、大侠饶命啊。

”剩下的那位小厮眼尖地认出这些人正是近日臭名昭著的青离山山匪,烧杀抢虐无恶不作。

他双腿一下子瘫软,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停地砰砰砰磕头求饶,浑身止不住颤抖。

“噗——”黑衣人一脚踢在送轿伙计的心口,那人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这小美人也不错,兄弟们也要了!”说罢又一身形稍高的男子大笑着将尖叫的云舒也扛在了肩膀上。

面对突如其来的当街抢人,仇昭抢着空当就猛掐自己大腿,当即眼含热泪放声大叫:“救命啊!救命。

”“不要杀我,我爹爹是、是仇家家主,他会给你们钱的!求、求你们放过我!”但她实在是没有演戏的经验,山匪看她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面色僵硬言语呆板,不知道的以为谁家木偶成精出来为祸世间。

黑衣人诡异地喉头一哽,半响终于想起台词,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什么球啊扁的,我呸。

”说罢直接转身就走:“回去告诉你们家主,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我们就笑纳了。

”唯一真情实感的小厮还颤颤巍巍地保持着磕头的姿势,直到确认几位歹徒真的走了后,才猛地一卸力,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望天:“完了。

”说罢他跌跌撞撞地捂着心口向后跑去,生怕耽误了时间。

到了山匪们的地带,仇昭和云舒这才被放下来。

任务圆满完成,领头的挥了挥手,其余的黑衣人都归隐黑夜而去。

仇昭拍拍手上的灰,揉了揉酸痛的腰,还真别说,这些山匪们演戏那真是一套一套的。

“仇小姐可真是蛇蝎美人,我可听说,那些家丁都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

”山匪头子拍拍手,略一挑眉,左眉上的一条贯穿至太阳穴的刀疤看起来十分骇人。

仇昭眼皮一翻:“废话,我可是点名要他们护送我出嫁的。

”毕竟没有这几个为非作歹的家丁,仇昭从小到大受的苦能少一大半,她娘也不会因为积劳成疾得不到医治而早早离开。

仇昭出了家门,发现根本没有风雨。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算仇昭命硬,但她记性好。

旁边的云舒闻言下意识往前一挺,嘴唇动了动想要辩驳,但只发出一个气音就在仇昭的抬手下安静了下来。

愚蠢的世人不懂我的深谋远虑良苦用心,罢了。

水红色衣裙的少女别过脸,一双透亮的杏仁眼微微弯起,示意云舒将东西给她。

丫鬟不情不愿地嘟囔着嘴,一边哆嗦一边犹犹豫豫地从荷包里慢吞吞地掏出一支流光溢彩的金钗,以海棠花为造型,花芯处镶嵌着三颗东海鲛珠,边上是细细的鎏金垂穗。

钗尾尖锐略带月牙弯刃,泛起冷冽的寒芒。

造型别致精美,放眼整个洛城都是罕见,哪是一个不受宠的小庶女用得上的。

“这可是夫人留给你唯一的东西了。

”话虽如此,云舒还是乖乖地放在了自家小姐的手心,她相信小姐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仇昭笑眯眯地将金钗递过去:“大哥,剩下的二百两就按我们之前说好的,待我们离开以后自然有人交给你。

”后者听闻连连点头,眼睛眯成一条缝,半个身子都探了过去,双手接过——没接动。

仇昭咬牙切齿地暗自用力,双唇紧抿,试图装出豪掷千金的爽朗,事实证明穷人无法做到,她感觉自己已然看到明天饿死街头的场景——这一个金钗已是小仇昭全身家当。

男人有些傻眼,莫名地有一些负罪感,怎么跟要她命一样?终于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仇昭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松开手,挽了挽鬓角的碎发:“刚刚鬼上身了。

