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程招娣,这个名字是我全部的罪。
从我记事起,就住在猪圈里。不是比喻,是真的猪圈——石头垒的矮墙,茅草铺的顶,地上永远湿漉漉的,混合着猪粪、泥水和我的血。猪圈分两半,一半是我,一半是那头黑母猪。它比我干净,因为它至少有人喂食。
赔钱货!这是父亲程大山对我唯一的称呼。他有一张被山风吹得皲裂的黑脸,和一条浸满汗臭的牛皮腰带。那条腰带认识我背上的每一寸皮肤。
母亲呢她只是个影子,一个永远弓着腰在灶台前忙碌的影子。偶尔她会偷偷塞给我半个冷馒头,但从不说话,更不会看我。我知道,我的出生杀死了她所有的希望——在我之后,她流产了三个男胎。
都是这个扫把星克的!奶奶常这样骂我,往我身上吐口水。她枯瘦的手指像鹰爪,能精准地掐住我胳膊内侧最嫩的肉。
五岁那年,我第一次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那天家里来了个满脸褶子的男人,他掀开我的衣服检查牙齿和手脚,像买牲口一样。
太小,养两年再干活。男人丢下两包烟走了。
父亲点头哈腰送走他,转身就给了我一脚:听见没再白吃两年饭,然后去老刘家当童养媳!
那天晚上,我蜷缩在发霉的稻草堆里,数着肋骨上的淤青,第一次感到胸口有种奇怪的刺痛。后来我知道,那叫恨。
七岁时,我开始干活。天不亮就得起床,喂猪、砍柴、挑水,做不完就挨打。我的手掌永远布满裂口,脚底结着厚厚的茧。黑母猪生崽时,我得整夜守着,它难产死了,我挨的打比它叫得还惨。
猪都比你有用!父亲用烧火棍抽我的腿,至少能卖钱!
我学会了不哭。眼泪会招来更多的打,而且会冻伤脸颊。山里的冬天,猪圈像个冰窖,我和小猪崽挤在一起取暖。它死了,我又挨打。
连猪都养不活!父亲的皮带扣在我眉骨留下了一道疤。
十岁那年,村里来了个收山货的商人。他看见我背着比人还高的柴捆,惊讶地问:这丫头多大了上学没
女娃上什么学!父亲狠狠瞪我一眼,她弟明年出生,她还得上山挖参呢!
那天晚上,母亲罕见地来到猪圈,给了我一块糖。黏腻的甜味在舌尖化开时,她小声说:别听外人胡说,女人命就这样。
但那个商人的话像颗种子,在我心里生了根。上学那是什么
十二岁生日那天(其实我不知道自己生日,是母亲偷偷说的),我偷听到村口小学的读书声。我躲在墙根下,听了一整天天地人,你我他。那些音节像魔法,让我忘记了背上刚挨的鞭伤。
我开始收集任何有字的纸片——包盐的纸、烟盒、甚至茅厕里的脏纸。晚上借着月光,我一遍遍描摹那些神秘的符号。我认识了中国、生产、保质期...但最让我心跳加速的是妇女能顶半边天那张残破的标语。
弟弟出生那天,全村的狗都在叫。父亲破天荒地给了我一碗带肉的米饭。
程金宝!我儿叫程金宝!他醉醺醺地宣布,脸上的褶子笑成了沟。
金宝成了太阳,全家围着他转。我升级为专职保姆,每天背着他干活。他哭,我挨打;他尿了,我挨打;他笑了,父亲就赏我半个馒头。
金宝三岁时,用烧火棍烫我的腿。赔钱货!他学父亲的样子骂我。父亲哈哈大笑,奖励他一颗糖。
那天夜里,我望着茅草顶缝隙漏下的星光,第一次认真思考逃跑。但我连村子都没出去过,能逃到哪上次李家丫头逃跑,被抓回来打断了腿,卖给了一个五十岁的光棍。
十六岁那年,我在河边洗尿布时,遇到了来支教的苏老师。她戴眼镜,皮肤像剥了壳的鸡蛋,说话声音像山雀。
小妹妹,你多大了怎么不上学她蹲下来帮我拧床单。
我惊恐地后退,怕被看见脸上的伤。我...我得干活。
