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申城气温终于跌破了二十十度。
温尔进入设计部工作快两个月,除了开始的几次会议,后来开会只有主位上的温辞。
谢丞礼的集团事务繁忙,和温氏的合作初步搭起来就回了谢家。
风吹在身上不再发黏,楼下香樟的叶子开始泛黄,太阳也不再刺眼。
设计部工位旁的绿植架被程星重新换了盆,她端着多肉从窗边走过,说:“终于不用每天擦汗了,热得我脸都出油。
”温尔笑着应了句:“咱们程设计师又不靠脸吃饭。
”“靠的是手!”程星抖了下胳膊,“我这双能熬三夜赶稿还不腱鞘炎的黄金右手,可比脸值钱多了。
”她们笑了几句,笑声很快收住。
温尔又低头继续填今天访谈安排表。
冬奥会场馆都开始投入试用了,a组年会大秀后没休息多久便又投入了紧张的工作。
这周残障服饰适配试验组正式进入实操阶段,温尔临时被调去协助访谈几位轮椅使用者,了解日常穿衣的实际问题。
她自己也没想到这项“拓展方向”从一个点子,逐渐变成了一项明确的项目。
品牌部协调了五位轮椅志愿者,有截瘫、有脑损,还有截肢患者。
年龄跨度不小,从十八到五十岁之间不等,受访内容包括:日常穿衣流程、穿脱难点、个人偏好、对功能与审美的期待等。
温尔本来以为只是例行采访,这些是要发在品牌的自媒体账号上为快销品牌的下一年春款做营销宣传的。
有了社会口碑,自然好创收。
谢丞礼和温辞都是很合格的商人,两人对发展策略一拍即合。
只不过温尔没想到第一位受访者就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我最怕是扣子。
”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笑着说,他穿着灰色宽t,裤腿盖到脚背上,轮椅有些旧,手推圈上磨痕很明显,“尤其是衬衣,一排小扣子,我半天扣不好。
我手还算灵活的,有些兄弟手都动不了,要穿什么西装就跟受罪一样。
”温尔顿了下,点头:“那您平时更偏向什么材质的衣服?”“软,能拉伸的,轻点好。
再一个是夏天别闷,冬天别钻风。
还有就是……”他想了想,“别太高调。
我们坐着,走不动,有些衣服看着帅,穿在我身上就像耍猴。
穿得越简单越体面,越好。
”那一瞬,温尔心里忽然有些闷。
她想到谢丞礼。
每天西装革履,遵循各个不同社交场合的穿衣礼仪,不知道有多繁琐。
采访完第一位,第二位是个年轻女孩,二十岁,脑出血后遗症,手部控制力极弱,讲话也不太清楚。
她穿着粉色卫衣,嘴角笑着,说话的时候有些含糊不清,很认真负责地提出自己的想法:“我……喜欢……漂亮的……不要灰扑……扑……”温尔凑近她,花了点时间听清她的话,又确认她的需求,说:“好的。
我记下了。
”她接过纸杯,笑着说:“姐姐……你很……温柔。
”温尔笑着应了一句:“你很可爱。
”临走前女孩还转头对她挥手,眼睛亮亮的。
她走出访谈间的时候,整个人像被什么罩住似的安静下来。
办公室的走廊灯有些暗,她靠在墙边喝了一口水,把文件翻到最后一页,自己写下了两句笔记:“穿衣是关于身体健康的事。
要设计好看的,要穿得进去。
”她写完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她做的这件事,是有意义的。
——凌瑞集团总裁办公室。
江屿从门口敲了敲,抱着一叠资料走进来:“谢总,品牌部那边刚结束初期评估,访谈组反馈很积极,温小姐参与整理了今天全部的访谈原始稿。
”谢丞礼没有抬头,安静地翻着刚刚送到桌上的行业报告。
“需要我打印一份温设计师的访谈摘要吗?”江屿试探着问。
谢丞礼翻页的动作停了两秒,淡淡道:“放进共享盘就好。
”“好的。
”江屿顿了顿,又低声道,“还有件事,刚才林叙转发了今天采访后台的花絮视频。
”谢丞礼没说话。
但翻页的动作顿了半拍。
江屿小心地放下资料:“我先出去了。
”门合上后,谢丞礼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桌子。
十几秒后,他转动轮椅向办公室一侧的小书柜滑过去,低头取了一支笔。
弯身那一瞬,腰部角度稍微偏了一点,腰腹失去了轮椅靠背支撑,瞬间失衡,整个人上半身往大腿倾倒,差点整个人趴在腿上。
他下意识收紧手臂撑住大腿,用力稳住重心。
他动作不算快,却极稳,是无数次尝试后的成果。
但他心里却忽然冒出一个极其突兀的念头。
如果换成林叙,现在这动作大概早就有人冲过来扶他了吧。
他咬紧了后槽牙,强迫自己平静。
可那种窒闷感,却像雾气,从心底慢慢升起来。
他知道了林叙的背景。