”说罢还冲着男人羞涩一笑。

……这女人是不是小时候脑子被门夹过。

也许是意识到方才丢人的举动,仇昭清了清嗓子:“这样的钗子其实都是身外之物,我从未在意过。

”但仔细看去,她的手都在抖。

你真的超在意啊!!仇昭耳根攀上一点红霞,不远处山坡上的竹叶抖动着身体,张牙舞爪的形状被黑夜切割成碎片,沙沙的声音不断抓挠。

她微微抬头,眺望着洛城正中间那灯火通明的府邸。

说来可笑,偌大的仇府,连一个只需要一菜一饭的庶女都容不下。

月余前,洛城知府的那个克死两任妻子的恶霸儿子大摇大摆地上门下帖,求娶仇府小姐为妻。

自此仇府再没安宁过,整天鸡飞狗跳,仇府大小姐哭天喊地日日以泪洗面绝食明志,在祠堂一跪就是好几日。

仇昭扭着屁股爬狗洞去厨房偷吃的时候,隔壁在摔碗。

仇昭翻墙去街上找人的时候,隔壁在哭叫。

仇昭夜深人静惆怅望天时,隔壁还在吵架。

显而易见,祖上出过好几位地级玲珑境修士的仇府或许曾经风光,但在百年前的天门之战中全部陨落,自此一蹶不振,改为经商,路过的狗都能踹一脚,在世人的眼中逐渐隐去了。

天凤元年,实力为尊,求仙问道之人可分为三个境界:仁、地、天。

前两个境界包含三重小轮境,仁级从下至上分别是出尘境、无妄境、元启境。

地级则是云显境、玲珑境、焚心境,天极则唯有归一境一重。

一共七重小轮境,越往上便越是艰难,世间能达到玲珑境已是屈指可数,焚心境的高人更是散落在各大门派坐镇,听闻当今第一仙门九源宗的掌门人已是一只脚踏进归一境的大能。

到这个境界,就是打到皇帝面前他也能抖着胡子夸你能文能武。

洛城知府那个老头是元启境后期,已经是附近边陲小城里难得的高手。

他那儿子,子凭父贵,当街强抢民男民女是常态。

是的,这位恶霸他男女通吃,娶妻也只是明面上让知府大人颜面留存罢了。

仇大小姐仇韵耳跪在祠堂滴水未进的第三日,趴在地上,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已经气若游丝。

“叩叩——”她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眼神似乎有点不聚焦了,鹅黄的裙摆,带了些岁月的灰色。

视线上移,费了半响,才认出来人是那个住在小偏院的庶女仇昭。

仇昭走进了蹲下,眼神中带着戚然:“我有办法能帮你。

”“你别拿我打趣了!是来来看我笑话的吧”仇韵耳半撑起来,双拳虚虚握着,低下头,唇抿起,似乎又要哭。

仇昭深吸一口气,低落道:“听着,五日后的出嫁,我会替你去,你安生呆在仇府就是。

”这话如惊雷在仇韵耳心中劈下,眼神都变得清明了不少:“你疯了!你没听说吗,他前两任妻子都死于非命。

再说了,爹爹也不会同意的”话落,她的眉眼间带上了些许难以自抑的怨怼。

“呵,这就是爹想出来的法子。

”“爹爹让我替你仇昭侧过头,忧郁地望向天空——哦不屋顶,她摸索出手帕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你以为,我现在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你是说——”“那这不是让你去——”仇韵耳微微睁大了眼睛,眼神中闪烁着迷茫、不解、甚至是不忍,又似乎意识到了不对及时止住了话口。

仇昭耸了耸肩,觉得好笑:“让我去死是吗?是啊,连你都知道。

”她直起身,声音平静下来:“大小姐,你要知道,在这世道上,有些人是如珠似宝的女儿,有些人,是用来交易的物品。

”完美!多么惹人怜惜!多么丧尽天良!多么柔弱的一朵娇花!意料之中的沉默,也许是同情,是怜悯,或者有一点庆幸。

仇韵耳眼神闪烁,嘴唇微动但又忍住。

怎么会有人愿意为了我,为了这个家葬送自己的一生!仇昭一定难过至极,她微微抖动的身体!湿润的眼眶!颤抖的手指!这个命苦的女人……如果有人能掀开仇昭的手帕就能看到,这个苦命人已经要笑出声来了。