苏老师看着我手臂上的淤青,眼神变了。她迅速塞给我一样东西:藏好,有空看看。
那是一本皱巴巴的《新华字典》。我把它藏在猪圈的墙缝里,每天半夜借着月光,像饿狼啃骨头一样贪婪地认字。字典里有整个世界——北京、火车、大学...还有自由。
苏老师经常偶遇我,偷偷给我书和笔记本。我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学会了算数,甚至知道地球是圆的。她告诉我山外有城市,女孩可以上学、工作、自己选择丈夫。
招娣,你可以有不一样的人生。她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像星星。
但希望是危险的。父亲发现我在沙地上写字,用竹条抽得我三天起不了身。再敢学那些没用的,把你卖给老瘸子!他吼道。
苏老师临走前,偷偷塞给我一张地图和两百块钱。沿着这条线走到镇上,找妇联...她急促地说,招娣,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我把钱和地图藏在贴身的破布里,像揣着一团火。那晚我整夜未眠,听着猪的鼾声,心跳如雷。
十八岁生日那天,父亲宣布了一个好消息:老刘家的儿子愿意用他妹妹换我。虽然是个哑巴,但能生就行!父亲喝着劣质白酒说。
婚礼定在下个月圆夜。那晚,母亲偷偷来到猪圈,给了我一件红肚兜。别怨娘...她哽咽着说,然后飞快地离开了。借着月光,我看见肚兜里缝着三张皱巴巴的十块钱。
我知道,时候到了。
准备逃跑像准备一场战争。我用半个月时间喂猪,实际在观察巡逻的狗和守夜的邻居;我砍柴时记住每一条山路;我挑水时练习憋气,为渡河做准备。
最重要的工具是苏老师给的地图、钱,和我偷来的一盒火柴、一把生锈的剪刀。我把它们包在塑料布里,藏在贴身的破衣服夹层中。
逃跑前夜,月光出奇的亮。我等到全家睡熟,猪也打起呼噜,才像蛇一样滑出猪圈。院门上了锁,但我早就发现西墙的石头松了一块。
爬出去时,一块尖石划破了大腿,温热的血顺着腿流下。我顾不上疼,用破布条草草包扎,就向村外的小路跑去。
刚出村,就听见狗叫。我心脏几乎停跳,扑进路边的水沟里。冰凉的泥水漫过下巴,我屏住呼吸,看着村长家的狼狗从头顶跑过。
等狗走远,我爬出水沟,浑身发抖。但没时间害怕,天亮前我必须翻过第一座山。
山路比想象的难走。月光被树冠割碎,我不断被树根绊倒,手掌和膝盖很快血肉模糊。有几次我差点滑下山崖,全靠抓住突出的树根才捡回命。
天蒙蒙亮时,我躲进一个山洞。浑身湿透,伤口火辣辣地疼,但心里有种奇怪的畅快。我掏出苏老师的地图,确认方向——向东,沿着溪流走两天,就能到镇上。
第二天傍晚,我听到了摩托车的声音。恐惧像冰水浇下——是来找我的!我扑进灌木丛,荆棘划破脸颊。摩托车在附近停下,两个男人大声交谈。
老程家丫头跑了,村长让咱们守住各个路口...
十八年才养大的货,能卖五千呢!
他们就在我头顶的路边抽烟,烟灰落在我手背上,烫出一个小泡。我咬住嘴唇不敢出声,直到他们离开。
第三天,我的干粮吃完了,只能喝溪水和啃野果。腿上的伤口开始化脓,每走一步都像刀割。但我不敢停,父亲的怒吼和皮带的呼啸声在耳边回荡。
第四天清晨,我终于看见了公路。那是一条灰色的带子,蜿蜒向远方。我躲在树丛里,等来一辆拖拉机。开车的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人,车上堆着蔬菜。
大爷...能捎我去镇上吗我鼓起全部勇气问。
老人上下打量我破烂的衣服和流脓的腿:丫头,你这是...
