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当我开始恨你 > 第一章

1
雨夜重逢
七年前,程野在暴风雨夜抛下妹妹程雨逃离了那个充满暴力的家。七年后,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回来,面对的不仅是满心怨恨的妹妹,还有自己无法释怀的愧疚。
程雨已成为一名帮助家暴受害者的社工,用专业与冷静筑起高墙,却始终无法治愈自己的创伤。当兄妹俩被迫共同面对过去的阴影
母亲的死、父亲的暴虐、以及那个改变一切的雨夜
他们必须选择继续逃避,还是直面伤痛,在废墟中重建亲情。
雨水顺着程野的刘海滴到鼻尖上,带着初秋特有的凉意。他站在那栋灰褐色老式公寓楼下,抬头数到五楼那个熟悉的阳台
晾衣架上挂着件红色卫衣,在灰蒙蒙的雨天里刺眼得像道伤口。
七年了。程野把烟头碾灭在积水的台阶上,喉结动了动。楼道里飘来炖肉的香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和他记忆中的气息分毫不差。501室的门漆比周围都要新,猫眼反射着走廊灯,像只冷漠的眼睛。
他举起的手悬在半空,突然听见背后传来钥匙碰撞的声响。
让让。
这个声音像把钝刀直接捅进程野的太阳穴。他转身时差点撞翻对方手里的塑料袋,橙子滚了一地。穿红色卫衣的女孩蹲下去捡,后颈露出一小块淡黄色的旧伤疤。
程雨。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塑料袋撕裂的声音格外刺耳。程雨站起来时脸色比身后的墙还要白,几缕湿发粘在脸颊上,嘴唇颤抖着: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去了老房子,邻居说

那栋房子早卖了。程雨打断他,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像子弹上膛,我现在很忙。
程野抓住门框:就五分钟。
七年换五分钟程雨突然笑了,眼睛亮得可怕,真划算啊哥哥。她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猛地推开门又狠狠摔上。程野的指尖被门夹住的瞬间,听见屋里传来玻璃杯砸在墙上的碎裂声。
他在楼道里坐到天黑。501的灯始终亮着,偶尔有人影掠过窗帘。九点十七分,门突然打开,一袋垃圾被扔出来,差点砸中他的膝盖。
你他妈到底要干什么程雨站在逆光里,影子长长地拖到程野脚边。
程野站起来时关节咯吱作响:爸死了。
程雨的表情凝固了一秒,然后扭曲成某种古怪的笑容:两年前就死了。酒后斗殴,被人用啤酒瓶捅穿脖子。她歪着头,你没去葬礼
程野的胃部抽搐起来。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情景,那个满身酒气的男人揪着程雨的头发往墙上撞,而他缩在玄关像只受惊的老鼠。
我去了外地...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程雨的声音突然拔高,在空荡的楼道里激起回声,知道我后来被他打断两根肋骨知道我被关在储物间三天没饭吃她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手臂,还是知道你逃跑那晚我追了三条街最后昏倒在马路上
程野的视野模糊了。他伸手想碰程雨的肩膀,却被狠狠推开。
明天早上八点,城东社区服务中心。程雨甩上门前扔下一句话,来看看你抛弃的小妹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2
社工程雨
社区服务中心的玻璃门上贴满彩色海报。程野透过反光看见自己浮肿的眼睛,昨晚他在程雨楼下站到凌晨三点。推门进去时,前台阿姨正打着毛线:找谁
程雨。
程老师在小教室。阿姨的毛线针指向走廊尽头,今天有青少年团辅。
程野悄悄推开后门。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出整齐的光带,十几个孩子围坐成圈,程雨穿着米色针织衫坐在中间,正在分发彩色卡纸。她笑起来时眼角有细小的纹路,和昨晚判若两人。
今天我们做'情绪天气预报'。程雨的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幼儿入睡,就像晴天、阴天、暴雨...把你们最近的心情画出来。
角落里一个戴棒球帽的男孩突然打翻水杯。程野看见他露出的手腕上有淤青,和自己小时候如出一辙。程雨立刻走过去蹲下,递纸巾的动作自然得像呼吸,手指轻轻拂过男孩发抖的手背。
我家老头子也这样。男孩突然说,声音粗粝得不合年龄,喝完酒就变天。
程雨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我哥哥有件和你一样的棒球外套。她剥开糖纸的动作很慢,每次我爸发火,他就把我塞进衣柜,自己挡在外面。
程野的呼吸停滞了。他不记得自己做过这种事
或者说,他只做过一次,在逃跑前的最后一个晚上。
活动结束已是中午。程野在停车场拦住程雨:那个男孩...
家暴受害者,父亲是酒鬼。程雨把资料袋塞进包里,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和你当年一样。
我...
你来看过了,满意了程雨拉开车门,我现在专门帮这种孩子,讽刺吧
程野按住车门:为什么帮他
阳光从云层间劈下来,程雨眯起眼睛:因为没人帮我。
这句话像记闷拳打在程野心口。他想起刚才教室里程雨抚摸男孩头发的样子,想起她提到哥哥时微微发抖的嘴角,突然明白这七年她如何活下来
把自己破碎的童年拼凑成别人的救生圈。
对不起。程野的眼泪砸在车门上,我那时候太害怕了...