她根本不在意那个便宜爹提出的狸猫换太子这一计谋,在这里费劲巴拉说这么多无非是做戏给这府中的人看,不然那五年见不到一次的便宜爹怎么会相信自己心甘情愿去送死。

要不是她去那一家子面前刷存在感,便宜爹差点忘记这一号人。

这一机会千载难逢,府外……还有人在等她。

再说了,临走前拉点愧疚值,说不定这些丧良心的还能给自己那早逝的娘烧点一贯铜钱以上的纸钱。

祠堂正中央银白色的香炉中稳稳插着三柱香,已燃了一半,袅袅的灰白色烟如同细线一般网住这一方天地。

仇昭觉得这事谈妥了,摆出苦瓜脸,带着哭腔扭扭捏捏地转身欲走,却被怯怯的声音叫住:“你为什么要帮我?我对你很不好。

”“”你也知道啊大小姐,终于良心发现打算忏悔一下安抚自己内心的愧疚吗。

莫名地,仇昭没有再演,只是思索了一下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你帮过我。

”一个馊掉的馒头,是五岁仇昭一天的食物。

其实也还好,有时候求下人们给点白菜汤就着吃不出来什么怪味。

但她太饿了,她只能靠一动不动躺着来让自己不饿的那么快。

求不到水的时候,渴极了,就去屋檐下用手接融化的雪水喝。

就这样撑到七日后的年节,仇府到处挂满了灯笼。

仇昭本以为今日至少能得到些许的食物,但没有。

就算倒掉那些闻起来很香的剩饭剩菜,他们也没有分一丁点出来。

争执间不知道是谁趁机推搡了她一把,仇昭本就极度饥饿,这一下额头撞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更是眼冒金星。

她趴在地上,眼前依旧有点模糊了。

索性直接闭上,有雪花飘落在她身上,痒痒的。

仇昭突然就不想爬起来了,太饿了,太累了,她想。

等她出息了,她要把这些刁民吊起来打,对,用蘸了盐水的藤条。

“大过年的,这怎么还躺个人忒不吉利。

”有难掩厌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管家的声音立刻谄媚了起来:“大小姐可千万别靠近这饿死鬼,一天天的也没缺着她的,成天喊饿。

您还是离她远点,别沾染了晦气。

”“今儿可是家家都高兴的日子,看她一副要死的样子,给她就是了。

”仇韵耳不耐烦地甩了甩自己的衣袖,跑开了。

管家生怕她摔着,连忙大步迈开追了上去。

大小姐的命令很有威力,仇昭吃到了入府以来的第一顿热食。

尽管是施舍,尽管她依旧不喜仇昭,尽管她放任府里的下人,但仇韵耳指缝里的一点施舍,让仇昭活了下来。

仇昭无意多说,只在跨过门槛时顿了顿,脆声道:“总之以后,你好自为之。

没有人能永远庇护你,爹娘也不行。

”真帅!山坡上的仇昭收回视线,看向山匪头子:“大哥,时间差不多了。

我就——”话音未落,一只粗糙的手就把仇昭拽了一个踉跄。

“仇小姐,想必你们主仆二人如今也是无处可去。

你看我这寨子如何,虽然人丁稀少,但我已是无妄境,前途无量。

有你这样的美人当压寨夫人,我定会好好疼你。

”山匪头子狞笑着,抬手想要抚摸仇昭的耳朵。

这死男人居然想人货两吃!云舒挥舞着拳头尖叫着想要冲过来解救自家小姐,男人头也不回,使出缚仙诀将云舒捆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死男人离自家小姐越来越近。

“小姐————”凄厉的喊声惊起林中雀。

仇昭转了转手腕挣开男人的手,柔弱地侧身往地上一倒,还不忘学着话本子中左手叠在右手上,泫然欲泣:“我把你当大哥,你居然对我心存不轨!”山匪头子微微瞪大眼睛,怎么可能,她方才是如何挣脱的,自己可是仁级无妄境!等不及了,他催动了灵力将仇昭固定在地上,散开的水红裙摆在男人心头添了一把火:“仇小姐,没有人告诉你,与虎谋——”可惜他话未说完只觉腹部一凉,低头看去,浅绿色的匕首从自己身前插入,女子周身还萦绕着淡淡的青色灵力。

男人惊愕地看向眼前的女子,动作一下子僵住:“你怎么会”仇昭不好意思地笑笑,握住匕首的手微微用力:“太巧了,有人教过我,与虎谋皮,只有我,能做那只虎。

”男人痛呼出声,面目狰狞,冷汗连连:“这不可能你呃!”男人单膝跪倒在地,费力地抬首,只能看见仇昭腰上的万字纹玉佩,但似乎缺了一块。

但他没空想那么多了,仇昭干脆利落地拔出匕首,任由红色液体涌出。

无力再支撑身体,男人瘫倒在地,双目渐渐无神,嘴唇动了动:“我知道了,你是”仇昭挺值脊背,对着地面快要失去生机的人像模像样地作了个揖,双眸明亮,脆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仁级元启境”“仇昭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