我被拐卖的,逃出来的。我用了苏老师教的话。
老人眼神变了,迅速让我上车,用麻袋盖住我。坚持住,半小时就到。
拖拉机颠簸着,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老人递给我的那个热乎乎的烤红薯。
大爷把我带到了镇上,妇联的王阿姨说我有了新的名字,以后不叫招娣了,叫飞燕,我不懂阿姨为什么给我改名字,但我知道,苏老师认识的人,都是好人。
我给王阿姨他们看苏老师给我写的纸条,王阿姨带我去城里,给我买了一张火车票,我这辈子都没有坐过火车,心里激动又恐惧,她们把我送上车,叮嘱我不要搭理陌生人,不要中途下车,听见北京南站四个字在下车,我点点头独自上了车,一路上我的眼睛就没离开过玻璃,外面的景色是我不曾看到过的,我感觉好美,又好不真实。
火车驶入北京时,我的脸几乎贴在车窗上。玻璃倒影中,我看到自己瞪大的眼睛——一个头发枯黄、面颊凹陷的乡下丫头,裹在妇联王阿姨送的蓝色运动服里,像只误入凤凰窝的山雀。
北京南站到了,请旅客们...广播里的女声字正腔圆。我死死攥着苏老师手写的地址纸条,指节发白。车厢里人群开始流动,我被裹挟着向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出站口的阳光刺得我流泪。那么多高楼,那么多人,那么多颜色!卖煎饼的吆喝声、汽车喇叭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汇成洪流,冲得我头晕目眩。一个穿皮衣的男人擦肩而过,我本能地抱头蹲下——这个动作让周围人诧异地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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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燕!熟悉的声音穿透嘈杂。苏老师穿着米色风衣向我奔来,她比支教时更白了,头发剪到耳根。我站起来时腿还在抖,她一把抱住我,洗发水的清香扑面而来。
没事了,都过去了。她轻拍我的后背,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苏老师的公寓在大学附近,三十平米的小屋,对我来说却像宫殿。有电灯!有自来水!有能冲水的马桶!我蹲在马桶旁研究了半小时,直到苏老师笑着拉我起来。
先洗澡吧。她指着淋浴间。
热水从头顶浇下时,我哭了。十八年来第一次用热水洗澡,皮肤烫得发红也不舍得关。洗发水泡沫流进眼睛,刺痛却让我真实地感到活着。擦干身体后,我盯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女孩——瘦得肋骨分明,背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像一张丑陋的网。
苏老师给我准备了新睡衣,纯棉的,印着小星星。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带你去学校报到。
床太软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抱着被子睡在地板上,像在猪圈时那样蜷缩着,才终于合眼。
成人高中的教室比我想象的小,二十多个学生年龄参差不齐。苏老师介绍我时,所有人都盯着我看。我低着头,指甲掐进掌心。
这是程飞燕同学,从云南山区来,大家多帮助她。班主任李老师温和地说。
我的座位在最后一排。同桌是个染黄头发的女孩,嚼着口香糖打量我:你多大了
十...十八。我结结巴巴地回答,这是王阿姨教我的说法。
第一节课是英语。黑板上的字母像一群跳舞的小虫子。老师点我读单词时,全班哄堂大笑——我把apple念成了阿婆。
课间我躲在厕所隔间里,把脸埋进湿漉漉的手掌。苏老师给的字典就在书包里,可那些字母在我眼前游来游去,怎么也抓不住。
数学更可怕。当老师讲到二元一次方程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其他人刷刷记笔记,我只能画些歪歪扭扭的符号。
午饭时间,我躲在图书馆后面的台阶上啃馒头。黄头发同桌突然出现,递给我一盒牛奶。
给,看你瘦得跟竹竿似的。她在我旁边坐下,我叫林小雨,你可以叫我小雨。
我警惕地看着她,想起弟弟金宝给我糖之后总会告状让我挨打。
放心,没下毒。小雨翻个白眼,自己先喝了一口,你是不是...没上过学
阳光照在牛奶盒上,映出一个小小的光圈。我点点头,突然鼻子一酸。
牛逼啊,小雨瞪大眼睛,自学能考进来我初中毕业都差点没考上!
那天下午,小雨强行把我拉进了她的学渣小组——三个数学不及格的女生。她们叽叽喳喳讨论偶像剧时,我偷偷观察她们的嘴唇怎么动,学她们说话的样子。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第一张成绩单:语文62,数学17,英语9。李老师找我谈话:飞燕,你有进步空间...