程雨的手突然抓住他的衣领,力道大得惊人。她的呼吸喷在程野脸上,带着咖啡的苦香:你害怕那我呢十五岁的我该多勇敢她的指甲几乎要穿透衣料,你知道我多恨你吗每天晚上!
停车场有车鸣笛。程雨猛地松开手,转身时后颈那块旧伤疤在阳光下泛着蜡光。程野认出那是烟头烫的痕迹
父亲惯用的惩罚手段。
程雨!他追上去,声音碎在风里,给我个机会...求你...
程雨的背影僵住了。她慢慢转身,眼泪在脸上纵横交错:你记得我追你那晚穿什么衣服吗
程野的喉咙像塞了团棉花。他只记得自己拼命奔跑时耳边呼啸的风声,甚至没敢回头看。
红色连衣裙。程雨拉开衣领,锁骨下方露出更密集的疤痕,第二天他把我按在厨房灶台上,说这就是背叛家人的代价。
程野跪在了地上。七年来第一次,他真正看清了自己逃跑的代价。停车场的水泥地粗糙磨着他的膝盖,就像当年父亲罚他跪碎酒瓶的玻璃渣。
我可以弥补...
每周三下午四点。程雨的声音从高处传来,轻得像片落叶,来当志愿者。她的高跟鞋声渐渐远去,那个戴棒球帽的孩子...他很喜欢你送的变形金刚。
程野抬头时,程雨已经走到阳光最盛处。她的红卫衣像团火焰,在秋风中猎猎作响。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某个音调突然让他想起很久以前,有个小女孩总爱拽着他衣角喊哥哥等等我。
他抹了把脸,发现掌心全是泪水。
3
志愿者之路
周三下午三点零七分,程野已经第三次整理志愿者胸牌的挂绳。社区服务中心前台的阿姨从老花镜上方打量他:程老师说四点才开始。
我想先熟悉环境。程野摸了摸口袋里的小汽车模型
昨天跑遍七家玩具店才找到和记忆里相似的那款。接待区墙上的照片栏里,程雨穿着白大褂搂着几个孩子笑得灿烂,右下角日期是去年冬天。
三点四十三分,后门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程雨抱着一摞文件夹走进来,发髻松散地挽着,一缕鬈发垂在耳际。看见程野时她脚步顿了一下,文件夹最上面的那本滑落在地。
来得真早。她弯腰捡文件时,程野看见她后颈的伤疤被粉底遮盖得几乎看不见。
那个孩子...今天会来吗
程雨直起身,嘴角绷紧:小凯他每周都来。她突然抓住程野的手腕,听着,在这里你只是志愿者。别用那种...哥哥的眼神看他们。
活动室陆续来了十几个孩子。小凯进门时棒球帽压得很低,看见程野后突然加快脚步,差点撞翻拼图桌。
给你的。程野蹲下来掏出小汽车,1995年产的雪佛兰科迈罗,橘红色车身上有黑色条纹。
小凯没接。他盯着模型看了足足十秒,突然说:我爸砸了我的遥控车。
程野的手悬在半空。他想起十二岁生日那年,父亲喝醉后把他珍藏的火车模型踩成碎片的声响。
这个摔不坏。他轻轻把模型塞进男孩口袋,合金的。
程雨拍手召集孩子们围坐时,程野注意到小凯偷偷摸了摸口袋里的凸起。阳光透过纱帘照在孩子们头顶,程雨正在教他们用黏土捏安全屋。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把自己的作品捏成带栅栏的城堡。
我家不需要锁。女孩得意地展示作品,妈妈说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人。
小凯突然把自己的黏土摔在地上:骗子!他尖叫着推了女孩一把,所有大人都说谎!
程野冲过去时身体先于思考。他抓住小凯扬起的手腕,男孩的袖子滑落,露出新旧交错的淤青。时间仿佛突然倒流,他看见八岁的程雨缩在墙角,父亲皮带扣的反光在黑暗中划出银色弧线
松手!
程雨的声音像刀割开幻觉。程野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而小凯正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活动室里鸦雀无声,所有孩子都僵在原地。
外面。程雨拽着他胳膊的手像铁钳。走廊尽头的储物间堆满教具,程雨关门的力道震落一盒蜡笔。
你干什么她声音压得极低,但每个字都像子弹上膛,在这里动手
程野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胳膊上

我知道他有什么伤!程雨抓起一叠纸拍在桌上,是孩子们的心理评估表,你以为推搡就是最糟的上周有个女孩被烟头烫舌头,因为她顶了句嘴。
窗户外传来孩子们的窃窃私语。程野盯着评估表上密密麻麻的红色标注,胃里翻涌着酸水:我只是...不能看着他们...
那就学会用正确的方式!程雨突然扯开自己衣领,露出锁骨下那片伤疤,你以为靠冲动能保护谁当年你要是没逃跑,现在坟头草都两米高了!
