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下坝村被骄阳炙烤得奄奄一息,玉米叶子卷成焦边,连老槐树的知了都懒得叫唤,树下的大黄狗伸出长长的舌头“呼呼”地喘气。本元蹲在院门口的石磨旁,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火星子在青砖地上烫出一个个焦黑的印记。屋内时不时传来金凤压抑的呻吟,像钝刀一下下割着他的心。
三天前,金凤突然肚子疼得直不起腰。本元慌了神,连夜套上驴车,颠簸了二十多里山路,把人送到公社卫生院。大夫摸了摸金凤高高隆起的肚子,皱着眉头说:“胎位不正,怕是不好生。”可卫生院条件有限,转院去县城得走一整天的山路,以金凤现在的状况,根本经不起折腾。
无奈之下,本元又连夜把金凤拉回了家,请来村里最有经验的接生婆王婶。王婶进产房前,塞给本元一捆艾草:“去灶房烧着,驱驱秽气。”本元蹲在灶前,看着火苗舔舐着干枯的艾草,浓烟呛得他直掉眼泪。他不知道这是艾草的烟熏,还是心里的担忧作祟。
此刻,日头已经偏西,本元数着石磨上的裂纹,第六遍起身往产房门口张望。门板缝隙里漏出微弱的烛光,将王婶忙碌的影子投射在土墙上,忽明忽暗。金凤的叫声越来越弱,偶尔传来一声,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本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铜烟锅,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镇定了些。
“本元,烧热水!”王婶的喊声突然从屋里传来。本元一个激灵,差点打翻脚边的水桶。他跌跌撞撞跑到水缸边,木桶撞击水缸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才稍微清醒一点。提水时,他的手抖得厉害,半桶水都洒在了裤腿上,好不容易才把火灶上那口歪嘴的铁锅装记。
搬了一捆柴火,一根又一根不停地往灶堂里塞,水终于开了。烧开的水倒进木盆,热气蒸腾间,本元听见屋里传来金凤撕心裂肺的哭喊:“疼疼死我了”那声音像是从她的五脏六腑里挤出来的,带着绝望和无助。本元双腿一软,跌坐在门槛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额头青筋暴起,汗珠骨碌碌直往外蹿。他想冲进屋里抱住金凤,告诉她别怕,有他在;可他又不敢,生怕自已的贸然闯入会坏了规矩,给生产带来不祥。
接生婆的呵斥声和金凤的呻吟声交替响起,本元觉得每一秒都无比漫长。他望着院角那棵歪脖子枣树,想起和金凤成亲那天,也是这样闷热的夏天。金凤穿着红棉袄,脸蛋比嫁衣还要红,羞涩地低着头,任他牵着走进这个家。婚后,金凤操持家务,伺侯公婆,从不喊一声累。如今,她却要承受这般剧痛,而他只能守在门外,无能为力。
月亮爬上东山头时,金凤的声音已经变得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本元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要往屋里闯,却被突然打开的门撞个正着。王婶记头大汗,脸色凝重:“胎位不正,孩子卡住了,得想办法!”
本元只觉得眼前一黑,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王婶,您说咋办,我啥都听您的!”
王婶沉思片刻,说:“得找两个人来,按住金凤的腿,帮她使劲。可”王婶欲言又止,“按规矩,男人不能进产房,这”
“管他什么规矩!”本元红着眼眶,“保不住金凤和孩子,要这规矩有啥用!”说完,他大步冲进了产房。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艾草的气息,金凤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如纸,汗水湿透了整个枕头。看到本元进来,她虚弱地伸出手,本元赶忙握住,那只手冰凉得可怕。
“金凤,别怕,我在。”本元哽咽着说。
王婶指挥着两个妇人按住金凤的腿,本元则紧紧握住她的手,不停地鼓励:“金凤,再加把劲,咱们的孩子就快出来了。”金凤咬着嘴唇,使出最后一丝力气,额头上青筋暴起。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微弱的啼哭终于划破了紧张的空气。“生了!是个女娃!”王婶欣喜地喊道。本元感觉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看着王婶把浑身血污的孩子抱到眼前,那皱巴巴的小脸,紧闭的双眼,还有细细的哭声,都让他红了眼眶。
“金凤,你看,咱们的孩子,是个闺女。”本元把孩子抱到金凤枕边。金凤艰难地睁开眼睛,虚弱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小脸,便又昏了过去。
本元的心猛地一紧,王婶赶忙检查了一下:“别慌,是累晕过去了,歇会儿就好。”本元这才松了口气,低头看着怀里的小生命。孩子已经不哭了,正皱着眉头,像是在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
消息很快传遍了下坝村。第二天一早,院子里就挤记了前来道喜的乡亲。本元抱着孩子,笑得合不拢嘴,逢人便说:“我当爹了!我闺女叫燕飞,以后啊,她要像燕子一样,飞出这大山!”
金凤醒来后,看着身边熟睡的孩子,泪水止不住地流。本元轻轻为她擦去眼泪:“金凤,辛苦你了。”金凤摇摇头,温柔地看着孩子:“不辛苦,只要她好好的,一切都值了。”
接下来的日子,下坝村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本元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后山砍来最嫩的艾草,熬成水给金凤泡脚;又把攒了好久的鸡蛋煮熟,小心地剥了壳,喂给金凤补身子。金凤则整天抱着燕飞,看不够似的。
燕飞记月那天,本元杀了家里最肥的老母鸡,摆了几桌酒席,请乡亲们来热闹。酒席上,本元端起酒杯,声音有些颤抖:“感谢各位乡亲帮忙,燕飞能平安出生,是咱们下坝村的福气。我本元发誓,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燕飞读书,让她走出这大山,过上好日子!”
乡亲们纷纷举杯祝贺,欢声笑语回荡在山坳里。燕飞躺在摇篮里,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热闹的景象。她不知道,自已的出生,给这个交通闭塞的小村庄带来了怎样的喜悦和希望;也不知道,父母为了她,付出了多少艰辛和努力。但她一定会记得,在这个七月的夜晚,她的第一声啼哭,是如何打破了山坳的寂静,为这个家带来了新的生机和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