我知道自己拖了班级后腿。那天晚上,我对着苏老师公寓的窗户练习鞠躬:对不起,我会更努力。
苏老师正在批改作业,闻言放下红笔:飞燕,教育不是道歉,是权利。
可我知道权利需要钱。苏老师只是个助教,公寓小得转不开身,却收留了我这个累赘。第二天,我跟着小雨去了她打工的奶茶店。
老板,这是我同学,勤快着呢!小雨拍着胸脯保证。
老板是个戴金链子的胖子,眯着眼打量我:有身份证吗
我掏出王阿姨帮我办的那张。上面的照片像另一个人——眼神呆滞,嘴角下垂。出生日期写着2000年3月8日,国际妇女节,多么讽刺的巧合。
试用期一小时十块,晚上六点到十点。
奶茶店的工作比砍柴轻松,但记配方让我头疼。珍珠奶茶、芒果冰沙这些词在我舌尖打转。第三天,我把去冰听成加冰,顾客直接泼了我一身。
乡下人就是笨!女顾客尖着嗓子骂。
滚烫的奶茶顺着脖子流进衣领,皮肤火辣辣地疼。我突然想起父亲把热粥浇在我头上的那天,双腿不受控制地发抖。
老板扣了我三天工资赔顾客衣服。那晚回公寓的路上,小雨一直骂那个顾客,我却盯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它那么长,那么自由,没人能踢打它。
北京的冬天来得突然。第一场雪那天,我在校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驼背,左肩高右肩低,和父亲一模一样。
我瞬间僵在原地,血液结冰。男人转身时,我差点尖叫出声——不是父亲,只是个陌生的农民工。但恐惧已经攥住我的心脏,当晚我发起了高烧。
梦里我回到了猪圈。黑母猪用血红的眼睛盯着我,父亲挥舞着皮带,母亲在远处织毛衣,对一切视而不见。我尖叫着醒来,发现苏老师正用湿毛巾敷我的额头。
做噩梦了她轻声问。
我浑身冷汗,说不出话。苏老师打开台灯,暖黄的光驱散了些许黑暗。她递给我一个笔记本:试着把噩梦画下来,会好受些。
我颤抖着手画下猪圈、皮带和母亲漠然的侧脸。画到弟弟金宝时,铅笔芯断了。苏老师静静看着,突然说:我小时候被父亲性侵过。
这句话像闪电劈开夜空。我抬头看她,她美丽的脸上有泪痕,但眼神平静。
有十年时间,我以为那是我的错。她擦掉我的眼泪,飞燕,虐待不是你的错,逃跑是你的权利。
那晚我们挤在小床上,像两只受伤的动物互相取暖。我也终于知道苏老师只比我大五岁。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时,我第一次完整地讲述了猪圈里的日子。每一个字都像拔出一根刺,疼,但终于能呼吸。
寒假前,学校组织观影《风雨哈佛路》。看到女主角莉丝睡在地铁里,靠捡垃圾为生时,我在黑暗的放映厅里泣不成声。
散场时,李老师拦住我:飞燕,学校有寒假补习班,免费的。
我摇摇头:我得打工。奶茶店工资加上小雨介绍的周末家教(教一个农民工孩子认字),勉强够我存下学费。
除夕夜,苏老师回老家了。公寓里就我一个人,窗外烟花绚烂。我趴在床上做小雨借给我的初一数学题,一道题算了三遍还是错。愧疚和自卑像潮水般涌来,我狠狠捶打自己的头——笨!赔钱货!
骂完自己,我突然愣住了。这是父亲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长在了我脑子里。我走到浴室,盯着镜子里那个满眼泪水的女孩。
你不笨,我对着镜子说,你只是需要更多时间。
开学后的第一次英语小测,我得了38分。虽然还是不及格,但比上次翻了两番。李老师在全班表扬我时,小雨带头鼓掌。那天晚上,我在打工的奶茶店给自己做了杯蜂蜜柚子茶——人生第一份甜饮料。
春天来临时,我长高了3厘米,重了5公斤。苏老师说我的脸颊终于有点肉了。四月份,我参加了学校的朗诵比赛,站在讲台上背诵《海燕》。当我说到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时,看到李老师偷偷擦眼睛。
比赛我得了三等奖,奖品是个粉色笔记本。我在扉页上工整地写下:程飞燕的所有物。这是我十八年来,第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五月的一个周末,我在超市整理货架时,听到有人用方言吵架。那种熟悉的土话像闪电击中我——是我们村的方言!