储物间的节能灯管嗡嗡作响。程野看着妹妹脖子上暴起的青筋,突然意识到她愤怒的不是他的鲁莽,而是那个永远无法改变的过去
无论对她,还是对这些孩子。
对不起。程野伸手想碰她的肩膀,又在半途收回,我明天去培训。
程雨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衣领:今晚有外展。贫民区有个十四岁女孩失踪了,疑似被家暴后出走。她转动门把手时停顿了一下,...你可以一起来。
晚上八点的贫民区飘着饭菜和垃圾混合的腐臭味。程野跟着程雨穿过迷宫般的违建房,手电筒光束扫过潮湿的墙面上孩子们的涂鸦。同行的社工老林突然蹲下,从排水沟里捡起一只粉色发夹。
小敏的。老林脸色凝重,上周团体活动她一直戴着。
程雨立刻转向最阴暗的那条窄巷。程野跟上时踩到什么软物,手电照下去是只死老鼠,腹部爬满蛆虫。巷子尽头有个用木板和塑料布搭的窝棚,隐约传出抽泣声。
小敏程雨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柔软,我是程老师。给你带了三明治。
窝棚里窜出个黑影。女孩脏兮兮的脸上挂着泪痕,右眼肿得睁不开。看见程雨时她愣了一秒,突然转身就跑。
程野条件反射地追上去。女孩光脚踩过碎玻璃的声响让他想起程雨逃跑的那个雨夜。转过第三个岔路口时,他猛地扑住女孩,两人一起摔在污水横流的地面上。
放开我!女孩撕咬他的手臂,他会打死妈妈的!
程野僵住了。这个瞬间的犹豫让女孩挣脱开来,但她没继续跑,而是蜷缩在墙根发抖:他说要是告诉老师...就把妈妈从楼上推下去...
程雨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蹲下时污水浸湿了她的裤脚。她没急着碰女孩,只是慢慢掏出手机:记得报警按钮怎么按吗屏幕亮起,显示着110的拨号界面,现在警察叔叔会同时去你家和你妈妈工作的地方。
小敏盯着手机看了很久,突然扑进程雨怀里嚎啕大哭。回程的车上,程野透过后视镜看程雨给女孩包扎脚底伤口的样子,想起十五岁那年他给程雨处理膝盖擦伤时,她也是这么咬着嘴唇不喊疼。
今天谢谢你。安顿好小敏后,程雨在停车场突然开口。夜风吹散她的发髻,长发像帘幕般遮住表情,...哥。
这个七年未闻的称呼让程野的心脏停跳了一拍。程雨已经转身走向自己的车,但在驾驶座的门关上前,他听见很轻的一句:明天培训九点开始...别迟到。
程野望着那辆白色小车驶出停车场,尾灯在夜色中划出两道红线,像小时候他们偷偷在除夕夜放的仙女棒。他摸出手机,把下周的出差机票取消了。
培训室的空调发出沉闷的嗡鸣。程野坐在最后一排,手指无意识地在笔记本上敲击。投影仪蓝光里,程雨正在讲解家暴干预的步骤:永远不要代替受害者做决定,我们的角色是提供选择,不是

但如果她决定留下呢程野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声响,就眼睁睁看着她和孩子继续挨打
二十多个志愿者齐刷刷回头。程雨激光笔的红点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坐下,程先生。
data-fanqie-type=pay_tag>

你明明知道有些人不值得第二次机会!程野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炸开,像爸那种人

出去。程雨合上文件夹的声响像手枪上膛。她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现在。
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吞掉程野第五枚硬币时,手机震动起来。小凯的号码在屏幕上闪烁,接通后只有急促的呼吸声。
程...程叔叔...男孩的声音压得极低,背景里有玻璃碎裂的声响,妈妈流血了...
4
母亲忌日
程野的拇指悬在程雨号码上方颤抖。培训手册第三页用加粗字体写着切勿单独介入高危情境,但电话那头传来女人凄厉的惨叫时,他冲向了停车场。
小凯家住在城北的老旧筒子楼。程野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梯,402室的门虚掩着,门框上有新鲜的裂痕。客厅里一片狼藉,小凯母亲蜷缩在餐桌下,额头渗出的鲜血糊住了左眼。
你他妈谁啊醉醺醺的男人拎着啤酒瓶摇摇晃晃站起来,身高至少一米九。程野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酒精和汗酸的恶臭,和父亲当年的气味一模一样。
社区服务中心。程野挡在女人前面,声音比自己预想的冷静,我们已经报警了。
酒鬼爆发出刺耳的大笑:条子来之前我能把你俩都

根据《反家庭暴力法》第十六条,我们有权对正在发生的家庭暴力行为强行制止。
程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穿着印有机构logo的制服,举着执法记录仪的样子像个全副武装的战士。醉汉的视线在她和程野之间游移,啤酒瓶在掌心转动。
程老师!小凯从卧室冲出来,脸上挂着泪痕。这个分神的瞬间,醉汉突然抡起酒瓶向程野砸来
程雨的动作快得像演练过千百遍。她按下手机某个键,预设的警笛声骤然响起,同时把防狼喷雾对准醉汉眼睛:警察四十秒到!