林家最小的孩子,精通多国语言,采访利落,跟各大品牌合作过秀场,也有专业轮椅模特培训经历。
胸椎不完全损伤,不失控,可在帮助下短暂站立一段时间,甚至能短暂穿戴助行器行走。
而他谢丞礼,胸椎完全性,截瘫近四年,二便失禁,常年导尿。
康复训练每天都在做,但肌肉萎缩,足下垂还是找上门。
没有核心平衡差,久坐容易压伤。
他连站都不可能站。
他确实没有资格。
他靠回轮椅,把笔拿在手上,半天没写出一笔。
——障适配服饰试验组正式启动后,项目组将第一批样衣送给了轮椅志愿者实地试穿测试。
品牌部联动残协联系了几个不同损伤类型的参与者,一部分是伤后数年、已完全适应轮椅生活的老伤友,也有一两位属于伤情初期、仍在心理适应阶段的年轻人。
温尔第一次见到那个叫沈渡的测试志愿者,是在模特试衣间。
对方三十岁出头,模样清冷。
身材瘦高、肤色苍白,坐在一张和谢丞礼款式差不多的轻型轮椅上,穿着灰t和运动长裤,轮椅脚托上只放着一只试衣间准备的一次性拖鞋。
他的另一条小腿以下空空荡荡。
伤肢被裤脚整整齐齐卷起,系了根松松的布带。
“你好,我是设计部的温尔,这次适配组的联络人。
”她走近时先自我介绍,“如果你有任何穿着上的不适,可以随时告诉我。
”沈渡抬起头,眼神淡淡的,点了点头:“好。
”他声音很轻,动作干净,伸手接过衣服时手臂肌肉薄而结实。
他身上的线条不是锻炼出来的肌肉感,而是一种常年依赖上肢移动、形成的习惯性用力。
“冒昧问一下,你受伤的位置是胸椎还是腰椎?”温尔问。
“胸椎t10不完全,”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还有左下肢小腿截肢。
”温尔微一怔,随即点点头:“我们这套服装是基于胸椎以下活动受限来设计的。
肩部与腰侧结构都做了松紧隐藏区,你一会可以试试看弯腰角度是否受限。
”沈渡没有答话,低头穿衣服。
温尔没有帮他,默默在一边记录数据。
除非他开口,她不会贸然出手。
他穿得不快,尤其是提起裤腰那一刻,动作明显吃力了一些,温尔观察着他的动作,暗暗在心里记下:腰带单手控制难度高,需改进。
半小时后,沈渡穿好衣服,坐回轮椅,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这裤子挺轻,不碍事。
”“你穿裤子花了十五分钟。
”温尔很温和地指出,“资料显示你习惯独立穿衣,请问是不是某些细节卡住了你动作节奏?”“扣子太小了。
”他不带情绪地说,“拉链有些涩。
”温尔点头,在本子上做记录:“收到。
谢谢。
”她不说安慰人的话,也没有关心,可她在认真听。
在所有访谈中,克制地不判断,不感慨,认真地把“适不适合穿”当成设计师的事。
结束后,温尔坐在更衣室的箱子上喝水发呆。
一整天她不是弯腰帮忙穿衣服就是记录数据。
累的她连饭都吃不下。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很少正面面对谢丞礼残疾的事实。
可当这些一个又一个的身障者坐在她眼前,她忽然意识到:谢丞礼曾经经历的,并不只是轮椅、病房和康复。
还有无法站起来穿裤子的时候,在洗手间里等别人拉他一把的无力,还有在众人面前压抑膀胱不自主收缩的窘迫。
——谢丞礼在办公室里翻着残协发来的志愿者名单。
名单是他亲自审核的。
他知道温尔做这个项目迟早要面对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模样,不是ppt上的轮椅,也不是舞台上挺拔的残奥冠军,而是日常生活中一点一点咬牙撑起尊严的普通人。
江屿从门外敲门进来:“适配测试小组反馈开始汇总了,要看吗?”谢丞礼点头,接过文件。
文件夹封面上,温尔的名字赫然写在第一项。
她的字一向清秀,结构分明。
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她留的备注:“用户反馈上肢过劳时难以处理袖口层叠结构,建议结构重新调整裁片方向,减少手臂操作。
”他低头看了几秒,沉默地合上文件。
“温设计师今天问我,您最近忙吗?”江屿轻声道。
那一瞬,他的指节轻轻按住轮椅边缘,肩线却一寸未动。
他不想被她看见。
这次项目她见到了这样多的轮椅使用者,想必她也渐渐了解了。
他这样的人,最狼狈的时候,是靠别人清理自己排泄物,是在冰冷的医院床上无法自控的痉挛发抖。
他怕她看到那个样子的自己。
怕她再看他时,是带着怜悯的目光。
怕她知道了自己真实的生活,会露出嫌弃的表情。
那样的话,他真的会想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