我躲在货架后,看到一个穿花衬衫的女人正和收银员争执。她侧脸转过来时,我认出了那是同村的翠花姐,比我大五岁,前年被卖给了一个包工头。
翠花姐也认出了我。她瞪大眼睛,口红涂出界的嘴巴张成O型:招...招娣
我手里的罐头掉在地上,发出巨响。经理闻声赶来时,我已经冲进员工通道,从后门逃了出去。我在小巷里狂奔,直到肺疼得像要炸开。
当晚,我蜷在苏老师公寓的衣柜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小雨告诉我超市门口有个男人打听云南来的丫头。
是不是你老家的人小雨担忧地问,那人看起来可凶了。
我知道逃跑的童养媳对村里意味着什么——不仅是经济损失,更是颜面扫地。父亲和买主绝不会善罢甘休。
苏老师帮我联系了妇联,王阿姨建议我暂时休学避风头。但我不想再逃了。
我想报警。我说出这句话时,手指还在发抖,但声音异常坚定。
王阿姨摇摇头:没有实质伤害证据,警方很难立案。而且...你的身份证明有些问题。
原来当初为了尽快帮我落户,王阿姨走了些关系。如果深究,我的程飞燕身份可能会被撤销。
给我三天。我对她们说。
第三天早晨,我独自去了超市。果然就是那个让我活在地狱的人,我趁着人多过去跟他说,你走吧别来找我了,他冲上来要打我,旁边的人拦下他,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有个大妈问我需不需要报警,我没回答,直愣愣的看着我那个所谓的父亲。
他听到报警,有些心虚,问我要路费和赔给买家的钱,我说我只有1000块,他都抢了过去,他说以后不会来找我了,让我死在外边。
我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求之不得
高三开学第一天,教室里贴着鲜红的倒计时牌:距离高考还有287天。我抚摸着课桌上被历代学生刻下的痕迹,铅笔在笔记本上写下北师大三个字,又迅速涂黑,像藏起一个不敢示人的梦。
飞燕,来办公室领报名表。李老师下课叫住我。
办公室里空调嗡嗡响,其他老师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说话带口音的插班生。李老师递给我一叠表格:仔细核对身份证信息,一旦提交不能修改。
我的手指在户籍所在地一栏停住了。王阿姨帮我办的身份证上写着云南省昆明市,可我连昆明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老师...我嗓子发紧,如果户籍信息...不太准确怎么办
李老师推了推眼镜:什么叫不太准确
冷汗顺着脊背流下。就在这时,教务主任急匆匆推门进来:李老师,教育局来检查学籍档案!
我趁机溜出办公室,表格攥在手里已经皱了。走廊上,小雨正和几个女生讨论新出的偶像剧,笑声银铃般清脆。我突然意识到,我和她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深渊——她们的人生是连续的,而我的却布满断层与谎言。
那天晚上,苏老师发现我反复擦拭已经干净的灶台——这是焦虑时的小动作。她关掉火,煮好的面条在锅里渐渐坨掉。
飞燕,看着我。她双手捧住我的脸,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我终于崩溃,坦白了对高考报名的恐惧。苏老师听完竟松了口气:就这事王阿姨上周还问我你的学习情况呢。
她拿出手机拨通电话,开了免提。王阿姨的声音带着云南口音:丫头别怕,你的户籍是正规渠道办理的,有备案的。
原来当年我被认定为被拐卖儿童,妇联联合公安特事特办。但王阿姨接下来的话让我僵住:不过...你生父母那边可能得出具放弃监护权声明。
电话那头传来翻纸声:根据记录,你生物学父亲程大山尚未签署相关文件。
灶台上的水壶突然尖叫起来,像极了我脑子里警报的声音。程大山三个字像条毒蛇,从电话那头钻进我的耳朵。
我陪你回去。苏老师放下行李箱,里面整齐地码着防狼喷雾、录音笔和备用手机。
我摇摇头,从衣柜深处摸出一个铁盒——这两年在奶茶店、家教和超市打工攒的全部积蓄,一共8764元。这次我想自己面对。
火车驶向云南的二十三个小时里,我一遍遍练习要说的话。但当真站在村口时,所有准备都溃不成军。那棵歪脖子树还在,树皮上我小时候刻的正字已经长成丑陋的疤痕。
哟,这不是老程家的招娣吗小卖部老板娘认出了我,听说你在北京当小姐赚大钱
我攥紧背包带子,指甲陷进掌心:我找程大山。
沿着记忆中的土路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老房子比记忆中更破败,猪圈已经塌了一半。院子里,一个佝偻着背的女人正在喂鸡——母亲老了十岁不止。
她抬头看见我,手里的簸箕咣当落地。招...招娣
屋里传来熟悉的怒吼:败家娘们!又摔啥呢程大山摇摇晃晃走出来,啤酒肚把汗衫撑得透明。他眯起浑浊的眼睛,突然抄起扫把冲过来:丧门星还敢回来!