后来程野总想不通酒鬼为什么会被这么简单的伎俩唬住。也许暴力本质上是种懦弱,当对方展现出更强硬的姿态时,施暴者就会像戳破的气球一样瘪下去。
救护车带走小凯母亲后,程雨在楼道里狠狠推了程野一把:你疯了吗他要是真有刀怎么办
路灯从她背后照过来,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程野突然注意到她手机屏保还是七年前那张家门口拍的樱花
他离职前最后一个春天。
你一直没换手机号。程野说。
程雨锁屏的动作顿了一下:工作号不能随便换。她转身走向楼梯,却又停住脚步,...小凯打给你前先打给了我。
这个解释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被拆穿了。程雨睡着时手机滑落,程野捡起来时看到通讯录里自己的名字后面标注着紧急联系人,最后编辑时间是七年前。
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道让程野想起母亲去世那晚。程雨正在安抚小凯,男孩突然仰起泪痕斑驳的脸:程老师,你妈妈也...
也死在医院。程雨的声音很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锁骨下的伤疤,但不是因为家暴。她是...
肺癌。程野接上话。记忆像洪水般涌来:母亲咳在纸巾里的血丝,父亲拒绝支付医药费的叫骂,还有那个雪夜,程雨跪在急诊室门口求医生再试试的瘦小背影。
程雨猛地抬头看他,眼睛里闪烁着程野读不懂的情绪。小凯靠在她肩上睡着了,呼吸间带着抽噎后的颤抖。
其实...程雨开口时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警察来做笔录了。但在这短暂的几秒钟里,程野确信自己听见她说:那天晚上我追你,是想告诉你妈妈临终前说的话...
护士推着药车经过,碾碎了后半句话。程雨迅速戴上专业面具走向警察,留下程野站在走廊中间,掌心全是月牙形的指甲印。母亲最后清醒时他因为害怕父亲而躲去了网吧,只有程雨守在病床前。
凌晨三点十七分,小凯在观察室睡着了。程野买了两罐咖啡回来,发现程雨站在窗前看月亮,侧脸被手机蓝光照得惨白。
查到了。她把屏幕转向程野,是份案件记录,小凯父亲三年前就因为家暴被拘留过。她咬着下唇,和爸一样...都是屡教不改。
这是七年来她第一次主动提起父亲。程野的咖啡罐在自动贩卖机上磕出凹痕:妈最后...说了什么
程雨的瞳孔微微扩大。远处传来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像某种倒计时。
她说...程雨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对不起,没能保护好我们。一滴眼泪砸在手机屏幕上,还有...让你带妹妹走得越远越好。
程野的视野突然模糊。他想起逃跑那晚背包里确实塞了两张车票,但在长途车站看到警察巡逻时,恐惧压倒了一切
未成年兄妹会被送回家,而暴怒的父亲会变本加厉。
我买了去深圳的票。程野喉咙发紧,但...
但你觉得我一个人更安全。程雨擦掉眼泪,嘴角扯出苦笑,结果刚好相反。
护士站传来换班的声响。程野突然抓住妹妹的手,就像小时候过马路时那样自然:现在呢我还来得及...当个称职的哥哥吗
程雨没有抽回手。月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们脚底画出交替的光暗条纹,像通往某个未知未来的阶梯。
下周三是妈妈忌日。她最终说,手指轻轻回握了一下,...一起去扫墓吧。
程野站在花店前,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玫瑰茎秆上的尖刺。店主包好的白玫瑰束在晨光中晶莹剔透,像他们母亲生前总别在衣襟上的那朵。
再要一支单独的吧。他突然说。
花店门铃第N次响起时,程雨踩着点出现了。她穿着素白的棉麻连衣裙,头发松松地挽起,露出后颈那块淡黄色的旧伤疤。看见程野手里那支单独的白玫瑰,她睫毛颤了颤,但什么也没说。
墓园在城郊的山坡上。出租车里弥漫着尴尬的沉默,程野盯着窗外飞逝的梧桐树影,听见程雨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某种节奏
是母亲常哼的那首《茉莉花》。
张管理员还在吗程野突然问。
程雨摇摇头:退休了。现在是他女儿管。她顿了顿,你走后的第三年,爸来闹过一场...把妈妈照片砸了。
程野手里的玫瑰花刺扎进拇指,血珠渗出来,在洁白花瓣上格外刺眼。他想起父亲唯一一次带他们来扫墓,醉醺醺地把供果踢得到处都是,骂母亲抛夫弃子的贱人。
墓园新铺了青石板路,两侧松柏郁郁葱葱。程野数着台阶,心跳随着步数加快。转过第七个转角时,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青灰色墓碑
比记忆中更旧了,但照片换成了母亲年轻时的笑脸。
去年重修的。程雨蹲下来擦拭碑面,用了我第一个月转正的工资。
程野喉结滚动。他放下花束时发现碑前已经摆着一小盒杏仁酥
母亲生前最爱的点心。程雨注意到他的视线,轻声说:她最后那周...一直想吃这个。
山风突然变得猛烈,吹散了程野手中那支单独玫瑰的花瓣。他跪下来,手指触碰冰凉的碑石:妈...我回来了。
这句话像打开了某个闸门。程雨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那天晚上...她的声音哽住了,我追你,是想告诉你...妈妈说...她不怪你。
程野的膝盖重重磕在石板上。七年来反复折磨他的噩梦突然清晰起来
那个雨夜,他不是没听见程雨在身后喊他,而是不敢回头。他害怕看见妹妹脸上和母亲如出一辙的失望表情。
她知道的...程雨的手心覆上墓碑照片,知道你每晚都偷偷给她的止痛药加量...知道你去工地搬砖攒钱想带我们走...