我站着没动,扫把在离我脸十厘米处停住了。他这才看清我的打扮——白衬衫、牛仔裤、运动鞋,手腕上戴着小雨送的塑料手表。
签了这个。我直接递上文件,放弃监护权,从此我们没关系。
程大山盯着法律文书上密密麻麻的字,突然咧嘴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五千块。
什么
五千块买你自由,便宜得很。他吐了口痰,不然我就去北京闹,让大家都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
我看着他贪婪闪烁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我害怕了十八年的恶魔,其实只是个愚昧的可怜虫。我从背包里掏出准备好的信封:三千,不要就算了。
他一把抢过钱,在裤子上蹭了蹭手指就要数。我递上笔:按手印也行。
程大山草草签了名,突然盯着我的脸看:你弟要结婚了,彩礼还差两万...
关我什么事我转身就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
白眼狼!早知道把你扔尿桶里淹死!他的骂声追着我出了院子。走到村口时,我发现母亲悄悄跟在后面。她塞给我一包东西——是晒干的野山菌,我小时候唯一爱吃的东西。
走吧,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别回来了。
我收下山菌,却无法说出原谅的话。转身时,余光看见她抬手抹眼睛,那动作和我记忆里她擦掉弟弟鼻涕时一模一样。
回京的火车上,我打开法律文件检查,突然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照片——五岁左右的我站在猪圈前,穿着明显太大的花裙子,脸上有淤青,却对着镜头傻笑。照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1999年端午。
我像被烫到般合上文件夹。那个笑容让我陌生,仿佛看着另一个时空的生物。邻座小孩好奇地凑过来:姐姐,这是你吗
曾经是。我把照片塞进书包最底层。
苏老师在出站口等我,一见我就皱起眉头:你看起来像见了鬼。
接下来两周,我每晚都梦见那张照片。梦里五岁的我不断变形,时而变成金宝,时而变成黑母猪,最后总是尖叫着醒来。苏老师带我去见她的心理咨询师朋友林医生。
创伤记忆就像埋在体内的弹片,林医生说话很慢,不取出来,伤口永远好不了。
她让我用彩泥捏出记忆中的家。我捏了猪圈、皮带和一碗馊饭。当捏到母亲时,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把泥人揉成了团。
愤怒是被允许的。林医生递给我一盒纸巾,对施暴者愤怒,也对没能保护你的人愤怒。
第五次咨询时,我第一次完整讲述了六岁那年,母亲眼睁睁看着程大山用烟头烫我大腿的事。她当时在...在织毛衣,我的声音发抖,一针都没漏。
林医生轻声问:现在你想对那个小女孩说什么
我哭得说不出话,但心里有个声音越来越清晰:不是你的错。
高考报名截止前一天,我把签好的文件交给李老师。她欣慰地拍拍我肩膀:北师大心理学系很好的选择。
回奶茶店上班时,老板神秘兮兮地招手:飞燕,有人找你。
储藏室里站着个穿高中校服的男生,见我进来立刻红了脸。是附近重点中学的常客,总点珍珠奶茶不加糖。
我...我叫周明远,他结结巴巴地说,能加你微信吗
我愣住了。十八年来,没人用这种眼神看过我——不含怜悯、厌恶或欲望,只是单纯的喜欢。
为什么我警惕地问。
你...你背单词的样子很专注,他挠挠头,而且你给流浪猫喂奶茶盖的样子很温柔。
我最终没给他微信,但接受了他递来的纸条,上面写着他学校的名字和电话。那晚我对着纸条发呆,苏老师了然地笑笑:青春啊。
我不懂这些,我把纸条夹进字典里,在村里,女人只是生育工具。
那你觉得亲密关系应该是什么样苏雯问。
我想起林医生的话:像...互相治疗的同伴
苏老师大笑,把削好的苹果塞给我:没错,但还得加上荷尔蒙和多巴胺。
高考前三个月,奶茶店来了个新员工阿香。她总是穿长袖,有次弯腰捡吸管时,我瞥见她手腕上的淤青。
你丈夫打的一次打烊后,我直接问。
阿香像受惊的兔子:他...他喝酒才这样。
我给她看自己锁骨下的疤:我父亲打的。现在我在北京有户口,马上要上大学了。
阿香的眼睛亮了一瞬又黯淡:我没文化...
我可以教你。我拿出苏老师当年给我的那本字典,从认字开始。
渐渐地,储藏室成了我们的秘密课堂。阿香学得很快,还带来两个同乡姐妹。当我教会她们写自己名字时,那种成就感比考试得满分还强烈。
五月的一个雨夜,阿香没来上班。第二天得知她丈夫发现她在学写字,把她锁在了家里。我和小雨直接找上门,隔着门听见里面的哭喊声。
报警!小雨掏出手机。
我拦住她,用力拍门:张大哥!我是妇联的!谎话脱口而出,上面在统计外来务工人员,阿香登记过,得本人签字确认!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张铁阴沉的脸:什么登记
廉租房申请,我面不改色,签了字就能排号,两居室,月租五百。
贪婪战胜了怀疑。阿香终于被放出来,右眼肿得睁不开。我悄悄塞给她一张纸条——妇联王阿姨的电话。
高考那天,苏老师特意请了假送考。在校门口,她像其他家长一样给我整理衣领: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
语文作文题是《论逆境中的光芒》。我写下猪圈顶的星光、字典扉页的寄语和奶茶店储藏室里的拼音课。写到最后一页时,监考老师在我身边停留了很久。
最后一科考完,校门口挤满了鲜花和欢呼。我蹲在路边等苏老师,突然有人碰我肩膀——是周明远,抱着一小束向日葵。
听说你考得不错,他耳朵通红,我...我考上北航了。
我接过花,闻到阳光的味道。远处苏老师举着冰淇淋向我跑来,白裙子被风吹得像帆。这一刻,我突然理解了什么是逆境的缝隙里的光——不是救赎的奇迹,而是平凡人之间那点温暖的联结。
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阿香带着姐妹们来庆祝。她现在已经搬进了妇联安排的庇护所,在超市当收银员。我们挤在苏老师的小公寓里吃火锅,热气模糊了每一张笑脸。
飞燕老师,阿香敬我一杯果汁,谢谢你教我写名字。
这个称呼让我鼻子一酸。曾几何时,我还是个连apple都念不准的野丫头,现在居然成了别人的老师。
我也端起酒杯敬苏老师,苏老师说,让我叫她苏雯,或者姐姐,我叫了姐姐,我觉着我们之间早已不是老师和猪圈小女孩的感情了,她是我的家人!是我这一生的救赎。
北师大心理学系的课程表寄来时,苏雯帮我一起选课。发展心理学、异常心理学、心理咨询基础......每个名字都让我心跳加速。我特意选了创伤心理学,尽管苏雯担心这对我来说太沉重。
我想理解自己,我解释道,然后帮助像我这样的人。
暑假最后一周,林医生邀请我去她工作室当志愿者,整理案例资料。在那里,我见到了各式各样的创伤——被校园霸凌的女孩、战后退伍的老兵、车祸幸存者......他们的故事像一面面镜子,照出我内心尚未愈合的裂痕。
你很有天赋,林医生评价,共情能力很强,又不失理性。
离开时,我在走廊遇见一个满臂伤痕的少女。她警惕地打量我,眼神像我第一次在镜子里看见的自己。我下意识卷起袖子,给她看手腕上淡化的疤。
会好的,我说,真的。
九月开学第一天,我穿着新买的格子衬衫站在北师大校门口。十八年前,一个女婴被扔进猪圈;十八年后,这个女孩将在这里学习如何治愈心灵的伤痕。
手机震动,是周明远的信息:周末北航有天文讲座,要一起吗
我回复好,然后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秋高气爽,正是燕子南飞的季节。但这次,我终于可以自己决定飞往何方。
书包里装着两本笔记——一本是课堂用的,另一本记录着我想写的书:《猪圈女孩到心理咨询师》。扉页上写着:献给所有在黑暗中寻找光的灵魂。
我知道这条路还很长,就像林医生说的:治愈不是消除疤痕,而是学会与疤痕共处。但此刻,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我迈出脚步,向着更广阔的天地走去。
身后,那只曾被囚禁在猪圈里的小燕子,终于展开了属于她的翅膀。