程野的额头抵在碑上,眼泪砸在花岗岩表面。他从未告诉任何人,母亲去世前夜,他其实回过医院。从门缝里看见父亲抓着母亲的氧气管威胁要拔掉时,他像懦夫一样逃走了。
我看见了。程野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爸他...最后一次...
程雨的手突然收紧。他们从未讨论过那个雪夜的具体细节,就像从不提起衣柜里腐烂的骨架。
第二天凌晨四点十七分。程雨说,每个字都像从冰里凿出来的,医生宣布死亡时间时...爸在厕所吐酒。
一只知更鸟落在附近的墓碑上,歪头看着这对痛哭的兄妹。程野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个旧铁盒,里面是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母亲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站在游乐园门口,程雨的冲天辫上扎着红色蝴蝶结。
我一直带着。程野抚平照片卷边,在深圳最难的时候...就看看这个。
程雨接过照片时,一滴泪晕开了母亲的笑脸。她突然开始讲述那些程野离家的岁月
如何靠奖学金读完高中,如何在社工实习时发现帮助别人能减轻自己的痛苦,以及父亲醉酒斗殴致死的那个凌晨,她接到电话时竟感到解脱。
下葬那天...程雨把杏仁酥掰成两半,我在他坟上踩了三脚。
阳光穿过云层,墓碑上的母子三人仿佛在光影中重聚。程野正想说什么,身后传来迟疑的脚步声。
小雨真是你啊!
穿褪色中山装的老人拄着拐杖走近,浑浊的眼睛盯着程野看了好久:这是...小野
程雨站起来时脸色变了:张叔。
程野认出了父亲当年的酒友。老人颤巍巍地从兜里掏出个布包:上个月收拾仓库...找到你妈织的毛衣。他递给程雨时瞥了眼墓碑,老程后来...常一个人来这儿。有回我撞见,他跪着哭呢...
程雨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程野盯着母亲墓碑前那块被磨得发亮的石板,突然意识到那可能是父亲长年跪拜留下的痕迹。
下山时起了风,远处雷声隆隆。程野把那支残缺的玫瑰插在母亲碑前,听见程雨在背后轻声说:其实...我每年今天都能看见新鲜的花。
暴雨来得猝不及防。他们跑到墓园门口时已经浑身湿透,程雨的连衣裙贴在身上,露出后背几道淡白色的旧伤痕。程野下意识脱下外套罩住她,就像小时候下雨天共用一把伞那样。
红灯亮起,湍急的车流隔断了马路对面的公交站。程野看着程雨在雨中发抖的侧脸,突然想起她六岁那年被野狗追赶时,也是这么死死抓着他的衣角。
程雨。他鼓起勇气,当年我...
我知道。程雨打断他,湿发粘在苍白的脸颊上,你害怕。我也是。
红灯转绿。程野迈步的瞬间,一只冰凉的手滑进他的掌心。程雨没有看他,但手指紧紧扣住他的,就像他们小时候每次过马路时母亲教的那样。
下周...她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小凯妈妈开庭...你能来吗
程野握紧那只手。雨幕中的城市模糊成一片水彩,但他分明看见程雨唇角微微上扬
这是七年来,他第一次看见妹妹真心实意的微笑。
法院三号庭的空调出风口正对程野后颈,吹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小凯母亲坐在原告席上,像片枯叶般缩在宽大的椅子里,右手不停地把离婚协议书边缘卷起又抚平。
我妻子有被害妄想症。小凯父亲的声音在法庭里回荡,他今天刮了胡子,穿着笔挺的蓝衬衫,像个模范丈夫,那些伤是她自己弄的,为了抢孩子抚养权。
程野听见身旁的程雨猛地吸气。她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注意事项,此刻钢笔尖正戳破纸面,漏出一团蓝色墨渍。
反对!检察官站起来,被告有三次家暴出警记录。
法官敲法槌时,程野注意到小凯父亲嘴角闪过一丝笑意
和当年父亲在社区调解会上如出一辙的表情。旁听席最后一排,小凯蜷缩在校服里,棒球帽压得看不见眼睛。
请社工代表程雨女士发言。
程雨站起来时,程野看见她手腕内侧有四个半月形的指甲印。她翻开评估报告的声音很轻,但念到右肋第三、第四骨折陈旧伤时,声音突然尖锐起来: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抗议!被告律师举手,证人情绪化发言影响判断。
程雨的手指攥紧了讲台边缘。程野从未见过她在工作场合失态,但现在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像是随时会坍塌的堤坝:法官大人,这个孩子每天活在恐惧中

程老师!法官皱眉,请陈述客观事实。
一阵诡异的寂静。然后程雨突然把文件夹摔在桌上,纸张雪花般散落:事实就是他是个畜生!就像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脸色变得惨白。程野跳起来扶住她摇晃的身体,感觉到衬衫下凸起的脊椎骨。小凯母亲在原告席上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起诉书上。
休庭铃响得像急救车的警笛。程野半拖半抱地把程雨带出法庭,她在洗手间吐得昏天黑地,妆全花了,露出眼底常年失眠的青黑色。
和妈妈当年一样...程野递纸巾时听见她含糊的低语,那个调解员也说...夫妻吵架很正常...
冷水哗哗冲刷着程雨惨白的脸。程野突然想起某个被刻意遗忘的午后
十二岁的他躲在衣柜里,看见母亲悄悄把一张火车票藏进圣经内页。那天晚上父亲醉醺醺地回来,票最终变成了烟灰缸里的灰烬。
她本来可以走的。程野脱口而出。
程雨关水龙头的动作顿住了。镜子里他们的眼睛在同样位置有颗泪痣,像母亲留给他们的隐秘印记。
什么
妈有次买了去成都的票。程野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第二天早餐时...她给我们做了杏仁酥。
走廊长椅上的小凯突然冲过来,棒球帽下的小脸满是泪痕:程叔叔!我爸后备箱有...他警惕地看了眼洗手间方向,凑到程野耳边说了几个字。
程野的血液瞬间冻结。他蹲下来平视男孩:你确定
小凯从手机相册里调出一张模糊的照片
轿车后备箱垫子下露出黑色金属反光。拍摄时间显示是昨天凌晨两点十七分。
妈妈不知道...男孩拽着程野的袖子发抖,他会杀了我们的...
程野摸手机时发现程雨已经站在身后。她看了眼照片,职业面具立刻重新戴上:需要立即报警,但走正常流程至少

你警局那个同学呢程野打断她,毕业去了缉毒队的...
程雨的眼神变得锐利:我们不能滥用私人关系。
去他妈的专业操守!程野抓住她肩膀,那是枪!你忘了爸当年

我没忘!程雨甩开他,声音在空荡的走廊产生回音,但程序正义存在是有原因的!如果我们今天破例,明天就可能

小凯突然哭出声。这个声音像把刀刺进程雨的胸口,她看着男孩手腕上的淤青,整个人像被抽走了脊梁骨般垮下来。
...给我五分钟。
程雨走向消防通道的背影单薄得像张纸。程野透过门缝看见她蹲在楼梯间打电话,左手无意识地抠着右手腕那些指甲印,那是她极度紧张时的小动作。
十分钟后,三个便衣警察出现在法院地下停车场。程野看着他们带走小凯父亲时,那个男人回头看了一眼,眼神中的暴戾让他想起父亲最后一次被带走的场景。
他同学调到了枪械科。程雨不知何时站在他身旁,声音疲惫,会以非法持枪罪先行拘留...离婚案能顺利多了。
这是程野记忆中妹妹第一次动用私人关系解决问题。他想起她办公室里那些整齐归档的案例笔记,每份都严格遵循着程序正义的原则。
谢谢。程野轻声说。
程雨摇摇头,目光追随着被带上警车的身影:我只是...不想再看另一个孩子变成我们。
夕阳从法院的彩绘玻璃透进来,在他们脚下投出斑斓的光影。小凯母亲抱着儿子哭得不能自已,而程雨静静地看着他们,左手悄悄抓住了程野的衣角,就像小时候害怕打雷时那样。
5
心理评估
下周...程雨突然说,我要去做个心理评估。她转头看程野时,眼中有种他从未见过的脆弱,机构规定...情绪失控的社工必须接受辅导。
程野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程雨第一次承认自己需要帮助
那个从小就算骨折也不哭的女孩,终于肯展示她的软肋。
我陪你去。程野说,不是问句。
程雨没有拒绝。法院钟声敲响六下时,她依然攥着哥哥的衣角,仿佛这是茫茫大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远处,小凯正把棒球帽戴在妈妈头上,这个简单的动作让程野喉头发紧
他想起自己离家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珍藏的漫画书塞进程雨的书包。
周三早晨八点十五分,程野第三次确认心理咨询中心的地址。副驾驶座上的程雨不断调整安全带的位置,她今天穿了件从没见过的浅蓝色衬衫,袖口有细小的褶皱。
导航说前面右转。程雨的声音比平时高半个调,你开过了。
程野在后视镜里看见她第十次整理头发。那个永远一丝不苟的程老师此刻正神经质地检查每缕发丝是否服帖,就像当年母亲参加家长会前的样子。
你看起来很好。程野说。
程雨的手指停在半空:机构有规定,过度憔悴会影响来访者信任度。她摸出粉饼补妆时,程野注意到她手腕内侧又添了新的指甲印。
阳光心理咨询中心的招牌是柔和的鹅黄色。推门前程雨突然抓住程野的手腕:如果我说要停止...你就带我走。
咨询室比想象中狭小,淡绿色的墙壁上挂着幅海浪油画。咨询师姓林,是个眼角有笑纹的中年女性,她递给程雨一杯薰衣草茶时,程野看见妹妹的手指在杯沿留下湿漉漉的指纹。
今天想从哪里开始林医生问。
程雨的坐姿笔直如尺:上周三的法庭事件。我的专业判断出现了严重偏差。
在那之前,林医生轻轻打断她,我注意到你一直在摸左手腕。那里有什么吗
程野这才发现程雨的右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腕某处。她的动作突然僵住,衬衫袖口滑落,露出一道细长的白色疤痕
不是烟头烫的,更像是刀痕。
2018年3月。程雨的声音机械化,执业第一年。有个家暴受害者...跳楼了。
窗外的麻雀叽喳叫着。程野的胃部绞紧,他突然明白为什么程雨办公室的窗户都装了限位器。
林医生没有追问疤痕的事:说说你小时候最温暖的记忆吧。
这个问题像按下了某个开关。程雨的表情瞬间空白,茶杯在她手中倾斜,茶水浸湿了浅色裤子。程野以为她会发怒,但她只是盯着那片水渍,嘴唇开始发抖。
我...五岁生日...程雨的声音突然变成小女孩般的尖细,妈妈用红头绳给我扎了蝴蝶结...哥哥偷了爸爸的打火机...给我烤红薯...
她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手指抓住沙发边缘,指节泛白。程野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
父亲发现打火机不见后,把五岁的程雨锁在储物间整整六小时。
程雨林医生向前倾身。
但程雨已经听不见了。她滑到地上蜷缩成一团,双臂紧紧抱住膝盖,额头抵着地毯。这个姿势程野太熟悉了
五岁那次,当他偷偷从门缝塞进烤糊的红薯时,妹妹就是这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
呼吸,跟着我。林医生示范着深呼吸,程野,你能握住她的手吗
程野跪下来时膝盖发出脆响。程雨的手像冰块,指甲深深掐进他掌心。她的瞳孔扩大,目光涣散:储物间...有蜘蛛...
她在这里。程野把妹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闻到淡淡的洗发水味道
和二十年前一样的水果香,没有蜘蛛,没有黑暗,哥哥在这里。
程雨的颤抖渐渐平息,但她的眼神依然空洞。林医生轻声问:程雨,你哥哥离开那年,你经历了什么
咨询室的挂钟秒针走动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程野感觉怀里的身体瞬间绷紧。
皮带。程雨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他喝了伏特加...说我放跑哥哥...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摸着后颈的伤疤,抽到第三下时...我喊了哥哥的名字...
程野的眼泪砸在程雨的发旋上。他记得那个皮带扣
铜质的,边缘有父亲特意磨出的锐角。离家后的无数个夜晚,他都在噩梦里听见它划破空气的哨音。
后来呢林医生问。
程雨的眼神逐渐聚焦:我学会了不哭。她突然坐直身体,迅速擦干眼泪,抱歉,这种情绪化反应很不专业。
林医生没有揭穿她重新戴上的面具:如果现在有机会对十五岁的自己说句话,你想说什么
程雨张了张嘴,却只发出气音。她的手指又开始摸那道腕间的疤痕。程野突然明白了
那个跳楼的女人,或许就是十五岁程雨的镜像。
我来说吧。程野握住妹妹的手,你会活下来,而且活得比所有人都明亮。你会成为别人的光,哪怕自己始终站在阴影里。
程雨猛地抬头看他,眼泪冲掉了精心涂抹的睫毛膏。林医生微笑着递来纸巾:程先生很了解你。
不。程雨接过纸巾时指尖擦过哥哥的手背,他只是...记得我本来的样子。
咨询结束时钟指向十一点二十。程野在签名处代妹妹写下日期时,发现她的手不再发抖。走廊尽头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们脚下画出交替的光影。
饿了吗程野问,对面有家

去游乐园吧。程雨突然说,阳光下她的眼睛呈现出罕见的琥珀色,就现在。
程野愣在原地。这是他们母亲生前最常带他们去的地方,但父亲严禁提起。有次程雨小学作文写了游乐园,被父亲当众撕碎,说她怀念那个贱人。
你确定
程雨已经走向电梯,步伐比来时轻快许多:我想坐旋转木马...就一次。
出租车驶过护城河时,程雨摇下车窗。风吹乱她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头发,但这次她没有试图修复。程野看着后视镜里妹妹的倒影,突然想起母亲常说的话:头发乱了才像活着的样子。
游乐园门口的气球小贩正在打瞌睡。程野买了两个棉花糖,递给程雨时她笑了
真正的笑容,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
记得吗她指着褪色的旋转木马,你总抢那匹黑马,我只能坐粉色的。
程野咬了口棉花糖,甜得发腻:因为你说粉色像公主。
后来我发现黑马跑得更快。程雨突然抓住他的手,这次换我骑黑的。
木马启动时播放着走调的《天空之城》。程野看着前面那匹黑马上的程雨,她随着音乐轻轻摇晃,阳光穿过彩色玻璃在她身上投下斑斓的光斑。当最高潮的乐章响起时,她突然回过头,嘴唇动了动。
风声太大,程野没听清。但从口型看,那应该是句简单的谢谢。旋转木马转过第十二圈时,他看见程雨对着天空做了个放飞的动作
就像母亲葬礼上,他们一起放走的那只白气球。
旋转木马的彩漆剥落得比程野记忆中更厉害。黑马的眼睛掉了一颗,露出锈迹斑斑的内里,但程雨还是毫不犹豫地跨坐上去,裙摆扫过马背上积年的灰尘。
音乐要开始了。她回头对程野说,黄昏的光线给她侧脸镀上金边,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
手风琴版的《天空之城》从老旧的音响里流泻出来,比二十年前更加走调。程野抓紧粉色木马的金属杆,看着前面的程雨随着旋律轻轻摇晃。当木马转到第三圈时,她突然松开双手,像小时候母亲教他们的那样张开双臂。
小心!程野条件反射地喊道。
程雨的笑声混在风里飘过来:我早不是会摔下去的小孩了。
这句话像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某个尘封的记忆匣子。程野眼前浮现出母亲站在栅栏外的样子
她总是穿着那件鹅黄色开衫,在程雨每次转到这个角度时挥手。而现在,那个位置空荡荡的,只有一片被夕阳染红的云。
木马停下时,程雨的黑马正好停在许愿池旁边。池子里堆满锈蚀的硬币,中央的小天使雕像缺了半边翅膀。程野看着妹妹蹲下来,从钱包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纸条,小心翼翼地折成小船。
妈妈教我的。她头也不抬地说,化疗最后阶段...她手抖得厉害,但还是坚持教我折这个。
程野的呼吸停滞了。他从未听程雨提起过母亲临终前的细节,那些日子被他刻意封存在记忆最黑暗的角落。
她说了什么程野蹲下来,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程雨的手指灵巧地翻折着纸片:说每个纸船都能载走一份痛苦。她折好最后一下,突然抬头直视程野的眼睛,她让我...等你回来时告诉你。
许愿池的水浑浊发绿。程野看着那个小纸船在水面打转,想起离家那天背包里确实塞着一只类似的船
是程雨偷偷放的,他直到深圳才在夹层里发现。
我一直留着这个。程野从钱包最里层抽出一张照片,边缘已经磨得起毛。照片上的母亲抱着两个孩子在旋转木马前微笑,程雨头上别着红色蝴蝶结。
程雨接过照片时,一滴眼泪落在母亲的笑脸上。她轻轻把照片放进新折的纸船,推向池子中央。夕阳正好照在水面上,纸船像被点燃般泛着金光,缓缓沉向池底。
我原谅你了。程雨突然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不是作为社工对来访者说的那种...是妹妹对哥哥说的。
程野的视野突然模糊。七年来他设想过无数种获得原谅的场景,但没有一种像现在这样简单而疼痛。他跪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额头抵着许愿池冰凉的边缘。
程雨的手落在他颤抖的背上,力道很轻,却让他想起母亲最后一次抚摸他的温度。那天晚上...程野的声音支离破碎,我听见你喊我...我真的听见了...
我知道。程雨的手指穿过他汗湿的头发,你只是太害怕了...我也是。
游乐园的彩灯突然亮起来,劣质灯泡在渐浓的暮色中闪烁不定。程野抬头时,发现程雨正看着天空,那里有颗很早出现的星星。
小时候妈说...程雨指着那颗星,先出来的星星要负责守护后出来的。
程野想起深圳那些失眠的夜晚,他总是盯着同一颗星星看。现在它悬在程雨头顶,像枚闪亮的发卡。
回程的地铁上,程雨靠着程野的肩膀睡着了。她的呼吸平稳而深沉,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阴影。程野小心地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突然发现妹妹的手机屏保换了
不再是七年前的樱花,而是今天在旋转木马前拍的合照。
哥。程雨在到站时突然醒来,声音带着睡意,老房子...要不要搬回来住她揉着眼睛补充,次卧一直空着。
地铁的荧光灯在程雨脸上投下冷色调的光,但她的眼睛是暖的。程野想起今早出门时,看见她小心翼翼地把他们儿时的合照放进了钱包。
6
并肩而行
好。程野说,不是作为忏悔者的回应,而是家人间的承诺。
走出站台时,程雨的手自然地滑进他的掌心,就像小时候过马路那样。夜风吹起她的裙摆和发梢,路灯下两个拉长的影子终于不再是一前一后,而是并肩而行。远处游乐园的摩天轮亮起彩灯,像颗巨大的、缓慢旋转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